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直覺告訴我，那個女孩死掉了。

也許是被沉重的房梁砸碎了腦袋，也許是充滿毒性的煙霧讓她停止了呼吸。

總之，她死掉了。

礫醬呆呆地站在廢墟前，烈焰中，他臉上滿是茫然與無助。

“轟！”

房梁砸在地面，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早坂家的殘骸還在倒塌，而且倒塌的趨勢越來越快。

火焰升騰，焦灰在火光上空徘徊。

嗆鼻的濃煙，灼熱的高溫，時不時砸下的沉重殘骸……

光是接收到這些信息，我的大腦便自動地響起了警鈴。

我的身體在顫栗。

它在告知我，那邊很危險。

現在過去那邊的話，絕對會死。

礫醬卻像是沒有看見那邊的火海，像是沒有看到即將倒下的建筑殘骸一般，朝原本女孩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沒有思考的余地。

看著礫醬前進的背影，我直接一個跨步，沖上前，抱緊了他。

“礫醬！”

尖利的話語聲從我的口中蹦出，我從未想到過，有一天自己也會發出這般尖銳的呵斥聲。

就像是當年母親看到我一個人背著礫醬從雪山回來的時候，她扇我巴掌的那一刻。

怒火在心底靜靜地焚燒。

正因為在乎礫醬，正因為珍惜礫醬，我才會如此地焦躁，如此地不安，如此地憤怒，如此地嫉妒：

“不要過去！”

“姐姐……”

礫醬抬起頭，臉上還似乎抱著一絲僥幸與懇求：

“小薰她……也許還活……”

“她死了！”

話語聲斬釘截鐵，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喊出了聲。

我現在的表情也許很可怕吧。

畢竟，礫醬聽到我聲音的時候，都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驚愕表情：“怎么會……”

“她死了。”

我重復了一遍，心底燥熱的火焰開始來回竄動。

聽到這話，礫醬的身體開始顫栗起來：

“她沒事，她一定還有救的！”

他牙關緊咬，面色鐵青。

下一秒，我便發覺一股不小的氣力從胳膊上傳來。

是礫醬在掙扎：

“放開我！”

被礫醬吼了。

察覺到這個事實的瞬間，我心底的燥火猛然爆開，將僅存的理性吹飛。

“啪！”

回過神來時，礫醬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一道紅紅的掌印。

一如當年母親扇我那樣，我扇了礫醬。

來不及心疼，來不及懊悔，來不及辯解。

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抱住了礫醬，將他往遠離火焰和廢墟的方向拖拽。

對不起，礫醬。

哪怕你不理解我也罷，怨恨我也好，我是不會放你過去的。

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重要的東西了。

“放開我啊！”礫醬的聲音帶著哭腔，可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妥協的想法。

身為局外人的我可能沒法理解礫醬和早坂薰那個女孩的感情。

畢竟我和她只是點頭之交，即便認識了五年之久，但我們的關系從未深入發展過。

即便看到早坂薰死掉，我的心里也只是涌起一股狐死兔悲的涼意，以及些許同情罷了。

礫醬不同。

對他而言，早坂薰這個同齡的女孩，可能是除了我之外，他唯一的朋友了。

在他的心中，早坂薰和我可能占據了同樣重要的地位。

甚至，還有可能，在礫醬的心里，那個女孩的重要程度，更勝于我。

畢竟，自從上了國中，我意識到自己心中陰暗的感情以后，便刻意地，主動地，疏遠冷落了礫醬。

整整五年，在這段被冷落的時間里，是那個名叫早坂薰的女孩在陪著他。

我缺席的這五年來，在礫醬身邊的，是她。

所以看到那女孩死掉，礫醬才會失去以往小大人般的冷靜，才會如此任性，如此憤怒。

“放開我！”

礫醬像是在發泄心中的不安，掙扎得越發用力。

“啪！！！”

情不自禁地，我又扇了一巴掌。

“你明知道那邊有多危險！爸爸媽媽都走了，連你也要拋棄姐姐嗎？！”

呵斥聲夾雜著我心底亂竄的怒火，壓過了木材燃燒爆裂的聲音：

“我只有你了啊！我只剩下你了啊！”

鼻尖竄出一股酸意，意識到的時候，我的臉上已經流滿了淚。

聽著我的話語，看著我淚流滿面的表情，礫醬停下了掙扎的動作。

他呆呆地捂著紅腫的臉頰，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轟！”

廢墟還在坍塌，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爆炸。

更遠處，人們奔來跑去，又哭又笑。

匆忙的人群在火海里跑來跑去，有的是在用為數不多的水源，搶救自家的財產和房屋。

有的則是從火海中爬出，捂著自己受傷的部位，翻滾著仰天哀嚎。

還有的，被火海與廢墟徹底吞噬，漸漸沒了聲息。

不知何時，我們兩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摔落在地。

“咔。”

清脆的碎裂聲中，我松開了胳膊，看向地面。

摔落的東西，是父母的遺照。

相框玻璃似乎磕到了石頭，表面產生了蛛網般的裂痕。

我的心，似乎也和這相框玻璃一起，碎掉了。

在這場大火里，失去冷靜的，不只是失去朋友的礫醬。

還有我。

在那個時候，我毫無保留地將心中的感情全部傾訴了出來。

我對礫醬的那種感情，真的是愛嗎？

還是說，是一無所有后，對唯一寶物的丑陋占有欲？

火災徹底散去后，我才終于冷靜下來。

礫醬沉默不語，悶悶地坐在了地上。

火焰燃盡，留下一片片焦臭的廢墟。

在等待救援物資來臨的這幾天里，礫醬只是一個人站在早坂家的廢墟前，目光幽遠，不知道盯著什么東西。

“沒能救到……”

他失魂落魄地嘟囔著。

……

這之后的幾天里，礫醬一句話都沒對我說過。

不僅如此，礫醬似乎還患上了妄想癥。

平時穩重成熟的那個小大人一去不返。

取而代之的，是時常坐在角落里自言自語的“瘋小孩”。

以及，他口中，名為“小薰”的空氣朋友。

他再沒叫過我姐姐，只是一言不發地跟在我身邊。

我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

站在客觀的立場上，也許當時我的決策是對的，但站在礫醬的立場上看呢？

明明唯一的朋友就在眼前生死不知，明明唯一的朋友前一秒還在向他呼救。

然而礫醬他卻硬生生被我拖著，對其見死不救。

那種罪惡感，那種歉疚感，我不敢想象。

如果這種陰暗的情緒積壓下去，也許會成為困擾礫醬一生的心理陰影。

————

礫醬，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讓你原諒我呢。

【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冷硬的話語從身后傳來。

我回過頭，只看到礫醬站在陰影里，雙眼漆黑如墨。

“欸……”我呆呆地看著礫醬，只感覺心底散發出徹骨的冷意。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姐姐。】

他說著這樣讓人寒心的話，朝我走來。

黑夜在他的身后展開，將一切籠罩。

【我從來都沒把你當成姐姐。】

【你那些骯臟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居然對朝夕相處的弟弟有想法，你這個變態，根本就不配當我的姐姐。】

一句又一句誅心之語，像是利劍一般，劈開我的心臟，將一切壓抑的、不為大眾所容的思緒，全都暴露出來。

為什么？

為什么礫醬會知道！

明明我已經將那些感情壓抑到極限了，為什么？！

困惑、不解、無助、還有恐懼。

這些情緒像是在水中化開的染料，暈染到了我大腦的每個角落。

【甚至，因為嫉妒小薰一直在我身邊，便在那種情況之下，拖住我，讓她活活被燒死！】

【惡心至極。】

【垃圾。】

【人渣。】

【你這樣的垃圾活在世界上，簡直就是浪費空氣。】

他冷冷地盯著我，用言語的重錘，一點點碾碎我脆弱不堪的心臟。

【我一秒也不想再看到你了，趕緊從我的世界里消失。】

欸？

什么……意思……

欸……

礫醬剛剛說了什么？

大腦一片空白。

他讓我離開他的身邊？

數秒后，我才理解那句話的含義。

莫大的無力感在四肢席卷。

“等等！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要見死不救！我只是擔心礫醬你的安全！”

“礫醬！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不要離開我！”

未經思考的話語脫口而出。

“要是沒有礫醬你的話，我——！”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拜托你今后不要再和我扯上關系了。】

他絕情地轉身，快步向著遠方走去。

“不要走！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求你回來吧！”

【真的，什么都會做？】

一片黑暗中，他頓住了腳步。

“嗯，只要礫醬能一直待在我身邊——”

【那——我吃掉你的靈魂，也沒關系吧？】

他轉過身，露出一張沒有五官，沒有性別特征的臉孔。

從頭頂到肚臍，沿著身體的中線，他的身體裂成兩半，露出無數森白的利齒，陰惻惻地笑道：

【現在你的靈魂中塞滿了恐懼，想必會很美味——】

真正的黑暗，驟然降臨。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我的心里突然明悟。

啊——原來，剛剛那些話，并不是真的礫醬說的。

原來，我一直在噩夢當中，不曾醒來。

原來，火災之后的礫醬，就被某種詭異的東西取代了。

礫醬沒有真的討厭我。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我忽然松了口氣。

黑暗降臨，意識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