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 西方哲學中的“知”

誠如孟旦(Donald J. Munro)先生所指出的,西方哲學一向致力于“求真知”(the pursuit of truth)。對這種真知的追求卻與素以“諸子學說”著稱的中國哲學傳統不同,前者所注重的是命題性的知識,而后者更關注于認識人生之道。中文的“知道”一詞的含義就是“明了人生之道”?!霸谥袊?,一個哲學家接受一個信念或主張時,很少關心希臘意義上的真理或錯誤;這些是西方人關心的。中國人關注的重點是相關信念和主張的行為導向?!?nbsp;1

對純粹的客觀真理缺乏興趣,或許可以說是造成中國自身科學技術滯后的原因。這是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須另作他議,但與此相應的注重行為導向,卻使得中國的先哲們由此而開發出了被宋明儒者稱作“功夫”的豐富資源。從功夫視角出發,我們發現被狹隘地限定在真理認知范圍的認識論觀念必須得到擴充,從而把那些被稱作為實踐之知(practical knowledge)、技能之知(know-how)、默會之知(tacit knowledge)、熟識之知(knowledge by acquaintance)以及程序之知(procedural knowledge)等的知識種類都包括進來。對知識概念的這種拓展,不僅可以使上述諸多知識得到彰顯,也可以增進對真理認知本身的理解。

盡管早在古希臘時,哲人們就已經注意到了實踐之知與理智之知的不同,但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富有開創性的著作《心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哲學探究的燈光才照到了技能之知的領域。賴氏對命題之知和技能之知的著名區分,像指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那樣大聲地提醒了人們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的知識范圍不僅僅只包含關于“什么”之類的命題,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關于如何做事的知識。就技能之知的本質而言,大多數人會認為這種知識是無法用命題性陳述來加以把握的。縱使一個人可以把他所有騎單車的技能用命題性陳述表達出來,有關他如何騎單車的知識卻并不存在于他這些命題性的理智意識中。就命題之知與技能之知的知識來源而言,雖然一個人可以通過讀書或經驗觀察來學到有關騎單車的命題之知,但此人仍須從事相關的實踐,才能最終學到這門功夫。最后,就如何評判知識而言,我們用真/偽來評判命題,但我們以有效性和美學價值來評判技能。

鑒于技能之知在人類生活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它與命題之知相比所受到的關注之少,確實令人感到驚異。整個近代西方哲學以其對認識論問題的特別關注為傲,但技能之知卻幾乎完全處在它的盲區。是什么導致了它的缺位?

從歷史上說,命題之知與技能之知的這種區分可以追溯至古希臘對“理論”(theoria/θεωρ?α)、“實踐”(praxis/πρ?ξι?)和“制作”(poiēsis/ποιησι?)的區分。希臘人把理論智慧稱為sophia,即理智智慧(intellectual wisdom)。“理論”(theoria)一詞源于觀察或思考某種神圣對象的行為,因此“理論”的對象是更高、更實在的永恒圣域中的存在。與“實踐”(praxis)相對應的智慧則是明智(phronēsis)或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對于亞里士多德而言,有文化的人主要以兩種生活為追求目標——(1)關注公民追求正義城邦的政治實踐生活;(2)關注為求知而求知的哲人理論思辨生活?!爸谱鳌保?span id="ldomkwp" class="italic">poiēsis)這一范疇指的是有關對客體對象進行工藝制作,或有關生產與制作流程的日常行為。與“制作”相關的知識被稱為技藝(technē),或生產性知識。歷史上,“技藝”被希臘人看作是與希臘城邦的自由領域有別且較之為更低級的域界,更不用說和純粹理論思辨相比了。當然,這一概括只是對總體趨勢的一個描述,并非意在否認這樣一個事實,即諸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希臘哲人皆對這些話題有著復雜的看法。正如孟旦所云:“在希臘人看來,學問的意義既在于它本身,也在于它對行動的引導(不管怎么說,柏拉圖確實寫了《理想國》,蘇格拉底也認為‘知善者必行善’),但他們所青睞的,首先是以其自身為目的的學問?!?nbsp;2古希臘的主要哲學家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明確地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我不等于我的身體,而是擁有身體的那個靈魂,而靈魂的本質在于能夠有知,就像一面鏡子的本質在于能夠反映鏡像一樣,所以求知才是最“屬人”的活動。人的生活在毫無功利目的的純哲學思辨當中得到最純粹的實現。

古希臘哲學家們并不認為思辨與實踐技藝的生活方式是完全相互排斥的。后者在當時還依然被公認為是古希臘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存在方式。對亞里士多德而言,“實踐”指的是政治生活領域中的理性行為,因此無法與“理論”完全分離;“理論”同樣需要訓練和教導,而且是對第一原理、理性和知識的積極追求。3然而,他們的觀點已然包含了后來發展成“理性的自戀”的基因,即他們設定了這樣一種等級次序:理論比實踐更完美,而實踐又高于技藝。這些哲人自己的著作便多集中于探討理智智慧。中世紀新柏拉圖主義者們最終將實踐與技藝流程歸在了一起,把它們降格為平民領域的活動。同時,他們把思辨理論與完全超越的絕對者聯系在一起,從而擴大了思辨生活與實踐生活之間的距離。通常意義上哲人參與城邦生活或實踐生活的需求則不復存在,或者說是被下放至那些亟待從對物質財富與權力的角逐中解放出來的俗人那里去了。結果是,技能之知的這種實踐知識被進一步地貶低,成了不配哲學嚴肅考察的對象?!罢軐W”(philosophy)一詞由philos(愛)與sophia(理智智慧)組成,而非philos-phronēsis(愛明智)或philos-technē(愛技藝),這一事實已然揭示出了上述命運。雖然對理智智慧的愛本身并不排除哲人們把實踐智慧作為他們理智探究的對象,然而我們卻很容易受“philosophy”(愛)一詞的誘導(或者毋寧說是誤導)而更加關注甚至只關注理智 理性。

西方近代啟蒙運動雖然很具有革命性,但近代思想者們,無論是唯理論者還是經驗論者,都明顯受到了中世紀理智主義傾向的影響。真理認知占據了他們整個的哲學事業。技能之知的這種實踐知識似乎要么是被看作不配成為哲學嚴肅探究的對象,要么是可以歸約為命題之知的問題。這個過程也就是阿多所說的那種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在西方式微的過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賴爾對命題之知與技能之知的區分成了把研究的目光轉向實踐智慧的醒世之鐘。4

然而技能之知與命題之知的關系遠比表面上看來的要復雜得多。賴爾的這一著名區分在當時迅速獲得了廣泛反響,同時亦受到了來自各方的挑戰。其主要的反對聲音,來自“理智主義者”(intellectualists)。他們認為技能之知實際上是命題之知的一個種類。例如,杰森·斯坦利就表示,當一個人學會如何游泳時,他學到的實際上是有關游泳的某些真理,盡管它們不過是一特殊種類的真理。斯氏還表示,一個人關于如何去F的知識可以用命題描述為該人具備這樣一種知識,即“wF這一行動的方法”。說張三知道如何開門或者說一條狗知道如何接住飛盤都是命題之知,并不意味著張三或者這條狗必須通過概念來描述或思考這種知識。雖然這條狗只能以實踐的呈現模式(a practical mode of presentation)來顯示它具有這種知識,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所得到的知識性質不是命題性的。5

但是,我們可以用語言把這條狗的所知用命題性陳述表達出來,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這條狗有關如何做這些事的知識可以被歸原為命題之知。而且,誠如休伯特·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所云:

盡管當一個人在反思的時候可能把各種背景條件視為若干特定的信念,例如當你站立時應該與他人保持多遠距離的信念,這些行為方式既不是作為信念而學到的,也不是作為信條從而以因果的方式對我們的行為舉止發生作用的。我們不過是在做著我們已經被訓練去做的事。而且,作為實踐,當它們一旦被轉變為命題之知時,其所具備的靈活性就會消失。6

斯坦利似乎從未明確表述過他所謂的作為命題之知之特殊類型的技能之知具有什么樣的特征,但是他確實賦予了命題之知以理智主義者通常不會歸之的內容。理智主義者通常把“知”僅視為是與認知有關的,即更多地體現為信念的心理表征而非行動,而斯坦利卻不僅認為命題之知可以是“非惰性”的7,他還承認,要具備命題之知,就需要具備某些傾向性狀態(dispositional states)8。上述這些,加之斯氏本人提出的技能之知的“實踐的呈現模式”或命題性事實的“實踐的思維方式”,使他看上去更接近于所謂的“極端反理智主義”(radical anti-intellectualism),而非“反理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

極端反理智主義恰好是理智主義的對立面——理智主義主張技能之知實際上就是命題之知,而極端反理智主義者則認為所有的命題之知實際上都是技能之知。在過去幾十年里,表象主義(representationalism)已經遭到了來自許多不同方面的攻擊,如現象學、認知科學、科學哲學、語言哲學以及實用主義等。許多哲學家早已指出,我們的知識并非是簡單的對實在的心理表征。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W. Putnam)表示,知道某一術語的含義并非是一例命題之知,而是一例技能之知——正確使用這一術語的能力;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表示,掌握語言并非意味著知道規則,而是意味著學會技能;大衛·劉易斯(David Lewis)表示,“黑白瑪麗”(Black-and-white-Mary)9這則公案中缺乏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技能之知——辨別紅與非紅的能力;后期維特根斯坦表示,理解本身類似于一種能力,它涉及“一項技藝的掌握” 10。上述哲學家都指向同一方向——命題之知如果不是等于技能之知,也至少是依賴于技能之知。

斯坦利的立場與這些極端反理智主義者的相似之處在于,他比諸如賴爾等反理智主義者更加拉近了技能之知和命題之知之間的距離,從而使兩者聯系得更加緊密。當然,這兩者的重大差別,就在于他們的趨向是相反的:像斯坦利和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11這樣的理智主義者設法運用有關命題之知的語言來描述技能之知,而極端反理智主義者則嘗試反其道而行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朝阳区| 电白县| 古交市| 大英县| 嘉兴市| 三门峡市| 定安县| 泽州县| 怀宁县| 建宁县| 项城市| 抚州市| 黄冈市| 来凤县| 宁波市| 青浦区| 嘉兴市| 藁城市| 巴彦县| 城市| 中西区| 白朗县| 独山县| 民和| 余庆县| 泰安市| 漾濞| 钟山县| 华蓥市| 通化县| 东海县| 柯坪县| 吴江市| 阳西县| 突泉县| 宝丰县| 水城县| 朝阳县| 甘洛县| 敖汉旗| 吴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