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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糊涂賬,糊涂人

蟬鳴陣陣,蛙聲綿綿。

黑瞎子溝,李長遠依舊站在驢車邊上,冷著一張臉,雙手背在身后。

看著白巖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任由肝火惱怒上來的苦澀,在口中彌漫開來。

“你這想法,跟我姥姥商量了沒。”

李長遠從口中崩出這么幾個字,目光依舊是那般冷厲。

“那是我娘!我爹就我一個兒子,我替家里討債,還用的著知會?”

白巖心中一慌,強自正了正神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個什么主意!不就是仗著我娘疼你,想要拖一拖時間么?

我告訴你,沒用!

這錢,不管你認不認,今兒當著屯里人的面,我都得給你好好的算個清楚明白!

不然要是被人傳出去,說是我這個舅舅欺負外甥,那我可沒地說理去!”

白巖揮動著胳膊,虛張聲勢的叫嚷著。

目光環顧四周,卻沒有聽到平日里處的好的朋友配合。

眼瞅著機會就在眼前,想不明白堵著屯口問自己外甥要賬有什么錯誤的白巖,一咬牙,直接從兜里摸出了一個有些年頭的小本子。

小小的本子,巴掌大小,外面的硬紙封皮,都被磨的有些卷邊。

“哎?!那不是老白頭平日里記賬的本子么?

我之前問老白頭借錢的時候,他就是記在這么一個本子上的!”

說話的還是毛大龍。

作為懶漢,平日里問屯里人借點小錢是正常操作。

作為一個有著眾多出嫁姐姐的懶漢,屯里人雖然看不上毛大龍,可如果是分毫毛票的,也不是不能借給他。

說到底,毛大龍沒有結婚。

加上姐姐那么多,就算毛大龍不想還錢,那些個嫁出去的姐姐也會想法子幫忙還上。

要不然壞了名聲。

以后毛大龍怕是就得打一輩子的光棍。

隨著毛大龍的叫嚷,圍過來的屯里人互相看了看,心中不覺有些作嘔。

這可是親外孫!

左右不過平日里多一口吃的,這都能記賬的?!

“不是!李長遠可是你親外甥!老白頭可也是他親姥爺。

這么一本子,看著上面都卷邊了,怕是有些年頭了吧?

該不會是連平日里在家吃了多少東西都給記了吧?

你要是這么算,放假時候李長遠回來幫你們家干的農活,換算的工分你給記上了沒?”

看不慣的屯里人幫襯這開口。

一樣面養百樣人,白巖這樣的,就算是在黑瞎子溝也是獨一號。

白巖沒有回答,只是翻動著記賬本,口中報著一個個的數字。

念著數字的時候,時不時的還從夾頁之中掏出一張張收據。

一張張抬頭印著“zz工作是一切經濟工作的生命線”的收據上,清晰的羅列著每一學期的開支。

522模式,小學一學期學費三塊,一年六塊。

書本費一學期一塊,一年兩塊。

五年的小學算下來,那就是四十。

初中兩年,一學期學費五塊,學雜費五塊。

一年二十,兩年四十。

高中兩年,一學期學費七塊,學雜費五塊。

一年二十四,兩年四十八。

籠統的算下來,光是李長遠這些年的學費,就足足要了一百二十八。

對于城里人來說,一百二十八還不到一個學徒工一年的工資。

可對于黑瞎子溝的人來說。

單單是學費的一百二十八塊錢,那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光是你上學的學費,那就是一百二十八塊錢,紅收據,藍墨水,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筆賬,你是認還是不認!”

白巖抖動著手中的收據,得意洋洋的看著對面的李長遠。

抖著腿,晃著肩膀,一副吃定了李長遠的模樣。

“一百二十八。收據在這里放著,我有什么好賴賬的?

不過我很好奇,這么多的錢,是你們老白家能拿出來的么?

早些年為了娶媳婦,把我姥姥的嫁妝賣了之后,你們家真的還能拿的出這筆錢么?

一百二十八,就算拉長到九年,這也不是一個輕巧的數字。”

李長遠抿了抿嘴角,朗聲開口。

不算多苛責的幾句話,直接就扼住了白巖那伸的好像大白鵝一樣往天上探的脖頸。

“對啊!這筆錢,他們老白家怎么可能掏的出來?

當初為了讓白巖結婚,光是賣了他娘的嫁妝還不算,還收了你爹好大一筆彩禮錢。

要是能拿出這么多的錢,當初怎么可能還會干這些事!”

一名屯里上了年紀的老人這么嚷了一聲。

黑瞎子溝不是什么有著好田的屯,他們溝的工分價格,遠沒有那些有好田的屯工分價值高。

放眼周邊,有的屯地方好,肥田多,農副價值高,十個工分能作價一塊五。

稍微差一點,也能定個八毛一塊。

可黑瞎子溝不一樣。

黑瞎子溝的十個工分,只能作價五毛。

老白家不算上李長遠,眼下攏共六口人,一年到頭不說剩下多少工分兌換成錢,能不欠大隊的就算好的。

這么一家人,說擠出來一百二十八塊錢的上學費用,想想都匪夷所思。

“呸,我們家的家底,你們知道個什么?我們家有多少錢,還用的著給你報賬么?

反正收據就在這里放著。

這么些年的支出,總是不能作假的吧!”

白巖面上慌了慌,依舊硬著頭皮對著屯里人叫嚷著。

說到底,清官難斷家務事。

能幫李長遠喊上那么一句,已經是豁出了面子。

見著屯里人不在說話,白巖再度得意起來,晃蕩著身子,譏諷的看著對面的李長遠。

“怎么樣?這筆錢,你是認還是不認?不管你認不認,我接下來都還得往下說。

這才是上學的錢。

衣食住行,哪一個不花錢?

相比學費,這些才是真的大頭!”

“認,怎么不認。收據在這里,我怎么可能不認?

左右你沒有把我當外甥,咱們也免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當著屯里人的面,咱們就把一樁樁一件件給算清楚。

親兄弟還得明算賬。

我看的出來,我這個舅舅,看不慣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

讓他慪了這么些年,不在這筆錢里面加上什么精神損失費,就已經是他的大度。”

李長遠的拳頭死死的捏在一起。

面上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模樣,嘴角上揚,說出的話卻是說不出的譏諷。

“豁,長遠你這話說的,那什么精神還能算上損失的?乖乖,到底是高中畢業生,懂得東西就是多!

你快跟我說說,這筆錢是怎么算的?

回頭等我弄明白了,今年過年的時候非得跟我外甥好好算算!”

說話的依舊是毛大龍。

聽著跟精神有關的詞,毛大龍就覺得應該是個沒本的買賣。

精神,精神,這玩意光是聽過,從沒見過還能算錢的。

左右見不著摸不著的,就算真的傷著了,能換來錢毛大龍也是樂意的。

李長遠也沒藏著掖著,左右已經知道,白家人除了嫁進來的姥姥是個心善的,剩下都是一些鉆到錢眼里的東西。

心里也就沒有了什么念想。

“精神損失,這個東西沒法算,怎么賠償,全憑苦主的良心。

但凡豁得出去面子,我這舅舅就是叫價一萬,我這個當外甥的也得認著。

畢竟不是一年兩年,是十八年!

多少錢能買來十八年的青春?一萬?我覺得不多。”

李長遠的冷靜,讓圍觀的屯里人一陣驚悚。

一直站在旁邊拽著驢車沒有說話的大隊長,這會卻也突然插了一聲:“咳咳,長遠啊,都是自家人,都知道你在城里受了委屈。

知道你難受,但是這個時候,你也不能說這么一些氣話。

你又不是不知道,有的人開不起玩笑。

你敢這么說,有的人他是真的敢這么認。”

“哎,二大爺是好心的,我是知道的。不過我既然說出來了,這就不是氣話。

只要我這便宜舅舅開口,別的賬認不認再說。

這筆精神損失費,就是我累死在地頭,也一準會還上。”

李長遠轉過臉,對著身邊的老人恭敬的喊了一聲。

大隊長也姓李。

十里八鄉的這么些年聯姻,拐彎抹角的也能扯上些關系。

從李長遠這邊來算,喊上一聲二大爺也沒什么問題。

“豁,這話可不興說,要這個錢,那不是等于問你舅舅有多恨你了么?不成不成,這可不成胡說。

這話要是傳出去,那可是會影響咱們屯的名聲的。

往后多少小姑娘得嫁出去,多少小伙子得娶媳婦,咱們黑瞎子溝的名聲,那可不能給毀了。”

二大爺也是妙人。

聽著李長遠喊了一聲二大爺,直接就配合著捧場起來。

黑瞎子溝到底是偏遠了點。

要是屯里真的沒有人照看著,李長遠就算能考上學,也不見得有機會去上。

也就是有這個遠房二大爺在這里撐腰,李長遠才能有去上學機會。

“別介啊隊長,我覺得長遠這想法不錯!

回頭等到年關的時候,我就打算跟我外甥這么說。

折磨了我這么些年,當舅舅是問他們要點...要點那什么損失費,肯定沒問題的吧!”

毛大龍嘴里嚷嚷,自己跳腳。

但凡跟錢沾邊的事兒,毛大龍就沒有說不往邊上靠的。

之前還得去偷偷摸摸的拿,用身上被打的傷去換。

如今有了這么一招。

毛大龍覺的,自己今年應該能過上一個肥年。

沒有人在意毛大龍的跳腳。

隨著李長遠開口,這會圍攏在屯口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白巖這邊。

都知道白巖不上墻,可到底有多不上墻,還得這會認真看看才行。

“哼,用不著說這么多難聽的話。

什么損失費,我沒有聽過,也不準備要。

我們家,從來都是本分人,從來都只要自己該拿的東西。”

白巖冷冷的哼了一聲,晃了晃手中的記賬本,眼里滿滿的都是熱切。

隨著一行行的開支念出來,平均到每一天上面,李長遠的開銷,一天要劃一毛錢!

一毛錢!

這可不是在有糧本的城里!

是在黑瞎子溝!

不說李長遠以前還是個小娃娃,就算現在,屯里一個成年人一天的開支怕是都沒有這么多。

不像是城里那些一天吃三頓飯的工人和辦事員。

在黑瞎子溝這塊地方。

忙的時候吃干的,一天吃兩頓。

閑的時候吃稀的,一天吃一頓已經成了定例。

這么些個東西,一天算一毛?!

怕是白巖的良心都被狗給啃了!

“一天一毛?一個月那就是三塊,一年下來,那就是三十六塊錢。

十八年下來,那就是六百四十八,算上上學的費用,這就奔著八百去。

不錯,真不錯,一個月三塊。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小時候吃的東西,一天竟然值一毛?”

李長遠故作驚訝,口中嘖嘖有聲。

這么一筆賬算下來,黑瞎子溝的其他人一下就坐不住了。

“不是!白巖!哪有你這么算賬的?

長遠小時后一天能吃多少點的東西?就算均攤的,難不成長遠長大了,在城里的吃飯一天能吃好幾毛?

就算我沒讀過書,那也是知道的,上了高中,學校是有補貼給的。

一個娃娃憑什么吃那么多的東西?

再說了,都是自己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不知道長遠在城里上學的時候,每到冬天你們家每次就讓大隊長幫忙捎帶五六十個窩頭。

棒子面蒸出來的窩頭,就算一個二兩,五六十個那才多少?

一個月劃十一二斤的棒子面這能要多少錢?

富強粉也才兩毛六,標粉才一毛七!

都是從大隊領的棒子面,你家的就能當富強粉算價是吧?”

屯里人有些看不過,口中不停的叫嚷著。

反觀白巖,看著嘴角掛著古怪笑容的李長遠,心里卻是不住的大磕磣。

‘他不會知道了吧?不對!不可能!!!我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說過那件事!

就連信,就連信,每次也都是收了錢就燒掉!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長遠絕對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白巖,穩住!一定要穩住!

那可是七百七十六塊錢!換成三大件,足足夠買兩套還有多余!

要是起房子,在黑瞎子溝能起十幾間!’

白巖心中不住的安撫著自己,看向李長遠的表情也是越發狠辣。

白強老大不小了,要是沒有這筆錢,憑什么結婚娶媳婦?

黑瞎子溝太偏,不說城里的姑娘,就是下來的知青,還有十里八鄉的姑娘,也沒有一個愿意嫁到這邊的。

要是沒有這筆錢。

單憑白強那模樣,絕對娶不上媳婦。

想到這一茬,又想到家里已經被攔著的娘,白巖心中的自信一下就升了起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

家里唯一一個愿意說公道話的,已經被關在了屋里。

區區一個李長遠,白紙黑字面前,這筆賬說什么都不可能賴掉。

想到這一茬,剛才還有些擔憂的白巖,臉上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揚了揚手中的記賬本,白巖一推二五六:“賬本上是這么記的,我上哪知道去?再說了,李長遠他不在咱們地里干活,卻分了地里種出來的糧食,貴一點怎么了?

李長遠自己都沒有說話,你們叫嚷個什么?

一個月三塊?

貴么?

城里人五塊錢采購養活一個人!”

白巖口中叫囂著,眼角的余光卻是盯著李長遠,內心的陰暗,已經快要遮掩不住。

對著面上漏出擔憂的二大爺點了點頭。

李長遠上前一步,臉上浮現出點點古怪之意:“一個月三塊,確實不多,可我不明白。

為什么這個錢,剛好跟我那個沒了影的爹,寄過來的錢一模一樣呢?

該不會這賬本,就是按照每個月三塊錢的標準做的吧?”

李長遠頓了頓,看著白巖那瞪圓的眼睛,口中輕笑出聲:“白巖,你說話啊。一個月三塊,這筆錢不是一直都有給的么。”

聲音不大,可在屯里人聽來,卻不亞于雷霆。

明白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為什么老白家能拿出這么一筆錢來,合著弄了半天,這錢是李長遠老子給的!

再一聽剛才李長遠那話的意思。

不是現有的消費,后又的賬本,而是先有的三塊錢,然后算到每個月上面。

這賬本是為了湊數來的啊!

這個念頭一起,圍攏過來的屯里人,看向白巖的目光怎么都不對勁起來。

以前還感覺他們家不錯,能夠養著李長遠,還能供著讀書。

現在這么一看,合著弄了半天,花的錢全是人老子的。

不說里面他們家跟著沾了多少好處。

就說白巖平日里一口一個白眼狼,一口一個情分。

這話說的就沒有道理。

更別說,如今白巖還堵在屯子口這邊,當著屯里人的面敲死這筆賬。

要說沒有預先謀劃,是個人都不信。

沒了城里的工作,想要在黑瞎子溝站攢出來七百七十六塊錢,怕是得撅著溝子干半輩子才行。

這...這可不是吃絕戶,這他姥姥的是找了一個不要錢的苦力。

“不是!我說白巖,你們家也過分了點?

都是親戚,收了錢就收了錢,演這么一出是個什么意思?

還算賬?

你們這是要人命呢啊!”

“就是就是,白巖啊,你多少也要點臉!

不說別人家舅舅要是遇上這么一個外甥,那肯定是帶在身邊當自己孩子養。

你這收錢就算了,收了一家的錢,還要讓李長遠搭上下半輩子?

未免心太狠了點吧?”

....

隨著屯里人的叫嚷,白巖的臉面一下子就掛不住。

“胡說什么胡說?李長遠他爹走了多少年了,我怎么不知道每個月還有三塊錢的事兒?

哦...我知道了!

真不愧是高中生,李長遠你是盤算好了價碼,然后準備賴賬是吧?

我說你先前怎么答應的這么痛快。

也是,不準備還錢,多少錢都能痛快的說!”

白巖氣急敗壞,上躥下跳的,沒有一點長輩的模樣。

不光不承認錢的事兒,反而還反咬一口,準備壞了李長遠的名聲。

見著李長遠不搭理,白巖這邊也來了脾氣,抬手指著李長遠,口中叫囂著:“你說你那爹一個月給三塊錢。

錢呢?

證據呢?

總不能空口白牙這么一說,這錢就算是給了吧?”

白巖一陣強詞奪理,一口咬死李長遠想要賴賬。

“憑證?我確實是沒有。”

李長遠這話剛出,不等聽完下半句話,就看到白巖興奮的跳了起來:

“聽到沒?大家伙聽到沒?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就胡亂說話,這不是賴賬是什么?

李長遠!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我外甥,我就不能那你怎么樣。

娘親舅大,信不信我當著大家伙的面,直接把你吊起來抽!”

看著興奮到跳腳的白巖,李長遠只是輕蔑的笑了笑。

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沉穩的開口:“你看你,又急。

我手里沒有證據,郵局還能沒有么?

捎了錢的信,是要寄掛號信,當著郵遞員的面,檢驗封口的。

普通信有丟的,這掛號信,我還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丟的。

只要找給咱們黑瞎子溝送信的人問問,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開封介紹信詢問的事情,很難么?”

說到這里,李長遠也是忍不住的搖了搖頭。

看了看好像凍僵一樣,站在原地連目光都變得呆滯起來的白巖,口中不住冷笑:

“嗨,看我這腦子。

我之前說過的,我有房子住的。

不光是一個月三塊錢,還有后面蓋起來的那一間單獨的屋子,好像也是給我的吧?

五十塊錢,這價碼還算是公允,對吧,舅舅。”

說到最后,李長遠臉色一變,心頭用出的怒火,此刻已經不在壓抑。

“老白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好運,竟然有了我姥姥這么好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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