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大港
- 劉克中
- 23790字
- 2024-06-20 14:05:03
第一章
1
沒人理解恨的力量,其實它跟愛一樣,浸透人生所有的時光。
漁民的兒子梁云霄對大海的愛恨尤甚。海山群島孤懸滄海,如浪濤間時隱時現的片片浮葉,而落葉島漁村就是濁浪汪洋中最飄搖的那枚。落葉島上的漁民到海山本島要乘四個小時駁船,到連接大陸的寧州還需乘船兩個小時,遇到風浪,船要從清晨漂到黃昏。偏偏父親梁海生和島上的漁民迷之自信,總把“向海而生”四字掛在嘴上,而在梁云霄看來,這個所謂的“生”,是被波濤洶涌的大海逼到了死的絕地。
那個暴雨黃昏的絕望,梁云霄刻骨銘心。
千禧龍年,八月,他的父親梁海生死了。
梁海生駕駛的萬噸遠洋捕撈漁船在萬里之外的異國海域觸礁沉沒。噩耗傳來,距梁云霄前往東海交通大學入學報到只剩七天。母親丁春草本要籌辦一場梁云霄的升學喜宴,他是落葉島幾十年來第一個考上國家重點大學的孩子。梁家人翹首祈盼梁海生從遠洋歸來。然而,升學喜宴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一場葬禮。梁海生的遺體是梁云霄和十六歲的堂弟梁寶從千家門漁港鄰村漁船冷凍艙里接回來的。
夏日的正午,陽光刺眼,海山本島千家門漁港,回港的遠洋漁輪云集海灣,身穿雨褲、頭頂烈日的碼頭漁業裝卸工人正拿著鐵鉤子從冷凍艙的傳送帶上鉤出一塊塊結成冰塊的魚蝦。梁云霄和梁寶乘坐著駁船靠近了一艘五千噸的遠洋漁輪。漁老大五十多歲,膚色黝黑,滿臉絡腮胡子。他拍了一下梁云霄的肩膀長嘆一聲說:“跟我來吧。”
漁船冷凍艙重重的艙門咣當打開,濃重的海腥味和寒氣撲面而來。梁云霄打了個寒戰,繼而接連打了三個噴嚏,然后跟著漁老大下了冷凍艙。一個個鐵皮盤子上裝滿了凍成冰塊的魚蝦,碼放在十幾米的冷凍艙里。漁老大這次遠洋捕撈收獲頗豐,滿艙的冰凍“金條”。碼放整齊的大黃魚魚鱗在燈光下反光,金燦燦耀人眼。在一堆冰凍大黃魚冰垛的最里面,梁云霄看到了一個被棉布蓋著的鐵匣子。漁老大掀開棉布的那一瞬間,像是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捅進了梁云霄的身體,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心臟,他的情感、思維、血液、呼吸,包括渾身的器官像是瞬間被冰凍凝固了。他僵硬地站在那兒,想哭,可聲音也像是瞬間凝固在了喉管里。他呆呆地望著父親梁海生,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梁海生躺在一個長兩米、寬一米半的敞口鐵匣子里,鐵匣子里結滿了晶瑩剔透的冰,梁海生凝固在冰塊里。雖然漂洋過海三十幾天,此刻凝固的冰塊卻絲毫掩飾不了他與生俱來的驕傲、狂熱和不羈。那張臉天庭飽滿,鼻直口方,唇角上翹,雖然并不出眾,但辨識度極高,多年后仍然清晰地烙印在梁云霄的腦海里。
“云霄你節哀,我們也是沒法子,只能用這樣的辦法帶你爸回來。”
堂弟梁寶沖著鐵匣子跪下,連磕了三個頭,號啕大哭起來。
“叔,我哥來接你了,咱們回家。”
梁云霄似乎沒聽到漁老大的解釋和梁寶的哀號。他機械地伸出手,想去觸摸冰層之下父親那張熟悉的臉。刺骨的冰冷頃刻間從指尖鉆進了他的骨子里,但他的整只手還是摸了上去。從記事起,他就沒再觸碰過父親的臉。梁海生在船上做慣了老大,渾身上下帶著海盜船長般唯我獨尊的匪氣和霸氣,連說話都帶著驚濤駭浪的海腥味。梁云霄從小就跟梁海生不親,梁海生這張高高在上、嚴肅中帶著殺氣的臉,像一面冰冷的盾牌,阻斷了他們父子間的親近。此刻,梁云霄雙手撫摸著父親的身體,感受到的卻是一股一股冰涼的寒氣滲透進他的骨頭里,針刺般的疼痛傳遍全身。梁云霄開始心疼眼前這個被冰封在冰塊里的男人。萬里歸途,他的父親梁海生就是這樣躺在冰冷刺骨的冷凍艙里,越過好望角,漂過印度洋,橫穿太平洋……悲傷的閘門瞬間打開,梁云霄抱著這塊巨大的冰塊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聲:“爸——”
梁家小白樓前聚滿了漁民。屋外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黑壓壓的人群站成一片。他們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如泥塑刀刻的雕像,任憑大雨沖刷。人們似乎還沉浸在梁海生集資造船時為他們描繪的海市蜃樓里不肯醒來:萬噸遠洋漁輪傲視滄海,劈波斬浪,馳騁于千里異國海域,一網下去,大黃魚滿船亂飛,這些亂飛的大黃魚瞬間幻化成百元大鈔翩翩飄舞,令人目眩。一年前,也是在這里,這些人爭相集合,滿懷激情、滿眼放光地盯著梁海生,聽他口若懸河地講述這一切。
梁海生算是海山群島遠洋捕撈最厲害的船老大之一,梁家也算是漁村為數不多先富起來的人家。村民們眼睜睜看著這個個子不高的男人開大船、掙大錢、起高樓。梁家那座白墻青瓦的六層小樓佇立在月塘灣半山腰,依山面海,背陰朝陽,出海歸來的漁船在幾海里外就能看見,旭日之下,白墻青瓦,燈塔一樣明晃晃耀人眼。看得見的硬實力,讓村里漁民無不對梁海生頂禮膜拜。那天,梁海生站在自家小白樓前豪邁宣告:不出三年,落葉島上所有漁家,都能住上像他梁家這樣的小白樓。那一刻,月塘灣爆發出海浪般的歡呼,各家各戶隨之傾囊出資,花花綠綠的鈔票一捆一捆碼在梁家的桌子上。梁海生選了個好日子,帶著侄子梁寶和村里幾個年輕人去了寧州第二造船廠。
大船從建造到下水,耗去整整九個月。九個月里,梁海生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他一遍遍地跑海山、寧州,補習英語,辦證件,招募工人……他像兒子梁云霄備戰高考那樣備戰遠航,在憧憬、期待、煎熬、焦躁、夢寐中等待著萬噸漁輪出塢的日子。那段時間,梁海生吃住在造船廠,睡在船塢甲板上,一雙眼睛死盯著他那艘一點點搭建、焊接起來的大船。鋼板用最好的,輔料也用最好的,他要造最大的船,出最遠的海,捕最貴的魚。造船預算一次次超支,那個日漸崛起的鋼鐵家伙,就像一頭永遠吃不飽的吞金巨獸,成捆的百元大鈔很快就被它吞噬殆盡。梁海生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不停往返于寧州、海山、落葉島,像一只沒頭蒼蠅,四處找人投資、找人借錢。
梁海生無限膨脹的野心嚇壞了梁云霄和丁春草。在梁云霄眼里,母親丁春草是個眼界開闊的漁民,她養蝦、養蟹、養海參、養鮑魚和貽貝,月塘灣最遠的那片海域,就是她每年都會豐收的海上良田、水上牧場。細算起來,梁家家業其實大半是丁春草積攢起來的。梁海生的遠洋捕撈是很掙錢,可每次遠洋出海回來,他都有大半年在醉生夢死。梁海生的錢就像海灘上的巨浪,來得快,去得也快。二十年來逆來順受的丁春草突然間性情大變,以死相逼,堅決抵制梁海生賭徒一樣地賭上一切。她跟梁海生從一開始的爭論變成爭吵,從謾罵變成廝打,從冷暴力變成了樓上樓下分居,直至提出了財產分割和離婚。
父母的矛盾毫無疑問影響到了梁云霄的高考備戰。為了挽救父母的婚姻和那個原本幸福的家,梁云霄不得不一次次從海山市返回孤島,從中調停。野心無限膨脹的梁海生固執得像海邊的礁石,任憑丁春草一次次怒潮拍打仍巋然不動。梁云霄的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母子二人的一切努力都未能改變梁海生造大船、出遠洋的決定。這個發瘋要縱橫四海的巨輪船長,心如磐石。為了兒子梁云霄的高考,丁春草不得不理智地選擇了妥協。
千禧年高考百天倒計時,梁云霄蜷縮在海山市海洋中學高三宿舍的被窩里。他沒有去上課,也不想吃飯。他病了。那段時間,各地遠洋漁輪海難不斷。鄰村有艘五千噸漁輪在好望角附近遠洋捕撈時遭遇風暴觸礁沉沒,船上幾十噸金槍魚連帶著所有船員沉入海底,無一生還。一連幾天,梁云霄都被光怪陸離的夢魘折磨著:風暴、海嘯、巨浪、沉船、海底猛獸的撕咬……一個夢連著一個夢,像在播放橋段無縫銜接的電視劇。他跟著父親梁海生在一艘漁輪上顛簸,狂風巨浪中漁輪被海浪擊碎了,所有的人都沉入了水底。大海深處,他和梁海生不停地下沉。梁海生伸出手去拉他,一個巨大的漩渦在他身邊旋轉。梁海生瞬間被卷進了漩渦,梁云霄大聲呼喊著父親,拼命想去抓他的手,可是梁海生一下子沒有了影子。繼而,梁云霄也被漩渦卷了進去,他劃水、踢腿、掙扎,一切都無濟于事……心神不定的梁云霄匆匆從海山市海洋中學返回了落葉島,雖然他知道,他不可能改變梁海生這個霸道船長既定的航向,但他還是想跟母親一起再做一次努力,盡可能地勸阻父親。
那天夜里,梁家客廳氛圍壓抑沉悶。梁云霄把自己的擔心告訴父親,梁海生用鲅魚骨頭剔著牙齒,瞪著眼睛看著他,用低沉的聲音告訴他:“漢子死在浪尖上,懦夫死在板板上。”這是梁海生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也是他獨斷專行的好借口。梁云霄還想再說什么,梁海生吐出嘴里的魚骨頭告訴他:“好好讀你的書,老子的事不用你管。”說完,起身出了門。臨走時,他看了一眼梁云霄,接著又撂下一句話:“老梁家不出懦夫。”面對梁海生的強勢和粗蠻,梁云霄無可奈何。丁春草沖著梁海生的背影高喊:“我要跟你離婚!”門外傳來梁海生嗤之以鼻的聲音:“那就盡快辦手續。”那天,梁云霄第一次從丁春草臉上看到了她對婚姻的失望。身心交瘁的丁春草歇斯底里,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爆了粗口。她沖著門外高喊:“離,誰不離誰是小娘養的。”那天,梁云霄勸住了丁春草,而梁海生卻像一頭倔強的瘋牛,在通往遠洋大船夢想的道路上狂飆。
這天黃昏,身穿舊西裝,歪打花領帶,手拎著干癟的破皮包,一身疲憊的梁海生在海山市海洋中學門口徘徊。看到梁云霄出來,梁海生立刻就抱住了他,難掩興奮地大聲告訴他:“兒子,老子的大船出塢了。”梁海生忘乎所以的喊叫引來不少學生疑惑的目光,弄得梁云霄一臉窘迫。亢奮的梁海生根本沒有顧及梁云霄的感受,他從寧州第二造船廠急匆匆趕回海山,第一時間就是要來跟兒子分享這個喜訊。梁海生告訴梁云霄:“開漁節海祭,跟你老師請兩天假,老子的萬噸大船要出海了。海祭的時候,你得去。”
開漁節海祭前夜,十幾個島嶼的百余艘漁船和大批漁民云集月塘灣這個百年漁港,等待著明日漲潮啟航。每年,月塘灣開漁節都盛況空前,漁民會在海灣的空地上設祭臺、擺供品,焚香禱告,祈禱平安。東海云生號萬噸漁輪在島上漁民的歡呼聲中駛入月塘灣。月光下,巨輪停泊在月塘灣碼頭,在百艘漁船中鶴立雞群。舷號東海8043的萬噸漁輪,出自寧州第二造船廠二號船塢,純鋼結構,船長一百六十米,寬四十三米,船體雪白,舷號鮮紅,船體上掛滿了各種旗幡。萬噸漁輪駕駛艙里,梁海生操作著一排儀器,一臉豪邁地對梁云霄說:“老子的船,是東海噸位最大、航程最遠、最先進的漁船。”
漁船上有四十九名船工,船長自然是梁海生。大副、輪機長、甲板長都是高薪從寧州聘來的,船員大部分是村里集資的股東。梁姓家人有四個,分別是梁云霄的二伯父、四叔、堂兄,還有堂弟梁寶。另外,船上還聘請了一個英文翻譯及四名來自非洲、越南的遠洋熟練船工。這些人聚集在船艙里,跟村里來送行的家人們喝酒,喧囂的笑聲、嘈雜的吵鬧聲不時傳來,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月光清冷,梁云霄跟在梁海生后面上了船頂的甲板。望著燈火輝煌的海港和月光下通體銀亮的大船,梁云霄怯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跟你一起出海。”梁海生怪異地看了一眼梁云霄,像是沒聽清他說的話。梁云霄接著又低著頭說了一聲:“我也想出海。”這次他聲音很大。梁海生的臉一下變了。他聲音低沉,但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海祭后,你給老子滾回學校讀你的書去,這輩子不準你吃漁民這碗飯。”
“為什么?”
“在老子面前沒有為什么。”
“我都十八了,梁寶才十六,為什么我不能?”
“梁寶是梁寶,你是你,只要老子還活著,這事你就別想了。”
“我不是懦夫。”
“不是懦夫就給老子考個大學看。”
梁云霄還想說什么,梁海生突然間翻了臉,一下子提高聲音:“滾下去,從明天起,不準給老子再上船。”
話不投機,梁云霄氣呼呼地下了船。
天剛亮,海祭的人越來越多。盡管心里充滿了對梁海生的不滿,丁春草還是和村里的漁嫂們一起帶著祭品來到了祭祀場。作為最牛漁老大的女人,每年的祭祀盛典上,丁春草都是月塘灣漁嫂的代表。梁海生帶著船員手捧酒碗面朝大海,平膝單跪,帶頭高誦:“一敬酒,感恩滄海;二敬酒,風平浪靜;三敬酒,魚蝦滿艙。”雄壯激昂的聲音在月塘灣上空飄蕩。丁春草帶著村里的女人們手端五谷,望著登船遠去的男人們,祈禱風調雨順,男人們平安歸來。
梁云霄在梁寶的掩護下偷偷躲在船上,企圖蒙混過關跟著大船出海。結果,他被梁海生從船艙里揪了出來。一臉陰冷的梁海生鼓起兩個大眼珠子,狠狠地抽了梁云霄兩記響亮的耳光,一腳把他踹進了大海。粗蠻彪悍的梁海生,就是這么蠻不講理。他自己帶著船隊縱橫四海,卻不允許他的兒子再踏上漁船半步。這天,距離梁云霄高考還有一個月。梁海生站在甲板上粗魯地罵梁云霄:“不考到省城去,老子回來溺死你。”那一刻,梁云霄痛恨梁海生蠻橫無理的謬論。梁海生是東海最好的漁民,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延續逐浪生涯。
大潮轟鳴而來,百船齊發。梁云霄從海水中爬上岸,沿著海岸線一路奔跑,最后,他只能站在海灣的懸崖頂上,眼睜睜看著梁海生駕駛萬噸巨輪消失在茫茫滄海的天際。兩個月后,舷號東海8043的萬噸漁輪在異國海域觸礁沉沒。
漢子死在浪尖上,懦夫死在板板上。梁海生真的就死在了浪尖上。
大海從來都是埋葬勇敢者的墳墓。死在浪尖上是梁海生的榮耀,卻是梁云霄厄難的開始。
2
靈堂里光線暗淡,屋子里燭光搖曳。里面擠滿了人,外面站滿了人。一身雪白、腰間系著麻繩的梁云霄坐在客廳里。一張平板床上,放著梁海生正在隨著冰塊融化的尸體。梁云霄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梁海生的那張臉。燭光之下,那張堅毅的面孔開始變得松弛起來。梁云霄覺得這柔和的臉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東海云生號萬噸漁輪的幸存者梁寶跪在梁海生遺像對面。梁寶是個十六歲的年輕漁民,身材矮小,肌肉發達,肩寬背闊。他佝僂著身子,一邊哭泣,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講述著那場發生在異國海域的海難:“那個黃昏,我們真的遇到了魚群,大黃魚魚群。一網起來,幾千斤金燦燦的大黃魚在甲板上亂蹦。我叔高興地對我說,初步估算,如果這艘船能安全返港,購船款還清還有盈余,嬸子就不會再提跟他離婚的事了……”
梁寶膽怯地望了一眼滿臉冰霜的丁春草。丁春草跪在梁云霄對面,沒有再看梁海生流淌著海水的尸體,也沒有聽梁寶在說什么。她呆滯的目光死死盯著外面陰雨的天空。梁云霄心里明白,此刻,她的心里不僅充滿了悲傷,還有跟愛交織的恨。
梁寶接著他的回憶:“可是那天,天氣出奇地怪,臺風提前來了。一時間,惡浪滔天。按道理,8043是大船,抵抗這樣的臺風根本不成問題。可是,鄰村五千噸漁船卻出了問題,眼看就要翻了。我叔要我割斷網繩,去救那艘漁船。那網就要起來了,那可是幾千斤大黃魚啊。我不干,我叔就一連扇了我三個耳光,我只好忍痛割斷了網繩。我叔要大副開足馬力,超到小船前面,用我們的船頂住漁船。可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前面就是海峽暗流,漁船沒救到,我們的船卻一頭撞到暗礁,船瞬間就翻了,然后就沉了。十幾萬斤大黃魚,還有大船,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就這么沒了……”梁寶開始哀號,“冰冷的海里,我叔用力托著我的身體,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把我舉到了海面。我抓住了一個漂浮的救生圈,回頭再找我叔,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
梁云霄無心聽梁寶的回憶,他對梁海生舍己救人的壯舉絲毫不感興趣,只是望著身邊安靜地躺在那里,像凍魚一樣的梁海生。
一條腿殘疾的同門大伯梁順拄著拐走了進來。梁順算是梁海生的師父,在一條腿沒有被漁船上絞索機的鋼絲絞索活生生夾斷之前,他是月塘灣的漁老大。梁順手里拿著嶄新的壽衣。梁海生必須盡快入殮,拉到對面鎮子上的火葬場去火化,倘若慢點,解凍的尸體就會散架。
目光呆滯的丁春草接過梁順手上的壽衣,機械地跪在梁海生尸體旁邊,用雪白的毛巾開始為他擦拭身體。梁海生冰凍后徹底融化的身體開始柔軟,繼而坍塌。幾個月前還身板兒筆挺的梁海生此刻軟成了一攤泥。丁春草仔細地擦著那張臉,然后是胸膛、小腹和四肢。整個過程,丁春草都沒有出聲,她機械而細致地完成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她不再哭泣,眼睛里也沒有了眼淚,只是在履行著一個妻子對亡夫最后的責任。
那張被海水浸泡過的臉開始變得沒有血色,渾身上下一片灰白,繼而,五官開始模糊,兩腮、鼻梁都開始坍塌,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面孔瞬間變得猙獰起來。梁云霄不敢再看那張變得松軟、丑陋、陌生的臉,他已經習慣了梁海生板起臉來的威嚴。他的目光轉向那張黑白遺像,遺像上的梁海生仍保留著昔日的神情,這神情已經定格在梁云霄的腦海里。
梁順和梁寶已經幫著丁春草為梁海生穿上了嶄新的壽衣。黑色的西服,黑色的褲子,雪白的襯衣。梁云霄手里拿著一雙嶄新的皮鞋為梁海生穿鞋。盡管鞋子買的時候大了兩個尺碼,但梁海生已經膨脹松軟的腳怎么也伸不進去。梁順擺了擺手說:“穿不上算了,奈何橋孤魂野鬼、劣畜野狗多,你爸可以脫下來砸狗。”很多年以后,梁云霄一直在心底痛恨自己:有生以來,他從來沒為梁海生做過任何事情,就連臨終為他送行的時候,都沒為他穿好鞋。
梁海生的葬禮空前隆重。梁家院子里擠滿了來送葬的人,不過梁云霄心里清楚,這些人里除了親戚,更多的是參與大船集資的漁民。葬禮上,島上的漁民近乎傾巢出動,家不留人。那時候,梁云霄和丁春草還沒搞清楚,那艘沉沒在異國海域的大船到底花了梁海生多少錢,瘋狂的梁海生到底借了多少外債。葬禮已畢,人卻沒有散去。他們圍在小白樓門口,靜靜地站在院里院外,目光盯著梁家敞開的大門。
黃昏,天空一片陰霾,烏云掠過海面,重重積壓在梁家小白樓屋頂,濃濃的霧氣包圍著四周,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梁云霄和丁春草靜坐在客廳里。整個葬禮,梁云霄沒再哭泣,不是安靜地坐著,就是如木偶般機械地走著,讓漁民們有些害怕。然而此刻,梁云霄的心底卻像要爆發的地下火山,傷痛、憤懣、悲哀、絕望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燃燒、沖撞,四處尋找著奔涌的出口。
一個矮個子村民把厚厚的賬本和一摞借條推到了丁春草面前。他清晰地看到丁春草那只接賬本的手在顫抖,繼而渾身都開始顫抖。梁云霄努力地控制著自己,可燃燒的憤怒還是無法熄滅,沸騰的熱血還是無法平靜。他堅持認為,梁海生不遺余力地造大船,縱橫四海的野心一天天膨脹,跟這些整天做著發財夢的漁民有很大的關系。漁村的男人,跟梁海生一樣,沒有一個是安于現狀的。波濤洶涌的大海蘊藏著無限的兇險,同時也充滿了無盡的幻想和永不滿足的未知,雖然他們都清楚,大海從來都是埋葬勇者的墳墓。
那一刻,怨恨就像一條蜿蜒盤踞在胸口的蛇,扭曲著梁云霄的五臟六腑。他的目光盯在厚厚的賬本和一張張借條上,終于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從母親手中奪過賬本和借條拋向天空,然后怒吼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沖出了房門。
雷電撕扯混沌的天,狂風裹挾陰沉的云驅趕傾盆而瀉的雨,白浪掠過滔天翻滾的海,一股腦地罩在梁云霄頭上。霹靂閃電中,梁云霄追著海浪奔跑、吶喊、控訴、叫罵、詛咒、哀號:“該死的大海,你也把我帶走吧!”
第二天清晨,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大海出奇地平靜。月塘灣客運碼頭被貼著海面的烏云籠罩著。因為是早班船,碼頭上只有零星幾個人。梁云霄懷揣東海交通大學海事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要逃離落葉島。昨夜淋雨,他有些感冒,發著燒,腦袋大如斗,腳下輕如云。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盡快離開這個該死的孤島。
梁云霄苦苦哀求,讓丁春草舍掉家里的一切,跟他一起去省城東海。丁春草拒絕了。梁家小白樓四周晝夜都站滿了集資造船或者借錢給梁海生的人,她根本不可能離開落葉島半步。梁云霄想過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去做海員,跟丁春草一起掙錢把欠下的債還清。可是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閃過之后,瞬間就被他掐死了。他很清楚,此刻,但凡他說出“放棄”兩個字,一定會殺了丁春草。梁海生死了,梁云霄去東海上大學,是丁春草活著的唯一理由。可是,梁云霄又不忍讓丁春草留下來獨自面對這一切。母子兩個在內心的復雜煎熬中挨到了天亮。
碼頭上,丁春草在村里兩個年輕女人的陪同下一起來送梁云霄。這兩個年輕女人梁云霄都熟悉,按輩分,梁云霄應該叫她們嫂子。她們同樣一身雪白重孝,淚眼婆娑,因為她們的男人跟梁海生一起葬身海底。舷號東海8043的漁輪上死了三個人,印證了“43”這個數字。所以,這兩個年輕女人與其說是陪同,不如說是盯梢。村里人害怕丁春草受不了打擊、頂不住壓力,自尋短見。冤有頭債有主,借債的人死了,他老婆必須好好活著,即便再悲痛再絕望也不能死。丁春草生無可戀,可也欲死不能,這樣的痛苦只有梁云霄才能體會。
梁云霄和丁春草拎著行李走向停泊在碼頭的駁船。丁春草站在比梁云霄高一級的石階上,抱著他的腦袋親吻著他的額頭。丁春草的胸膛雖然散發著咸澀的汗味,但久違的溫暖滲透全身,還是讓梁云霄熱淚橫流。從十二歲開始到海山本島上初中的那天起,梁云霄就開始拒絕母親這樣的親昵舉止。可是這天,他沒拒絕。丁春草親吻梁云霄額頭時,干涸的雙眼淚如泉涌,淚水順著臉頰流到梁云霄的唇邊,和海水一樣苦咸。
梁云霄哽咽著告訴母親:“媽,別擔心,還有我。”
丁春草悄悄塞給梁云霄一張銀行卡,在他耳邊輕聲說:“這張卡是以你舅舅的名義辦的,你省著些花。記住,別再回來。你要是回來,媽立刻就死。”
丁春草是個未雨綢繆的人。這些年來,梁家若沒有她,根本起不了高樓,存不下什么錢,更不會那么風光。梁云霄手里攥著那張銀行卡,心如刀割。他心里清楚,此刻連死的權利都沒有的丁春草就是孤島上的囚徒和人質。梁云霄上了船,遠遠望去,高山之巔有三座新墳,最顯赫的那座里埋著梁海生,丁春草用家中最后的積蓄為他建造了這座陰宅。人死為大,入土為安,村民們容忍了這個女人最后的放縱,同時也給了死去的梁海生最后的尊嚴。
站在小客輪船頭,面對不停翻滾的海浪,梁云霄在蒙蒙細雨中聲嘶力竭地宣泄著他的仇恨:“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人生總要有個開端,梁云霄的人生開端從逃離開啟。
3
滄海之上,來往的貨輪扯著長長的汽笛等待入港。梁云霄背著被褥急匆匆前往海山客運碼頭轉船。客運碼頭距離海山港新建的大宗商品貨運碼頭不遠,碼頭上高聳的橋吊正在繁忙作業。
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梁云霄聽從了老師們的建議,選擇了東海交通大學海事學院的港口與海洋工程專業。他們說,學了這個專業,將來畢業能進港口,端上掙大錢的鐵飯碗。這是梁云霄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海山本島,前往省城東海。在此之前,他連海對面的寧州都沒去過。
梁云霄腳下松軟,做夢般行走在人群中。處理梁海生的葬禮和造船集資的后事,讓他一連幾天沒睡好,精神有些恍惚。混沌之中,他看到一個身穿白色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女孩身材修長,皮膚白皙,鼻梁挺拔,明目黛眉,朱唇皓齒,白凈的臉上雖然還帶著少女的生澀,但成熟女性的特征已然吸引了眾多男人的目光。碼頭和客輪連接處,兩個身穿藍色碼頭工人操作服的男人在為她送行。老者六十來歲,膚色黝黑粗糙,白發寸頭,精神矍鑠,性格豪放,說話的聲音渾厚有力,中氣很足。中年人清瘦儒雅,架著一副近視眼鏡,說話聲音不大,但很文雅。聽三個人聊天,顯然是三代人。老者堅持要把孫女送到寧州,女孩和父親則堅決反對,三人站在登船口爭執不下,很快就堵塞了上船的路。梁云霄沒有再往前走,只是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后,等著他們做出最終決定。
后面的人卻不樂意了,一個粗野的外地男人,挑著兩個很大的保溫箱,顯然里面裝的是島上諸如黃魚、螃蟹、大蝦之類的海鮮。外地男人急著上船,就扯著嗓子沖梁云霄大聲叫嚷:“你還上嗎?不上下去,磨蹭什么!”外地男人說著朝前面擠了過來,梁云霄被擠了個趔趄。他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外地男人,大聲回懟道:“你擠什么?”外地男人見是個儒雅少年回懟他,很是惱火,使勁向前推了梁云霄一把,梁云霄一下子被推到了少女身上。梁云霄惱了,用背上的行李推了回去。這一下,梁云霄用力很大,外地男人被推了個趔趄,差點掉下船。他罵罵咧咧就要跟梁云霄動手,老者眼睛頓時瞪圓了,怒喝一聲:“你是想動手嗎?”聲音低沉卻底氣十足。外地男人立刻被嚇著了。中年人勸住了老者,慌忙給外地男人道歉:“對不起,是我們擋了路。”女孩和中年人最終妥協了,讓老者提著兩個箱子上了船。隊伍順暢登船,中年人站在碼頭上沖著老者和女孩揮手告別。
梁云霄上了船才發現上面人很多,過道上擺滿了散發著海鮮腥味的泡沫箱子,一下子讓整個船艙變得特別擁擠。梁云霄找了最邊上的一個位置勉勉強強坐下來,可是行李卻放不下去,只能把行李扛在肩膀上。這時,女孩悄悄拉了下梁云霄的衣服,示意跟她走。梁云霄拎著行李,一臉疑惑地跟著女孩上了客輪二層。客輪二層人少一些,狹窄的過道兩邊是標著序號的包廂。女孩推開了一個包廂,老者正與進包廂給他倒水的乘務員聊天。乘務員顯然跟老者很熟,一臉謙卑地叫他“老爺子”。老者豪邁地掏出一袋大白兔奶糖遞給乘務員,說:“吃糖,我孫女考大學的喜糖,她考上了東海交大。”乘務員接了喜糖,連聲道喜:“東海交大可是名牌大學,整個海山群島也沒幾個能考上的。祝賀姚老爺子,你們家出了個女狀元。”梁云霄看了一眼漂亮文靜、一臉青澀的女孩,這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前往東海交大報到的,他們算是校友。
老者見梁云霄進來,就問乘務員:“我這包廂里多個人沒問題吧?”乘務員笑著答:“您說沒問題就沒問題。”說完拿著那袋喜糖出去了。梁云霄把行李放到床下,沖著老者和女孩鞠躬道謝。老者的目光落在他右邊短袖袖口套著的黑色孝箍上,就問他家中有誰故去,梁云霄回答說是他的父親,老者就惋惜地說:“看你小小年紀,你父親應該年齡不大。”梁云霄順口回答:“剛滿四十歲。”老者扼腕:“英年早逝,節哀!”又問梁云霄是哪兒的人,等梁云霄報出“落葉島”這三個字,老者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說:“那可是東海最飄搖的地方,你們那兒有個月塘灣,對吧?”梁云霄點了點頭。
老者看了看梁云霄的行李,接著問他:“你這是去打工嗎?”梁云霄搖搖頭,看了一眼坐在床邊的女孩,說:“去讀書。”老者驚訝地看了一眼梁云霄,點了點頭:“嗯,落葉島出個大學生不容易。你們那兒,像你這樣的年紀,怕是在漁輪上都能干大副了。去寧州還是去東海?”老者接二連三的詢問讓梁云霄心里很不舒服,就沒再回答他。他心里想:憑什么落葉島上漁民的兒子就不能去省城讀書?
女孩看出了梁云霄的不悅,嗔怪地對老者說:“爺爺,您是公安局派來查案子的嗎?”老者尷尬地笑了笑,說:“船到了寧州,你還得坐火車,要是你們能同路,我不是能放心些啊。”女孩說:“爺爺,我都十八歲了,這是去上大學,不是去上幼兒園,您有什么不放心的?”老者不說話了,端起他的白色搪瓷缸子喝乘務員為他倒的開水。女孩充滿歉意地對梁云霄說:“人老了就愛絮叨,你別見怪。”梁云霄苦笑一下,說:“沒事,老人家還真沒說錯,我也去東海交大,我們同路。”聽了梁云霄的話,女孩一下子興奮起來,拍了一下梁云霄的肩膀,脫口而出道:“你是梁云霄,海洋中學的?”梁云霄一臉驚愕地問道:“你怎么知道?”女孩說:“我爸在教育局的網站上看到的,他說我們海山考上東海交大的就我們兩個。”
梁云霄一頭霧水,他根本不知道互聯網是個什么東西。那時候,互聯網在中國剛剛開始崛起,整個海山市,也就市政府和教育局通了網線。
女孩伸出手,一臉高興地介紹自己:“梁云霄同學,我叫姚子期,從今天起,我們就是至親的老鄉加同學了。”老者看著眼前兩個年輕人握手,頓時興奮起來,一臉得意地對孫女說:“你看吧,我這雙眼睛,看人毒著呢!怎么樣,你去省城找到伴了吧?”老者伸出那只厚實、粗糙的手握住了梁云霄的手,繼續說道:“小子,我們也認識一下。我叫姚四海,海山港的老工人。我孫女子期說得對,從今天起,你們就是至親的老鄉加同學了。你是男子漢,到了省城,麻煩你保護好她,我老姚就拜托你了。”老者的手像一把鉗子,瞬間握得梁云霄的手生疼。
客輪在寧州碼頭靠岸,姚四海叫了一輛黃色面包出租車,把梁云霄和姚子期送到了火車站。這是東海孤島漁民的兒子梁云霄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海山本島,也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車。少年的遠行,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就像做了一場夢。梁云霄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逃離了那座孤島,那片渾濁的滄海。天地一片昏暗混沌,他原本暗無天日的孤獨旅途,卻因為身邊有了姚子期的陪伴變得明朗起來。火車穿過黑暗的隧道,穿越低垂的烏云,陰霾的雨季,終于迎來了刺眼的陽光。火車鏗鏘前行,也將身處死境的梁云霄帶上了人生未知的旅程。窗外,海灣、灘涂、寧州煉化高聳入云的煙囪、港口氣勢恢宏的橋吊、來往穿梭的貨輪、城市的高樓大廈漸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廣袤的原野、叢林和村莊,前面則一望無際,無限寬廣,無限遼闊。
雖然連續一個星期都沒怎么睡覺,整個人十分憔悴和困頓,但梁云霄此刻依然一點睡意也沒有,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綠皮火車都是硬座,人卻嚴重超載,長長的過道上也擠滿了人,人挨著人,連雙腳站立都很困難,不少人在金雞獨立。行李架上也爬上了人,這些人佝僂著身子,讓身子緊貼車頂。梁云霄慶幸自己買到了有座位的票,不至于一只腳站到省城。漫長的旅途中,姚子期沒跟他有過多的交談。她似乎能明白一個剛剛失去親人就趕往異鄉之人的心境。梁云霄不主動跟她說話,她便不開口問。
梁云霄望著對面的姚子期。她坐在靠車窗的位置,正在認真地看一本書,書的名字叫《百年孤獨》,車廂里的喧囂絲毫沒有影響她入神癡醉地閱讀。天氣很熱,她甚至沒顧上去擦那張白皙的、帶著毛茸茸汗毛的臉上掛著的汗珠。那一刻,梁云霄覺得姚子期安靜嫻雅的樣子真的很美。他從背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姚子期,姚子期放下書,擦了一把汗,然后打開瓶子喝了口水,順便看了一下手腕上那塊小巧的手表,說:“時間還早,你睡會兒吧,快到站的時候我叫你。”梁云霄搖搖頭,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心里不禁想:未來到底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4
綠皮火車在夜色中穿越城市。五彩斑斕的城市高樓林立,各式各樣的建筑群佇立在輝煌的燈火之中。花花綠綠的燈箱上寫滿了外語廣告,如果不是滿街的人流,梁云霄都要懷疑自己置身于外國的街道上了。他背著自己的行李,兩只手拎著姚子期兩只沉重的大箱子走出了車站。姚子期要伸手幫他,被他拒絕了。此行一路,他能為姚子期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大學接人的大巴車停在火車站廣場上,紅色的橫幅上寫著“東海交通大學新生接待處”幾個白色的大字。橫幅下面站著一個身穿白色短袖襯衫、筆挺西褲的瘦高男生和幾個穿著各色花裙子的女生。梁云霄和姚子期走到大巴車前,拿著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登記上車。負責登記的白襯衫男生盯著姚子期看了很久,姚子期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梁云霄擋在姚子期前面問:“這位同學,有什么問題嗎?”白襯衫男生突然連聲喊道:“姚子期?姚子期!姚子期,真的是你嗎?”姚子期一頭霧水,疑惑地回答并反問:“是啊,有什么問題嗎?”白襯衫男生說:“是我,寧嘉南,寧州港的寧嘉南,我們在東海藍天幼兒園時是同學啊。”姚子期笑了:“原來是你啊,‘大鼻涕’。”寧嘉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叫你‘小黃毛’了,你還叫我‘大鼻涕’。”梁云霄沒想到姚子期在這里遇到了舊相識,在兩位師姐的幫助下,他拎著箱子上了大巴車。身后,梁云霄聽到姚子期在介紹他:“我剛認識的,叫梁云霄,我們海山落葉島的。”
大巴車開到學校時,混沌如在夢境中的梁云霄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他告訴自己,雖然人生的大船已被巨浪擊碎,但既然命運的汪洋給了他這塊木板,他就必須拼盡一切力氣抓住。校園真的是太大了,宿舍、餐飲中心、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深潛俱樂部、籃球俱樂部、足球場,以及這個學院、那個學院。梁云霄花了半個月時間才分清東南西北。姚子期拉著他一起去領床單被褥、暖瓶臉盆,辦飯卡、圖書證。在海山開往寧州的船上,姚四海要他保護、照顧姚子期,可到了大學,他倒成了姚子期照顧的對象。這里的一切對姚子期來說仿佛一點都不陌生,每個人見她都似曾相識,面帶微笑。梁云霄跟在她后面,像個不認識路的弟弟。梁云霄心底有一種東西慢慢生長起來,這種東西叫自卑。他原本以為大家這樣對姚子期,是因為她的天真和漂亮,可后來他發現,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姚子期有種近乎天生的社交能力。
這種能力,在寧嘉南身上同樣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寧嘉南是以超出錄取分數線四十分的成績進入東海交通大學的,加之他是東海大港寧州港領導的兒子,獨特的優越感,讓原本性格孤傲、卓爾不群的他在人群中很是顯眼。開學之前,寧嘉南第一個到校,看望了校辦主任。校辦主任是他父親寧海樓昔日的同事。之后,他積極協助學生會的師哥、師姐們處理新生接待工作,因此學校的事他比同屆的新生了解得更多一些。而且他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都十分成熟:你要口渴,他很快就能遞上礦泉水;你要覺得熱,他很快就能遞來扇子;同學關系交惡,他很快能幫忙調解好。他跟老師們的關系也不錯,甚至老師們的家住在哪兒、有些什么喜好,也都裝在他的腦子里。入學兩個月,寧嘉南就當上了班長。
大學里的宿舍四人一間,寬敞舒適,寧嘉南和梁云霄剛好分到了同一間。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布局,地面鋪的是光滑的瓷磚,人走在上面能照出影子。公共陽臺很大,視野也很開闊,綠茵場一覽無余,很是養眼。入學第四個月,宿舍四個人按照年齡大小論了兄弟,梁云霄最小,剛滿十八歲,寧嘉南十九歲,是宿舍里的老大。他是班干部,人很強勢,學院里的大事小情他都能刷到存在感,宿舍里的另外三個人都尊稱他為“船長”。老二張達的家世很神秘,但他成績平平,為人處世低調。老三孫家成家里有船,做航運生意,是揮金如土的“富二代”。三位兄長的家庭條件都很優越,唯獨梁云霄來自滄海孤島,家境窘迫。
可梁云霄也有他的長處,他人長得帥氣,且憨厚豁達,班上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遇到難事,都會半真半假地找他幫忙,其實是存了想跟他交往的心。梁云霄寡言少語,執行力很強,但凡大家交給他的事,只要他能做到,都會做得一絲不茍,力求完美。所以,梁云霄的女人緣很好,在同學中威信頗高,被班里人稱作“大副”。平日里,生活上兄弟三個對梁云霄都很照顧,四個人的活動或者聚餐從來不讓梁云霄出錢。梁云霄不愿接受他們這樣的照顧,所以幾次之后就不再參與了。久而久之,梁云霄除了睡覺,很少在宿舍里待著,他要么去圖書館,要么去深潛俱樂部,或者去做兼職。總之,梁云霄成了宿舍里的一匹孤狼。
學校的深潛俱樂部是對外營業的,梁云霄從小就在浪尖上玩耍,有著強大的肺,可以不戴供氧設備完成比普通人更長時間的下潛,所以,他在深潛俱樂部找了份陪練的工作。水下陪練是按小時收費的,每小時二十塊錢。梁云霄每周前四天的晚上各陪練兩個人,每天共三個小時;周五從下午開始,陪練四個人,共六個小時。他還有一份快餐店服務員的工作,周末兩天去,一天工作八個小時,一小時十塊錢,刨去交通費,剩一百五十六塊錢。不過他最心儀的還是潛水陪練的工作。漁民的兒子,水下才是他的樂園。至于母親給他的那張卡,他去銀行查了,里面共有八萬三千塊錢。他用這筆錢交了第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之后就沒再動,因為他決定靠自己的雙手完成學業。
寧嘉南心里明白,雖然大家都說他孤傲,但其實,外表憨厚、謙卑的梁云霄的骨頭才是比誰都硬。寧嘉南和姚子期曾不止一次勸告梁云霄,要學會拒絕和接受,既不能做任何人都能驅使的卑微者,也不要做自我封閉的孤勇者。梁云霄全部付之一笑,不置可否,于是姚子期生氣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憨憨”。
大學無疑是年輕男女褪去青澀、釋放天性的地方,大學宿舍更是大家暢談一切的地方。每天熄燈之后,宿舍里的另外三個人就開始聊天,上到國家大事,下到男女之情,他們什么都敢說。梁云霄很少搭腔,遇到追問才偶爾回答兩句,更多的時候,他根本無暇聽兄弟們云山霧罩地亂侃,他太累了,身體一沾到床,很快就會進入夢鄉。
不過兄弟們雖然言談無忌,卻沒人敢評論姚子期,因為他們都知道,姚子期在梁云霄心目中是女神般的存在,誰敢提她,梁云霄會跟他們較真,甚至會跟他們拼命。他們清晰地記得,一天晚上,寧嘉南出去喝酒遲遲未歸,張達就提了一嘴,說姚子期的身體變化很快,胸部像兩只長熟的水蜜桃,彈指可破,搞不準今晚就被老大給摘去了。結果只聽嘭的一聲,張達的桌子就被梁云霄一拳砸出個洞。望著梁云霄瞪圓的雙眼,張達嚇得直哆嗦。他很清楚,老四看似眉清目秀,卻長了一身疙瘩肉,平時別看他寡言少語,為人低調,大家公認的好脾氣,但要是惹著了他,會很慘。果不其然,大一下學期剛開學,梁云霄就因為姚子期出了件大事。
東海交通大學海事學院學生會納新,姚子期和寧嘉南都報了名。學生會里有一個叫李子木的男生,見姚子期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李子木高姚子期兩屆,是學生會的副主席,個子不高,人生得白白凈凈,一臉斯文。但他對姚子期的追求卻十分高調,送鮮花、約電影、造偶遇,一系列大學生求愛操作來了個遍。一開始,姚子期礙于面子還會婉拒,時間久了之后,就對李子木十分厭煩了。
一天晚上,李子木在女生宿舍前面擺了九十九朵玫瑰和三百六十五支蠟燭當眾向姚子期表白。姚子期羞愧難當,從窗口兜頭潑下一盆水,澆了李子木一個落湯雞。寧州干部家庭出身、當年以全省理科探花身份入校的李子木,對自己的條件十分自信,雖然遭此尷尬,對姚子期的追求卻仍鍥而不舍。又一天晚上,姚子期在圖書館查資料查到很晚,出門就遇到手捧鮮花等候在門外的李子木。姚子期警告李子木不要再糾纏她,李子木就說希望姚子期能再給他一個機會。從深潛俱樂部收工回宿舍的梁云霄正好路過,遠遠就看到李子木正在拉扯姚子期。梁云霄飛奔過去,出手把李子木推了個趔趄,同時警告李子木,要是再糾纏姚子期,就要他好看。偏偏李子木是個很不識相的家伙,竟然揚言要約梁云霄單挑。第二天晚自習結束,東海交通大學足球場上,李子木就被梁云霄打到崩潰。梁云霄的一陣拳腳輸出,致使李子木門牙松動,胳膊脫臼。
李子木立馬報了警。那天晚上,呼嘯的警車疾馳而來,幾個警察圍上來就把梁云霄帶走了。姚子期看到這個情形,頓時嚇壞了,急匆匆去找寧嘉南,兩個人搭車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走廊上,姚子期和寧嘉南見到了靠墻蹲著的梁云霄。見兩個人過來,梁云霄沒有說話,下巴緊貼著手臂,眼睛盯著地面。寧嘉南責怪梁云霄不冷靜,院務辦為此很惱火,正在研究給他處分。而且李子木本來就愛在學校里搞事情,弄不好,梁云霄的學籍就保不住了。看到臉上也帶著傷的梁云霄,姚子期心疼極了。她對寧嘉南說:“這會兒他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別再說他了。”好在李子木的傷不是太嚴重,拍片、驗傷之后,警察覺得李子木不構成輕傷,就把梁云霄交給了學校保衛處。
從派出所出來后,姚子期和寧嘉南又馬不停蹄地去找了院務辦主任,講明了事情原委。梁云霄平時為人謙遜低調,憨厚真誠,在老師、同學眼里一直是善良、老實的形象。梁云霄暴打李子木,確實是李子木把老實人給逼急了。寧嘉南開始鼓動班里男生宣揚李子木利用學生會干部的身份糾纏女生的事,很快引起了公憤。他們班的師生聯名給校長寫信反映情況,最后院務辦給了梁云霄一個通報批評處分,李子木聲名狼藉,學生會副主席之位被剝奪。
那天以后,姚子期開始真正走進梁云霄的生活。梁云霄第一次對愛情的認知,來自高中二年級時去海山港看的那場電影。海上災難片《泰坦尼克號》風靡北美之后,1998年開始席卷中國內地各大城市,片子到海山播放時已經是冬天了。海山港的職工電影院是當時整個海山市最好的電影院,梁云霄是被工會主席的兒子拉去看的,工會主席的兒子說是一部聞名全球的愛情片。進了電影院,梁云霄才發現其實是一部災難片。作為漁民的兒子,梁云霄對沉船的故事不陌生,月塘灣十島八嶼,幾乎隔上幾年就有一起海難事故。大海變幻莫測,誰也不知道顛簸在浪尖上的船會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可是,那部電影卻給梁云霄留下了一生的記憶。主人公在災難中的生死相依和杰克為愛情獻身的橋段,讓當時影院里的年輕男女唏噓一片。梁云霄是流著眼淚離開電影院的,那時候他想,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像羅絲那樣的女孩,那么他也會像杰克那樣為愛去死。現在,他的面前就站著一個跟羅絲一樣曼妙的女孩,她渾身發光的美麗,絲毫不遜凱特·溫斯萊特。
天氣熱起來之后,姚子期迷上了潛水。放暑假之前的一段時間,她是深潛俱樂部晚間訓練的常客。深水池邊,每次單獨直面姚子期被潛水衣包裹得凹凸有致的身體,梁云霄都有一種難以掩蓋的羞澀。那個黃昏,梁云霄至今還把它留在自己的夢境里。剛剛進入深水區,姚子期的腿就抽筋了,不停朝著水下陷落。梁云霄深潛到水底,摟住了姚子期的腰撈她。呼吸困難的姚子期不停掙扎,緊緊地摟住了梁云霄的脖子。兩個年輕的男女像兩條彼此纏繞的魚。那是梁云霄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女性的身體,那一刻,他的心在劇烈跳動,像是要瞬間爆裂……
美滿的愛情一定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梁云霄心里很清楚,姚子期是喜歡他的。這個時候,如果他向姚子期表白,肯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每天,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姚子期,都有難以遏制的沖動,想擁抱她、親吻她,哪天看不到姚子期,心里就會很慌;每天,他見到姚子期,總有表白的欲望,可每次話到嘴邊又都被他強壓到了喉嚨里。在情感的表達上,他就是梁海生口中那種死在板板上的懦夫。理智告訴梁云霄,他必須徹底斬斷那種難以抑制的沖動。于是,他以要打暑假工為由拒絕了姚子期一起回海山的邀請。愛的欲望就像一只老虎,他害怕這只老虎會躥出籠子,開始不可控制地噬咬。姚子期家境優渥,人也漂亮,機敏聰慧,舉止得體,他可望之,卻不可即。家境的磨難,讓梁云霄變得脆弱、敏感、自卑、孤獨,甚至偏執。他始終壓抑著愛的沖動,這種被抑制的青春沖動令他近乎瘋狂。
可是,姚子期卻不管這些。新學期開學,她依然很喜歡跟梁云霄待一起,教室、食堂、圖書館、深潛俱樂部、英語角……只要有梁云霄在的地方,就會看到姚子期的身影。姚子期黏梁云霄,幾乎黏到了過度依賴的地步。一日三餐,她都會到男生宿舍附近的拐角處等著梁云霄的到來,看不到梁云霄的影子,她是不會去食堂的。近一年的時間里,兩個人的飯卡基本上是裹在一起用的。每到月初,姚子期就會往梁云霄的飯卡上充錢。
梁云霄想到跟姚子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甜蜜中總包裹著一絲酸澀。從滄海孤懸的海島考到省城大學的學生不多,進入東海交大的只有他們兩個,因此梁云霄曾固執地把姚子期對他的依賴,當成是一個小姑娘孤身在外缺乏安全感、孤獨無助的表現。他相信,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依靠和寄托就會好一些。
可是他錯了,他發現姚子期像是真的喜歡上了他。姚子期開始時時刻刻地管著他,吃飯、穿衣,每天去哪兒、干什么,原本比他還小的姚子期,像極了他的母親丁春草。這個時期的女孩大都比男孩成熟得快,錦衣玉食的姚子期已經學會擔負起照顧另外一個人的責任,也學會了調動男孩的情緒,漸漸習慣用這種命令和驅使來獲取自我滿足感,更會在引領男孩的成長中獲得成就感。
這樣的日子對姚子期來說很美好,對梁云霄來說也很愜意。梁云霄漸漸習慣了姚子期對他的命令和驅使,聽著姚子期半真半假的嗔怒,他心里的暖流就會涌上來。宿舍正對著操場,每天黃昏,姚子期都會出現在操場一側的跑道邊,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服飾,梁云霄看到,就會一路飛奔著趕來。然后,兩個人一起去圖書館、深潛俱樂部、英語角,或者食堂,兩個人像是真的戀愛了。梁云霄長相俊朗,為人真誠,樂于助人,很受女孩的喜愛。姚子期青春靚麗,落落大方,在男孩的心目中是高光般的存在。兩人在一起算是才子配佳人,得到了大部分人的理解和祝福,除了寧嘉南。
跟李子木一樣,寧嘉南在大巴車前看到姚子期的第一眼眼睛就直了。鄰家小妹初長成,當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給他起外號的黃毛丫頭,如今已出落成了如此曼妙的女子。另外,姚子期也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學霸,一口純正、嫻熟的英語更是令他驚嘆。都說海山島是荒蠻之地,教育資源匱乏,姚子期出落得這樣優秀,確實是個奇跡。
后來,寧嘉南突然想起他偶然聽父親寧海樓說過,姚子期的父親姚江河是東海交通大學的碩士生,她的母親蘇淑琴做過英語老師和翻譯,后來到英國讀書,現任香港國際航運投資公司的金融高管。寧嘉南和姚子期雙雙加入學生會后,在一塊兒相處的時間相對多一些。寧嘉南發現姚子期做事低調沉穩,社交能力也很強,對她的喜歡就日益加深。
一個周末的夜晚,家在省城的老二和老三都回去住了,宿舍里只剩下梁云霄和寧嘉南。寧嘉南躺在床上問梁云霄:“老四,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梁云霄沒有回答寧嘉南,因為他不知道“在一起”的真正含義。寧嘉南告誡他說:“我不認為你們在一起會有結果。姚子期的父親是海山港副總經理,她是海山港的海公主,她應該有更美好的生活。”梁云霄聽到這個消息有些驚愕,眼前浮現出海山客運碼頭那個清瘦儒雅、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繼而又浮現出姚四海的形象。寧嘉南說得對,他不能把自己跟姚子期的相處理解為“在一起”的關系。
寧嘉南在梁云霄面前毫不掩飾自己對姚子期的喜歡,也毫不掩飾他們家跟姚家過去的關系。他們兩家是世交,兩家的大人還分別是寧州港和海山港的領導。寧嘉南還告訴梁云霄另外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消息:“你可能還不知道,姚子期的母親在香港,是英國一家公司的高級金融管理人員,所以,她畢業后是不可能再回海山,甚至是不可能會待在國內的。”
寧嘉南的告誡像是一盆冷水灌頂而下,瞬間讓梁云霄的頭腦清醒起來。姚子期對未來的規劃他是清楚的,她一直在選修國際航運金融和國際貿易相關課程。她告訴梁云霄,未來,她的辦公室應設在歐洲金融、國際貿易繁榮的中心城市的摩天大樓里,最起碼也是亞洲或國內一線CBD大樓的頂樓。
梁云霄想到了他的未來。他的未來會在哪里呢?他就是個在汪洋大海中抱著一塊破碎木板的海難幸存者,任憑驚濤駭浪把他帶到任何一個地方。那塊搖搖欲墜的木板能再承載一個姚子期嗎?不,絕對不能,他的母親還被巨額債務“囚禁”在荒島漁村呢。必須下決心掐斷愛她的念頭!梁云霄在心底對自己發出了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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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冬天的第一場飛雪,梁云霄把兩個人向戀人發展的關系徹底凍結了。姚子期早早替梁云霄搶到了春運的火車票,可就在火車要開的時候,梁云霄卻沒來。那個冬日,姚子期在漫天飛雪中從正午一直等到天黑,最終也沒有見到梁云霄。寒風像刀子一樣裹挾著雪花吹打著姚子期的臉,她在火車站門口的廣場上徘徊著。她無法聯系到梁云霄,卻還是不愿意一個人離開,她相信梁云霄早晚會趕來的。火車站廣場華燈初上的時候,姚子期卻等來了寧嘉南。梁云霄托寧嘉南轉給了姚子期一個海豚娃娃和一封信。在信中,他說自己就像是《泰坦尼克號》中沉船漂浮在巨浪中的杰克,一塊小木板承載不了他和羅絲的重量。與其兩個人一起沉沒,不如他一人選擇放棄,如果姚子期不能釋懷,他只能選擇退學出海去遠洋漁輪捕魚。梁云霄還告訴姚子期,他找了一份寒假工,春節就不回家了。信的末尾,梁云霄對兩個人的關系做了最終的界定:做至親的老鄉,做最好的朋友。
那一天,姚子期是跟寧嘉南一起坐車回的寧州。其實,那天梁云霄就躲在火車站旁一家海鮮酒店的二樓窗口,看著姚子期和寧嘉南在廣場上爭執了很久。最后,姚子期還是抱著那個海豚娃娃,跟寧嘉南一起走進了車站。那一刻,梁云霄靜靜地靠著墻淚流滿面。內心煎熬的梁云霄就待在這家海鮮酒店做后廚小工。他在海邊長大,收拾海鮮十分嫻熟,酒店給的工錢也不低。
萬家燈火的除夕夜,梁云霄是在混沌、恍惚和傷感中度過的,他只能不停地干活,用以平息內心的空虛、孤獨和落寞。從那天起,梁云霄活成了一具行走的尸體。
那個寒假,姚子期過得沮喪、痛苦、糾結,甚至還有些憤怒和仇恨。在整個海山港,她都是男人們舉在頭頂的海公主。她小的時候,母親離開孤島去了英國。從那天起,碼頭的男人們就把她當成了自家的女兒。她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都牽動著這些男人的心。所以,她的童年,沒人敢對她翻個白眼。可是,她的一腔真情此刻卻被一個漁民的兒子給挖空了。姚四海和姚江河似乎看出了她的情緒,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就把她帶到了碼頭上。國家加入WTO之后,海山港的貨運明顯繁忙起來。大批的煤、鐵礦、鋼材、水泥進口,吞吐量很大。外國人是不過春節的,所以整個春節,碼頭上都在加班。姚子期沒心思跟那幫叔叔伯伯斗嘴,一個人來到了海邊。海邊的寒風冷得刺骨,她站在碼頭上,望著來往的貨船,心里卻空蕩蕩的。不知不覺,姚江河抱著一件軍用大衣默默站在了她的身后,把軍用大衣披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問:“你的事能跟我說說嗎?”姚子期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對他說:“爸,我想去一趟落葉島。”
大年二十九,天空中飄著雪花,姚子期坐著姚江河駕駛的小艇去了三百多海里外的落葉島。海面上沒有結冰,雪花落在海浪上,瞬間化為烏有。正午的月塘灣很寧靜,附近的海面上一只船都看不到,空無一人,碼頭上的船都鎖在了港灣里,上面掛滿了紅布,貼上了春聯,偶爾傳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預示著新年即將到來。島上的漁民都在窩冬,街道上也沒有人。姚江河帶了禮品和年貨,找了村里的梁順。梁順早些年在港口碼頭跑過水泥和煤炭,兩人有些交往,只是后來梁順被夾斷了一條腿,兩人見面就少了。大過年的登門,帶年貨和禮品也算是尊重。
梁順對姚江河父女這個時候到來很是驚訝,聽完他們的來意,便搖頭擺手說:“姚老弟,我們是多年的伙計,對你我不說虛話。云霄是我們本家侄子,他們家的情況太糟糕了,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去了,不然以后保不準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姚家父女一頭霧水,梁順就把梁云霄家里的情況跟他們一五一十地說了。姚子期這才知道,之前報紙上刊載的那艘在南非海域沉沒的遠洋漁輪就是梁云霄家的。
原來梁云霄是背負著這樣沉重的精神負擔和生活壓力去讀大學的。姚子期眼前頓時浮現出梁云霄那張眉頭緊皺、目光憂郁的英俊臉龐,心疼得厲害。姚江河聽了梁順的意見,沒有登梁云霄家的門,禮物和年貨則托梁順給丁春草送去了。姚家父女站在梁云霄家那棟小白樓附近向院子里看去,發現院子里竟然出奇地站了很多人,正圍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說著什么。梁順告訴姚家父女,要過年了,那些人都是來要債的。回海山的車上,姚子期和姚江河一路上都沒說話。
除夕晚上,姚子期跟父親面對面坐著,長時間陷入了沉默。許久,姚江河率先打破沉默,說:“記得你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我們之間可以沒有秘密,但我尊重你的隱私,所以沒有問你。現在能說說嗎,到底怎么回事?”姚子期點了點頭,向父親講述了她對梁云霄的喜歡以及梁云霄對她的態度,一邊說一邊委屈地哭著。她沒想到梁云霄會這么絕情,她對他付出那么多,換來的竟是這樣的結果。姚江河沒有發表意見,只是默默地聽著,也沒告訴姚子期該怎么做或者不該怎么做。最后,他用反問的語氣對她說了一句話:“或許,他做得對。你覺得呢?”姚子期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梁云霄到底哪里做對了。
寒假結束,姚江河送姚子期去寧州的客輪碼頭。那一刻,姚子期多么希望姚江河能給她提供一點建議,可是姚江河只是重復著他之前說的那句話:“或許,他做得對。”姚江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的。繼而姚江河又說:“如果你不想他逃得更遠,就重新界定你們之間的關系。他做的或許是對的,你們或許真的最適合做至親的老鄉、最好的朋友。”姚子期仍然一臉懵懂,一頭霧水。姚江河陪著她到寧州,直到送她上了火車,才在擁擠的人群里再次對她說:“不管你們結果如何,我都希望你們之間不會有恨。”開往東海的火車上,姚子期手里捧著小說版的《泰坦尼克號》,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這個時候,她的眼前似乎就坐著那個滿臉憂郁、不停看著窗外的英俊男孩。她想起她跟梁云霄的過往,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覺得梁云霄跟姚江河很像,性格堅韌,可能這是她喜歡梁云霄最重要的原因。
新學期開始,梁云霄再次看到姚子期,感覺到她這個春節過得不好。她的臉依然是那么白,剪去了長發,額前是一排整齊的劉海,只是眼圈發黑,人也瘦了許多,原本光潔的面孔長滿了青春痘,看樣子是熬了許多個夜晚。黃昏,兩個人站在綠茵場的塑膠跑道邊,誰也沒有說話。姚子期把梁云霄的飯卡、深潛俱樂部的會員卡、借書卡裝在一個大信封里,一股腦地交給了他。梁云霄在接到信封的時候,心里疼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兩個人關系的一次切割。姚子期苦澀地笑了一下,說:“過去一直都是你聽我的,現在我聽你的,我們做至親的老鄉,做最好的朋友。”原本可能的愛情,歸于塵土。
夏日再次到來的時候,梁云霄取得了專業潛水二級教練的資格,升級成深潛俱樂部的兼職教練,可是,他再也沒在深潛俱樂部見到姚子期。他的心里有些疼,但很快就釋然了。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梁云霄以為界定兩個人的關系之后,他就能很坦然地面對姚子期,可是他仍然不能,他甚至不敢直面姚子期的目光。梁海生說得沒錯,他就是個懦夫。他不敢想,面對這樣的窘境,姚子期會是怎樣的心情。那時,他還不知道姚子期曾經去過他的老家。他一直沒有向姚子期解釋自己家里的情況,這是他心里的刺,每次提起,千瘡百孔的心臟都會被刺得流血。
寧嘉南開始頻繁地約姚子期。周末,他們去看電影、話劇、足球比賽,去聽音樂會。最初,姚子期答應跟寧嘉南去聽音樂會是想排解心中那種近乎窒息的情緒。寒假歸來,梁云霄總是躲著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她,這讓她對梁云霄的懦弱很失望。在她的認知里,漁民的兒子骨子里應該有著《老人與海》中漁夫搏擊大海的勇敢、永不放棄的堅韌和大海般廣闊的胸懷,可是她看到的卻是梁云霄的怯懦、封閉和脆弱。和寧嘉南約會,讓姚子期豁然開朗,原來男女之間的交往,那種叫戀愛的東西還能給她帶來如此多的愉悅。跟寧嘉南在一起,他會安排好一切,出行購票、約會點餐,甚至連她每個月不舒服的時間,他都記得很準。每次約會都是寧嘉南花錢,當然,她買單也從來不吝嗇,只是每一次心里還是禁不住有些許欣喜,覺得自己在男女關系中得到了尊重。跟寧嘉南聊天,她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擔心哪一句話說錯了會影響他的心情。寧嘉南的開朗、大度,甚至有些開放的心態,讓她感覺到了自由和舒適。
姚子期很快走出了失戀的陰霾。她不記得是哪個作家說過,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開啟一段新的感情。但她仍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要跟寧嘉南開啟一段新的感情。母親蘇淑琴打電話告訴她,愛情是一件能讓人身心愉悅的事情,既然不快樂,那就必須盡快結束。明知暗夜無邊,不必眼巴巴等待明天的到來。蘇淑琴不反對姚子期談戀愛,但反對她過早地結婚。戀愛和婚姻是兩碼事。感情的到來是無法選擇的,而婚姻,是可以也必須慎重選擇的。蘇淑琴談到了她和姚江河的婚姻。她說,這就是愛情和婚姻混成一團帶來的惡果。蘇淑琴的第二段婚姻維系了近十年,仍然以失敗告終,她用自己的遭遇對愛情和婚姻做了真實的注解。漸漸地,姚子期釋懷了。沒有了那么多的糾結,再次面對梁云霄的時候,她就多了一份坦然。只是愛情畢竟是愛情,跟寧嘉南在一起的時候,姚子期偶爾也會想起梁云霄,那個英俊、憂郁的少年,仍然讓她心生憐惜,莫名地心疼。
周末,宿舍里的老二和老三都是要回家去住的。每當梁云霄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時,寧嘉南的床上也總是空的。那時,梁云霄會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猜想寧嘉南和姚子期這一個晚上會去哪里,會干些什么。有一天晚上,寧嘉南照例回來得很晚。等他躺好,他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幽幽地對著對面床上的梁云霄說:“我要向姚子期表白了,老四,你沒問題吧?”梁云霄心里疼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辱砸了過來。他沒有回答寧嘉南,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寧嘉南,這種硬塞過來的羞辱,他無法抵御,也無法反擊。黑暗中,寧嘉南再次用很小的聲音詢問他:“憨憨,我要向姚子期表白了,你沒問題吧?”寧嘉南的聲音很小,卻像是戳在梁云霄胸膛的一把刀。梁云霄小聲回答道:“那是你的自由。”寧嘉南笑了笑,說:“那就好。”黑暗中,梁云霄像是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梁海生嘴邊上翹的不屑。懦夫,他是天底下最卑微、最無恥、最懦弱的懦夫。梁云霄在心底默認了自己的懦弱。這一夜沒了猜測,他反而睡得很好。他覺得,或許姚子期和寧嘉南在一起才更合適,他們都很優秀,家境優越,門當戶對,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才值得祝福。
那之后,姚子期給學院最牛的教授羅子坤做了英文翻譯和特別助理,主要負責協助羅教授整理資料、文件及與外國留學新生溝通,每天除去上課,她更多是待在羅子坤的實驗室里,跟梁云霄的交集越來越少。到了暑假,寧嘉南在班里倡議,有條件的同學可以約一次歐洲旅游,主要去領略一下幾個著名港城的風采。班里不少人報了名,自然少不了姚子期。
梁云霄沒有報名,他在省城水上中心找了一份教潛水和游泳的工作。那個暑假,他帶了三十七個學生。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姚子期送給梁云霄一艘地中海航運公司超級集裝箱貨輪的模型。模型是純鋁做的,渾身散發著銀亮的光澤,上面的集裝箱五彩繽紛,可以隨意拆卸,隨意組裝。寧嘉南告訴梁云霄,姚子期為了把這個模型帶回來,在各國海關費盡了周折。為了感謝姚子期,梁云霄在他新兼職的一家西餐館特意安排了一次聚餐,請了她和寧嘉南。姚子期興奮地向梁云霄講起了在歐洲各大海港參觀旅游的經歷,講她第一次站在五十層樓樓頂俯瞰荷蘭鹿特丹港全貌時的情景。望著姚子期神采飛揚的樣子,梁云霄心里隱隱作痛。他猜測,那一刻,站在姚子期身邊的是寧嘉南。他心里很明白,姚子期是真的跟寧嘉南戀愛了,而他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姚子期和寧嘉南的相愛,是那么順理成章、天經地義。
年輕人對男女情感的界定是:不能成為伴侶,最好成為陌路。但姚子期并沒有跟梁云霄成為陌路,實際上,她對梁云霄的幫助和驅使從未停止。畢業論文開題日一天比一天臨近,姚子期要寧嘉南叫上梁云霄,一起去圖書館商量論文的選題。寧嘉南選了集裝箱碼頭建設方面的選題。千禧年前后,能上大型集裝箱碼頭的港口不多,他從小在港口長大,寫起來得心應手。姚子期將厚厚的資料袋和一張光盤交給梁云霄說:“我的論文改選題了,這些資料你用吧。”梁云霄和寧嘉南都愣住了,梁云霄這才知道,這段時間,他只顧著去水上中心做兼職,沒有跟姚子期溝通,導致他跟姚子期的選題內容撞了,都是關于東海未來港口建設的。他一臉羞愧,低著頭對姚子期說:“反正我也沒有做太多的準備,我改選題吧。”說完起身想走。姚子期一下子怒了,指著他說:“你這樣的狀態寫論文是畢不了業的,既然畢不了業,那你這大學還苦巴巴地上它干什么?”梁云霄被姚子期生氣的樣子嚇著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的樣子。
姚子期眉頭緊皺,眼睛半瞇,一臉鄙視地說:“連大學都畢不了業,你別說你是從海山島出來的,我沒有這樣的老鄉。”說完扔下資料和光盤就離開了。寧嘉南也生氣地對梁云霄說:“你知道子期為這個選題做了多少功課嗎?你要是真畢不了業,也別說你是從我們寢室出來的,我們沒你這兄弟。”寧嘉南追出門去,留下梁云霄愣愣地坐在那兒發呆。他的耳邊傳來寧嘉南責怪姚子期的聲音:“時間這么短,你重新準備,來得及嗎?”姚子期故意大聲說給梁云霄聽:“我又不去做兼職。”梁云霄頓覺臉上火辣辣的,羞愧難當。
梁云霄論文開題,導師組四個人,系主任、副主任、任教授,還有一個就是羅子坤。導師是看了論文提綱才決定分組的,梁云霄沒想到,他和姚子期、寧嘉南分到的這組,導師一個比一個牛。羅子坤五十歲不到,人長得很精神,表情卻很嚴肅。他帶過梁云霄這個班一學年,課講得大家都愛聽,也不說廢話,上完課就走人,很少跟學生溝通。傳說中,他是東海交通大學大神級的存在,身上有好幾個國家級課題和對外交流的項目,且基本不帶本科學生。梁云霄有些緊張,一邊講一邊看著羅子坤。他的論文是關于海山群島十萬噸以上深海港口群建設的,內容都是數據和名詞,枯燥無味。整個開題演講,梁云霄的腿都在哆嗦,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流。梁云霄講到一半,羅子坤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附在系主任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后起身離開。臨走前,他拍了一下梁云霄的肩膀說:“行了,你這個選題不錯,跟我吧。”
清高、孤傲、高不可攀的羅子坤居然主動要求做了梁云霄的畢業導師。論文選題和導師確定后,畢業前的實習就要開始了,第四個學年完成答辯,梁云霄的大學生涯就要結束了。畢業后要去哪里?梁云霄沒有目的地,他仍然像《泰坦尼克號》電影中的幸存者,在無邊的大海上,抱著一塊木板隨波逐流。命運就像無休無止的洋流,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