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刑事篇·對數人污染環境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應充分考慮各被告人實施的侵權行為對損害的作用力之差異區別認定賠償責任份額
- 清遠法院精選案例評析(2022)
- 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
- 4329字
- 2024-06-18 11:09:21
——王某輪等24名被告人污染環境、非法轉讓土地使用權案
廣東省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 黃彥霖
裁判要旨
對數人污染環境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可結合全案事實及證據抽絲剝繭地提煉其中的犯罪流程、關鍵環節及重要角色,在理清“團伙式”污染環境共同犯罪的運作形態后,以達到主客觀相統一、罪責刑相適應、過錯與責任相適應為原則,準確認定各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在民事責任分擔方面,應結合各被告人在污染環境共同犯罪中所參與的環節、所起的作用認定其行為對生態環境損害的作用力,充分考慮各被告人的致害作用力之差異,公平認定各被告人的內、外部連帶賠償責任份額。
案例索引
一審:廣東省英德市人民法院(2021)粵1881刑初144號、(2021)粵1881刑初379號。
二審:廣東省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18刑終72號、(2022)粵18刑終82號。
一、案情
原公訴機關:廣東省英德市人民檢察院。
上訴人(原審被告人暨原審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被告):王某輪等16人。
上訴人(原審被告人):鄭某雁。
原審被告人:譚某廷等7人。
原審被告單位暨原審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被告:英德市C運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C公司)。
2019年2月19日,王某輪為了非法處置工業污泥,注冊成立英德市R環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R公司);聘請徐某、劉某生先后擔任公司股東及其個人司機,協助其運輸處置工業污泥等相關事宜;聘請鄺某毅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協助其辦理公司注冊登記等相關手續;聘請王某練等人為公司管理人員,負責對傾倒工業污泥的現場進行指揮等工作;聘請劉某蓮等人為公司財務,負責公司做賬、報稅等工作。
R公司成立后,王某輪等人制作虛假資質文件,以R公司名義對外以低于市場價非法承接處置工業污泥的業務,并收取每噸300元至3300元不等的處置費用。房某潛、徐某生、謝某標等中介明知王某輪等人經營的R公司違法處置工業污泥,仍向王某輪等人介紹工業污泥處置業務。
為運輸工業污泥及收轉上游工業污泥產出公司的工業污泥處置款項,王某輪與C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鄭某雁商定,由C公司與工業污泥產出公司惠州市X環境服務有限公司簽訂工業污泥運輸合同,并通過C公司賬戶收取相關污泥處置款項(由王某輪支配使用)。
為了解決工業污泥堆放場地的問題,王某輪租用譚某廷、李某榮位于英德市望埠鎮、沙口鎮的土地用于堆放案涉工業污泥,并向二人支付租金及日常管理費(按傾倒量提成計費)。另外,鄧某華以其位于英德市沙口鎮的案涉土地(其2018年從案外人受讓獲得)的一半產權入股王某輪等人非法處置工業污泥業務參與分紅(鄧某華負責協調與當地村民的關系),另一半產權則在未經自然資源局等職能部門批準的情況下,以牟利為目的非法轉讓給王某輪(用于堆放污泥)。
為解決工業污泥運輸問題,2019年3月至2020年7月期間,王某輪指示楊某成等2人聯系楊某忠等7人的車輛,安排司機韓某根等人駕駛車輛至工業污泥產出公司將工業污泥運輸至位于英德市沙口鎮、望埠鎮的三個案涉地塊進行傾倒。
經統計,王某輪等人違法傾倒的工業污泥共54242.993噸,以一般工業固體廢物為主,部分含有危險廢物,造成生態環境損害價值1422.9936萬元。
二、審判
廣東省英德市人民法院一審認為,王某輪等20名被告人違反國家規定,非法傾倒工業危險廢物及有害物質,徐某生等4名被告人為他人非法傾倒、處置工業危險廢物及有害物質提供幫助,24名被告人的案涉行為嚴重污染環境,后果特別嚴重,均構成污染環境罪,應予懲處。依法判處各被告人有期徒刑六年六個月至八個月不等,并處罰金一萬元至三百萬元不等,沒收各被告人違法所得1235.190525萬元(已退繳1015.490525萬元),按照過錯程度判處各被告人連帶賠償生態環境損害損失1422.9936萬元。其中,對主犯王某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三百萬元。
宣判后,王某輪等17名被告人不服,提出上訴。
廣東省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經二審認為,將各上訴人及其辯護人所提意見歸納為8個爭議焦點,并結合案涉犯罪事實、證據逐一評析,認為原判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審判程序合法,適用法律正確,量刑適當,認定各上訴人、原審被告人及原審被告單位承擔的民事賠償責任比例及方式符合法律規定,各上訴人及其辯護人所提意見均理據不足。最終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三、評析
隨著科學技術和社會經濟的進步,污染環境共同犯罪的形式及分工形態產生了一定變化,既有傳統犯罪的部分特點,又出現了“團伙式”“公司化”作案的新態勢,隨之衍生出日趨復雜的生態環境犯罪及侵權形態,導致諸如本案的多人共同污染環境犯罪案件對各參與人的刑事責任等次的劃分及其民事侵權責任份額的認定,相比于傳統污染環境犯罪難度更大。本案是多名被告人披著公司的“合法外衣”違法傾倒工業污泥造成嚴重環境污染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犯罪人數眾多,各被告人在整體共同犯罪過程中參與的程度不同、情節各異,對生態環境損害的作用力也大小不一,牽涉多重的刑事及民事法律關系。本案一、二審法院準確厘清各被告人的刑事罪責大小及民事賠償責任比例,裁判亮點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刺破“公司面紗”認定案涉污染環境行為屬個人犯罪。本案各被告人污染環境的運行模式是由王某輪等人成立的R公司,通過中介對外承接處置工業污泥業務后運輸到英德多處地方隨意傾倒,表面上看是公司實施的行為,王某輪等被告人也辯稱案涉污染環境犯罪是單位犯罪,應由單位而非被告人承擔責任。認定是單位犯罪抑或自然人犯罪,可以著重從以下兩方面進行審查:一是犯罪的主觀方面表現。自然人犯罪反映的是公民個人的主觀意志,也就是說實施犯罪活動是直接由其本人的主觀意志決定的。單位犯罪反映的是單位決策機構的整體意志,單位實施犯罪是由單位決策機構的集體意志決定的,而不是由單位成員的個人意志所決定的。二是犯罪的客觀方面表現。自然人犯罪是行為人為了個人利益實施的個體行為,單位犯罪是單位的主管人員或者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為了單位的利益實施的非個體行為,且犯罪所得歸單位所有。本案中,組建R公司及R公司承接工業污泥處置業務均是由王某輪決定,并由其尋找污泥堆放地及雇用管理人員、運輸人員等相關環節人員,牽頭抓總建立起違法處置工業污泥業務的犯罪鏈條,且R公司所得利益也由王某輪控制、支配。另外,R公司除了從事案涉違法處置工業污泥業務外,未從事其他業務,該公司自成立后以實施違法處置工業污泥污染環境犯罪為主要活動。可知,R公司實質上是王某輪為其違法處置工業污泥污染環境犯罪披上的“面紗”,從主、客觀方面看,王某輪等人以R公司名義實施的案涉行為均不具備單位犯罪的要件,一、二審法院因而未認定R公司構成單位犯罪,而是否認R公司的法人人格,裁判相關被告人構成污染環境個人犯罪并承擔相應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
第二,厘清各被告人罪責大小并相應認定各被告人應承擔的民事賠償責任份額。首先,就各被告人的罪責大小來說,根據我國《刑法》第二十六條至二十八條的規定,我國犯罪參與人區分機制是通過明確犯罪參與人的作用力——其對造成法益侵害結果所起作用的程度來進行判斷的。本案中,就污染環境罪這一犯罪形態來說,統籌工業污泥處置各環節運作、介紹工業污泥處置業務、對接工業污泥處置業務、提供污泥堆放場地、管理污泥堆放場地、調度運輸工業污泥車輛是案涉污染環境共同犯罪的關鍵環節,正是這些關鍵環節的參與人分工合作、相互配合導致了環境損害的發生。因此,一、二審法院認定參與前述環節的被告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作用及過錯程度比其他同案人相對較大,對污染相應污泥堆放場地的生態環境所起的所用力也相對較大,相應認定參與前述關鍵環節的參與人承擔更大的刑事責任及生態損害賠償責任。可見,在認定被告人的罪責大小方面,一、二審法院對各參與人進行逐一審查,區別對待,做到了公平公正。其次,就各被告人應承擔的民事賠償責任來說,在數人侵權案中,先要確定各參與人是否構成共同侵權,其后再厘定各參與人的責任大小。在本案中,案涉被告人對違法傾倒案涉工業污泥污染生態環境具有意思聯絡或者主觀認識,且實施了案涉污染環境侵權行為,造成當地環境受到嚴重污染,審理法院因此認定各被告人構成污染環境共同侵權。而后,審理法院根據各被告人在案涉污染環境共同侵權行為中的過錯程度、原因力以及持續時長、獲利等具體情況,按照王某輪等人建立起的污染環境犯罪鏈條所涉及的環節類別對相關人員進行分類,對各類別被告人在內部明確侵權賠償責任份額,在外部明確連帶賠償責任份額。此種根據罪責大小、侵權作用力差異對各被告人區分內外部侵權賠償責任的做法,既體現了公平原則,也有利于日后判決的執行。
第三,準確認定行為人的罪數。罪數,即犯罪的個數,亦即行為人實施的犯罪究竟是一罪還是數罪。刑法上所保護的客體個數是罪數評價的核心,原則上侵害一個刑法保護的客體,為一罪;侵害數個刑法保護的客體,為數罪。另外,行為、犯意等犯罪的其他要素也需要同時予以考慮。本案中,鄧某華處置土地使用權雖犯意同一,均以牟利為目的,但有兩個行為,前一行為是非法轉讓土地使用權,后一行為實質上是以入股分紅的形式參與王某輪等人違法處置工業污泥的共同污染環境犯罪,兩個違法犯罪行為侵害的客體不具有同一性,前一行為侵害的是國家對土地的管理權,后一行為侵害的是生態環境公共利益。因此,一、二審法院認定鄧某華前述兩個行為是侵犯不同犯罪客體的兩種獨立犯罪行為,以非法轉讓土地使用權罪和環境污染罪予以并罰。
第四,靈活處理案涉違法所得。相關被告人提出應將案涉違法所得抵扣民事賠償金,回應此意見的關鍵是明晰違法所得與民事賠償金的性質。所謂違法所得,乃是被告人從違法犯罪行為中獲得的不當利益,依法理任何人均不允許從犯罪中獲益,對違法所得應予以沒收,沒收違法所得是一種刑事責任承擔方式。民事賠償金則是被告對其違法犯罪行為所造成的人身、財產或其他權益損害進行賠償的款項,是一種民事責任承擔方式。二者性質不同,不具備相互抵扣的邏輯自洽性。在本案中,各被告人的違法所得及第三方退出的款項不是直接來源于變賣環境資源的款項,而是污染生態環境所得的非法獲利,將其予以沒收切斷行為人再次犯罪的經濟來源,具有天然的正當性。本案造成生態環境損害損失高達1422.9936萬元,各被告人均獲刑且經濟條件一般,短時間內無力支付巨額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金,一、二審法院考慮本案的特殊性,靈活將沒收退(追)繳的違法所得上繳國庫用于修復被損害的生態環境,通過規制案涉被沒收的違法所得的用途,在不加重各被告人民事賠償責任的情況下,解決了案涉生態環境損害因賠償金不能及時到位而不能及時修復的困境。但是,本案沒收違法所得用于修復案涉受損生態環境并不等同于將被告人的財產用于承擔民事責任,而是將沒收的違法所得優先用于修復生態環境不上繳國庫,并未減少被告人承擔的民事賠償金,此種做法是貫徹我國保護生態環境基本國策的有益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