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投奔
這一路上倒也安穩,一來是連番事故身心俱疲,二來是頓時覺得毫無牽掛一身輕松,守忠一直沉沉睡到進了張市站還沒有醒來。車上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一個路過他身邊的漢子見這里還躺著一個人,過去推了一把:“后生!到終點了!起哇!”這時列車員也搖著鈴上來了,問:“這人咋了?還不下”說著也推了推。
那漢子回答道:“我也不認識么,路過擏揂(jīnyōu,提醒)一句。”說著還摸了摸守忠的脖子,笑了,“沒事兒,熱乎乎的!活得呢!這是困到了(累極了),沒睡醒!”說完又推了他兩把。
守忠迷迷糊糊地睜了睜眼,心里還在想著“這是哪了?在家呢?”揉揉眼看看四周,才想起自己坐了火車來尋大哥,看著旁邊站著的列車員和陌生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想來是到了。他連聲稱謝:“謝謝,謝謝!睡過了。”
列車員擺擺手說:“快下吧!再不下,一會兒鍋爐停了,車里冷得,可要凍壞呢!剛進了四月,還可冷呢!”
守忠拱拱手,快步走下車來,一陣清新的山風帶了草木的味兒撲面而來,他一下被吹得清醒了,抬眼看見不遠處已經有些發綠的連綿群山,心情好了很多,眼光收到近處看見候車雨棚西側上方,詹博士親筆所書的站牌經歷這些炮火和風雨依然牢固地嵌在那里。好男兒就該如此不畏艱險,老是瞻前顧后兒女情長怎么能成事?他又深深吸了一口這春的風,抬起腿輕松地出了車站。
人生地不熟的守忠,一路走,一路問,一路看,直走了大半日才走到大哥說的這處院子來,站在門前突然躊躇起來,心想“這來的冒失,也沒提前說好,也不知大哥在不在家?若是不在,嫂子只見過一面,也不知道認不認的?萬一不認,我這該去哪呢?剛才只顧問路看景兒了,也沒說買點啥!這空手見人,總是不太好……”他就站在這院門口盯著門頭上的雕花,兀自沉思起來。
正在這時,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中年大嫂,一抬眼看見立在門口的守忠,兩人都嚇了一跳,大嫂拍拍胸脯警覺地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氣,這才開口問:“你這后生,站在門口干啥?”
守忠忙鞠了一躬,禮貌地回答:“剛才對不起,大嫂。我來找個人。”
這位大嫂嫌惡地避了一下,說:“受不起你這禮,跟那啥似的。找誰?我們這可都是良民。”
看來大嫂是把他當成特務漢奸了,守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笑說:“行(尋)我大哥,童守義!他是住這兒吧?”
大嫂聽了,又狐疑地仔細端詳了他半天,見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還沾有些許血跡,也臟得不成樣子了,臉色也很是憔悴不堪,倒像個逃難的,就是站著還板板正正,細看模樣還確實和守義有幾分廝像。她翻了翻眼睛,說:“你就在這等著,我進去問問有沒有這個人。”說完一下子閃進門去,“咣當”一聲把門關了個死死的,“圪楞”一聲像是從里面也上了栓了。
守忠無可奈何地笑笑,心說這走也不是了,就這么等著吧。
大嫂快步穿堂過院,進了里院上了二樓,拍著守義家的門:“童家的!童家妹子?外頭有個人說是你家男人的兄弟,行(尋)來了!”
屋里蕓香正坐了炕頭上做著針線,聽有人敲門,又是這般說,忙跳下地提上了鞋跟,開開門,正是李大娘在叫門。她忙讓進來,李大娘也不進,拽了她就要出去瞧,邊走邊說:“就說找你家老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來就給我行了個日本禮,嚇得我也不敢往進領了。你看看是不是,要是個假的,就把他打出去!”
蕓香被她這一陣說一陣跑得,弄得有些發蒙,到了門口還大大喘了兩口氣,定定神問:“你說外頭有個說是我家男人兄弟的?”
“就是,就是,你眊眊(看看)?”李大娘催促著。
蕓香往門縫里使勁看,見外頭站了個邋里邋遢的男人,衣服上還有血圪痂(血液凝結的痂),心說“這哪會是二弟?逃難的吧!可他咋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再細端詳端詳。”想著眨眨眼,又往外看去,那男人正好轉過臉來,胡子拉碴的,眉眼倒是有些像,可二弟沒有這么瘦呀?不是遭了什么事兒了?
想到這里,她大著膽子問:“外頭站的,你叫啥名字?”
守忠一聽是個年輕的聲音,激動起來,說:“是嫂子嗎?我!老二!守忠!童守忠!”
“對了!對了!”蕓香回過頭對著李大娘用力點點頭,就要給守忠開門。李大娘攔住她,說:“再問問!再問問!你不是也不熟嗎?”
蕓香想想也點點頭,又問:“你這是從哪來?不是說兄弟媳婦有了,咋沒一塊兒領來?”
守忠一聽,朝天長出了一口氣,說:“唉……沒了……孩子也沒了……我是應(從)厚和偷跑出來的。”
蕓香一聽,趕緊把門打開,細細地打量了一回,確認是守忠無疑,一邊招呼進來,一邊關切地問:“這是咋了?你沒事兒哇?”
守忠聽了心里暖暖的,鼻子也有些發酸,搖搖頭,微笑著說:“我沒事兒,勞嫂子掛心了。詳細地進了屋我慢慢兒說。”一面跟著嫂子往里走,一面觀察這個雖然看著氣派卻有些破敗的老院子,想來是以前大戶人家的宅子,現在卻住了這許多原本互不相識的人。進了里院,見正面是一排二層的樓房,可房頂的瓦有好幾片已經松動了,屋脊處也長了許多草。想這張家口也是號稱“旱碼頭”的繁華地方,被這連年的征戰弄得民生凋敝。上了二樓,進了屋里,守忠環視了一圈,見屋里窗明幾凈,箱柜整齊,銅鎖片黃贊贊地能照出人影,連鍋臺也纖塵不染,鍋臺缽兒(灶口)也用大白(石灰)刷地白生生的,不由贊嘆出口:“嫂子真是個齊家(整齊)人!”
蕓香不好意思地笑了,往里讓道:“上炕,上炕!”說著從柜頂上拿過個倒扣的茶缸,提起灶上的茶壺倒了半杯水,又拿起暖壺倒滿了,遞給守忠,“給你兌點兒涼白開,省得燒得慌。行(找)了這大半天,肯定渴了,趕緊喝口水。”
守忠接過茶缸,心里都有些嫉妒大哥了,怎么娶了這么個會心疼人的媳婦兒?看看自己,左一回,右一回的,老是不順心。他笑著道聲“謝謝”忙一口氣都喝了,真是有些口渴了。
蕓香見狀又給續上,自己拉過個凳子坐下,好奇地問道:“你這是咋的?咋弄成這個樣子了?不是在歸綏待得好好的,媳婦也有了,孩子也有了,我們還眼紅呢!”
“唉……甭提了,盡是些麻煩事兒!”守忠嘆了口氣,簡略把事情經過和嫂子說了說,沒忍住又落了兩滴淚。
蕓香假裝沒看見,扭過頭起身給他從水甕里舀了兩瓢水倒在臉盆里,端了放在灶上,把火挑著,溫著。這才又坐下來,陪著嘆了口氣,出言安慰:“老二,你也甭太傷心了。這又不是家大人(父母)沒了。我雖還沒生過,可也聽說這女人們生孩子就是鬼門關走一遭呢!也是她命薄,跟了你服不住(享不了這樣的福),這才碰上這許多事兒。”見守忠沒有不高興的神色,又接著說,“既然來了,就當一個兒(自己)家,先住下。一會兒讓底下李大娘的大小子領上先洗個澡,把這身衣裳換了。回來嫂子給搟面條,吃口熱乎的,好好緩上幾天,讓人把你大哥叫回來,你們兄弟從長計議。”
“嗯,那就多謝嫂子。”守忠微笑著點點頭。
蕓香這就起身開了衣箱,找出幾件守義的衣裳,比了比挑出袖子長褲腿長的,疊好了用個包袱皮包上,放在炕上,說:“這也沒個合適的,洗完澡把那身晦氣衣裳就地扔了,先將就著換了你哥的衣裳,估計都短些。等明天出去給你扯上點布,我給做上一身。”
守忠再次被蕓香的細心感動,都有些不知說什么好了,“真是,真是麻煩嫂子了。大哥真是有福氣!”
蕓香也笑了,爽利地說:“客氣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弟兄們咳(入聲),這不就得互相幫襯著呢?要是我們有了事兒來找你,你還能碰了(不幫忙)?”
“嫂子說的是,就該這樣!”守忠心里熱乎乎的,拿了包袱跟著嫂子出了門。
蕓香下了樓,吆喚道:“李大娘!讓你們家大小子領上我小叔兒去洗個澡。”
“能行!”隨著一聲答應,一間屋子的門打開了,跑出個半大小子來,虎騰騰的(壯實的樣子),笑嘻嘻領著守忠就出去了。
守忠熱乎乎地洗了澡,剃了頭刮了臉換好衣裳出來,袖子短個寸把長,褲腿吊了夠一拃長(拇指和中指伸開的距離),站了澡堂的穿衣鏡前,看著直眉愣瞪的自己,他笑起來,自言自語:“好像個成色(傻子),肯定沒人能認出來了。”就這樣,他信步走回大哥的家。
進了大門,穿過前院,進了里院,看見一院子大人孩子說說笑笑,見了他先是不說話了,李大娘出言介紹:“這是老童的兄弟,來投奔他哥的。在這院住幾天,你們可不許欺負人家。”幾個大人笑著沖他點點頭,小孩子哄得笑了起來。守忠有些不好意思,連說:“打擾了,打擾了。”趕忙走上二樓,進了屋子。
蕓香已經搟好面,切出來,就等煮了,見守忠回來變了樣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下了地,一邊拉風箱,一邊說:“咋弄成這樣?笑死人了!趕快上炕,馬上就好了。”
守忠紅著臉說:“這張市不是也還是日本人的地盤?我怕給你們帶麻煩呢!”看著嫂子麻利地炒出一個肉沫口蘑韭黃豆腐絲,一個炒雞蛋,鍋里煮著的面條也快出鍋了,粗細均勻,湯清面利。好久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家常飯了,他聞著香味兒,口水也咽了好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