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安定
他二嫂子臉冷冰冰地上了炕,吃飯也沒個好頭臉(臉色)。大孟沒好意思多問,只管低頭吃飯。
二哥看了桌上的油糕,夾起來嘗了一口,點著頭問:“這是哪家的糕了?炸的不賴么!”
二嫂瞅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說道:“能有誰?街壁剛搬來那家的!要是覺得好吃,你再去要幾個來?”
這話說的滿是火藥味,二哥也覺出不對來,訕訕笑著:“這說的么,還能要去?”抬眼又看到母親和兄弟似笑非笑的樣子,心里也明白了個大概,咽下這口糕去,清清嗓子對媳婦說:“我聽說西街開了一個新理發館,你也去燙個頭哇!我見街上女人們盡燙來。”
二嫂終于有了點笑模樣,依舊撇著嘴扭著身子說:“你還懂得啥好賴?我一個兒(自己)去看哇!”
大孟和他媽低頭笑了一眼,都不敢說話,心里暗暗偷笑了好一陣。
吃過飯,大孟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歇著。瞧著隔壁似乎沒有什么動靜了,心里也漸漸安定了下來。估計那個慧香也回家去了吧?肖掌柜這些年對自己確實不錯,可是這礦上的營生也剛剛干起來,怎么能說走就走呢?再說留在這個小門市里頭,也確實不是自己的理想。一個男人總得立起個事業來,一輩子在別人房檐底下算啥?
想到這里,大孟心里也釋然了。總歸,人都是要走自己的路。肖掌柜那里,不時去照應一下。也不知道他家找上合適的學徒或者幫工沒?大孟站起身來,進屋去準備詢問一下二哥。
二哥正好磕著煙鍋就出來了,圪蹴(蹲)在大孟旁邊,問他:“咋樣?聽說你后夜(下午)去原來掌柜那啦?”
“俄正要問來,他家也不知道找上徒工么?哥手里頭有沒有合適的?”
“唉,這事也不用問了。他家的門市準備盤出去呀!還找啥徒工?”二哥把煙鍋點上,狠勁抽了一口。
大孟瞪大了眼,問:“為啥?”
“那看病不要錢來?病了走(這么)長時間,家里頭也沒個進項,不盤門市拿啥吃飯?”二哥跟著嘆了一口氣,“俄看那掌柜的也夠嗆,怕是過不了年了!可憐他女人領兩個孩子守寡哇!”
大孟半晌沒吭聲,心里為掌柜一家難過,剛剛堅定的信念又有些動搖了。二哥見他沒言語,也不說什么,陪著坐了一氣,瞧著天越發黑了,這才勸了幾句:“你也甭瞎思暮(想),各人有各人的命!就是現在把礦上的營生辭了,你掌柜那門市也成格(經營成立)不起來了。現如今這世道變了,好些門市都盤出去了,他一個小買賣能好到哪去?你就安心受哇!”
“那他家——”大孟還是不大放心,追問了一句。
“他家不缺你這一個人!”二哥咳嗽了兩聲,“人家守家在地(本地人)的,這么多年多少也有點老圪鬧(家底),你就歇心(安心)哇!”
大孟這下沒了言語,二哥說的在理。肖掌柜女人肖嬸子可是個齊整人,剛才去了也見了,雖然病成那樣,家里也還沒亂了章法。破船還有三斤釘,自己一個外地人,無根無憑的擔心人家作甚?
放下心事,大孟在家歇了兩天,便起身出了城,走走停停還搭了個車,回到礦上了。
礦上的營生除了苦重些,旁的也沒啥,每天都是差不多的過程。大孟漸漸也習慣了那些老礦工們開的讓人臉紅的玩笑,習慣了每天不見太陽的日子,習慣了每天黑著一張臉就睡了。不過因著從小家里窮摜了,大孟舍不得把所有的工錢都吃喝了,還是每月給娘送去,他還惦記著今年剛從老家來的小妹,也該供小妹念書了。
家里窮,加上連年的打仗、災荒,家里三個弟兄都不識字。大孟也是來了平城跟了掌柜學徒才認得幾個字,現在他們兄弟都能掙錢了,小妹可不能在這樣,一定讓小妹念書、識字。母親對這個事情還是猶猶豫豫的,大孟和他二哥一力主張,也就把小妹送到了肖掌柜女兒慧香念書的學堂去上小學。慧香已經畢業上了中學,成了他們家最有文化的人了。
轉眼又是春來,大孟在礦上也受(工作)了有大半年了,自己手里頭也攢下些錢,近日里給他說媒的人也多起來。他娘也忙東忙西地四處打聽,真把這事當成頭等大事來辦了。
大孟自己還覺得有些好笑,剛虛十七,娘就著急給說媳婦,有些太早了吧。不過娘說,這一下也不一定能找上,一來二去就歲數大了。大孟也不懂,反正娘說讓成家那就成家吧。
這一天,大孟剛下了工,看門的老翟頭就把他叫住了,瞇著一雙老眼,哈哈打趣道:“后生家,回家圪哇!有好事兒!”
大孟摸了摸頭,不太明白。老翟頭哈哈笑著:“后晌你們家給捎來信兒啦,有人給說上媳婦啦!叫回去呢。”
“哦。”大孟羞答答地低了頭,應了一聲,轉身就回去收拾東西。身后傳來一群起哄的聲音,“快把那臉上的煤面子洗洗,看把人家姑娘嚇著的!”“身上也都洗洗哇!萬一讓脫了褲子檢查的!”“要不背上一麻袋炭回去,就當送禮蘭!”
大孟臉紅漲起來,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忙收拾了兩下就逃也似的跑了。他身高腿長,又是受慣的后生家,天剛擦黑就走回家了。走到街口,就見他媽站在街門口遠遠地看著,大孟趕緊三兩步走過去,叫著:“娘!“
他娘也趕緊迎了上去,拉著大孟的袖子,用力拍著他身上的煤灰,埋怨道:“也不說換身衣裳,這灰迷促眼(臟)地回了?“接著指著南面不遠的地方,”一刻就去洗涮洗涮,明天就先穿上你二哥的衣裳。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拿心(謹慎懂禮)!“
娘倆說著就進了家,大孟娘從腰里掏出幾張毛票來,又拽下臉盆架子上撣(掛)著的一塊毛巾,一并塞進兒子的懷里,說著:“去哇!狠狠搓一搓,尤其是那脖子后頭!”
大孟趕忙拿了東西出去,他娘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后生家!這能成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