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這座被豐沛水汽滋養(yǎng)的城市，在每年的六到八月，總被溽熱與陣雨輪番統(tǒng)治。然而1999年的這個夏天，空氣里卻沉淀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粘稠。雨水，又毫無意外地落了下來。一個男孩，裹在一件明顯大出許多的明黃色雨衣里，腳上的黑色雨靴也空蕩蕩地晃著，正走向他一年級的期末考試。他不算高，在同學中顯得格外瘦小，但一張圓潤的臉龐卻異常生動，像顆飽滿的果子，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格外醒目。

考試的時間仿佛被拉長，又倏忽而逝。窗外的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密集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單調又固執(zhí)的聲響。男孩的心思早已不在教室，焦灼地盼望著那聲宣告自由的鈴聲。講臺上，班主任劉老師宣布著學期的結束，叮囑著下周一拿成績單和暑期作業(yè)的要求。但這些聲音，在即將噴涌而出的漫長假期面前，顯得如此微弱。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躁動，低語和嬉笑如同漣漪擴散。男孩也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回家就能看到那部色彩斑斕的《寵物小精靈》了。終于，“放學”兩個字像打開了閘門，孩子們歡呼著、推搡著涌出教室。教室在一樓，推開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濕冷的空氣裹挾著泥土氣息撲面而來。眼前是積水的花壇，再往前，便是那扇鐵銹斑駁、沉重的大鐵門。鐵門旁的矮柵欄濕漉漉地延伸，一直連到旁邊那排同樣透著歲月痕跡的教職工宿舍樓。

雨，大得超乎想象。男孩剛走下兩級水泥臺階，渾濁的積水便猛地漫過了他的膝蓋。冰涼的雨水瞬間灌滿了那雙不合腳的雨靴，每一步挪動，都伴隨著沉重而尷尬的“咕唧”聲，仿佛腳下踩著兩只笨拙的小船。但這小小的不適，在“假期”這個巨大誘惑面前，簡直微不足道。他咬著牙，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出校門，拐進那條熟悉的回家小巷。巷子狹窄幽深，雨水在兩側墻根下打著旋兒。直到拐過一個彎，路面豁然開闊了些，積水也神奇地退到了腳踝。男孩像卸下了沉重的盔甲，猛地奔跑起來！小小的身影在雨幕中沖刺，濺起一路水花，仿佛奔向一場盛大的慶典。

他叫胡偉。記憶的起點，就在漢城這個縣城角落。家里的營生是一間小小的理發(fā)店，臨街租來的門面，既是生意場，也是生活的全部空間。店門口懸著的鐵絲繩上，晾曬著洗得發(fā)白的毛巾，在風里飄成半透明的旗。店里靠外，是理發(fā)椅、轉鏡和洗發(fā)池，彌漫著肥皂水和發(fā)油混合的氣味；靠里，則用布簾或柜子隔出了生活的區(qū)域。為了在有限的高度里擠出更多空間，巧妙地搭建了一個小閣樓，收納著四季替換的雜物和日常經(jīng)營所需要的物品。閣樓下方，兩張床巧妙地安置著：一張橫著緊貼墻壁，另一張則豎著擺放，構成了一個緊湊的L形。這里，就是胡偉、他的父母，還有寄居的表姐，共同構筑的、充滿煙火氣的家。

店里的客人正圍罩著白布理發(fā)，瞥見水淋淋的男孩像條小魚一樣溜進來，笑著打趣道：“胡鬧！光顧著數(shù)鈔票，這么大的雨也不去接兒子？”母親從鏡子里抬眼，手上剪刀沒停，語氣帶著一絲驚訝和嗔怪：“喲，還沒到放學的點呢，怎么就蹚回來了？也不曉得在學校等等你爸！看這濕的！快，去把濕衣服扒拉下來！襪子肯定也泡湯了！”男孩胡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帶著雀躍：“今天考完就放假啦！下周一拿成績單！”話音未落，他已抓起一條干毛巾蹭了蹭腦袋，泥鰍般鉆進里屋，熟練地拍開了那臺老式電視機的開關。然而，窗外連綿的暴雨似乎攪擾了天空的信號，屏幕上跳躍閃爍的雪花比清晰的圖像出現(xiàn)得更勤快。男孩失望地“唉”了一聲，悻悻地關掉電視，踱到門口，倚著門框，望著門外那扯天扯地、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幕，發(fā)起呆來。

假期的時光，像指縫里漏下的細沙，無聲無息地溜走，轉眼就到了返校拿成績單的周一。通往學校的路，似乎比往日沉重漫長了許多。男孩的腳步帶著點拖沓，心里揣著只小鼓，咚咚地敲——也許，他也隱約擔心著考砸的后果。自打考完試那天起，他的書包就被徹底冷落在角落，作業(yè)本和課本連封皮都沒再掀開。日子被電視機的喧鬧、三餐的煙火氣，以及跟著巷子里的小伙伴漫無目的的游蕩填滿。父母整日埋首于發(fā)廊里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頭發(fā)，雖也時常念叨幾句“別光顧著野”，但成績單未出，那些責備也終究像飄散的煙霧，并未真正落下實質的結果。

班主任劉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捏著一疊決定假期“命運”的紙片。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念到名字的同學，上來領成績單。拿回去，家長簽字。下學期報到，和暑假作業(yè)一起帶來。誰要是忘了……”她目光如掃描儀般掃過全班，停頓了一下，“到時候，我親自上門去取！”男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故作輕松地和同桌插科打諢，用夸張的笑聲掩蓋著內心的忐忑。“胡偉——”名字被叫響的瞬間，他幾乎屏住了呼吸。“數(shù)學98，語文85。”數(shù)字鉆進耳朵，男孩心里“咯噔”一沉，暗道：“完了，下午就得老實趴桌子寫作業(yè)了！”隨著一張張決定假期基調的紙片被領走，這個學期，終于在一種混合著解脫與不安的復雜氣息中，徹底落幕了。

回到家，男孩把那張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紙遞給了父親。預想中的風暴并未降臨。父親接過，目光在分數(shù)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波瀾：“數(shù)學還成。這語文……差點意思。別一天到晚只惦記著玩，多看看書。”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對男孩而言簡直是意外之喜！他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連聲應著“好，好”，同時以最快的速度甩掉書包，撲向那臺忠實的老電視。至于下午開始寫作業(yè)的雄心壯志？早被這僥幸過關的喜悅沖得無影無蹤。

然而，命運的小徑總是蜿蜒曲折。下午，當他興沖沖地去找方鑫，又去找楊婷時，迎接他的只有緊閉的門扉和門后大人模糊的推托聲——“在家用功呢！”男孩碰了一鼻子灰，像只泄了氣的皮球，蔫蔫地踱回家。手剛摸到電視機的旋鈕，身后便響起了父母那再熟悉不過的、帶著關切與不容置疑的詢問：“作業(yè)呢？書看了沒？”盡管過程和他預想的劇本截然不同，但這兜兜轉轉的結局，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達成了共識——男孩的悠長假期，終究還是要從那方小小的書桌前，正式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