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華最新散文精選集(共三冊)
- 林少華
- 1825字
- 2024-07-01 09:35:32
很想建一座屋
有人說男人存在于世,是為了存在感,如官員標榜政績,如軍人肩扛徽章,如學者著書立說,如教師登臺授課……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承認是對的。甚至,最不守世俗規矩的孫悟空也難于免俗:即使在如來佛五指山下,也忘不了撒一泡猴尿,以證明俺老孫曾到此一游。
原本凡夫俗子如我,更是樂此不疲,并且取得了說大即大說小即小的所謂業績。作為教師,三四十年教下來,說桃李滿天下誠然言過其實,但數量之多足以讓我相見不相識絕非虛言;作為翻譯匠,以單行本計,八十本只少不多。盡管自家名字比原作者小一兩號甚或三四號,但“林少華”仨字卻是本本少不得的。作為半個學者兼半拉子作家,或長篇大論或小品短章,五六百篇總是有的。自不待言,這都是我存在于世的證明,是我這個存在在太陽系第三顆行星上移行的軌跡。
問題是,之于我,這些存在本身卻好像缺乏實實在在的存在感。第一,學生并非自己的作品,而僅僅是從自己這個驛站通過的過客。第二,翻譯作為作品也不夠完全。比如《挪威的森林》,忽一日譯者不再姓林也并非不可能,尤其在一切都有可能的當今社會。縱使具有完全著作權的五六百篇嫡系文字,倏然遁出讀者記憶的圍墻也只是時間問題。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經典時光早已一去杳然。
這么著,我就想建一座屋作為存在感的載體。一座屋!磚瓦結構,有柁有梁,有門有窗,堂堂正正,敦敦實實,坐落在蒼茫大地與藍天白云之間——單單這么一想,都想找個角落偷笑片刻。何況大半生都在虛無縹緲的形而上世界里悵然徘徊,往下小半生也該多少造一個形而下物件才是道理,而這最合適的形式就是屋。
或許有讀者問:你不是有屋嗎?青島某大學校園那個單元套間不是你的屋嗎?問題是,一來那不是我建的,二來嚴格地說那不是屋,而是公寓或宿舍,屋應該是獨立存在的——我要建一座獨立存在的屋!
建在哪里呢?建在城里的可能性近乎零。寸土寸金自不說,在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之間建一座自己住的小屋,眾目睽睽之下隱私都成問題。鄉村也不大可能,政策上不允許城里人下鄉買地建屋。杜工部如果活著,即使有朋友在成都為官,估計也不敢違紀幫他在郊外野地建造杜甫草堂。或者索性像蘇軾那樣自愿流放,在黃州東山坡上自建五間草房?“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不壞不壞。沒準寫出“《赤壁賦》再賦”亦未可知。惜乎這無疑是癡心妄想。思古想今,較為可行的是把幾年前在故鄉鎮郊買的非農戶籍的農舍推倒重來。遺憾的是,這農舍并非政府鼓勵改造的茅草土屋,而是頗有現代化派頭的磚瓦建筑,當真推倒重來,勢必在當地傳為笑料——鄉村畢竟熟人社會,成為笑料斷不可取。
有了!與我的農居一籬之隔的西院無人居住,前后園子蒿草蓬蓬勃勃,時有松鼠出沒其間。東西兩座農居山墻之間是連在一起的倉房。把這連體倉房一舉拆除,原地建一座兩層小樓豈不甚好?樓不必高,下層仍作倉房,高矮不碰頭即可。上層高度亦無須介意建筑規范,不吊頂,直接利用人字形柁梁房頂。窗扇嘛,倘能淘得昔日外婆家那種老式民居上下對開的木欞窗再好不過,庶幾可得鄉土效果。南面迎窗栽兩棵垂柳、兩株紅杏,正對北窗栽山梨、海棠各一。春夏之交垂柳一身新綠,杏花煙雨迷離。后面呢,山梨,“梨花一枝春帶雨”;海棠,“故燒高燭照紅妝”。夏秋之間,杏紅梨黃,海棠累累,窗外飄香,手到擒來,“聊以卒歲也”。屋內南窗前置原木書案,讀讀寫寫。北側橫長條坐榻,躺躺歪歪。夜闌風靜,忘卻營營,豈不快哉!當然,前提是我親自動手,一磚一石砌上去,一木一瓦搭起來。既當木工又做瓦匠。所需小工,可請附近弟弟充任……
也巧,前院鄰居說他認識西院房主,我當即請其牽線搭橋。只買倉房顯然不成,須連同正房將西院整個買下。對方乃生意人,見我買房心切,大約以為地下埋有價值連城的秦兵馬俑,始而做猶豫狀,繼而明碼加價,我則義無反顧,死纏活磨,終于成交。一時大喜過望,痛飲三杯。此乃去年的事。今年開春我先把樹栽了。眼下樹正茁壯生長,尤其柳樹、杏樹,躥出的新枝已然高出倉房。整個暑假,我都圍前圍后想象自己坐在小二樓同柳絮杏花隔窗對視的幸福光景,期待退休后馬上開工。
屆時唯一的障礙大概是:推倒倉房改建小二樓是否需要報批?報批能否獲準?畢竟我不是本地居民。弟弟說不報批也不礙事,因為只是原址重建,又沒有另外占地。真不礙事?違章建筑萬萬不可。作為純粹的假設,另一種可能性也并非沒有——盡管微乎其微——當地官員忽然在我身上發現某種微乎其微的文化價值,特批建造“人境廬”,經費自籌……
我的建屋之夢!
201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