[零五]

親眼看到另外一個“自己”是種什么樣的體驗？

言正禮站在地下室的出入口，也就是他被攝像頭拍到砸門的那個地方，心情十分復雜。

從地下室里涌出的水都已經快要溢到一樓了，尚未離校的師生們正忙著避難，卻有一個人飛快地跑進教學樓，蹚著污水沖進了地下室，而且，他還長得和言正禮一模一樣。

“又是小胖？！”就算是腦子死板如言正禮現在也不得不接受“小胖會變形”的設定了，“我們趕緊跟過去！”

“但是水太臟了。”丹璃抬起雙手閉上眼睛，一個看起來像氣泡的東西漸漸在她周圍形成。

言正禮生怕她不帶上他，連忙鉆進“氣泡”中盡量挨她近一點，問：“這是你在網上買的某種國外高科技玩具的山寨版嗎？”

“這是魔法啦，言殿。”丹璃露出了一種“反正說了你也不會信”的笑容，然后氣泡就飛進地下室，一半沒入了水中。

地下室里光線昏暗，水看起來很臟，乒乓球桌都已經浮了起來。不過靠著丹璃的氣泡魔法，他倆倒是不用直接碰到污水。

一進地下室，言正禮就聽到小胖在喊“溫惠！溫惠！”，大概是那個女孩的名字。

他的外形可以變來變去，聲音倒是不會變啊……言正禮正想著，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太對勁，回頭一看，滔滔不絕的污水竟然是從他背后那扇門里涌進來的？

可地下室外又是哪兒來的這么多水？

“看來那扇門就是目標了，小胖當初砸門一定也是為了它。”丹璃顯然也注意到了那扇門，又說了言正禮聽不懂的話。

他正想問她是什么意思，卻見依然“借用”著言正禮外形的小胖又游了回來，有些驚訝地瞟了他倆一眼，但什么都沒說，接下來一個猛子扎向污水，沖進了那扇門。

“好，我們也跟上！”氣泡載著他們逆流而上，沖過那扇門后言正禮驚訝地發現整個一樓都被淹沒了大半：

“怎么可能呢？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就算下暴雨也不該是九月份下吧？”

“言殿，你仔細看看外面。”丹璃倒是很冷靜，乘著氣泡帶著言正禮飛出一樓，到了操場上。

一出教學樓，言正禮就愣住了。

天色半黑不黑，四周空空蕩蕩——

紅紅綠綠的塑膠跑道和塑膠籃球場、八九十年代修建的實驗樓、學校隔壁的居民樓、離學校不遠的商業步行街，全都消失了。只有二十世紀初落成的那座七層水塔還屹立在不遠處。

然而水塔之外，千里澤國。

“房子呢？人呢？車呢？都到哪里去了？九月份為什么會發洪水？三峽大壩垮了嗎？！”現在身邊的一切實在太挑戰言正禮的常識了！他看著周遭的無邊大水，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短路了，深吸一口氣：“我要冷靜一下。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

“言殿冷靜腦子的方式真特別。”丹璃倒是很平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很正常。而言正禮冷靜片刻之后總算想出了一個比較合理的可能性，問她：

“我是不是被你拉進什么VR游戲了？”

“這不是VR游戲哦，言殿。我們現在應該不在2017年。”

“哈？”言正禮沒聽明白，而丹璃繼續說：

“奇遇辦的規定是要保證當事人在該種族預期壽命千分之一時長內的安全，換算一下就是一個月，所以，為了我的工作業績，保護小胖是最優先事項。”

然而剛說到這里，水中傳來了呼救聲。

“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丹璃豎起了耳朵。

“對，就在那邊！”言正禮指向教學樓附近一棟只剩紅瓦屋頂的平房，然而丹璃卻指向幾乎被淹沒的教學樓一樓，是與他完全相反的方向。

“小胖在教學樓里，我聽到他喊‘溫惠’了！”丹璃說。

“可我聽到的呼救聲是來自一個老人的，我們不該先救他嗎？”

言正禮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座平房，他推測老人可能被洪水困在三角形的斜坡屋頂內側了，還能維持呼吸，但出不去，很快就會被洪水滅頂。

然而丹璃給出了平靜的拒絕：

“言殿，奇遇協調員不能干涉歷史進程，請不要向本該死去的人施以援手。”

歷史進程？本該死去的人？她是什么意思？我們現在在……“過去”？言正禮的腦子高速運轉著：“正好，我不是奇遇協調員。”

“那你不是害我違規嗎？”她有點急了，提高了嗓音。

言正禮倒是理直氣壯：“如果說我們現在回到了過去的時玖中，那么你說‘不能干涉歷史進程’的意思就是歷史是閉合的，一切都已經、正在并且即將發生，對不對？那么我要做的事就是我已經做過的事，所以我當然應該救他，因為我肯定已經救過他！！”

說罷他就撕開丹璃的“氣泡”，一頭扎進了濤濤的污水中，游向那棟平房。留下丹璃一個人站在氣泡里喃喃自語：

“說什么‘從來不信奇談怪論’，你這套時空循環邏輯倒還真是熟練呢。”

[零六]

其實言正禮知道自己剛才對丹璃胡扯的那套是有漏洞的，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如果他們并非身處VR游戲，而是面對著歷史上確實發生過的真實洪水，那么自然必須趕緊救人。

再說，時玖中這棟教學樓1925年落成，經歷過的大洪水就那么幾次，其實也很好猜了。

頂著令人作嘔的奇異臭味，言正禮借助一塊破門板的浮力，在泥漿般的污水中奮力向前。

游到那棟平房旁邊后，他費勁地爬上了斜坡屋頂，一片片搬開紅瓦，扒開隔水層，果然很快就看到一名老人泡在幾近沒頂的污水中，艱難地摟著一根房梁，啞著嗓子在喊“救命”，仔細一看，他懷中竟然還抱著一個昏睡的小女孩！

太好了，趕上了！

“堅持住，我馬上救你們出去！”言正禮朝老人大聲喊著。同時四處張望尋找合適的工具，但什么都沒找到。眼看著水位越來越高，他干脆跳了下去，先接過老人懷中發燒的小女孩，背著她游到墻邊，爬上屋頂，再如法炮制，把老人也救了上來。

這么一番折騰之后，言正禮自然是全身濕透、遍體惡臭，還嗆了好幾口污水，感覺活像暢游化糞池。

可面對老人真摯的感謝、小女孩安然的睡顏，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坐在屋頂上休息了一會兒，有些感慨，像自己這么冷靜理性的一個人，居然會相信丹璃的奇談怪論，來到一個他懷疑是VR游戲的奇異時空，之后竟然又不顧她的阻止，救了兩個陌生人……

做這一切也許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某種補償心理。

畢竟那個時候，他沒能挽救那個滿肚子奇談怪論的，凡人。

言正禮休息時，老人就坐在一旁絮叨，聲音嘶啞又有方言口音，言正禮勉強聽明白了他說自己來自省內某個小鎮，家鄉已經被淹了，他只好帶著唯一的孫女來武漢投奔做校工的侄子，沒想到武漢也扛不住。

洪水淹沒學校后，侄子夫婦去找人救援，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校工？也就是說他住在這里？

言正禮靈機一動，問老人，知不知道學校里還有多少學生、現在主要在哪里？

老人想了一下，說現在是暑假，但有幾個女生這幾天在教學樓一樓東翼的教室里做義工，教附近上不起學的小孩子識字唱歌，今天肯定也在。

老人說到這里，言正禮望見遠處有幾個人用竹竿撐著木澡盆和舢板劃了過來，于是叮囑老人不要亂動等待救援，另外孫女發燒可能是染上了瘧疾，之后就又跳進了污水里，游向時玖中的教學樓東翼。

現在他已經搞清了那個溫惠可能的位置，游過去救她倒是不難，只是一怕去晚了來不及，二怕……

按丹璃那個“不能幫助本該死去的人”的邏輯，她不但不會出手相助，可能還會阻礙他。

剛想到這兒，言正禮就看見丹璃乘著“氣泡”帶著小胖從一樓一間教室的窗口里飛了出來，看她倒是一身都干凈整潔，大概救人也是用“魔法”救的。

至于小胖，他現在已經變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但看起來還是很緊張，一直在對丹璃喊語無倫次地喊“救救她！她一定還在哪個教室里！幫我救救溫惠！”

丹璃皺眉不語，面露難色，顯然正如言正禮所想，她不愿意。于是他干脆朝著小胖大喊了一聲“溫惠在那邊！”，然后自己朝著教學樓東翼游了過去。

“好，謝謝！”小胖連忙從“氣泡”里跳進水中跟著他往那邊游，又是剩下丹璃一個人站在“氣泡”里直跺腳：

“氣可休！我為什么不干脆給他倆都下安眠藥然后拖回去宣布結案呢？！”

教學樓東翼的走道里，課桌、書柜等各種家具隨水漂浮，甚至堵住了門。

言正禮和小胖在污水中艱難地游動著，好不容易才挪開家具，捏著鼻子潛水進了走道，之后一把腦袋浮出水面，就聽到了一個女孩微弱的哭聲。

“是溫惠！”小胖十分激動，率先游向傳來哭聲的那個教室，言正禮緊隨其后。

兩人沿路又繞過了許多課桌、書籍甚至死耗子，總算摸進了教室的門，結果小胖一抬頭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言正禮也跟著愣住——

半截梧桐樹被洪水推到了窗邊。

它的主干被窗戶上的鐵欄桿擋住了一半，仿佛一個黑壓壓盤踞在窗前的怪物，卻靠著自身重量與洪水的沖力壓彎了欄桿，樹枝也從欄桿的縫隙間穿過，探進教室內，并且刺穿了一名校服女孩的身體。

這實在是相當駭人的景象。

被刺穿的女孩鼓著眼睛，民國式校服的白色高領上衣染滿了鮮血，蒼白的身體飄浮在污水中，而離她不遠處的教室角落里，另一個女孩扒著一臺漂蕩的書桌，哭紅的雙眼空茫地望著死去同學的方向，用嘶啞的嗓音一聲一聲低喊著：

“臻臻？你為什么不說話？臻臻？？回答我啊？”

“那是溫惠？”言正禮看了一眼哭泣的女孩又看了一眼小胖，“……她看不見？”

小胖點點頭，然后喊著“溫惠沒事了！我來救你了！”游向她，而言正禮還待在原地想事情：

身為食堂學徒的小胖頻繁出現在教學樓會很突兀，正好溫惠又看不見，所以小胖每次都變成學校師生與她相見，這么一想就合理了，可是……

“大洪水”與“民國校服的盲女生”這兩個點聯系到一起，讓他想起了一段校史。只怕溫惠并不是姓溫啊……

言正禮抬起頭，正看到小胖帶著哭泣的溫惠游向他，忍不住問：“那個，溫惠同學，你是姓溫還是姓李？”

“鄙姓李，名溫惠。請問您是哪位？”溫惠雖然受驚，但措辭仍帶有大小姐的禮貌。

“我是……”言正禮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小胖卻迅速給出了答案：

“他和我一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時玖中’，那邊有女生也有男生，但沒有這么嚇人的洪水，我們馬上救你過去！之后我再設法帶你回我的家鄉治好眼睛……”

聽了小胖這番話，言正禮猜他是把這里理解成了“又一個平行世界”，可現在的問題在于……

“不，這里不是‘平行世界’，她也不能跟你回去，我想這次言殿也會站在我這邊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丹璃乘著“氣泡”憑空出現在了這間有洪水有樹枝還有尸體的教室里。言正禮看到她，連忙問：

“現在是1931年，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