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與官話

說起來也是。要不是當年秦始皇統(tǒng)一了中國，南方這些方言，可不就是外語？不過那時“外語”的地位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高，要想活得人模狗樣就非得“至少掌握一門”不可。相反，它還被看作是野蠻文化的象征。孟子就說南方人是“鴃舌之人”。鴃就是伯勞鳥，“鴃舌”也就是說話像鳥叫?？梢姡涯戏椒窖砸暈椤傍B語”，也是由來已久，少說也有兩三千年歷史了。

那時不但語音不統(tǒng)一，南方一片“鳥語花香”，北方也有“齊東野語”，就連文字也五花八門。用許慎的話說，就是“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統(tǒng)一了文字（書同文），卻統(tǒng)一不了語音（語同音）。反倒是，文字統(tǒng)一以后，溝通的困難少了許多，聽不懂，還可以寫出來看，大家也就懶得再去統(tǒng)一語音，故方言存焉。

所謂方言，其實也就是“四方之言”。華夏民族昔以中央自居，視自己為“中”，視周邊民族（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為“外”，則方言也就是“外語”。后來，天下一統(tǒng)，五族共和，成了一家子，又把更外邊的“老外”，什么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葡萄牙看作“夷狄”，稱為“夷人”，老百姓則稱其為鬼子、鬼佬或鬼崽。如此，則外語就該叫“夷語”或“鬼話”?？上Ш髞泶笄宓蹏巡淮髷[得起譜，條約規(guī)定不得稱“夷”——鬼子們在中國混的日子長了，也知道那“夷”不是什么好字眼，于是改稱“方言”。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昌創(chuàng)辦的“方言學堂”（即今武漢大學前身）就是外語學院。這回，東洋西洋，南洋北洋，又跟一家子似的了。

自打夷語改稱方言，倒是沒聽說鬼子們有什么意見。實際上他們又上當了。這是“春秋筆法”，他們不懂的。什么是方言？就是“地方之言”。地方上的比起中央來，還是低了一等，鬼子們不明不白又吃了一個暗虧。在玩弄辭藻講究名分這方面，他們從來就不是咱們的對手。

中央的話語就是官話，也就是國語。官話和國語也是古已有之的，三千年前就有，只不過那時叫“雅言”。雅言也就是周王室使用的語言。因為那時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又都尊周王為天下共主，則相互之間要溝通，要交流，要朝聘會盟，要各懷鬼胎去打這個打那個，便約定都以周王室的語言為政治外交場合的正式通用語言，這就是“雅言”。雅，就是雅正、規(guī)范。那么，誰來規(guī)范呢？諸侯們是沒有資格的。有資格的只能是“天子”。同樣，誰需要把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呢？庶民們是沒有這個需要的，有此需要的只會是諸侯和大夫。所以，雅言就是官方語言，也就是官話。

不過，那時的官話稱作“雅言”，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雅”通“夏”。所謂“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雅就是夏。夏，就是華夏，也就是中原，甚至也就是中國（中央之國）。認真說來，這華夏中國的雅言，在當時也不過只是諸國國語中的一種，只因為它為“天下共主”所有，這才成了“國際通用”的官方語言。因此，等到天下一統(tǒng)，沒什么“國際關系”了，雅言也就作廢，而代之以“官話”。官話就是官場中人說的話。中央政府派到各地去的官員都要說這種話，所以叫官話。

官話之所以叫官話，還因為只有在官員當中，這種民族共同語才推行得開。這也不奇怪。想那時并無廣播電視，一般民眾又都貓在家里，守著祖上傳下來的那一畝三分地過日子，誰也不輕易往外跑，沒什么對外交流的需要。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會說土話，就足以打招呼、走親戚、娶媳婦，拿雞蛋換油鹽醬醋的了。要想讓這些普通老百姓都學會“普通話”，不比讓黃河水變清容易多少，也沒這個必要。有此必要的，是那些必須得在外邊跑來跑去的人。這些人，一是官員，二是走江湖的。走江湖的，天子呼來不上船，中央政府歷來管不了，管得了的只有官員。再說官員不管也不行。官員如果也說方言，皇上問起話來，也如雞同鴨講，那還成何體統(tǒng)？事實上，官場如無共同語，則政情無法通曉，政令也無法通達，那可真是國將不國。比方說，將軍帶兵打仗，問部下前方有沒有敵人。明明有，卻答之以“烏”，將軍以為“無”，豈不糟糕？

因此，做此官，就不但要“行此禮”，還得“說此話”。清廷更是明文規(guī)定：“舉人、生員、貢監(jiān)、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弊龉倬透劜簧?。這下“南蠻鴃舌之人”可就慘了。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學官話。中國的中央政權，從來就在北方。元、明、清三朝，更是連續(xù)在北京建都。所以官話基本上就是北方話，甚至是北京話。說吳語、湘語、贛語的還稍好些，閩、粵、客家，和北方話的距離相去何止以道里計？結果便是南方人聽著像北方話，北方人聽著又像南方話，誰也聽不明白。

難怪俗諺有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廣東人說官話確實比較困難，他們的舌頭打不了彎兒。投資是“投機”，蝦餃是“瞎搞”，“坐在船頭看郊區(qū)，越看越美麗”，讓北方人一聽，就是“坐在床頭看嬌妻，越看越美麗”。福建人的官話水平比廣東人高了許多，但還是會把“粉紅鳳凰飛”說成“哄（上聲）紅哄（去聲）黃灰”。因為閩方言中沒有唇齒清擦音f，結果該念f的都念成h?？梢?，南腔北調這說法是很有道理的。腔改不過來，改調也沒有用。普及官話，并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