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燃
- 周宏翔
- 4999字
- 2024-07-01 09: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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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樓二十三層,其中三間是方曉棠開的民宿。樓下還有四間,分別在七、九、十二和二十樓。全部看江景,吹江風,落地玻璃窗,外面高樓林立,照片打上四個字——重慶森林。有電影感,用港式濾鏡,學王家衛,網紅最愛打卡地。重慶旅游旺季,幾乎爆滿。本地人看不上,外地人卻特別喜歡,國際樓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一般人不見得上來。當初方曉棠看到商機,用最便宜的價格租了這七間,花了點錢裝修,歐式、法式、日式、地中海、性冷淡,全部做成高端模樣,大多時間預約不到。
程斐然和鐘盼揚剛出電梯,就有兩個警察站在門口,遠遠聽見一個女人在叫囂,走過去,方曉棠站在大門口一臉惆悵,女人喊:“啷個不可以調監控啊,現在是人口失蹤,你們管不管嘛?”
見兩人來,方曉棠如見救星。只見方曉棠頭發裹成丸子頭,戴著黑框大眼鏡,衣服松垮,水洗牛仔褲,但也得體不突兀。
程斐然問怎么回事,方曉棠繞過來,說:“她老公前兩天訂了這間房,結果他老婆說他失蹤了,找不到人,不曉得怎么有我電話,要我開門。我當然要保護顧客隱私吧,不肯,她就報警了,叫警察來開門,一大早把我喊醒,神經病吧。”程斐然看那女人氣勢洶洶,不像好惹的,又問一句:“那人找到了嗎?”方曉棠搖頭,“找不到啊,開了門,發現里面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見鬼了。”鐘盼揚說:“那和你有啥關系啊,沒人就說明不在唄。”
這時那女的又鬧起來,指著警察說:“調監控啊,我老公無故失蹤,我沒資格調查?”
“女同志,你還是要冷靜一點,這個房子太老了,不是每層樓都有監控哦,而且,你這個屬于家事,我們也沒有權力來管。一般沒有發生重大事件,我們也不能擅自調監控。”其中一位稍胖的警察說道。
“我現在報失蹤,你管不管嘛,不要和我說這些哦。”女人死皮賴臉指著警察吼,轉身又沖著方曉棠說,“你也是,喊你開門也拖拖拉拉的,鬼曉得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都懷疑你和我老公有問題。”
這下把方曉棠激怒了,說:“關我什么事啊,自己管不住老公,還要怪到別個身上。我打開門做生意,未必還要把每個客人祖墳挖一遍調查清楚嘜?”
鐘盼揚站出來,橫在中間,冷靜地說:“樓道監控查不到,電梯監控總有,你也不要在這里鬧,報失蹤,必須滿足24小時,從你老公住進來到現在都沒有超過一天,你報也報不上。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誹謗我們一樣可以告的,警察同志不一定要應和你無禮的要求,但是正好可以給我們當人證,大不了法庭上見唄。”
鐘盼揚倒是把女人威懾住了,她一下轉了口風,開始哭鬧:“哎呀,我不管,我現在就要找人,我未必擔心我老公也有錯嘛,找不到人,我反正不得走。”
程斐然伸手拿起手機,對著女人錄視頻,女人一慌,跳起來,說:“你在錄啥子?給我關了!”程斐然才不理會,自顧自地錄,說:“錄下來發網上大家幫你一起找老公啊,好可憐嘛。”女人過來搶手機,徹底撒潑,指著喊:“你們欺負我嘛,我就是不走了!”
方曉棠也不管她,說:“你不走啷個得行啊,你老公只訂了一個晚上,我下午還要找孃孃過來做清潔,晚上還有其他客人來,哪個管你哦。”
雙方僵持,警察為難,后來高個兒警察說還是去調監控嘛,然后帶著女人去,查了半天,才在模糊影像里找到一個人頭,她說是她老公。只是身邊跟的倒不是別的女人,是個男的,女人又仔細看了看,是她老公新帶的徒弟,進了電梯,后來就沒看見出了。第二天一大早,兩人下樓去了,再沒有回來過。女人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電話打通了,老公接的。女人破口大罵,老公在那頭又掛了,掛前最后一句,說是心煩,工作壓力大,家里壓力也大,索性關機一天,找徒弟娃兒來喝酒,不問世事。女人不信,男人說,愛信不信。最后女人大哭收場。
忙活完,三人進屋,方曉棠忍不住吐槽一句:“現在真的啥子人都有。”她一邊檢查房間里的東西,一邊對著二人說:“不過,這還算好,我遇到過更奇葩的客人,退房走后,家具全部給我移了位置,床單被套扯得亂七八糟,像在做法,后來喊孃孃全部給我換了,花了不少錢。”
“喊你開這么多家,累吧。”程斐然吸了一口電子煙,看了下手表時間,說,“我也要走了,侯一帆還在下面等到的。”方曉棠問:“又去哪兒約會嘛?”程斐然說:“約個鬼,我媽相親啊,五十多了要追求真愛,我不去,又要哭天搶地的,見過這種媽不嘛?”方曉棠立馬笑了:“孃孃真的是,好羨慕哦,真想和她一樣五十歲了還能相信愛情。”
從江北往渝中走,過了渝澳大橋往上清寺拐,老城區,路不好走,程斐然偏要自己開車,原本是要先去接老媽,突然換了主意,侯一帆看風景不對,問:“往哪兒開哦?”這時兒子濤濤打視頻過來,程斐然把手機丟給侯一帆,侯一帆接通視頻,把手機鏡頭調轉到程斐然那邊,程斐然不看鏡頭說:“媽媽在開車,你先和一帆叔叔聊。”侯一帆笑著接話:“干啥子啊濤濤,吃飯沒有嘛?”濤濤把臉貼在鏡頭上,問:“媽媽,我要的那個樂高,你幫我買了沒有嘛?”程斐然看紅燈,說:“買了買了,回頭我喊你爸爸給你帶過來,或者這周你過來的時候給你。”濤濤笑了,說:“媽媽最好了,奶奶喊我睡午覺了,我不和你說了。”
掛了電話,侯一帆盯了程斐然一眼,問:“你啥時候給濤濤買的?”程斐然面色平靜,“我現在就是開車去買啊。”侯一帆不信,“你這個臨時抱佛腳也是厲害。”程斐然踩了油門,往右一拐,上坡,左轉,一下停了,然后說:“我媽那天聞到我身上味道,死活要我這瓶香水,叫我今天給她拿過去,那瓶是限量版的,我怎么可能給她,進去買瓶差不多味道的得了。順道把樂高買了。”侯一帆下車,嘟噥了一句:“看來你兒子還是沒你媽重要。”
“誰說的,都重要,但是都不如我自己重要。”程斐然鎖了車,徑直走了進去。
服務員拿了兩瓶香水,一瓶240,一瓶380,程斐然左右聞了下,240的味道更像,但還是買了380的。侯一帆搞不懂,程斐然說:“香水還是買貴一點的好,便宜的,像是工業酒精兌的,吸到鼻子里不好。”
付完款,程斐然讓侯一帆拎著,剛走兩步,要往樂高店去,突然剎了腳,一把拉過侯一帆往電梯那邊躲。侯一帆問:“又啷個了嘛?”程斐然指了指對面那家日料店,說:“那不是李叔叔的嘛。”侯一帆看過去,確實是程斐然媽媽喜歡的那個李叔叔,只是他旁邊多了一個女人,看起來比斐然媽年輕不止十歲,挽著李叔叔的手在聊天。侯一帆問:“是不是李叔叔的女兒回來了?”程斐然反駁道:“他沒得女兒,只有一個兒。”程斐然也不敢妄下定論,伸手要用手機拍下來,那女人就貼到了李叔叔身上,剛好拍下這一幕。侯一帆問:“等下還要去和他吃飯,好尷尬。”說著李叔叔又要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侯一帆和程斐然只好立馬背過身去,手里的香水晃蕩了兩下,服務員正好從柜臺拿著單據過來,叫了兩人一聲,好在李叔叔注意力全在那個女人身上,沒有看到他們,才躲過一劫。
“你打算怎么辦啊?”回程的路上換了侯一帆開車,程斐然望著那瓶香水沉思了半天,想到還專程讓侯一帆跑去上海買那塊懷表,簡直虧到唐家沱。但是直接和老媽說,她會聽嗎?這女人是典型的不瘋魔不成活,可能知道了小三的存在,更是要奮發圖強把李叔叔搶過來。
十年前,父母離婚,老媽不服氣,聲聲沖著老爸說,看到嘛,和你分開了,我才會越來越精彩!為了和老爸賭氣,十年來,見人,相親,談朋友,攀高枝,就算分手,也非要占個上風。在保養這件事上,用錢越來越多,像是要讓那些放棄了她的男人個個后悔,但話說回來,以老媽的年齡和手段,不指定能壓對方一籌,說不定到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這事,不能直說,但又不能不說,總不能吃了啞巴虧,把自己媽往火坑里推,到時候東窗事發,老媽那顆玻璃心,指不定又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之前有兩次被分手,她就這樣鬧過,最后警車、救護車、消防車都來了,就差新聞頭條沒有她劉女士的臉了。
思來想去,找不到辦法,眼看車就要開到老媽樓下了,程斐然打開手機,把那張照片發到了閨蜜群里。鐘盼揚冷靜,方曉棠勇猛,只能托她們出出主意。程斐然長話短說,大致講了情況,群里卻沉默不語,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現在手頭正有事。
“上去嗎?”侯一帆一停車,已經到老媽樓下了。
程斐然看著群里還是死水一攤,無奈道:“走嘛。”她只好拎著那瓶香水往樓上去,剛開門,就見劉女士一身金黃,頭發剛剛燙過了,還故意沒有燙中年婦女的那種翻卷,只有前額和發尾做了處理,看起來十足年輕。眉毛修得美,口紅也是淡雅的顏色,別致,不夸張,要是和女兒站在鏡子前一比,確實像姐妹。
看見程斐然和侯一帆站在門口,她卻先招呼了侯一帆,聲音嚶嚶呀呀,不像一般的重慶女人說話,“小侯來了啊!”程斐然瞥了老媽一眼,老媽卻像沒看到似的,只顧著給侯一帆拿拖鞋。侯一帆沖著程斐然露出一個得意笑容,接過那雙鞋。程斐然只得自己開了柜子,從里面拿了一雙穿上,走進去,把紙袋遞給老媽,老媽才像是回過神來注意到女兒來了,問了句:“買的啥子啊?”程斐然說:“香水。”老媽坐在沙發上拆了盒子,隨便噴了兩下,輕輕嗅了嗅,微微皺眉道:“不是上次你那個味的嘛?”
程斐然指示侯一帆坐過去一點,然后說:“這個貴些。”
“好多錢啊?”老媽問。
“680一瓶。”程斐然在老媽面前說謊說慣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那瓶啊?”老媽一邊左右看了看包裝,一邊問道。
“我那瓶沒得賣的了啊,斷貨了。”
“那是好多錢嘛?不說,肯定比這瓶貴啊,你把你那瓶給我就是了啊,還要單獨買一瓶,浪費錢。”老媽扭扭捏捏地起來,把香水拿到臥室去,出來的時候,對著侯一帆笑了笑,然后假裝生氣地指著程斐然說:“看嘛,小氣得很,我養她,從小到大花了好多錢哦,老了討瓶香水都討不到。”侯一帆不好說啥,程斐然卻有點不耐煩了:“我那瓶要用完了啊,給你你又要嫌棄,反正正反都是你說。”
老媽不理會,對著鏡子稍微整理了下衣服,說:“走嘛,你李叔叔剛剛都發了兩道信息來了。”程斐然正要開口,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群里鐘盼揚先是發了個省略號,再然后單獨把挽著李叔叔手的那個女的放大截圖下來,說:“這個女的我認得到啊。”程斐然怕老媽看見,起身說:“我上個廁所。”老媽忍不住牢騷:“盡是這樣,出門前過場多。”
程斐然躲進洗手間,快速打字,“你認識?”很快鐘盼揚就回道:“她就是那個女教練啊!”程斐然一驚,方曉棠也像“活過來”一樣,追問了一句:“啥子女教練,你們在講啥子哦?”鐘盼揚來不及和方曉棠贅述陳松的那段香艷情事,只說:“是她,你等下。”
說著,一張照片發過來,陳松和那個女人的合照,跟李叔叔這位果然是同一個人。
程斐然一方面不得不感嘆世界之小,一方面又忍不住吐槽這些一丘之貉的男人,最后全都化為了對女教練的佩服。程斐然忍不住問:“陳松那天撞見的,不會就是李叔叔吧?”鐘盼揚說:“不曉得啊。”程斐然不覺腦補了那天晚上發生的那出大戲,大概是各色人物都找到了具體的形象,一下子比鐘盼揚講述的時候更震撼了一些。
方曉棠才理順人物關系,驚嘆道:“這李叔叔身體好嘛,這個歲數了還要去健身,今夜不設防啊!那你打算告訴孃孃不啊?”
程斐然瞬間心里有了主意,收起手機,按鍵沖水,開門出去。兩人不知道在說什么笑話,逗得侯一帆哈哈大笑。老媽也跟著捂嘴笑起來,瞧見程斐然出來了,輕輕拍了下侯一帆,說:“走了走了,上個廁所上這么久,少喝點水嘛。”程斐然心想,這個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到時候看你哭都來不及,但終究一句話都沒說。口袋里的手機還在震動,程斐然按著不動,跟著老媽下樓。侯一帆自覺坐到駕駛位,老媽偏偏把程斐然坐的副駕駛搶了,還直說:“大小姐你坐后排嘛,讓你媽我兜兜風感受一下。”程斐然不好說什么,只能往后排坐下。
車開起來,老媽把車窗降下來,然后朝著侯一帆笑道:“剛剛說到哪里了啊?”侯一帆想了想,說:“說到那個外賣小哥要加你微信。”老媽笑盈盈接道:“對頭,那個外賣小哥說我長得像他姐姐。那個死娃兒,我說我女兒都比他大了,怎么可能像他姐姐。他說,真的啊,簡直就是他姐姐,后來說要請我吃飯,我啷個可能和他吃飯啊,簡直不像話。”程斐然不覺插了一句:“現在這種詐騙犯最喜歡瞄準你這種孤寡空房老太太了,你最好小心點。”老媽假裝沒聽見,繼續說:“最后你們肯定都想不到,他說了啥子。”
侯一帆好奇地問:“說了啥子?”
老媽欲蓋彌彰地笑了笑,說:“他說看到我點了份麻婆豆腐,平時最喜歡吃,特別是這家。我聽他這么一說,立馬把門關了,回頭給了他一個差評。大小姐你以為我不懂啊,麻婆豆腐是用老豆腐做的。怎么,老豆腐也是他能吃的啊。”
老媽說完,侯一帆立馬笑癲了,程斐然只覺害臊,老媽過了今年就五十五了,一點當媽子的樣子都沒有,平時她怎么瘋也就算了,在女兒男朋友面前也一點不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