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師兄!”
聽到這,齊風渾身一顫,張了張嘴,向前方看去,喃喃道:“唐…唐璇?”
只見前方幾丈遠,一名身穿麻衫,雙眼全白的少女正站在柳樹下,彎起明亮的眼眸,沖他溫軟一笑。
“不...不可能。”
“我一定又出現幻覺了。”
齊風搖了搖頭,難以置信。
可當眼前一切都沒發生變化,他臉上方才平靜,接著,向著那名瘦弱的少女,激動大喊道:“璇兒!…真的是你嗎?!”
隨著話音落下,齊風再也顧不上內心的彷徨,大步沖去。
“齊師兄。”
唐璇帶著顫抖的聲音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齊風用力抱住眼前的柔弱少女,遲遲不肯松開,滾熱的胸膛緊緊貼著對方,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融入到自己的生命里。
“璇兒…我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你知道么,我以為……我以為你……”說著,齊風鼻子一酸,如鯁在喉。
“齊師兄,沒事了,都沒事了。”唐璇輕輕拍了拍他后背,語氣輕柔道,“我在這,我在這呢。”
時間都變得安靜了。
二人彼此抱著,陷入許久的溫存。
齊風急促的呼吸,心中按耐不住的激動,那無法言語的思緒,都在這晴天烈日見證的這一刻,全都變得蕩然無存。
他細細撫摸著對方雪藕般的柔軟玉臂。感受豐挺的布衣,細窄的腰身,以及彼此間緊貼的余溫,都實實在在的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幻覺!這一切都是真的!
唐璇她……還活著!!!
齊風松開對方,吸了口氣,看著那張俏皮的臉,眼中陡然認真幾分,“璇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記得,你不是……”
面對突如其來的追問。
唐璇不敢直視,慌忙低頭,眼睛四下躲閃,交握的手更是不知所措,唇齒囁喏著:“我……我……”
看著對方那副有口難開,撒謊依舊笨拙的樣子,齊風微微嘆氣,無需對方開口,他便已猜出大概。
想必,是唐璇身上掖著的秘密,之前他就問過,但對方捂著沒說。
雖說他沒非要知道,但以他倆的關系,心里難免多了些異樣。
“齊…齊師兄,我不是不說,而是……”
唐璇尚未說完,就被齊風打斷,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柔道:“而是沒到時候是吧,哈哈,我都知道了。”
“璇兒,這些事我并沒放在心上。”緊接著,齊風嘴角揚起一抹微笑,“能讓我唯一放在心里的,那就只有你。”
經過長久相處,齊風明白,她雖外表柔弱,但內心敏感,有時,很可能因為他的一個無心之舉,都會讓對方胡思亂想很久。
“謝…謝謝你,齊師兄。”唐璇臉上緊張的表情瞬間冰釋,轉而露出的是,微揚的嘴角,頰邊漾起淺淺的梨渦。
齊風握緊對方手,燦爛一笑,“走吧璇兒,那倆在門口該等的冒汗了。”
“等等,齊師兄!”唐璇按住對方手腕,突然叫停。
“怎么了?”
唐璇指了指遠處一塊空地,“麻三他們還在地下呢,把他們也叫上。”
“麻三他們也沒事?!”
齊風大吃一驚。
倘若說唐璇活著是依賴她背后秘密,那麻三幾人就是地道平民,清風子明明把他們殺了,他們怎么可能還活著?怎么可能和眼前少女一樣,全都安然無恙?
這已經完全超出他的認知,對他來說,簡直匪夷所思。
“嗯嗯,他們都活著。”
齊風若有所思,唐璇都有辦法再生,想必那幾人亦不在話下,關于具體細節,到時找麻三他們,在問個清楚。
揭開一張隱匿在草叢下的長板。
一個黑漆漆映著微弱黃光的大洞映入眼簾,二人陸續而下。
齊風恍然。
他曾囑咐過麻三,是他讓他們挖的坑,難怪回來后一個人也看不見,原來這些家伙都茍在下面,享清福了。
剛一落地,一間捯飭的儼如家一樣的屋子出現在他的眼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石桌石凳,草床灶頭,應有盡有。
在其中央,靠墻席地而坐的幾人,正低頭啃著嘴里饅頭。
聽到不同以往腳步聲,面相臃腫如河馬的麻三微微抬頭,“這…這是…”
當他看到唐璇身旁臉上帶笑的少年時,嘴里塞著的白面饅頭,啪的落地,緊接著,就是面色一喜,身子猛的站起,大喊道:“是齊師兄!!”
麻三的聲音,同樣驚動了身旁的富貴伍強和鐵蛋,幾人拍了拍屁股,紛紛站起,滿臉喜悅,一窩蜂的跑了過去。
“齊師兄,你終于回來了!我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找我們的!”
齊風看向眼前熟悉的幾人,爛麻衫,不足身,一如既往的憨相與癡傻,大家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暫封內心喜悅,轉移話題,將重心放在自身疑惑上,畢竟,他此次回玄清觀,其目的,就是為搞清真相。
“麻三,你們在此多久了?”
“一月出頭吧。”
齊風繼續說:“我記得你們不是被清風子給嘎了嗎?怎么你們啥事沒有,個個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這搞得師兄我暈頭轉向,不知道,還以為我出現幻覺了呢?”
麻三憨笑,認真回憶道:“我也不清楚,當時被師傅那么一弄,后面巨疼,我也以為我完了,可誰成想,閻王爺打瞌睡,不收我懶漢,嘿嘿,我又活過來了,真是老天爺賞飯吃,不服也不行,齊師兄,你說神奇不?”
齊風掃向全場,在場之人皆面色如常,沒有絲毫欲蓋彌彰,隨即瞇著眼,嚴肅看向麻三,正色道:
“你們都啥時醒來的,給我如實說,如果你們還認我這個師兄的話,就不許隱瞞。此事,我必須了解清楚,不止是我,大家都一樣,咱們好不容易再活一世,絕不能放任自己再這么稀里糊涂的過下去,你們都明白了嗎?”
“明白!”
站在一旁,歪脖子富貴扭動僵硬臉盤子,面向齊風,思索片刻道:“齊師兄,我們也不知咋回事,就好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兩眼一閉,兩眼一睜,就又活過來了,當我醒來時,發現大家都活著,而且身體上一點受傷痕跡都沒有,就跟沒發生過一樣。”
齊風點點頭:“然后呢?”
“我來我來!”鐵蛋邁步,搶在富貴身前,歡喜一笑:“然后,我們就都待著這,等齊師兄你來找我們了。”
齊風眉頭一擰:“等我來找你們?什么意思,你們當時醒來見到我了?清風子呢,你們瞧見沒有?還有,你們憑什么認為我沒事,就一定會回來找你們?”
“沒,我們沒見過你,是唐師妹說的,她說,讓我們在這等著,齊師兄一定會回來找我們的!”
“至于師傅去哪了,我們也不清楚,等我們醒過來時,整個玄清觀就剩下我們四人了。”
齊風一頭霧水,看了眼唐璇,“璇兒,我當時情況你看到了?”
唐璇支支吾吾道:“啊,沒…沒有。”
齊風一目了然,想必此事和唐璇有關,可他想不通,當時唐璇已死,怎可能知曉未知的事。
“璇兒,你當時沒醒,沒看到我,而且,你們都處于假死狀態,你又是怎知我還活著,不會被清風子殺死,而且還一定會離開這,然后還會再回來找你們呢?”
聽到這,不止是齊風,眾人臉上皆是一愣,齊齊看向少女,“是啊,唐師妹,你怎么知道的,這也太奇怪了。”
唐璇輕輕一笑:“第六感。”
齊風嘴角抽了抽,真,神他媽第六感,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個詞,第一次是她說清風子修煉的東西不一般。
她頭次進道觀,對清風子一無所知,可她就能直接斷言對方所修之物不凡。
她面上雖模棱兩可,但齊風不是傻子,她應該知道什么,但沒直接表達,或者說,時機未到,他沒資格知道。
齊風思起,念頭驚覺:“對了,你們醒來后,有沒發現什么不一樣?比如附近,有沒有發現什么大災?血流成河之景?”
眾人一律搖頭。
“你們醒來后,就再沒離開過玄清觀?”
“是的,齊師兄。”
齊風點頭,既然大家未離,自是不會了解外界的流言蜚語。
“對了,太上洞的那些尸體都去哪了,你們可有見到?”
唐璇回應:“那些尸體,趁這些日子,都被我們清理干凈,埋在了地底下。”
齊風頷首,這么多年了,這些死去的同門師兄弟,也該有個歸宿了。
“麻三,癩子頭不在了,你們為何還不下山,難道你們不想家嗎?”
麻三心中諸多無奈,搖頭嘆息。
“齊師兄,你怎知道師傅不在?我們雖沒見到師傅,但誰也不敢偷偷下山,我們擔心,偷偷逃跑會被師傅撞見,那可就死定了!你也知道,我們好不容易活過來,可不想再以身犯險,就這樣,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齊風愕然。
他這才發現,清風子的可怕。
他人都消失了,可他詭詐多變的印象卻深入人心,這比他本人的詭詐還要可怕,所有人早已被清風子給嚇怕了。
其實清風子遠沒想象中的可怕,可正是因為這些人心中對他的恐懼,在無形中,不斷滋養了他的可怕。
“呵呵…”
齊風感到可悲,這些人善良,卻又愚昧,在這個世界,活著是如此可笑,仿佛所有人都是小丑,都注定逃離不了被這個世界愚弄的底色。
無論你怎么掙扎,始終有一雙無形大手,將你橫推回去。
“齊師兄,你怎么了?”唐璇上前拉住他的下擺,關切道。
“啊,沒事。”齊風回過神,望著少女,回以一笑,而后面對大家,報出心中真聲,“你們放心吧,師傅他死了。”
“師傅他……死了?!”
眾人瞠目結舌,莫名驚駭。
“嗯,被我殺了。”齊風淡淡一笑。
“怎么可能!齊師兄,你再厲害,怎么可能打得過師傅!”麻三吞了吞嗓子,眼睛用力一擠,聲音比之前大了許多,“齊師兄,你…你該不會又?…”
說到這,幾人咣咣后退,無神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害怕。
“我沒犯病。”
齊風白了他們一眼。
“真……真的?”
麻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顎,之前慘痛的教訓仿佛歷歷在目。
齊風錘了錘腦殼,“真不知你們是真傻還是裝傻,也不拿你們那二兩腦袋想想,咱們當時那是什么情況?”
“清風子為了成仙,不惜殺了全觀人,當時你們還組團扒褲子,嘲笑他,給他一頓突突,你們想想,要是他還活著,還在觀里,就你們當時干的那些黃粱事,早夠死八百回了!那還有時間讓你們擱這美美的,過老大爺的小日子?”
眾人醍醐灌頂,迷茫的臉上頓時被笑容所取代,一排排黃牙,咧嘴一笑。
“對啊,對啊,師傅他要沒死,早把咱給斃了,哪還會跟咱擱這啰嗦!”
“耶!太好了!”
“師傅他個秒男終于死了!咱們終于解放了!終于可以回家咯!!”
“解脫了!解脫了!”
眾人此刻那叫一個樂,可這樣的歡喜似水流年,并未持續多久,麻三帶頭沉默下來,隨著他的沉默,眾人也都傻了眼,杵在那。
“師傅他不在了…那我該去哪啊?”
齊風疑惑看向他:“麻三,你在說什么胡話,鐵定回家找爹娘啊!”
麻三搖了搖頭,一屁股跌坐在地,“我…我沒有家了,我…我竟然不知該去哪!…”他的臉上突然多了些許的害怕。
他此刻竟體會到,原來死亡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反而是,在這個遼闊又狹窄的世界里,不知該怎么活著。
比之無助害怕的眼神,心中更多的是莫名的恐懼。
齊風看著他,一言不發。
曾幾何時,他也這樣的迷惘,他深有體會,那種突然襲來的空虛和無助,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窟,明明腳下都是路,可卻不知抬腳該走向哪里。
在場之人,無一例外,皆是緘默。
他們有的人有家,有的人沒有,他們陡然想起,家,已經多久沒回去了?那個所謂的家,還是曾經的那個家嗎?
從一個世界抽離,突然的直面,著實給了眾人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們竟覺得,虛幻未嘗不好,真實,又未嘗美好。
“你們有家的回家,沒家的,若不嫌棄,以后就跟著我,我齊風就是你的家人,反正,我也沒有家,大伙要是想,就一起抱團取個暖,要是不想,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日后,山水有緣,自會相見!”
“齊…齊師兄,我想回家,俺沒什么本事,對外面也沒啥期待,我不想流浪。”頭長犄角的伍強小聲的說。
“好!還有嗎?”
“齊師兄,我…我也想回家,我沒啥夢想,就想回家當個伙夫,掄掄鍋,顛個勺。”三條腿的鐵蛋小聲嘟囔著。
“好,你倆呢?”
麻三和富貴相互看了一眼,咬咬牙,對著齊風噗通一聲跪下,咚咚磕了起來。
“齊師兄,麻三沒啥本事,就一條賤命,但麻三說過的話,有一句算一句,今天承蒙齊師兄不棄,日后,麻三這條命都是您的,刀山火海,義無反顧!”
富貴想了想:“俺也一樣!”
齊風扶起二人,哈哈一笑:“好!從今個起,我齊風也有兄弟了!!茍富貴,勿相忘!咱們兄弟,一起走四方!”
唐璇在一旁開心的鼓掌:“太好了!太好了!路上有伴了!”
……
觀外。
齊風將身上為數不多的碎銀掏出,又從松崖那借了五兩銀子,遞給伍強和鐵蛋,囑咐道:“山高路遠,我就不送你倆了,這些你倆拿著,回去的路上說不定用得著。”
鐵蛋看向少年,忍著喉頭的酸澀說道:“齊師兄,這一別,真不知啥時候還能再相見,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伍強看著手里亮晃晃的銀子,擦了擦眼眶,“俺……俺心里難受,不知道該說什么……齊師兄,以后咱們都要好好的。”
齊風拍了拍對方肩頭,爽朗一笑:“行了,都大老爺們的,別整這死出,趕緊走吧!”
“齊師兄,就這么說了!到時一定記得來東關尋俺們!”
“好!”
等二人走后,一旁等候多時的松崖抬起屁股,看向少年,悠悠道:“小子,這下忙完了吧?”
齊風點點頭,轉身看了眼這個對他來說,唯一能被稱之為家的玄清觀。
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