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跟張澄月的聊天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這是以往我從未體驗到的。她的言語,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具有依賴的意味,也可能是她已經學會了讓人不產生誤會的方式,更加懂得了什么叫做男女禁忌,又也許是多年過去物是人非,她對該如何面對我,已經迷糊了不少。但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張澄月認清了自己,知道對我已經沒有必要再有朋友以外的情緒了。
在和張澄月再次暢談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該以什么去面對她。每當我憶及她給我的孤冷,那就像荒漠中的一座石頭城;每當我記起她贈我的溫暖,卻又像溪河邊的一方溫柔鄉。她讓我愛恨兩難,讓我欲罷不能,最無奈的是,我明知她此時心堅如鐵,卻仍要不知死活地往上撞,因為我覺得,我再也遇不到像她這般令我心生歡喜的南墻了。
可直至現在,我不禁開始懷疑,塵世間那些一廂情愿的愛戀,是否只是自己為自己塑造的假象牢籠,是否只是老天憐憫而施舍的僥幸,是否只是被兵荒馬亂包裹著的童話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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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未能等到臺長所謂的“交代”,反而等到了一個噩耗。
這是一場無需投票表決的會議,我們什么都沒有多說。在紫慧學姐的帶領下,我們在私下里為恬熙舉辦了一次小型的追悼會。恬熙的身體原本便不太好,而在災難來臨的時候,她仍要不顧自己去幫助他人,這無疑增大了意外發生的概率。
意外和明天,誰也不知道哪個會先來。
教學樓樓頂的夜晚,格外清冷而孤寂。
我們沉默不語地布置了一張簡單的課桌,蓋上黑布,將恬熙的一張黑白照片放在上邊。那張照片還是編輯部舉辦破冰大會時拍的,恬熙平時也不愛拍照,也許她從未覺得自己很好看,便沒能留下些什么。
我們不顧學校安全規定在燒紙桶里點了一根小蠟燭,用以焚燒恬熙遺留在編輯部的工作手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我們凝視著那細微的火苗,靜靜望著那些恬熙往日寫的稿子一張又一張地被其沾染、翻騰、熄滅成灰燼,好像僅此就能讓這些清秀的文字穿越陰陽之隔去陪伴那個善良又溫柔的女孩兒。這是一個無言的儀式,是默哀的時刻,也許現在人們的腦海中所閃過的都是逝者今生最為美好的畫面,而這終將成為我們此生不忘的記憶。
我端詳著眼前這唯一的光亮,它微弱卻具有力量,仿佛已是恬熙個性的寫照。怪不得呀,你會寫《我們要成為他人世界里的光》,也怪不得,燒紙桶中隨著手稿的點燃變得越來越亮。
灰煙徐徐升騰,緩緩向外飄散,而這時天臺上忽然吹來一陣微風,裹挾著那滾燙的煙,像是要往某個方向奔去。我不由得跟著風跑,仿佛有些舍不得那陣風里所蘊含的東西,可是無形的風越吹越遠,越吹越高,它在半空中翩翩轉身掀起裙擺,就這樣扭頭遠離了人世。
它還想要去哪里呢?去山水迢迢的故鄉,還是去黃-泉-幽-幽的冥-府?恬熙,這就是你為善良付出的代價嗎?與我同行的道路上,從今以后便少了你啊。
想到這里,我原本沉重的心霎時間心如刀絞,心臟仿佛像是用手使勁地揉捏著的切開的檸檬,擠出來的都是傷悼的眼淚。
這就是生離死別的悲哀么?我以前從未體驗過不久前仍近在咫尺的人轉眼間煙消云散的感覺,二十年來,生死距離我是如此的遙遠,仿佛死神因為我的年輕而尚未容許我觸碰這世間最不可違抗的輪回。可是如今,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與失去,原來它是這般令人迷惘而恍惚,仿佛是世上最為無解的難題,死神為人蒙蔽了過程卻給出了答案。我不理解,我不理解——為什么,為什么一個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一個在一年之前與我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與她的永別竟令我感到這般地痛苦?
突如其來的孤獨將我吞沒。
我回頭看向站在原地的同伴們,紫慧學姐還坐在燒紙桶旁一張又一張地焚燒著恬熙的文稿,她抬頭看向緩步走回來的我,囁嚅般似乎想說些什么,我與她對視,發現她的眼眶中已經滿含淚水。
我再也忍不住情緒,眼淚如同泄了閘的洪水一般傾涌而出,我抬頭望向沉涼如水的夜空,任由兩行清淚掛在我的面龐。
斯人已逝,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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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孤獨就如同掉入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海——沒有燈塔也沒有星光為人指路,周遭的一切除了湛藍的海水便無他物。在孤獨中迷失的人,無論往哪個方向奮力前游,都只能看見遙遠的海天一色間,那波瀾不驚的海平面。
部門的解散直接導致了在別的同學們還在忙著招新工作時我已經無事可做,上個學期忙得焦頭爛額,到了這個學期直接成了另一種極端,令我好不適應。張悅的離去讓我悵然若失,這座沒有了她的校園,竟然給我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而我至今仍未弄清楚我對她究竟是何種情感,是友情之上的懷念,還是戀人未滿的遺憾——這個問題埋藏在我內心深處可我始終不敢深思,好像最后得到的答案必定禁忌而謬誤。
恬熙的事在這段時間里總像烏云般壓在我的心頭令我難以開懷,那股悲哀甚至讓我喪失了寫一篇文章去追悼她的心氣。而每每想到她時,我都只能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位置,好讓里邊的心跳動得不要那么難過。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張澄月,在我心里張澄月大多時刻都冷若冰霜,我想象不出她能給出什么對我的安慰,在她的文字內沒有扎人的刺已經算是比較溫柔了。然而我卻告訴了我的母親——她與恬熙一樣信奉著佛教,平時的為人處世都極為相似地善良得笨拙,我雖然常常對這種善良不勝其煩,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品質將在未來不斷叩響我的心靈。
“她做了那么多好事,一定會去極樂世界的。下輩子啊,她將是一個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幸福女孩兒。”聽了我的敘述,母親眼里含著淚光地對我說,“她幫助的那些平民百姓,都會在內心里感謝她、祝福她的。”
是啊。我默默地想,希望我們這些被她的善良感動過、溫暖過的人,能在心里為她祈禱、為她祝愿,讓她的靈魂在一片虛無中找到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