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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與我周旋久

2021年年尾,一檔國內頂級的勵志專業音樂評論節目剛剛落下帷幕,一位名叫阮天真的18歲女生過五關斬六將,最終一舉奪魁取得冠軍。選秀時她初來乍到,有一位導師問她:18歲的你,剛剛經過的高考考得如何?她回答說僥幸考了某間音樂學院的第一名,言語間羞赧而緊張。導師們欣慰地笑,夸贊她謙虛又優秀。如此出類拔萃的阮天真毫無疑問成為了這個冬天最為閃耀的音樂少女,在節目里,她的導師稱她為“聲樂方面毫無疑問的第一名”,其他導師前輩也由衷地評價她“擁有著節目歷史上前無僅有的天賦”、“是18歲的音樂天才、怪才”,在那個舞臺上,她大放異彩,讓所有人不吝贊美之詞。

這樣一位樂壇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分明與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可當我仰望她時,她卻成為了我心境上最沉重的一塊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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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大海一般的短視頻中發現并認識她的。那時的她衣著樸素,容貌清秀,歌唱到動情處時會微微蹙眉,像是個年紀太小還學不會悲傷的孩子。

視頻中她深情演唱著一首旋律優美的流行情歌,雖然是翻唱,但卻演繹出了全新的感覺,甚至大有一超原唱的味道。她的聲音令人驚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卻又不乏精確的技巧操縱感,乍一聽還以為此等天籟是來自于哪一位成名已久的天后級歌手。我翻著一個又一個的短視頻,網上的評論大多數是對她的稱贊,其中包括容顏、歌聲、天賦與性格,在觀眾們的眼中,阮天真是那么地完美。不知不覺,我竟將她的這首翻唱循環了幾十遍。

可這并不是她最為得意的作品。

阮天真是這個舞臺的寵兒,她對歌曲的每一次表達都全身心地投入,同時也在不斷地進步著,她的才華逐漸被挖掘,眾人本以為藏在她身體里的是一粒黃金,可直到她再次登上那個舞臺時他們才發現,原來那只是冰山一角。在那粒黃金下邊,是閃耀著六射星光的天然藍寶石,是古老而高貴的無暇祖母綠。她緊接著帶來的一首又一首的翻唱作品,都不得不讓人承認,“才華橫溢”這個詞,除了可以形容那些天縱之資的文人,也同樣適用于她的身上。

除了第一首歌曲之外,接下來她所翻唱的歌,竟無一首是我曾聽過的歌。

而在她的演唱下,我漸漸意識到過去我常聽的那些短視頻里流行的口水歌,除了旋律令人上頭以外,其中內涵皆千篇一律地匱乏。阮天真對音樂的獨到理解及其細膩地表達,讓音樂中的情緒像是松間溪流一般清澈地流露,她的每一次歌唱,其中蘊含的情感濃郁且熱烈,不但將歌曲中的感情完整地抒發,還能充分地引起聽眾的共鳴,她是天生的歌者。

在節目的對決環節中,她就宛如一尊大魔王,其他的選手或避免與她正面相抗,或做好了必輸的準備去挑戰自我。導師們安慰自己戰敗的學員時,常說:“沒有辦法,你的對手是阮天真?!?

她是得天獨厚的歌手。導師們這樣說。

阮天真毫無疑問取得了冠軍,名副其實。她在這個冬天演唱的所有歌曲,都成為了我歌單中循環次數最多的音樂。她唱的歌大多數都是有些凄涼、悲傷的慢歌,情歌不多,反而像是人至不惑之年才會喜歡的歌曲,可即便是這種我原本不會選擇的音樂,依舊在阮天真的演繹下令我陶醉,甚至偶爾讓我心有戚戚然,想要動筆寫些文字。

我對她的欣賞,在聽到她所翻唱的《給電影人的情書》這首歌中達到了頂峰。

“誰明白你細心隱藏的悲哀

誰了解你褪色臉上的緬懷

你天衣無縫的瀟灑心底的害怕

慢慢滲出了蒼白

你苦苦地追求永恒

生活卻顛簸無常遺憾

你傻傻地追求完美

卻一直給誤會給傷害給放棄給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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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悲何哀何必去愁與苦

何必笑罵恨與愛

人間不過是你寄身之處

銀河里才是你靈魂的徜徉地

人間不過是你無形的夢

偶然留下的夢塵世夢

以身外身做銀亮色的夢

以身外身做夢中夢”

這首描述著上一個時代的電影人追夢的酸甜苦辣與艱苦歷程的歌曲,我竟然聽著聽著,流下淚來。

你苦苦地追求永恒,生活卻顛簸、無常、遺憾。

不僅電影人,哪一位癡迷于藝術的人沒有相同的感受?

我怔怔地看著在舞臺上發光發熱的阮天真,她是真的享受那個環境,還為之流下了感激感動的淚水。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從今以后,她可以心無旁騖地追求自己多年的夢想,勇攀高峰,也可以站在前輩的肩膀上去采摘夢中的星辰,明燈指路。她的大道就在腳下,只需要朝著一個方向堅持不懈地努力,走下去就好了。

她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可你知道嗎,這樣的她,像極了多年前我想象中的未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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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羨慕極了如此年輕的阮天真在臺上意氣風發的場景。

這副場景令我徹夜無眠。

可我不得不悲哀地發現一個事實:即使我日后得償所愿,成為了一名家喻戶曉的大作家,我也依舊得不到明星一般的知名度與影響力。如阮天真那般的掌聲與喝彩,注定是因她精彩的表演而附和,然而一部像浮游在平靜湖面似的文學作品,它能得到的永遠只是不動聲色的沉淀,和來自四面八方的審視的目光。在聚光燈下,我仍然是一個不起眼的年輕人,沒有拿得出手的才藝,也沒有芝蘭玉樹的姿態,只有一個難經暴露的怯懦的靈魂。

我為何這般不堪?

同是藝術,文學為何這般令人失望?

難道說,自己一直以來鐘愛文學的原因,只是在它身上我能得到一種微薄的認可感,以平復我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可是如今,這種認可感隨著我來到理工科的大學而徹底銷聲匿跡,我在嚴重的心理失衡下產生了對與我毫無關系的另外一個行業的著迷與嫉妒。

原來啊,我比李武隆還要失敗,真正一無是處的,其實是我才對。

到頭來,只有自己讓自己最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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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里,我日益消沉,明日復明日,卻更覺明天無甚可以期待,好像都是如出一轍的失望。有時候,自己明知道這樣做是錯的,可還是不情愿從中掙脫,因為一味地沉淪能給人一種自由的舒適感,讓人覺得哪怕醉死其中也在所不惜。

舍友們的玩笑再也逗不樂我,我感覺一切都是那么地無趣,心中象征熱情的那把火好像毫無預兆地熄滅了,單是不斷地添柴終究于事無補,因為它已經失去了燃燒的溫度。

所謂的僵局,那便將我永遠地困住吧,我不愿掙扎,我寧愿放棄。我踏不出去的牢籠,是我自己親手所設,因此別用大道理勸我。讓我自生自滅吧,我早已自暴自棄,終點并非我所盼,而成功僅僅依托于想象,夢境的美好永遠可望不可即。沒有人能幫我,也沒有人懂得我,我注定是自賞的孤芳,在荒漠中我早已疲倦。

失眠的間隙中我偷得半個斷斷續續的殘夢,我夢見自己回到了電視劇中的那個村莊,時間不斷地回溯,村莊一次又一次地毀滅,而我站在高臺上,置身事外地目睹著一切,卻又心肝亂顫地感到害怕,如果拯救不了這個村莊就回不到現實,那么我寧愿永遠也不再回去。

我竟然這樣想。

幻想令人意亂神迷。

虛構的場景像是擊中了我的軟肋,驚鴻一瞥以后,我魂牽夢縈,自投羅網。理性不如感性的確很讓人頭疼,明知是望塵莫及的事物,偏偏自己一睹難忘,無法忘懷?,F實殘缺的色彩,好像唯獨需要迷蒙來填補,若無法成真,便徹夜難眠。

一場酣暢淋漓的流淚也無法緩解求而不得的惆悵。無詩可作的日子,又如冰河里顆粒無收的秋天,我枉談情愛。我不知自己是本有病癥而如今深入膏肓,還是百轉千回的心思令我罹難如此。那樸實的情網如星羅棋布般交纏,將我束縛,而我卻找不到掙脫的契機。

就在如此無助的時刻,我仍然想著向她求援,好像想與她一同戰勝這可怕的心魔。可是張澄月,我了解她,她是冷艷而堅強的鋼鐵玫瑰,不是足可撫慰人心的溫柔河流。我在一個沒課的下午外出,一個人恣意在校園中游蕩,像一只孤魂野鬼。午后的校園行人稀少,天陰陰沉沉的,像是一塊剛擦過污穢的布,馬路上兩邊堆滿了凋零的落葉,中央有兩道不易察覺的車轍,像是規劃好了一條干凈的綠道。

我在一株榕樹下停步,低頭看向手機。

[張澄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你問。]

[文學和音樂之間,如果非要在得到世人認可這一方面上分個高下,你會怎么評價呢?]

[這兩者都是偉大的藝術,怎么能輕易比較呢?]

[可我只是單論它們的觀眾。]

[其實從現在火遍大江南北的短視頻你就可以得知,現代的人們會更喜歡三四分鐘的音樂與圖像,而不是讀起來費神又費力的冷冰冰的文字。因為在放松的時候,人們已不希望通過思考來獲得快樂……可是,楊樹燊,關于文字的價值,你不是早已經參透了么?為何還是這般拎不清?你這不純粹的姿態,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呢?再這般患得患失下去,你的文字將變成什么樣子?]

[其實我明白。文學的專業性并不如音樂,前者門檻相對來說更低。這就是為什么年少時某一天有感而發一條動態或說說,會有人嗤之以鼻認為自己在無病呻吟。]

[他們說這是非主流。]

[對也不對。在人還沒經歷過太多的年紀,他們只曉得效仿那些看上去很酷自己卻似懂非懂的東西,包括情緒,包括病態。網絡上文字之好,復刻之后根本沒有分別,字里行間,又有多少是真正屬于自己?]

[而唱盡悲歡離合、失魂落魄的歌曲,它們有最基礎的韻律,只要足夠動聽,再唱千百遍聽者也不會不勝其煩,更不會對編曲者的用韻用調指指點點。音樂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領域,因為曲調如自然的花草樹木般純粹,不具備樂理知識的人根本無法吹毛求疵地找到音樂的弱點,歌曲中表達的情緒,也會隨著自己主觀情緒的代入漸漸地為己所用??晌膶W,它并不純粹,人們總是帶著目的去追求它,想要真正地做得高卻是難上加難。一句普通的話語,人們可以拆解成千百種意義,可到底哪幾種才是作者想要表達的,無人可知。有些含義甚至晦澀難懂,必須要靜下心來細水流長。文學反而對欣賞的人充斥著不同程度的要求,就如同一張張門票或入場券,那么如此一來,文字該寫得多好才能被人們記住呢?音樂引起人們情緒的方法大方坦蕩而又猛烈疾馳,文學卻要人們小心翼翼而琢磨猜忌。]

[文學,創作者無門檻,欣賞者有,所以會有“貽笑大方”之詞。音樂,創作者有門檻,欣賞者無,所以會有“雅俗共賞”之說。這就是它們的動靜之差,卻是云泥之別。]

我甩甩腦袋,再低頭一看,手機上一片空白。自己自言自語了那么久,卻是一句話也沒發出去。原來剛剛的對話,都不過是自己的預測,可那些我預想中的張澄月的話語,卻是如此令我疲憊、煩躁、甚至憎惡。

我不想再這般問了。

我打字道:[張澄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張澄月很快回復了:[你問。]

[為什么人在小時候擁有的那么多對待新事物的期待、興奮,長大了卻這么難再遇見了呢?為什么長大之后,明天是這般千篇一律,令人厭倦?]

張澄月沒有思考很久:[因為小孩子接觸的事物太少,所以世界對他們而言都是新奇的。但人在長大之后,特別是進入社會之后,他們擁有了自己的責任與擔當,自然不能再隨心所欲地追求每日不同花樣的快樂了。]

我不再回應。

她的答案太過完美,可卻不是我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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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我照?;丶?,只是這次,我像是一個拖著滿是戰痕的身體回家的士兵。

也許是到了求援的時刻了。

家是我負面情緒的發源地,而往日的溫馨不知不覺已被一種壓抑遮掩,變得猙獰恐怖。即便到了家,我也仍有些窒息感,好像四面墻壁皆向我擠壓而來,越來越近,以至于我呼吸困難。

然而直到夜幕降臨的那一刻,壓抑才真正露出它的獠牙。夜晚令我格外痛苦,我害怕的那種情緒在前者的保護下在我的心靈中耀武揚威,我的心防仿若失守,靈魂的徜徉之地被攪成一團亂麻。在這昏暗的壓抑之下,我胃口大減,做事也沒了動力,甚至連刷視頻玩游戲也都失去了興趣,我只想早點入睡。

可天偏偏不遂我愿。

我閉上眼睛時,腦海中出現的一個又一個的念頭,竟都像魔鬼在我耳邊低語,而話語的內容,無一不令我的焦慮與悲哀雪上加霜。我想到我的年齡、我的家世、我的抱負、我的愛情、我的能力和我的大學,想到他人的才華與榮譽、絕美的容貌與鼎沸的名聲、生逢其時的亨通命運與受人賞識的恰遇其師……兩者一經對比,差距竟如同雞蛋撞地球般懸殊。

我被這些念頭擾動得不禁一陣干嘔。

它們就像一根根銳利的刺,在我將睡未睡之際直扎我的神經,把我從即將入眠的混沌中強行拽起。夜越來越深,我的心也越來越沉,我不斷地干嘔,仿佛想要將胃里那些本就不多的食物全部嘔吐出來,可是無論怎樣嘔吐,從我喉嚨中出來的也只有虛無的濁氣。

可我卻感覺自己好像快把心給吐出來了。

母親聽到我的干嘔聲,連忙從房間里走出來,打開我房間的燈,問我怎么回事。

燈亮的那一刻,我像是溺水的人沖出了苦水的水面。我搖了搖頭說沒事。

母親為我倒了一杯熱水,叫我起身喝點。

“我的心有些難受?!蔽业吐曊f。

母親抱怨了幾句我總是喜歡熬夜的陋習,走到我床邊坐下,拿起我的手為我按摩一些穴位,還一邊為我解釋哪一條經絡與心經相關??晌也⒉桓信d趣,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嘗試著將內心中的情緒慢慢地壓復下去。

母親的按摩并未起什么作用,我不耐煩地催促她離開,因為我實在沒有心氣再和她聊多一句話。燈再次熄掉了,房間又只剩下了漫無邊際的黑暗,我的心再次往下沉……

干嘔,干嘔感又來了。

我捂著嘴巴,盡量不讓自己的干嘔聲播揚出去,可這卻令自己愈加難受。

我與夢中的世界始終擱著一層保鮮膜般的屏障,而我的心神已經陷入在這黏軟不破的屏障中,像是在深不見底的沼澤里掙扎著的人。現實的神經不斷地刺痛我,夢幻的世界不由分說地排斥我,我找不到我能平靜下來生存的空間。

我沒來由地想哭。

我悄悄地打開房門,在這黯淡無光的房子中默默穿行,外邊的世界依舊發著光,它們稀疏地灑在這個房子的邊緣處,我順著點點粒粒的光走到陽臺,抬頭望向那深沉的天幕。

老天爺,為什么我會變成這個樣子?我自認平日里我從未做過喪盡天良的壞事,也不曾犯過傲慢、欺騙或貪婪等等罪惡,為何你要以如此煎熬的手段懲罰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呢?觸犯了你定下的哪條天規?

“老天爺,你聽得見我的聲音么?”我輕聲開口說話,“我有無數個問題想要請教你,你能否為我解答?如果這場艱難是你為我設的,那我無話可說。如果不是,請你幫幫我好么?不要再讓我這般難受下去了,畢竟從小到大這么多年,我從未丟失過對神明的虔誠?!?

我繼續自言自語:“老天爺,其實我是不是并不適合寫作這條道路,我是這么的浮躁,這么喜歡追求一些瘋狂的幻想,在我這副熱愛文學的軀殼下,實際上藏著一個舞者,一個戲子,對不對?如果我當年選擇另外一個理想,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恣意追求我正艷羨著的——那種,屬于別人的人生?”

我凝視著夜空中不易覺察的那幾顆極小極小的星辰,仿佛卻聽到來自它們的嘲笑聲。

“老天爺,我為何這般矛盾,我總是和自己打架。我又為何這么平凡,羸弱,甚至微不足道,既然如此,何不令我像那些甘愿平庸的人一樣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記掛著結婚生子然后徐徐老去,何不令我在成年的那一刻就變成一個胸無大志,漫無目標的人?”

我淚流滿面。

“我不明白我為何會愛上寫作,這一必將與淡泊寧靜長期共生的事業——而我偏偏是及時行樂的浪子,是嘩眾取寵的丑角,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酩酊客,是跌跌撞撞闖進文字中的笨拙的人。”

“老天爺,你能否給我答案?我可以想象,我的未來將難以避免去追求那浮華的快樂,以滿足個人的虛榮心或存在感??墒?,當我寫出一段滿意的文字時,我為自己歡呼而感受到的興奮與震撼,我無法否認,這是我終其一生都回避不了的——那么,老天爺,你為何不肯施舍一些認同感給我,賞賜一些篤定與決心給我,讓我更自信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我低下頭,眼淚滴落在光滑的陽臺地磚上。

我突然覺得一陣孤獨。

可孤獨中的自己又是這般不同尋常。

人是否在獨處時都會進入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態?

這種狀態就像是乍然脫離了人間,能夠與某些高不可攀的東西對話。在此時此刻自己思考的高度,讓我覺得我已不像我。

其實沒有人見過孤獨的自己,也沒有人能夠理解在孤獨的時刻我的模樣——當然我也不希望有人能夠理解。因為孤獨像一種難以保持的平衡不易長久,當它被擾亂時,我便一下子跌落塵埃。

孤獨,原來你也曾托我至山巔,俯瞰群山。原來你也曾令我獨特而超凡。

一味地追名逐利,即使到最后受萬人簇擁,眾星捧月,我也還能保持這種幽然的獨處狀態么?吵鬧的人聲之上,我究竟在得到還是在失去?當我的身邊都是嘈雜而聒噪的喧嘩時,我還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么?我還能感受到自己在思考么?

可我不想理會,不想理會!我現在并不能享受這種孤獨,我甚至恐懼它。那些被高尚之士棄若敝屣的名利,為何、為何對我有這么大的誘惑,以至于我寧愿摒棄掉那恬澹的孤獨也要得到它們!

我失魂落魄地望向天空。

“老天爺,如果可以,請你只回答我這一個問題吧:人生,是不是無人問津會更好,沒有曇花一現般的喜怒哀樂,只有永恒不衰的思考與想象,在廣闊且寂寥的孤獨漫游中,甚感世俗是如此愚昧而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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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臺的一段時間,干嘔的欲望逐漸平息,我選擇回床繼續嘗試入睡。

這一次在昏昏沉沉中,我似乎進入了夢里,可這夢全是現實的樣子,因為睡眠斷斷續續,沒過多久我就會醒轉一次,幸好很快就能接著睡著。到了白天的中午,我才悠悠醒來,整夜破碎般的睡眠讓我頭疼欲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無真正地睡著。

母親今天下午有事,家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起床,那股干嘔感再次襲來,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的恐怖厭世感令我頹然,我胃口大減,一點東西也咽不下去,吃多了便又開始不斷地嘔吐。

我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

我看著從母親房內射進客廳的幾縷陽光,心稍微定了定,可想到夜晚注定會來臨,心又開始憂愁、恐懼、郁悶、難過起來。

我決定躺在床上繼續睡覺。

午覺睡了兩個小時,做了一個想不起來的長夢,而也許正因為這場夢,讓我覺得這次睡眠像沒存在過一樣。心情依舊不佳,興致缺缺,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改變。

我開始躺在床上思考,我反反復復想了許多東西,而情緒如在指尖溜走的泥鰍,怎么用力也抓不住,所以我只好從自身的境地出發,去思考一些我難以想通的郁結。想著想著,心竟沒來由的想要咆哮?;叵肫鹑松?,我在自我安慰中度過了無數次的情緒低落,不管怎樣自己都能在與自我之心的拔河中勝出,在此等戰績之下,我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的修心已然足夠,可以肆無忌憚地接觸那些充當我手下敗將的負面情緒??墒沁@一次,我居然輸得一敗涂地,連翻盤的希望都變得渺?!也恢牢疫€有沒有重歸當年心境的一天。

黃昏時分,母親終于到家,看見我還在床上躺著發呆,少不了一陣嘮叨。我沒有理會她,我難得有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可卻不想被任何人打攪。

于是我翻身起床,看見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里滿是厭倦、焦慮與恐懼,又難免地干嘔起來。干嘔對自己的情緒其實有些緩解作用,吐出來的那口濁氣,就像是從自己心里擠出來的一些消沉。我站立了一會緩了緩神,對廚房里的母親說了一句洗澡,便進入了浴室。

我坐在馬桶蓋上用手機寫下了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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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先生。我是某二本理工科大學的一名大三學生,很抱歉打擾您,我也是沒有能力自答才冒犯向您咨問。自出生以來我鮮有在心理問題上尋求他人的幫助,我總是擅長給自己做心理工作,為自己卸下包袱,裹上戰袍,即使沒有白駒也自可奔馳,可這一次卻大不如常。我所質疑的,好像是二十年來一直篤定的事,是二十年間一直堅持著的事,因此無論我怎么自問自答,如何在心底里刨根問底,我都無法給出讓自己滿意的答案——因為仿佛這二十年的每一個日夜,都突然失去了意義。

我不畏懼在前行的途中迷路,但卻委實膽怯于,內心深處開始對未來終點的美好提出懷疑。我向來無所謂于眼前的茍且,只是我對遠方的深信,剎那間開始了動搖。

這一切都從前幾天我在網上了解到一檔音樂節目里的一個天才少女開始,她叫阮天真,是某所音樂學院21級的新生,是當屆的專業第一名,更是這一季節目的冠軍。

她才18歲,她自己也說,根本沒想到她的18歲可以這么夢幻這么燦爛。

我20歲,說不艷羨分明不可能。

我不清楚我在無法釋懷些什么,明明她從事的是音樂,而我熱愛的是文字,兩者表面上分明毫不相關,互為河與井。

可是我看著她在舞臺上正在燃燒自己的夢想的樣子,我真切地感到極致的佩服與羨慕。她所愛的音樂正在所有人眼前發光發熱,人們跟著她的天籟歌聲而沉醉,或欣然,或垂淚,她也唱罷莞爾,其嘴角那絲微笑,與我夢中的所見是那么地相似。

她就像一顆冉冉升起而不可阻擋的樂壇新星,成為了整個樂壇的寵兒。而我呢,我也想我的文字能星光璀璨,可是我有心無力。我只是一名普通理工科院校的學生,我沒有這方面的老師,也沒有人能為我指路,我只能靠我自己那顆深愛著文字的心踽踽獨行,在一片虛無里磕磕絆絆,等著某天跌個正著。

我沒有嫉妒她,也從未幻想過我要過上她的生活,只是感覺到挫敗,而且因為那兩歲的差距再也沒有機會追回。我在想,是否人從降生到這世上,就要開始競爭,開始奔跑,開始付出不為人知的努力,因為只有那樣才能出人頭地,才能為他人所知。

我知道這樣想不對,誰人能不付出努力而得到?又為何要執著于那些無謂的名和利?我也和自己說,年輕不過是一個噱頭,真正的才華根本不在乎年歲;我也曾和自己說,不要與人相爭這些曇花一現般的名利,那些所謂的吹捧與粉絲效應都是那么地膚淺與短暫,只有飽含思想內涵的文學作品方能永恒,得以傳世——人是不可能經久不衰的,但好作品可以。

可是我正值20歲的年紀,在這樣一個急功近利的時代下,我根本無法做到,即便無人問津也能心無旁騖地求我所愛?,F在的自己最需要的,好像并不是某些虛名,也不是令人貪婪的財富,而是自己走這條路的憑借,是有人對我的資質的肯定——就好像節目里導師們評價阮天真得天獨厚那樣。

我知道這種想法很病態,讓您見笑。您可能會說,難道沒有上天賞賜般的天賦就不能靠后天的努力來彌補嗎?所謂的年少有為,或是他人的認同,真的有那么重要?

的確重要。我在人生的重大選擇中往往皆持愚笨的一方,所以常常導致我在不合時宜的時間愛做看上去毫不正經的事。我的院校,我的專業,它們所通達的終點,皆與我的期盼大相徑庭,我所行的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率性而為,好像都在逆天而行,與眾人的希冀相違背。因此我由衷迫切地想知道,我的天賦是否能支撐起我的夢想,我的才華是否配得上我的野心,難道我注定只能成為,那種為了生活放棄夢想,在而立之年就形同死去的潦倒失意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答案,可每當我抬頭發問,日月星辰皆沉默,只有我能回答我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官方的評價,無論是否說我貽笑大方,無論是否會讓我從此對文字死心。

而我得到的,除了高中一位語文老師的幾句夸獎,便再無其他??墒沁@么多年,我依舊固執地堅持了下來,我對自己說,人是為了某件事物才來到這世上的,沒有人生無所依——而我,就因為筆下的那些文字而來。既然如此,我也應在文學上留下自己的足跡,方為不枉此生。

但如今我質疑了。

我質疑最深的不是我能否成功,而是即便我成功了,我也能造成像音樂天才那般所引起的轟動嗎?會不會僅僅如一顆碎石投入茫茫大海,只有自己聽得到叮咚的聲響?文學沒有盡頭,人的生命卻有盡頭。莊子曾說“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而我不知道以我這有限的生命來追求的文學,到底有怎么的高度,可是否即便再高,也比不得人們在心中對一個普通歌者的地位?

我想知道,文學者是否也能得到塵世的熱捧,如歌者那般。他筆下那些或沉博絕麗,或內斂深沉的著作,是否也能引起凡人們聚眾的歡呼與喝彩,是否也能讓欣賞的人們在平日間為之淺斟低唱?我們所自詡的在俗人堆里纖塵不染,陽春白雪,是否只是自導自演,自以為是;我們所不屑的他人故作清高的行徑,是否只是自己在一葉障目,我們與自身所鄙棄的人或物實則是差不多的田地?

行路本身已甚是艱難,又突然察覺終點并不為自己所滿意。當我意識到現代的人都是如此浮躁而注重結果,當我意識到音樂與文學的動靜之別實際上是云泥之差,當我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地在意虛名卻又深愛著注定要以淡泊相隨的東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道聽途說來的是否都是真的:夢想根本沒有機會從一而終,因為現實總歸殘酷。

我好想我的人生能夠重來,那我寧愿……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居然會這么想。

先生,我該何去何從,自有夢想以來我從未試過像此刻這般害怕失敗,害怕萬事皆休。我的一切掙扎,是否都只是魚兒在命運的漁網里撲騰翻滾,是否都只是猴子在佛祖的五指山上亂涂亂畫,是否都只是在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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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寫到“當我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地在意虛名卻又深愛著注定要以淡泊相隨的東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這句話時,我的內心像拋下水中的錨一般往下沉,一直墜落一直墜落,好像海底沒有盡頭。

可是放棄了自己的夢想,自己又會成為誰呢?

若連文字對我而言都失去了樂趣,這個世上我還能得到什么快樂?

人間竟大無趣。

這種念頭出現在我腦中時,我只覺萬念俱灰。

我不禁為此陡然驚顫!

我正在經歷什么?我感到恐懼。

我好像正在經歷一場賽跑,不,是一場逃亡!

有個聲音仿佛在我耳邊說:逃!快逃!逃出這種心境!逃出這種情緒!再待下去必將萬劫不復,再多逗留必將永無退路!別再回想,別再掛念,使勁地往前逃!別讓它追上來,別讓它抓到你!

我聽著這句心聲,慌不擇路地往前奔跑,可那個東西,那個讓我驚懼、惶恐、悲傷的東西,它卻如影隨形,像魔鬼一般想要吞噬掉我所有的快樂,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身邊耳語道:未來無趣、現實無趣、人間無趣!

我沉重地呼吸,心也沉重地跳動,周圍的一切正極速地由光鮮變為灰白,心像是被囚禁一般難以突破一堵無形的圍墻,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向我包圍而來,我的世界瀕臨崩塌。我逐漸感覺到我跑不過它了,我跑不過它了……

突然,就在我感覺到我要被它抓住時,一聲突兀的敲門聲擊碎了死寂。

是母親的聲音:“還沒有洗完澡嗎?”

我低聲地“嗯”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讓我緩過神來。

母親還在門外催促,她的嘮叨讓我原本的悲哀更添一絲煩躁,我感到不耐煩,但卻一時間提不起心氣去阻止她。

不知為何好累,明明沒經歷過什么劇烈運動,我卻連做出一個表情都吃力。

我打開浴室的門,緊皺著眉頭,打斷了她的絮叨,并說道:“我現在不開心?!?

母親抬頭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沉默了一下,她以為我只是像往常一樣突發的心情不佳,也許是因為洗澡時熱水等了很久都沒到的緣故。于是她收斂住其剛到嘴邊的仿若懸河的訓斥,故意換上開朗歡快的語調說道:“有什么好不開心的?做人就應該天天都開心嘛!”

每次我發爛脾氣的時候,母親都擺出這副玩笑的樣子來寬慰我,似乎只要她足夠高興,營造出世事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氣氛,我身上所有的煩悶都會隨風而去了。

可是這次不行。我低著眉眼,心里像是一盆漿糊,母親的哄我開心仿佛是倒了一杯水下去想與之稀釋,可誰想底下是幾乎凝固的局面。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也許是真的病了。

我的病與任何人無關,只有自己可以理解。它在我內心里來勢洶洶,卻在表觀上無跡可尋——就好像某個骨質疏松的老人彎腰坐下時因姿勢扭曲而壓縮性骨折,那陣鉆心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無論如何望聞問切,依舊無法分享他的痛苦。

我回房間穿好了衣服,在沙發上坐了坐。窗外夜幕籠罩,陽臺因樓層不高而攬不住月光,一片陰暗。對家燈火零星,卻擋住了遠方的一切,使我除了他們的樓房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想躍過它們,躍過它們,可是即使翻越過去了又能看見什么呢?不過是一層施工地段飄揚起來的茫茫塵土,不過是一片千篇一律的落寞荒蕪。

遠方,遠方,良辰美景即使有,也不過是花落花開,有何趣味?

未來,賞心悅事何處尋?

一切美好,全都成了無聊的代名詞。

我說不出話來。

夜晚的黑暗再一次將我襲擊,我毫無疑問地被其擊倒,而我的心如同被人用爪子般的器具抓住,用力地擠壓、蹂躪,最終竟像被壓縮成了卵石大小,又被裝入了一個比它體積更加小的牢籠之中。我想松一口氣讓它舒展,可是這口氣到了最后,卻凝成一團散揚不開。

我又開始干嘔起來。

母親終于把做好的飯菜都從熱氣翻騰的廚房端上桌。她招呼著我,我愣了一會才沉默地站起身,往飯桌走去。

我想和往常一樣打開電視,因為這樣吃飯就會溫馨熱鬧些??墒乾F在我卻覺得所有的電視節目都是那么無聊而沉悶。我習慣性地打開電視開關,又無聲地把它關掉。

今天的晚餐很簡樸,是黃鱔焗飯和一盤白菜,還有玉米淮山湯。

我問了一句說:“怎么是黃鱔?”

我從小不愛吃魚類。

母親瞪大眼睛看著我,沒好氣地說:“黃鱔焗飯不好吃嗎?特別是這么冷的天,吃了能補血健胃!”

我低頭吃了兩口,嘟囔了一句:“不好吃。”

母親裝作氣呼呼的樣子:“那也得吃完!”

飯桌上沉默了一會,我小口小口地扒著飯,母親時不時看向我。

我突然說:“有時間我們出去旅游吧。太久沒出去玩過,我現在可能……有點……可能心里不太舒服?!?

母親贊同地說:“可以啊。你平時也可以找找你的同學或者朋友玩嘛,老是不出門打游戲,那可不行!你可以嘗試著和他們跑遠一些嘛,不一定只在本市玩……”

我“嗯”了一聲。想起那些同學或朋友,心里莫名地有點酸楚。

找誰能夠傾訴?找誰能夠理解?我的腦子里剎那間想起無數個名字,卻又全部刪除掉,好像在聊天框里想發出去卻又沒有勇氣的坦白話語。

沒有人能夠為我解答,他們手上所持的鑰匙,根本開不了我這塊鐵鎖。

他們的鑰匙沒有錯,只是我的鎖生銹了。

哪有人能幫助我呢?哪有人可以拯救我。

我已經病入膏肓了。

母親夾了一條菜放進我的碗中,望了一眼我的樣子,話語中不無關切地提議說:“待會需不需要我陪你下去走走?逛逛那條溪河什么的?!?

霎時間。

就這么平白簡單的一句話,卻莫名其妙地瞬間摧毀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線。

我驀然把碗放在桌面上,哽咽著說:“我不想吃了?!?

我努力忍著淚水,好像此時此刻有巨大的酸楚向我涌來。這段時間的所有無可安放的沉悶與不快樂,見到了我面前這個女人聽到了她說的一句話,似乎一下子就無所遁形再也掩飾不住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句話會給我那么大的觸動,居然讓所有的情緒如決堤之水一般爆發,居然能一時間讓我委屈得像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嬰兒,明明懵懵懂懂連遭受了什么都不清楚,卻只知道用力地哭。

母親看到我這個樣子似乎是嚇壞了,她手忙腳亂地打開湯鍋的蓋,像是一下子變回了十幾年前抱著我唱著童謠哄我睡著的慈愛而溫柔的女人,她的語氣還是和當年那般小心翼翼,像是一不小心就會碰壞了某件瓷器那樣:“飯不好吃嗎——我們喝湯好不好——我們喝湯吧——”

我偏執地搖搖頭,淚水卻奪眶而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那碗夾雜著干凈黃鱔的米飯。

我用力地抽著紙巾,直到此刻我都想著掩飾。成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我的脆弱,也是第一次面對著我這么手足無措過。

恍惚間我聽得她說:“想大聲哭就哭吧,把它釋放出來吧?!?

我的哭聲由壓抑的哽咽,逐漸轉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嗚咽聲。

我不知道為什么淚水長流而止不住,它們就像我這段時間的負能量一樣源源不斷,我只知道哭得暢快,當自己終于卸下層層武裝的心理防備時,一切情緒的犄角旮旯都無須計較,無足輕重了。

母親靜靜地看著我,我能感受到她目光的溫度。

她可能聽了我的傾訴仍不明其意,可能有的時候答非所問,答如未答,可是母親對她孩子的情緒有偉大的直覺。有的時候勸慰與指引并沒有那么重要,其實我們心中大小道理都清楚,只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總有些蠻不講理的委屈,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在這時,母親是永遠站在我們這邊的。

等我哭得有些累了,擦紙都堆放一堆,終于戴回眼鏡看向她的時候,才突然發覺她的眼眶與鼻子已經皆不約而同地紅了。

她看著我哭得那么傷心,肯定也很心碎吧。

原來,堅定地被愛,是這樣的一種幸福。

其實這段時間我找過幾個好友談心,可是最后都是僅治皮毛,沒過幾天就會復發。他們給我各式各樣的我早已想到過的答案,重疊起來,效果仍不如母親陪著我哭上一場。

我打嗝噯出一口濁氣,仿佛象征著我所有的不快樂,皆離體而去了。

我抬起頭,看向母親,眼睛因哭得太久有些疲累,難以睜開。

她的眼睛也紅腫,擔憂地問:“是受什么委屈了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問,又說:“還是難受的話,去陽臺透透氣吧,吹吹風好一些?!?

我點點頭,在母親的陪伴下,走出陽臺。此時正值寒冷的冬季,陽臺的風有些冷,我一出去便與其撞個滿懷。母親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談論起我的小時候,回憶起我調皮頑劣的年紀,是如何地令她不得安寧。

“我們確實好久沒出去旅游了,以往的每一個假期,我們都會規劃好去哪里玩。這個假期你好好規劃一下吧,你想去哪里媽媽都陪你?!?

我默默地點點頭,心里滑過一股暖流。

媽媽,您并不懂我的情緒,甚至我的憂傷完全在您的理解范圍之外??墒?,您是最讓我身上的孤獨感恐懼的存在,您的光亮并不灼烈,可所有的黑暗都害怕您。

我突然明白了,母親就像是植物大戰僵尸里放在房子前面的那輛玩具車,當植物們守不住僵尸了,即將要進入房子大快朵頤了,它便會疾馳而出,將一條路線上的僵尸全部清除掉。母親是每個孩子的底牌,是他們的必殺技,是不到最后關頭不會出鞘的尚方寶劍,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免死金牌。

我仰起臉,不想讓母親再次看見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

母親回去收拾碗筷,留我一人安靜的空間。環境漸漸地變冷,我摟緊羽絨,雙手插袋,站在欄桿邊上往漆黑如墨的天上望去。

空中星粒寥寥,月隱不現,一架客機閃爍著燈光緩緩劃過。

對家已經燈火通明,往日樓下那些連晚飯都能耽誤的籃球愛好者們也因冬風而早早回家休息了。

還不到七點已經如此,看來冬已經深了。

可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眺望遠方,覺得生活,也沒什么了不起。起碼我還有始終愛我的家人,他們已經陪伴了籍籍無名的我那么長的時間,還會在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依舊無人問津么?無論我多少歲,我在他們眼里也仍是那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無論我多么落魄,他們也已經不留余力地給予了我安穩的生活;無論我的未來會如何,我們一家人也不會背離彼此。

就這樣平平凡凡地陪伴著家人過完這輩子,誰又能說這是不如意的人生?

如果有一座豐衣足食的孤島,你愿意和你的家人一起生活一萬年么?

在過去我會猶豫,但在此刻,我想說我樂意之至。

“何悲何愛,何必去愁與苦,何必笑罵恨與愛。人間不過是你寄身之處,銀河里才是你靈魂的徜徉地?!?

我突然想起了這首歌。

生活,一定會善待那些努力讓自己活得瀟灑的人。

我透過陽臺的紗窗望向正在收拾飯桌的母親,眼眶不由得再次濕潤。

“謝謝您?!蔽覠o聲地說道。

這一刻我意識到,母親是我與抑郁間最偉大的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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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燊作于2021年年底:

劫后余生地回味不好的經歷總是讓人無比痛苦,可我還是想總結一番。

文字不悲,終是愁怨難以揉消;人事不樂,終覺煩恨綿長不絕。那天晚上,我算是體驗了一次窒息般的抑郁,那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并且我今生不想再體驗第二次。那不是一種普通的悲傷,而是消沉,是一種令人難以呼吸的心力交瘁。人在這種走火入魔般的狀態下品嘗到的無力感,等同于面臨一場難以挽救的絕望??墒牵业睦碇敲靼走@是一種病態,那些藏在我心底里的樂觀與積極并沒有磨滅,只是被暫時隱匿起來了。因此我終于開始抵抗,我開始在心上鑄就銅墻鐵壁,只有將它化成鋼鐵,我才不會再因內部腐朽而被自己擊敗。

經歷了這件事,我才意識到對于人來說快樂有多么不容易,人的心靈又有多么脆弱。十次健康而由衷的快樂,帶來的益處,甚至不如一次在晚間的情緒低落對心理帶來的傷害。以前我常想,人來世一場,為的是什么呢?為體驗七情六欲?體驗那些眾生相的悲傷,以誕生一些畸形的思想與情格?還是了解生而為人的苦難,做人,只是為了歷練一場?

也許都不是。現在我卻認為,人來世一場,應是為了痛快,應是為了歡暢,應是為了溫柔。在往后余生,我也將毫不猶豫地追求這些,并如履薄冰地保護自己的心靈,我認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應當有的模樣。

人之修煉、修養,當以修心以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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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跨年日,在夜晚的23:59時,我居然收到了來自張悅的新年祝福:[元旦快樂啊,楊樹燊?。?

我有些意外,也依然如平常般回復道:[嗯,同祝你。]

就當我以為我們的聊天應當就此結束時,張悅卻又發來一句:[你最近好像不開心啊。]

我難掩驚訝地問道:[你從哪看出來的?]

[嘿嘿,你的公眾號我都有看呀。]

我無奈地看著這句話,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天我將所寫的隨筆上傳至公眾號后,其實并沒有很多瀏覽,我也并不在乎。我從沒期盼過有人可以由此理解我的情緒,我只是想記錄下這個時間,且不做任何多余的解釋。然而張悅在跨年這一天,竟借這個機會來關心我。

[也許吧。]我含糊其辭地回道。

[看來我不是多問了啊。]張悅接著道,[那么對于我這個在跨年之夜關心你的人,你也還是一句真心話都不肯跟我說么?]

我微微一怔,不由得有些愧疚。

有些真心話就像卡在喉嚨中的魚刺,想吐卻吐不出來。

然而下一刻,我卻突然想起一個曾經跟人問過的問題,我從她處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此時,我毫不猶豫地將這個問題丟給她:[張悅,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吧:為什么人在小時候擁有的那么多對待新事物的期待、興奮,長大了卻這么難再遇見了呢?為什么長大之后,明天是這般千篇一律,令人厭倦?]

發出這條信息后,我竟一時間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收到她的回復。

可是張悅沉默了很久,她再次發來的消息已不能銜接聊天中陳舊的時間。

[楊樹燊,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么,你好像對自己很失望,以前的你不會問出這種問題的。也許是你最近的生活太過單調了,又也許是你受到了什么打擊,但我希望你可以振作,如果一個人,他不再期待明天,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啊,在我的印象里你從來不是一個對明天對未來喪失掉熱情的人啊。]

“以前的你”這四個字眼,令我霎時間感到無比悲傷。

[我……]我吞吞吐吐地寫道,[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我在輸入框中填上一連串的文字,可又一個接一個地刪除,許多事、許多心里話,我情不自禁地想全盤托出,可卻彷徨不知從何說起。

我變得極其害怕自己的唐突與脆弱。

“RING——”

一個通話邀請驟然亮起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將原先的文字聊天界面給完全覆蓋掉,而在“接通”和“掛斷”兩個按鍵上邊,是張悅那可愛的動漫頭像。

張悅竟然直接打電話過來了。

我有些迷茫地按下接通,問道:“喂?你想干嘛?”

電話那頭傳來張悅輕柔悅耳的聲音:“我覺得有些事,打字說不清楚?!?

“可用嘴我卻更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也不急著聊那些不開心的事嘛?!睆垚傒p松而隨意地說道,“今天是過節的好日子哦,你那里有放煙花嗎?”

“沒有啊?!?

“也對哦,你們大城市有規定不給隨便燒煙花?!睆垚偟穆曇糁袔е恍┬σ?,“我這里有放哎,噼里啪啦的,你能聽見嗎?只是幾百塊錢買來的煙花,點著了升上去,幾秒鐘就沒了,再絢爛、再響亮,也像曇花一現那樣,堅持不過十秒鐘?!?

“那如果要放較長時間的煙花,豈不是很燒錢?”

“是啊,所以就算我們這里沒有禁煙花的規定,我也只能看別人放?!?

“你有自己點燃過煙花爆竹么?”

“沒有哎,說起這個,我就很想玩一次那種仙女棒……”

我安靜地聽著耳機中傳來的遙遠的猶如電火花般滋滋響的引信點燃聲,與幾秒后響徹云層深處的轟鳴,腦海中自然而然地聯想起“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的景象,從那想象中的半空彌漫而來的濃郁的人間煙火氣,一時間將我熏染。

只是我何時才能驀然回首呢?

我突然提議道:“要不你開個視頻給我看看煙花吧?!?

張悅連忙拒絕道:“不要!我今天沒化妝!”

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么黑,啥都看不清楚。說不定鏡頭里你素顏比化妝更好看呢?”

“不行,就不行?!?

“那你就拍煙花給我看?!?

“這個……可以?!?

語音通話那漆黑的背景很快有了圖像,鏡頭對著幾百米外的一個位于小湖中央的人工島嶼,上邊火光濺射,濃煙彌漫,明亮的火焰有些如公園中的自動澆水裝置般整齊地繞環形噴灑,有些如噴泉般簇集著上涌,島嶼上銀花火樹。而最吸睛的沖天炮煙花像一顆導彈,從火海中疾烈地飛出,向天空沖去,我手機里的畫面也跟著那粒光焰上升,最終得見那顆煙花在天空中炸開一陣令人目眩神搖的光輝,黑夜一時宛若白晝。

“張悅……”我看著璀璨的煙火,輕聲說道,“你覺得人生應該像這些煙花一樣,購入時價格不菲,綻放時卻僅一瞬間便零落成灰燼,還是應像熄滅它們的湖水那樣,永遠平平淡淡,只需學得應付好自己的生存就足夠了呢?”

“要是我的話,也許我更樂意去做那片湖吧?!睆垚倹]有什么猶豫,“可是湖很孤獨,也永遠會羨慕煙花的。不如就做那片島嶼吧,雖然平日被平靜的湖水包裹著,卻也能在心血來潮的偶然時刻,噴薄出這樣灼熱的火焰?!?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顆燃不著的煙花,所以我比無人問津的湖水還要孤獨?!?

“你還年輕,有很多時間,何必急于一時給自己下定論呢?”

“可是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時間了?!蔽已鐾约掖皯敉馐裁匆矝]有的夜空,“比我年輕的人比我還要優秀,比他們優秀的人甚至更加年輕,社會像滾滾轉動的車輪,而我像趕不及潮流而被自己夢想碾過去的人。我在小時候經常聽大人說,要年少有為,所以也對自己說,我要在實現夢想那時讓所有人驚艷于我的年紀??墒牵F在卻再也做不到了?!?

“為什么一定要做到呢?”張悅沒有停留地反問道,此刻煙火聲好像已經平息,只剩我們二人的談話聲的電話里,她輕靈的嗓音宛如夜鶯的歌唱,“你聽過一句哲言嗎:你所看到的驚艷,都曾被平庸歷練。文學本就是需要靜靜沉淀來完成的事情,它需要閱歷,需要眼界,更需要積累,它就像一壇新酒,沒有歲月的發酵怎么醞釀出令人陶醉的味道?你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哇,何必那么心灰意冷呢?如果年少有為做不到,大器晚成也是很厲害的一件事啊?!?

如果年少有為做不到,大器晚成也是很厲害的一件事啊。

這句話在我的內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久旱逢甘霖是什么感覺呢?

我鼻子一酸,眼淚竟奪眶而出,像決堤的江水,我對著夜空淚流滿面。我連忙將視頻掛掉,以免男孩子的脆弱讓給了女孩子看見,好像如此一來我便有最后的顏面得以留存。

“怎么啦?”張悅的聲音仍在電話那頭回蕩,“你該不是哭了吧?”

“我……我沒有?!蔽胰嗔巳嗄樂瘩g。

張悅笑著問道:“我怎么聽見了你抽鼻子的聲音?”

“你聽錯了,我抽馬桶呢?!?

“切。”張悅語氣中流露出嚴重的質疑,可她沒再和我拌嘴下去,反而遲疑了幾秒,變得小心翼翼似的向我問道,“你實話實說,我沒有說錯話吧?”

“沒有,真的沒有?!?

“那就好。”

“張悅?!?

“干嘛?”

“謝謝你。”

“咦惹,說這些干什么?”

“跟你客氣客氣?!?

說到這兒我倆一同笑起來。

就在此時,有一顆煙花乍然從對面住宅樓的后方升起,我初次辨認時還以為是一顆劃過的流星。它不斷地往天空處攀登,在夜幕中留下一條筆直的光線,最后在稀稀松松的星群中間綻放出一朵閃耀的火花。

我的心仿佛被那陣猶如近在咫尺的爆炸聲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這一刻,眼花繚亂的城市燈光似乎因被奪寵而黯淡。

我凝望夜空,而語音另一頭,張悅似乎也同樣抬頭凝望著——我相信此刻我倆正默契地做著相同的動作,因為我們耳機中所聽見的只剩夜空的聲音。

“明年會很好的。”半晌,電話里的張悅輕笑著說道。

我望著半空中徐徐消逝的火雨痕跡,笑著回道:“我也相信。那就祝你今年快樂,明年快樂,永遠快樂。”

“我也祝你開心,往后余生都開心,一直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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