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探親
- 星河璀璨不及你
- 是咕嘟呀
- 3078字
- 2025-06-17 22:48:59
大年初二這天,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朱紅的燈籠在檐下輕搖,嶄新的春聯映著瑞雪,將去年的舊符悄悄換下。爆竹的余香還在空氣中浮動,街頭巷尾盡是走親訪友的歡聲笑語。
——月牙灣,淮水村
冬日的晨霧比往日更沉,像一床浸濕的棉被,嚴嚴實實地捂在山頭上。霜打的枯草支棱在路邊,每一根都綴著冰凌碴子。三兩家農舍蜷縮在半山腰,黑瓦頂上的積雪被炊煙熏出個窟窿,露出底下凍硬的茅草。
東頭老云家傳來咳嗽聲,窗紙上晃動著佝僂的剪影。云老頭正往火塘里塞松枝,青煙順著墻縫往外滲,在屋檐下結成細小的冰棱。西邊那戶的白老婆子提著夜壺出來,潑在院角的污水轉眼就凍成一道歪扭的冰溜子,黃澄澄地嵌在雪堆里。
山腳下的水田覆著層玻璃殼,底下凍僵的稻茬像刺破冰面的魚鰭。佝僂的蘇老頭已經背著竹簍在田埂上走,破膠鞋踩碎薄霜的聲響,驚得灌木叢里撲出兩只灰鵪鶉。更遠的山道上,貨郎的撥浪鼓聲被霧氣裹著,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活像凍得打顫的牙齒打架聲。
日頭爬到杉樹梢時,霧幔裂開道縫隙。光柱子斜斜地插進山谷,照見枯枝上掛的冰掛子開始滴水。最先化開的是井臺邊的青石,濕漉漉地映著人影。不知誰家腌的臘肉從房梁垂下,油珠子滴在雪地上,烙出個小小的黃坑。
淮水村的人家少,院落稀稀拉拉的疏松的坐落著,早些年的年輕人都外出務職打工去了。
半山腰余著白家蘇家云家三家和其他幾個小院。村里的年輕人得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只有老人總是在院子里發呆。老人的思念無聲,似乎穿透了冬日的冷寂。
哪怕春節到來,淮水村依舊靜得能聽見山霧流動的聲音。乳白色的霧氣纏繞著青灰色的屋檐,像一縷縷散不開的思念,在半空中徘徊不去。村口那棵老槐樹掛著幾盞褪色的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斑駁的光影。炊煙從零星幾戶人家的煙囪里升起,又很快被山風吹散,仿佛連這人間煙火氣都留不住。
山路上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爆竹響,卻更襯得村莊空曠寂寥。院門上新貼的春聯紅得刺眼,與斑駁的老木門形成鮮明對比。各家各戶的團圓飯桌上,總擺著幾副永遠等不到主人的碗筷。老人們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渾濁的目光一次次掠過蜿蜒的山路,又失望地收回來。連院角那株早開的野梅都顯得格外孤單,粉白的花朵在冷風中瑟瑟發抖,香氣無人欣賞。
汽車的鳴笛聲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老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計,渾濁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像枯井里突然映入了星光。蘇奶奶手中的鍋鏟懸在半空,一滴油順著鏟子滑落,在泥地上洇出一個小小的圓;白爺爺的旱煙袋從指間滑落,煙灰撒在磨得發亮的門檻上;云婆婆晾到一半的被單在晨風中輕輕飄蕩,像一面等待歸帆的旗。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山腳那條蜿蜒的村路,干枯的手指在圍裙上無意識地擦拭著。今早的電話里,孩子們都說已經在路上了——雖然按照往年的經驗,至少要傍晚才能到。但萬一是今年路上特別順呢?萬一是孩子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呢?
村口的槐樹下,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老人們的心也跟著撲棱棱地跳動起來。白爺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外孫女撲進懷里時,那帶著奶香的溫暖;蘇奶奶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耳邊似乎已經響起閨女那聲軟軟的“媽“;云婆婆悄悄抹了抹眼角,衣柜最底層還藏著外孫最愛吃的芝麻糖。
山路上,一輛藍色貨車慢吞吞地轉過彎來。老人們的身子不約而同地向前傾了傾,像一片被風吹彎的蘆葦。當看清只是鄰村的飼料車時,他們的肩膀又緩緩地沉了下去。白爺爺彎腰撿起煙袋,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蘇奶奶轉身時,鍋鏟碰在門框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云婆婆繼續抖開被單,揚起一片細小的塵埃,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還早呢。“白爺爺嘟囔著,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啊,電話里說吃了午飯才出發。“蘇奶奶笑著接話,聲音卻比平時高了幾分。
云婆婆沒有說話,只是把被單抻得格外平整,每一個褶皺都被她細細撫過。
遠處的山巒層層疊疊,像一幅被時光暈染的水墨畫。村路上偶爾有風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老人們站在各自的院子里,身影被朝陽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山腳的那個轉彎處。
正午的日頭漸漸毒了起來,像一把無形的火鉗灼烤著村莊的每一寸土地。屋檐下那些晶瑩的冰棱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一滴、兩滴......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暈,最后不情不愿地松開冰掛的尖梢,“嗒“地一聲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這滴水聲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清脆,像是光陰的腳步聲。白爺爺坐在藤椅上,看著那些冰棱一點點消瘦下去,就像他看著自己的歲月一點點消融。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在石板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很快又被新落下的水珠覆蓋,就像記憶里那些層層疊疊的往事。
蘇奶奶家的冰棱最先化盡,她家屋檐朝南,總是最先感受到太陽的暖意。此刻她正把腌好的臘肉掛在檐下,油亮亮的肉塊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每一滴落下的水珠經過臘肉時,都會帶走一絲咸香,在空氣中留下若有若無的年味。
云婆婆的屋檐下,冰棱融化得最慢。她家背陰,那些冰棱像一把把倒懸的利劍,固執地守護著冬天的最后尊嚴。偶爾一滴水珠落下,都要在冰尖上徘徊許久。
——山腳下
山腳下的轎車里,年輕的父母正輕聲細語地哄著孩子們:“乖,一會兒見到外公外婆要大聲叫人啊。“后座上的許安煵把小臉蛋貼著車窗,眼睛瞪得圓圓的,既陌生又好奇地望著這個只在往年些許時日來過的山村。
“記得媽媽教你的嗎?要說什么呀?“蘇月撫平許安煵衣領上的褶皺,聲音溫柔得像山澗的溪水。許安煵歪了歪頭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要說'外公外婆我想死你們啦'!“全車人都笑了起來,連許文塘冷肅的眉眼都彎成了月牙。
(云棠和陶墨也在車上)
前面那輛車上,星星正對著小鏡子練習微笑,白薇雨在一旁幫她重新扎好蝴蝶結:“外公外婆最喜歡有禮貌的小朋友了,知道該怎么問好嗎?“小姑娘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背誦:“外公外婆好,星星給你們帶了最喜歡的桂花糕~“
最后一輛車里最是熱鬧,兩個調皮的小男孩在后座打打鬧鬧,被父親輕聲喝止:“坐好!爺爺最看重規矩了,你們這樣瘋鬧,爺爺該說我沒教好你們了。“兩個孩子立刻正襟危坐,卻又忍不住小聲嘀咕:“不知道爺爺今年還會不會給我們做木頭手槍?“
車窗外的山景緩緩后退,車內的歡聲笑語像一串串銀鈴,載著滿滿的思念與期待,向著山腰上那幾個翹首以盼的身影駛去。年輕的父母們望著窗外越來越近的村落,眼神也變得柔軟起來——那里有他們最牽掛的人,有他們永遠割舍不下的根。
山路上再次傳來汽笛聲,這次的聲音由遠及近,像一串跳動的音符沿著蜿蜒的山路攀爬。三輛黑色轎車緩緩轉過山坳,陽光在锃亮的車漆上流淌,宛如游動的黑珍珠。車子行駛得很慢,時不時需要避開山路上凸起的石塊,卻堅定地向著山腰的方向駛來。
白爺爺的手突然抖得厲害,煙袋鍋里的火星簌簌地落在棉鞋上,燙出幾個小洞也渾然不覺。蘇奶奶的圍裙帶子不知何時松開了,在風中輕輕飄蕩,像一面小小的旗幟。云婆婆扶著門框的手指節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仿佛在默念什么禱詞。
村口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是在替這些說不出話的老人們歡呼。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在轎車上空盤旋,又忽地散開。中間那輛車的天窗緩緩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半個身子,揮舞著小手,在湛藍的天空下格外醒目。
“是...是星星崽...“白爺爺的聲音哽在喉嚨里,他踉蹌著往前邁了兩步,又突然停住,慌亂地拍打著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他進了屋,聲音急促“老婆子,老婆子,別做衣裳了,星星崽來啦!”。蘇奶奶已經小跑著往村口趕去,腳步輕快得不像個七旬老人。云婆婆終于松開緊握門框的手,轉身快步走向里屋——衣柜最底下,那些芝麻糖還靜靜地躺在油紙包里。
山風突然變得溫柔,裹挾著遠處車轍揚起的塵土,輕輕拂過老人們刻滿皺紋的臉龐。那些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思念,此刻都化作了眼角閃爍的淚光,在正午的陽光下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