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南之徒
- 馬伯庸
- 7634字
- 2024-07-01 08:05:27
第一章
咔嗒!咔嗒!咔嗒!
火鐮砸在燧石上,迸出一連串耀眼的火星,直直撲入干燥的苔蘚堆中。
微弱的火點如雨后蘑菇一般紛紛冒頭,令周圍的枯葉驚恐地蜷起身子。與此同時,一股悠長的氣息從側面吹過,火勢陡然變旺,幾乎要從青銅質地的烤槽里溢出來。
此時天色將晚,槽內的火光映著一張男子的胖圓臉。長相三十出頭,白皙的雙頰高高鼓起,雙眼在熱力的刺激下瞇成一條線,整個人好似一只打瞌睡的肥貍貓。
眼看火旺起來,這胖子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鼻頭沾的點點苔蘚,回頭扯開嗓子:“開殺!”
在他身后的軍營門口,“漢”字旌旗下一字擺放著十幾只野兔和山雉。士兵們聽到指示,立刻掏出刀子,開始宰殺獵物,褪毛剝皮。
“肉塊的大小要切均勻!穿的時候要肥瘦相間!”
胖子大聲叮囑了幾聲,然后小心翼翼地從身旁的竹筐里取出幾個灰白色炭塊,一一喂給槽火,溫度很快變得更加炙熱。
胖子滿意地拍拍手,轉頭高喊:“趙尉史,先把我那兩串腰子拿來!”一個老吏模樣的中年人幾步趕過來,手里遞過兩根細竹簽,竹簽上各穿著兩枚血淋淋的新鮮兔腰子。
“唐縣丞,這是剛割下來……”
趙尉史話沒說完,胖子一把搶過竹簽橫置在烤槽之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這么托著下巴,一臉虔敬地守在烤槽旁。
趙尉史無奈地搖搖頭,他的這個上司叫唐蒙,乃是豫章郡番陽縣的縣丞。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親自上手烤肉,未免太不成體統。可唐蒙對大漢官員的尊嚴似乎毫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火候,不時撥動槽內精炭,或者轉動竹簽,偶爾還費力地彎下大肚腩,用嘴去吹一吹火,比批閱文書還上心。
過不多時,縣兵們聚攏過來,每個人手里都捏著十來根竹簽,上面穿著大小不一的兔肉和雉肉塊,都是最新鮮的肉,顏色粉嫩,甚至還滴著血。
唐蒙仔細地一一查驗,諄諄教導:“兔肉質柴,要先抹點脂膏,放在兩側小火烤;雉肉質嫩,擱在中間旺火烤。燒烤上應天時,下合物性。若是錯亂了,可是要遭天譴的。”他絮叨完了,還是不放心,索性霸道地搶過所有的肉簽,親自一串串往烤槽上擺。
趙尉史心虛地看看周圍,忍不住勸道:“唐縣丞,咱們畢竟是來打仗的,這么吃……合適嗎?”
要知道,他們這支縣兵隊伍此時正參與一次邊境軍事行動。這才剛剛抵達一天,唐縣丞就公然在軍營前燒烤,未免太高調了。趙尉史雖說剛剛履職,也忍不住勸上一句。
唐蒙滿不在乎:“王主帥剛才不是傳令諸營埋釜造飯嗎?我們是遵令行事。”趙尉史皺了皺眉頭,別的營都是醬菜湯加摻麩子的硬麥餅,誰會在營門口這么精細地烤肉?如果敵人突然襲擊,豈不危險?
唐蒙一邊翻弄著肉串,一邊哈哈大笑:“老趙你真是瞎操心,這仗啊,根本打不起來?!?/p>
趙尉史一怔,他們千辛萬苦來到大漢南境,不是為了打仗嗎?別說他,就連周圍的縣兵們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唐蒙見肉串還要烤上一陣,索性伸直手臂,指向南方:“你們看見那道山嶺了嗎?”
眾人順著他的手臂看去,只見遠處是一道巍峨蒼翠的山嶺,山勢連綿不斷,宛若巨大的長城橫亙在視野之中。
“那道山嶺叫作大庾嶺,地勢險要,只有一個陽山關可以通行,是南越國和咱們大漢的分界線——南越國你們知道吧?”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唐蒙索性拿起一根竹簽,在槽邊的土地上一邊劃拉一邊說起來:
“這個南越國啊,是南邊的一個小國。它跟咱們大漢之間,被五道莽莽山嶺所分隔。這五嶺分別叫作大庾嶺、騎田嶺、越城嶺、萌渚嶺和都龐嶺,從豫章郡一直綿延到長沙國,幾乎擋住了大半個大漢南境?!?/p>
隨著解說,竹簽在泥地上畫起線條來。這些線條簡潔明了,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五座山嶺的大體走勢。這些山嶺彼此相連,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猙獰長龍。緊接著,竹簽又在龍身下方勾了一個“漢”字,上方勾出“南越”二字。于是泥地上顯現出一幅下北上南的地理圖,如同撥云見霧,讓整個南邊格局一目了然。
唐蒙把竹簽往南越國境內狠狠一戳,那簽子竟立在了土地之上。
“本來呢,南越國是大漢藩屬??勺罱显酵醮来烙麆樱尤淮蛩惴Q帝,跟咱們大漢天子平起平坐?!?/p>
“他們也配?!”有人憤憤不平。
“是啊,天無二日。朝廷哪里受得了這個?就派了大行令王恢來興師問罪……”
他正說著,那四枚兔腰子突然嗞嗞冒出油來,幾滴濁脂落入槽中,在火中發出悅耳的“嗞啦”聲。唐蒙從腰間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黃褐色粉末,這是用粗鹽與花椒磨碎的混合物。他倒轉握拳,細細搓動,只見粉末從指縫之間緩緩漏下,均勻地撒在半熟的腰子上,換了文火,這才繼續道:
“……大行令是干嗎的?那是負責藩屬邦交的朝廷大官?;噬蠟樯恫慌蓚€將軍過來?說明大漢根本不打算真打,只是嚇唬一下南越國而已?!?/p>
眾人紛紛點頭,唐蒙雙手一攤:“所以嘛,大行令一個長安精兵也沒帶,只從會稽、豫章兩郡征召了一批縣兵。你說就咱們這樣的烏合之眾,打得過誰?”周圍的人聽罷,俱是松了一口氣。這些縣兵其實都是普通百姓,一提打仗就哆嗦。如今聽自家縣丞一番自嘲,才算如釋重負。
唐蒙熟練地把腰子翻了一面,對趙尉史笑道:“老趙啊,別杞人憂天了。天塌下來,有兩千石的大官們頂著。咱們既然出來了,只管安心享受就好。”這時腰子開始散發出濃郁的焦香,他毫不遲疑趴到槽邊,狠狠地吹起氣來。
趙尉史摸了摸額頭,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環顧四周,忽然發現一樁古怪事:此時陽山關外的山頭,每一處高地都飄起了炊煙,那應該是其他漢軍營地在埋釜造飯。大庾嶺氣候太過潮濕,木頭和樹葉里的水分特別重,一燒火就濃煙滾滾,格外醒目——唯獨唐縣丞起的這個火頭,雖說熾熱無比,煙氣卻幾近于無。
“唐縣丞,咱們營的這個火頭,怎么不太生煙呢?”他好奇問。
唐蒙大為得意,一指槽底:“老趙你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幾塊炭,叫作桑炭,是用桑樹燒出來的精炭。無煙無焰,火力旺盛,乃是烤炙上品?!彼乓频哪闷鹉莾纱醚?,只見表皮焦黃,上綴一層細粉,隱隱有花椒的香氣傳來。
他輕輕沖竹簽吹了一口氣:“而且這桑炭還有一個妙處,用它烤出來的肉會帶有一股桑木香氣,滋味美妙——來,你先嘗一口?”
趙尉史遲疑地接過一根竹簽,張嘴一咬,口腔內頓時汁水四濺。這腰子烤得外焦里嫩,腥鮮交錯,一股極致的脂香從口腔直沖頭頂,有飄然升仙之妙。待到油味稍散,趙尉史細細再一咂嘴,舌頭上還殘留著一層辛香與椒香,回味無窮。
但快感過后,襲上心頭的是一種沉重的罪惡感。烤個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撒椒鹽,未免奢侈太甚!趙尉史忍不住內疚起來。
唐蒙坦然拍了拍肚腩,發出厚重的砰砰聲:“奢侈過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過于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難吃就是難吃,從來不會騙你。咱們要不精心侍弄,怎么對得起人家?”
趙尉史覺得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駁,只好低頭默默把另一個兔腰子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陣哆嗦。一抬頭,唐蒙已經迅速吃掉了另外一串,帶著嘴角來不及擦去的油漬,重新坐回烤槽之前。
此時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陸陸續續都熟了。在唐蒙的細心“呵護”下,每一串都烤得外焦里嫩,油香豐足??h兵們排起長隊,每人分得兩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配一塊在槽底烘軟的麥麩餅。
“老趙啊,這里的山雉肥得很,脂膏豐腴,我告訴你怎么吃才不浪費?!?/p>
唐蒙熱心地拿起一個麥麩餅,從中間掰開,舉起一串雉肉倒轉,讓還未凝固的肉油滴下來,浸入麥麩餅的芯中。滾燙的油脂迅速滲透下去,粗白色的麥芯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趙尉史看看左右,發現那些縣兵都這么吃。唐縣丞在番陽做了五年縣丞,估計這些人早被這位老饕調教明白了。他索性把心一橫,如法炮制,閉著眼睛享受起這令人負疚的快感。
別說,被肉油這么一浸,麥麩餅的粗糙口感變得綿軟,嚼起來毫不扎嘴。趙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感覺有一股隱藏的香味,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再也顧不上去追究唐蒙的不務正業了。
唐蒙分發完烤串,坐回烤槽之前。這樣肉串可以隨手放在槽上,保持溫度——這是縣丞的小小特權。他獨自一人靠在山坡上,吃一口麥麩餅,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后,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雙眼百無聊賴地望向遠處那道翠綠山嶺。
此時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夜幕遮蔽了大庾嶺的大部分細節,只保留了它高聳險絕的輪廓,黑暗中,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氣質。
泥土里那幅隨便劃拉的地圖,在昏暗中隱隱浮現成一片模糊的圖景,仿佛在提醒唐蒙,在山嶺的另外一側,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聽說嶺南的風土別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難得一見的食材,不知吃起來是什么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腦海中浮想聯翩。這時一個幼小的身影,在腦海中不期然浮現,令他握著烤串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下意識伸向前方,仿佛要把美食遞給那身影似的……
就在這時,營地的北坡下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有幾處灌木叢猛烈地搖曳起來。唐蒙心生警惕,趕緊把最后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個瞬間,十幾個人影從樹林里猛然躥出來,這些人身披褐衫、下著短绔,右肩綴著幾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來。他剛跟手下夸完??谡f不會開戰,敵人就來襲營……不對啊,漢軍在北,陽山關在南,怎么南越兵從北邊摸過來了?
唐蒙正要回頭示警,不料一個南越將軍幾步沖上坡頂,拔出銅劍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閃避,情急之下飛起一腳,狠狠踢向烤槽邊緣。腳尖恰好踢到把手,把整個烤架凌空掀翻。那些還未燃盡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飛散開來。其中一塊火炭高高彈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軍官臉上,“嗞”的一聲與皮肉緊貼,令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唐蒙知道此時若是退了,肯定跑不過對方,索性飛身撲了上去,利用體重優勢一下子把那軍官撲倒在地。后者臉上痛極,陡然又被這一座肉山壓住,登時動彈不得,連銅劍都丟去了一邊。
更多的桑炭,滾落在草坡之上。這一帶野草豐茂,枯枝遍地,經這些熾熱的碎片一滾,山坡上登時冒出七八條赤蛇。它們游走于草木之間,所到之處無不火光四起。一會兒工夫,兩人便被濃密的煙霧所籠罩。
那軍官兀自掙扎,唐蒙不懂搏擊,只得死死把他壓住。隨著煙霧越發濃密嗆人,兩人漸漸都沒了力氣。唐蒙的右手無意中觸到對方的腰,如深陷綿軟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濕濕的,似乎沾了一手軟泥,同時鼻子嗅到一種令人心生愉悅的氣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了一個古怪念頭……
一根青筋,在王恢的額頭輕輕綻起。
身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職責是處理朝廷與藩屬之間的關系,什么麻煩都見過了??纱丝掏鴰は碌膬蓚€人,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跪在左邊那個,是南越國的一個左將,他的右臉頰上有一大塊觸目驚心的新鮮燙傷,身子不時因疼痛抽搐著;站在右邊那位,是這次跟隨自己南下的番陽縣丞,胖乎乎的臉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只蜀中貔貅。
在他們身后,是一大片燒得光禿禿的山丘,至今仍有余煙裊裊。一座軍營孤零零地立于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塊斑癬。
一個時辰之前,王恢正在中軍大帳研究輿圖,突然接到消息,說漢軍一處營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軍精銳趕來救援,沒費多大力氣便生擒了這一小批南越兵,順手救下死死壓在南越軍官身上的唐蒙。
這場小小的勝利,卻讓王恢很煩躁。
他這一次率軍到大庾嶺,只是擺出姿態施壓而已,沒打算真開戰。
但如今南越公然襲擊大漢軍營,如果不追究,有損大漢顏面;如果追究,那可就真打起來了……左右為難,可真是個燙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決定先對付左邊的麻煩。他用馬鞭一指那個南越軍官,居高臨下喝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黃同,在南越軍中擔任左將一職?!避姽倮侠蠈崒嵒卮?。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兵,闊鼻厚唇,中原音講得很流利。
“你一個藩國裨將,居然敢公然襲擊天軍營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王恢厲聲質問。黃同嚇得連連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這軍營難道不是你燒的?”
黃同哀聲道:“真不是啊,明明是這位……”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來大叫:“我那是不畏犧牲,阻止你們去襲擊中軍大營!”
他胸口一挺,顯出大義凜然的模樣。黃同慌忙解釋道:“下官原本是在大庾嶺以北巡哨,沒想到天軍乍臨,把陽山關前圍得水泄不通。我們急切想尋個空隙,撤回關內,無意中撞進了這位將軍的防地。下官只有歸家之意,實無挑釁之心??!”
王恢冷笑:“無意撞進來?我軍連營數十里,你為何偏覺得那里是空隙?”
黃同也是一臉茫然:“下官在傍晚時分仔細觀察過。大庾嶺北側的山丘之上,皆有漢軍炊煙飄過,唯有此處沒有。下官以為這里并無天軍駐守,遂帶隊趁夜鉆行,哪知道……”他嘆了口氣,把腦袋垂下去。
王恢把視線挪到唐蒙身上:“唐縣丞,我記得那時諸營都在就地造飯,為何唯獨你的營中不見炊煙?”唐蒙立刻來了精神,眉飛色舞道:
“因為下官帶了幾斛桑炭。這種炭用桑木悶燒而成,無煙無焰,熱力健旺,烤起肉來那真是……”
“等一下!”王恢打斷他的話,感覺第二根青筋也綻起來,“你在軍營里烤肉?”
“沒有,沒有,是在軍營門外烤的,我們自己打的野味?!碧泼汕忧咏忉屃艘痪?。
“你哪來的烤槽?”
“呃,自己帶的……”
王恢大怒:“臨陣交戰,軍中飲食以速為要,你居然還優哉游哉地燒烤!萬一貽誤了軍機怎么辦?”唐蒙慌忙伏地請罪:“反正您打算不戰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對,我想讓士兵吃得飽些,好有力氣長期對峙?!?/p>
“誰跟你說我要不戰而屈人之兵的?!”
“如果朝廷有心開戰,應該派一位將軍來。大行令您是負責邦交事務的,帶著一群縣兵,能打得過誰呀……”
第三根青筋終于在王恢的腦門成功綻起。
他確實沒指望這些臨時征調的縣兵打仗,但……這種事不必公開講出來吧?
王恢正要出言呵斥,唐蒙卻忽然轉過頭去,看向黃同,抬起右手。
黃同以為他要扇耳光,嚇得頭一縮,隨后才看到,這只肥厚的手上面沾著一塊黑乎乎的污泥。
唐蒙對黃同道:“其實你不是在陽山關的北部巡哨,而是剛剛從東邊趕回來的吧?”黃同臉色登時一僵:“胡說!”唐蒙把手指湊到自己面前,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這個舉動,讓在場所有人臉色大變。就在王恢爆發之前,唐蒙趕緊恭敬道:“王令明鑒,這不是污泥,而是仙草膏啊?!?/p>
王恢臉色鐵青:“你在說什么?”
唐蒙道:“閩越國有一種仙人草,也叫草粿草。此草曬干之后,煎取汁液,與米粉同煮,放涼便會凝成玄色軟膏,叫作仙草膏。其性甘涼,可解熱毒,是閩越人穿行山林的必備食物——即是我手中此物了。”他說得口水幾乎都要流出來。
“然后呢?”王恢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將耗完。
“我適才與黃左將纏斗之時,無意間沾了滿滿一手。想必是黃左將也嗜好此物,隨身攜帶?!?/p>
唐蒙伸手一扯黃同的布腰帶,上面果然還沾著幾塊黑漬。
“這仙草膏風味絕美,只是難以久存,不出三日必會發酸。所以閩越國之外,幾乎沒什么機會吃到?!闭f到這里,唐蒙再次把那根指頭豎起來,嘖嘖道:“好在黃左將身上帶的仙草膏只是微酸,尚可入口。”
王恢聽到最后一句,陡然怔住了。
閩越國在南越國的東邊,也是個不安分的小藩屬。仙草膏是閩地獨有,三日即會酸壞。黃同既然隨身攜帶此物,且還未發酸,豈不說明此人剛剛從閩越國返回?
身為大行令,他敏銳地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唐蒙見王恢反應過來了,索性蹲下身子。他拿起樹枝,迅速畫出“大漢南境”與“南越”的格局圖,然后在兩者的左側又添加了“閩越國”的邊境輪廓。那根樹枝從閩越國邊境畫了一條線,直接連到大庾嶺的位置。這一下子,黃同的行動路線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這里是三國交界,北有大漢,南有南越,東邊還有一個閩越國。在南北對峙的敏感時刻,一支南越國的精銳小隊從閩越國返回大庾嶺。王恢意識到,這個黃同只怕身上肩負著什么重要的外交使命。
不過剛才衛兵搜查過他全身,并無任何簡片絲帛。王恢沉思片刻,突然對黃同道:“閩越王捎給南越王的口信,可是約定互尊為帝,聯手抗漢?”
黃同猝然被問,不由得“啊”了一聲,旋即醒悟,趕緊把嘴巴閉上??上闀r已晚,他那一瞬間的失神,已然暴露出足夠多的信息。
王恢冷哼一聲,沒有再多問什么,吩咐手下把黃同拖走。接下來的審訊干系重大,得回中軍大營才能繼續展開。他望向下首的唐蒙,眼神一時間變得復雜。
這家伙私設烤架,違背軍紀,論律本該重罰。但他陰錯陽差抓到了黃同,而且還從仙草膏這個細節,牽扯出兩國勾結的陰謀。真不知道這胖子到底是福緣至厚,還是大智若愚。
王恢一甩袖子,語氣和緩了些:“唐縣丞,你肆意妄為,本該軍法處置。不過念在你擒獲敵將,姑且功過相抵。接下來,你可要更加用心才行?!?/p>
“謹遵王令吩咐。”唐蒙樂呵呵地深深作揖,然后抬起頭,討好似的問道,“……那我,能不能搜一下?”
“搜什么?”
唐蒙一指那支垂頭喪氣的南越小隊:“除了黃同,其他人身上說不定也攜有仙草膏。能不能容下官搜檢一下,獻與王令品嘗?”
第四根青筋在王恢額頭猛然綻起,他狠狠瞪了一眼唐蒙,沒好氣地一擺手:“我不要那鬼東西!你自己留著吧!”
一個水刻之后,王恢押解著南越國的俘虜離開,而唐蒙則心滿意足地提著一個布袋回軍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他運氣很好,有四個南越斥候腰間的竹筒沒有損毀,里面的仙草膏保存完好,被他統統倒進袋子里。
番陽縣兵們關切地圍攏過來。他們不太理解唐縣丞的古怪性格。但如果一個人總是能帶來美味的食物,他自然會贏得其他人的敬愛,這一點人類和其他動物并無區別。
唐蒙把手里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你們有口福。我記得西邊那個山頭,好像有個野蜂窩,你們去幾個人,設法刮些蜂蜜回來,澆在這仙草膏上味道絕美。”
他讓一個縣兵轉過身,拿起一塊殘炭,在其背襟上畫了幾筆,把方向指示得很清楚。這縣兵帶著幾個同伴,喜滋滋地離開了。唐蒙小心翼翼地打開布袋,把仙草露倒入一個陶盆。這東西顫巍巍地抖動,很容易碎掉,必須仔細侍弄。
趙尉史湊過去,小心地問王令到底怎么說,唐蒙笑呵呵道:“王令說我功過相抵,真是最好不過?!壁w尉史大為不解:“您擒賊的功勞都給抵沒了,這也算好事?”
唐蒙“嘖”了一聲:“老趙,這你就不懂了。過大于功,要受罰挨打,不合算;功大于過,下回上司有什么臟活累活,第一時間會想到你,也是麻煩多多。只有功過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錯,又不敢大用,才能落得個清靜。”
趙尉史更糊涂了:“別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么唯獨唐縣丞你避之不及?”
唐蒙不屑道:“升官有什么好?前朝有個宰相叫李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厲不厲害?到頭來被推出去殺頭,臨死前對兒子說,很想念父子倆一起牽著黃犬出東門的悠閑日子。我干嗎不一步到位,直接去東門遛狗?”
“那您就打算……一直做個縣丞???”
唐蒙一拍胸口,更加理直氣壯:“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孝文、孝景二帝提倡黃老,講究無為而治。我這么做,是為了緬懷先皇,遵其遺志啊。”
趙尉史沒想到,這個縣丞能把胸無大志說得如此雅致,一時無語。很快縣兵們抱回一大塊野蜂巢。唐蒙從里面摳出蜂蜜,直接澆在陶盆里面,給眾人分食。唐蒙收繳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只能分上小半勺。但對這些縣兵來說,已是極難得的奢侈,個個吃得心馳目眩,神意揚揚。
趙尉史猶猶豫豫地嘗了半勺,仙草膏那爽滑的口感,配合著蜂蜜的甘甜,一瞬間滲入四肢百骸,將暑氣一點點擠出身體,別提多愜意了。
他對唐蒙的話,忽然有了一絲理解。如果每日都能這么吃,確實要比做官開心多了。趙尉史花了好久,才從回味中清醒過來,耳畔忽然聽見一片參差不齊的酣暢歌聲。唐蒙帶頭領唱,聲音醇厚響亮,語氣里滿是幸福:
“人生不滿百,莫懷千歲憂,黃老獨清靜,脂膏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