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后,“豬頭人”哈維爾終于停止了哭泣。
這個巨人般高大的男人此時卻像個小孩一樣,抽著鼻子,嗓音悶悶地說道:
“謝謝你,不知名的異客,我現在好受多了。”
米迦勒噙著笑,松開了懷抱住他頭的手,一言不發的坐回位子上,等待哈維爾的下一句話。
哈維爾抬起寬大的手掌,拭去眼角的淚滴,感慨道:“看見你,我仿佛又看見了當初的小女孩。
記得那個時候,因為母親的離世,我的脾氣變得很暴躁。其他孩子都懼怕我,唯有阿米莉亞看出了我內心的哀傷,親手為我做了一碗她特制的蔬菜濃湯,暖暖的……”
哈維爾又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我現在看著你,好像她又活過來了一樣,真的,真的謝謝你。”
始終保持淡漠的米迦勒敏銳的捕捉到這句話影射出的信息。
“阿米莉亞死了……果然,她不是兇手……難道這個夢境是由一個惡靈制造出來的……不,按哈維爾之前說的話來看,這背后或許還藏著什么更深的秘密……”
在米迦勒沉思的時候,哈維爾逐漸平復下心中洶涌的情緒,再開口前,他嘆了口氣:
“原本這一關你只需要從兩塊肉中挑選出正常動物的肉,煮一碗能夠入口的湯就算通關,不過現在我不介意多告訴你一點信息,你想知道什么?”
米迦勒心頭一“喜”,按照日記寫的打出的感情牌果真是一步好棋,竟然還有額外獎勵拿。
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但米迦勒沒有糾結太久,幾秒鐘后就問出第一個問題:“這個地方的本質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哈維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我的靈魂被囚禁在這里已有數十年之久,但我至今也沒有搞清楚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這里會不斷的輪回,并時不時從外界吞進來一些人,將他們的靈魂投放到阿米莉亞的身體上。”
“它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米迦勒又問道。
“我不知道。”
“那瑪德琳具備什么樣的能力?”
“我不知道。”
看著米迦勒一臉無語的表情,哈維爾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
他忙為自己辯解道:“是你的這些問題太刁鉆了,這樣,我直接把剩下幾個怪物的弱點告訴你。”
米迦勒瞇起眼睛,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勢。
哈維爾吸了口氣,道:“我就長話短說了,帶著烏鴉頭套的醫生的弱點是它的后頸處,只要拿尖銳的東西往那里刺,把它的頭套扯下來它就會立刻死亡。
在這個輪回的最后一天,會來一只灰狼,它的弱點是怕火,見到火就無法動彈,被火燒到身上一點毛就會直接死亡。
除了這兩個畜牲,剩下那個吊死在樹上的小姑娘以及盥洗室鏡子里的鬼嬰,他們是一對母子……”
另一邊,負責解決“樹姐姐”的馬里奧也正在往回趕。
他踩在泥濘的路上,一步就是一個血腳印,走的十分的緩慢。
半小時前,在米伽勒剛走進食堂沒多久,馬里奧也根據壁爐童謠推測出“樹姐姐”的所在地——院子外的大橡樹,只有那里符合那句童謠的描述。
馬里奧按照這個思路,出了大門后一路直指大橡樹。
時間正值夜晚,福利院依舊被扭曲的薄粉色霧氣所籠罩,只是相較白天,夜晚的光線更加柔和,鋪著青磚瓦的路面像淌著血液,卻并不暗,相反還明亮到無需馬燈,就能看清前路。
馬里奧腳步穩健,沒敢跑,眼角的余光時不時還要留意一下周邊是否有異響……他牢記著紙條上不能回頭的規則,始終直視前方。
在馬里奧距離大橡樹還有三四米遠的時候,一句如同呻吟般的話語,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從他身后傳來。
“好……痛……救我……”
馬里奧面不改色,只是指關節攥的發白,他繼續往前走,腳步一刻也不敢停下。
過了一兩秒,見馬里奧沒用反應,聲音自動消散。
馬里奧仍舊沒有松懈,多年的辦案經驗讓他深知這種詭異存在是絕不可能只嘗試一次的。
在離大橡樹一米處,馬里奧又聽到一道聲音響起。
“雷納德,這么晚了,你怎么會在這?”
這個聲音的主人馬里奧并不陌生,其正是兩位護理員之一的勞拉。
在聽到聲音響起的瞬間,馬里奧下意識的就要回頭。
還好,始終緊繃著的精神讓他理智的制止住回頭的動作。
“不能回頭看,不能回頭看,不能回頭看……”馬里奧心中反復默念,集中注意力。
之后不論這個怪物用勞拉的聲線如何威脅,恐嚇他,馬里奧始終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直到他站到大橡樹下的那一刻,那個聲音才徹底消失。
馬里奧長舒一口氣,心臟跳動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夜里變得格外的清晰。
說到底,他畢竟只是個人類,還有恐懼感,面對這樣詭異的存在,他本能的感覺到了害怕。
搖晃腦袋,驅逐出無用的思緒,馬里奧將目光投向大橡樹繁密綠葉生長處的枝丫上。
夜晚的大橡樹周圍顯得更加陰涼,馬里奧憑借靈感很快就感知到周身纏繞的靈。
在確定靈性直覺沒有做出提醒后,馬里奧捏了捏額角,霍然之間,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沉重的色彩幾乎占滿了馬里奧的視野,撲面而來的那種絕望的氣息,那種不甘的憤怒,那種對生的強烈渴望讓他有種窒息的感覺。
馬里奧凝聚心神,依靠冥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隨后死死盯著上面的大橡樹。
在靈視狀態下,他看到了一根虛幻的麻繩。
老舊的麻繩在無風的環境中前后晃動著,看上去就像是……上面掛了什么東西。
馬里奧輕輕吞咽了口唾沫,他明白想要解決那個“樹姐姐”,自己必須爬到那里。
抬手按了下酸痛的眼角,馬里奧兩只手撐開,一爪抓住面前粗糙的樹皮,開始慢慢的往上爬。
身為“豐收祭司”的他不僅僅擁有非人的力量,同樣對力量具有相當的掌控度。
很多剛剛成為非凡者的人往往會出現身體不協調,或是收不住力的情況。
這其實是因為力量突然的增長讓大腦跟不上身體,產生了不適應感,導致非凡者下意識的做了很多沒有必要的動作。
馬里奧就沒有這種問題,“醫師”魔藥讓他對自身力量的掌控達到了相當精妙的地步。
現在的他五指緊扣樹皮,如同猴王歸山,僅是幾個呼吸間,便已經爬到了樹頂。
眼看繩索近在咫尺,馬里奧便將注意力集中到那根虛幻的繩索上。
“隊長,需要幫忙嗎?”
米迦勒關切的聲音自耳畔響起,馬里奧本能的轉過頭,回了一句:“不用了。”
他表情驟變。
“嘿嘿嘿,你……回……頭……了!”
一張滿是刀疤的臉在他的瞳孔中不斷放大。
伴隨一聲慘叫,馬里奧再一次耗費了一條生命。
樹下,復活后的馬里奧捂住胸口,表情陰沉,“這怪物還真是防不勝防,看來要拿到那條繩索我還得再想想別的辦法。”
他這時想起了分開前米迦勒囑咐的一句話:
“我發現這夢境中每樣異常的東西都有用處,我們應該要看到不同事物之間隱含的關系,說不定那就是解開謎題的關鍵。”
馬里奧的目光放到了不遠處的紅磚房,想起了那個死狀凄慘的女尸,又想到那張刀疤滿布的臉龐。
數秒的思考后,馬里奧跑進紅磚房,根據記憶從房間正中央找到了那具尸體,接著,他背上尸體再次回到大橡樹下。
這一次,他直接高聲道:“你很痛苦,對嗎?”
嗚嗚的陰風刮起,馬里奧面不改色繼續喊道:“我們談談,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一陣冰冷刺骨的陰風刮過馬里奧的耳廓,幽怨的女聲道:
“帶我……去見我的孩子。”
孩子?馬里奧內心犯疑,但仍然保持著鎮定問道:“你的孩子在哪?”
“盥……洗……室……”
女聲說完這句話后,馬里奧感覺背上一沉,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整個人瞬間矮了兩厘米。
他又不得不遵循著鬼魂的指引,前往一樓的盥洗室,這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好在進入福利院后,那種沉重感不復,馬里奧又能正常的走路了。
路過食堂時,他正巧看到了背靠著墻,臉上面無表情的米迦勒。
馬里奧思考片刻,用眼神詢問道:“解決了?”
盡管兩人相處沒有多久,米迦勒依舊讀懂了這個意思,他眸子微微一暗,陷入了回憶。
數分鐘前,廚房里,豬頭廚師哈維爾說到剩下兩個怪物是母子關系時,聲音頓了頓。
沉默數秒后,他語氣略帶哀色的說道:“那個早夭的鬼嬰一直渴望著回到母親的肚子,那個小姑娘也一直很后悔,想要尋回自己的孩子。”
“所以殺死他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重聚,放下了執念,怨魂自然也就消散了。”
哈維爾說完這句話后,眼中閃過一道精芒,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對了,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哈維爾突然出聲:“你等等,我找一下。”
他說著,拿起桌上的菜刀,手起刀落間,鋒利的刀鋒直接劃破肚皮,露出里面攪成一團的內臟。
米迦勒眨巴眼睛,驚嘆地看著哈維爾從卷在一起的大小腸堆疊處撈出一個生銹的、染著斑斑血跡的鐵盒。
哈維爾以為自己嚇到了米迦勒,眼中帶著幾分歉意,道:“自從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后,我就習慣這么做了,抱歉啊。”
米迦勒無所謂的擺擺手,空出來的手指著哈維爾握著的鐵盒子問道:“這個是什么?”
哈維爾撫摸著鐵盒,眼眶濕潤,兩行清淚順著他粉紅色的褶皺皮膚流下。
“這是阿米莉亞父母留給她唯一的遺物,也是她唯一的遺物。”
哈維爾沒有抹去臉上的淚水,直接打開鐵盒,露出里面放在紅帕上的一條色澤柔和的吊墜。
“這不是我在福利院舊址找到的那一個吊墜嗎?”
米迦勒表情閃過一絲錯愕,從鐵盒里拿起吊墜,打開后發現里面放著一張阿米莉亞和雷納德的合照。
“那這個就給我留作最后的紀念吧。”哈維爾戀戀不舍的蓋上鐵盒,收回腸胃中。
隨后他看向米迦勒,解釋起吊墜的用法,“帶上這個你才能看到真正的大門,才能真正的離開這個地方,希望它能幫到你。”
米迦勒眼中閃過一瞬間觸動,他沉默的收起吊墜。
“謝謝。”
哈維爾笑笑,正要再開口說些什么的時候,整間廚房突然劇烈的震動起來。
肉類、瓜果、各式廚具通通滾落到地板上,廚房天花板懸著的煤氣燈也隨之晃動。
“地震?”閃爍的燈光下,米伽勒驚疑不定的開口。
“不,是祂發現我了。”哈維爾一臉坦然的說道。
他歪過腦袋,第一次摘下了那個禁錮了他二十年之久的頭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展露在米伽勒眼前。
“拜托你,無名的異客,請你救救阿米莉亞她那無辜的靈魂……”
哈維爾的話還沒說完,身體就在剎那間崩潰成一堆肉塊,緊接著,整間廚房就像活過來了一樣,像是腸道蠕動起來。
米伽勒眼睜睜的看著哈維爾的身體一點點陷進廚房的地板,直至一點不剩。
晃動停止,廚房恢復如初,唯一消失的只有那高大的身影,仿佛他從未存在過。
米迦勒俯下身,撿起掉在地上的鐵盒,扯了下嘴角。
回憶至此結束。
米迦勒將頭扭到一旁,語氣不見波瀾:“走吧,去盥洗室。”
馬里奧站在他身后,沉默的往前走。
他看出了這個后輩隱藏在眉眼間的失落,雖然很淡很淡,就像是一滴雨落在了荷塘,眨眼間消失不見,但水面上泛起的漣漪只會將那份情緒蕩得越來越遠。
他不必多說。
……
“就是這里了嗎?”
馬里奧聽到水滴聲,走進了盥洗室,一眼就注意到靠近門口的洗手池上的水龍頭里正在滴血。
并且隨著二人走近,滴血的速度越來越快,在他們的注意力放在水龍頭的時候,盥洗室內的鏡子又發出一陣異響,吸引了馬里奧的目光。
米迦勒則開啟靈視,眼神散漫地掃過面前漆黑一片的空間。
這時,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突兀地響起,闖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米迦勒循聲轉動視線,一眼鎖定了那面鏡子。
鏡子劇烈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嬰兒的啼哭聲也越嚎越響,即使米伽勒捂住耳朵,仍然無法減緩聲音的鉆入。
米迦勒眉頭緊鎖退后兩步,對著馬里奧,更準確點來說,是對著馬里奧背上的她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該輪到你出場了。”
其實無需他多言,早在啼哭聲響起的那一刻,馬里奧就感覺到背上的尸體在晃動。
“孩……子,我的……孩子!”
米迦勒的視線有過一瞬的模糊,待恢復清晰時,面前已經站著一個穿著老舊款式長裙,身體向外散發著微光的人形。
馬里奧也跟著后退兩步,湊到米迦勒身旁,低聲道:“離遠點,他們的事不是現在的我們可以插手的。”
“我懂我懂,清官難斷家務事么,誰產生的矛盾就由誰解決。”米迦勒環抱雙臂,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
盥洗室陰暗的角落,隨著周邊亮著微光的怨靈逐漸靠近,一具嬌小的身影也暴露在不遠處的二人眼中。
那是個干癟的嬰兒,肚子上還殘留著未剪斷的臍帶,一雙大眼睛中滿是猩紅與怒意,看著逐漸靠近的怨靈,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嘯。
米迦勒捂著耳朵,心里有些窩火:
“你有仇有怨去找你媽媽呀,殃及池魚干什么?”
但根據“暴風雨”定律:”來的快的東西,一般去的也快。”
比如繁衍的欲望,虛的人一般三秒就結束了。
鬼嬰也沒有飆多久的高音,不過這倒不是他能力不行,只是因為他開腔的下一秒,微光怨靈就走上前,用生長出的血淋淋的胳膊將他擁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在她一滴滴淚水下,兩個詭異身上冒出陣陣黑氣。
最后化作點點星光,消失在盥洗室中。
沉默良久,馬里奧對著兩個詭異消失的地方做了個懷抱嬰兒的手勢,“仁慈的母親啊,愿他們在你的國度里安息。”
米迦勒一臉平靜的掏出日記本,上面果不其然又解鎖了兩頁新日記,加上“豬頭人”就一共有三頁新日記了。
做完安魂的馬里奧轉過頭,長嘆一聲:“遵循仁慈母親的旨意,我堅持行善,卻發現這個世界上依舊存在吃不飽飯的孩子、年齡到了就得去接客的少女、被生活逼迫到不得不犯罪的好人。”
米迦勒沒有抬頭,隨口問了一句:“既然苦難客觀存在,你會就此放棄行善嗎?”
“當然不會!”馬里奧立刻說道:“我們始終堅信‘種子會在雨水的滋潤下破土而出,希望也是’。”
“‘種子會在雨水的滋潤下破土而出,希望也是’。”米迦勒咀嚼著這句話,清晰地感受到體內的“耕種者”魔藥又消化了些許。
正在這時,天,突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