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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濕婆之舞

我認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唯一值得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徹底忘掉你的處境,來肯定它。要滿懷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義,這絕對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諦。這不是我講的,是韋伯說的。[1]所以我并不照著這個做。韋伯這么做了,他窮困潦倒,最后因為沒有錢吃飯而餓死在冰原上。這對我來說實在過于可怕,所以我不這么做。人們常說,真理可以戰勝恐懼,可對我來說卻恰恰相反,恐懼戰勝了真理。我愛真理,卻怕痛,怕冷,怕吃不飽,于是我便投降了。在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片刻忘掉過自己的處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這樣小心謹慎反復算計中不知不覺地消耗掉了,直到我突然明白:這樣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我可以隨時死去。

問題在于我應該怎么死去。

有人在招募志愿者,從事一項據說很光榮很偉大的事業:實驗埃博三號病毒疫苗。這個事業沒什么錢途,沒有薪水,連工作都算不上——不需要技術,只要是個活人就行。如果不幸死掉,還不能保留全尸,因為尸體要拿來解剖研究。

然而我卻報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老這么猥瑣,而告別猥瑣,最快最直接——不能算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種轟轟烈烈的辦法死掉。在報名的那一剎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F在我就是人類的代表,將與那種比頭發絲還要細上萬倍的惡魔進行殊死搏斗。我報名充當了志愿者,隨時準備死掉。神圣的使命感讓我渾身發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充滿了意義。

埃博病毒的來源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它來自一種猴子,當時這不幸的猴子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孰料這猴子沒有死透,竟猛然睜開了眼睛,然后被它的眼睛瞪過的食客就染上埃博病毒,在三天后死翹翹了,而瘟疫就此傳播開來……這種說法據說來自一個神秘的動物保護宗教組織——自然派。在他們的圣書里邊,《啟示錄》第一章第一頁第一句寫著:“毀滅,然后才有創造?!边@是一種奇怪的邏輯。我不是自然派教徒,于是另一種說法對我而言顯得更有吸引力:某種變異的流感病毒在某國的實驗室里被培養成烈性傳染體,打算制成一種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帶出了實驗室,于是就有了大災難。

大災難是恐怖的回憶。那時候城里邊到處都是死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收尸,后來連收尸的人都死光了,于是尸體堆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再也沒有人理會。城市開始腐爛發臭,令人作嘔。人們試圖逃離城市以躲避災難,他們沖出大廈,沖出地下室,使用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只要能找到的交通工具全都用上了,力圖跑出城市,爭取一線生機。

可是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們死在田野里,倒斃在公路旁。那些被看做避難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場,也到處是尸體。動物們也和人類一樣死掉,家養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線上掙扎。野獸死在巢穴里,而飛鳥則從天上掉下來。

我是幸存者。病毒無孔不入,卻不能對抗低溫。在那些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地方,病毒無法生存。南極洲和北冰洋,地球的兩極是僅存的避難所,夾在兩者之間的廣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區。據說北冰洋的冰蓋和島嶼上曾經有人幸存,后來他們也都死了,因為沒有電力和食物。我們比他們幸運,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南極洲擁有四座核電站、三十六個地下基地,甚至還有專門為研究太空旅行而設置的兩個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屬工廠。聯合國世代飛船計劃也在這里設置了訓練基地,把一個大飛船的骨架放在極地嚴酷的環境中接受考驗。這個大飛船的周圍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極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聯合號城。南極洲有三十四萬人口,這就是目前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所知道的全部的人。

如果對于痛苦和絕望沒有感受,這樣的死亡也不算什么。億萬年前,那些寒武紀生命大爆發之后的三葉蟲,六千五百萬年前,那些統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龍,都經歷了大規模的死亡,然后滅絕。而生物圈卻永遠不死,總會在每一次毀滅性打擊之后恢復生機。生命總能夠為自己找到出路。人類祖先也曾面臨滅絕,十萬年前黃石公園的火山爆發觸發了冰川期,嚴寒和饑餓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整個地球只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類還是挺了過來,發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億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掙扎的蒙昧祖先相比,我們現在的處境無疑要好太多了,至少我們還有文明和三十四萬人口。

埃博病毒項目組的負責人巴羅西迪尼阿博士,是個印度人。印度是一個炎熱的北半球國家,帶著幾分神秘,然而這個國家卻派遣了一個科學考察團長年駐扎南極洲。巴羅西迪尼阿到這兒來是研究史前細菌的。南極洲曾經是溫暖濕潤的大陸,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種各樣的動物,還有無數的細菌。動植物早已經不復存在,細菌卻很可能仍舊活著,冰凍在億萬年的堅冰之下,生命進程停滯,卻仍舊活著,只要把它們帶到地面就能蘇醒。兩種相隔了億萬年的生命親密接觸,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動人心。巴羅西迪尼阿卻退出了這激動人心的事業,轉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別無選擇,作為人類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學家,他要撐起三十四萬人的希望。我喜歡他,因為他居然是一個會說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據說自從他的妻子死于大災難后,他一直獨身,不近女色。我喜歡這樣癡情而執拗的人。

我在一個白色的實驗室里見到了他。他讓我躺在一張床上,做準備工作。一切都準備就緒,他拿出一張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紙來讓我簽字。

簽字!我已經簽了無數張紙了,無論其中的內容有多么不同,核心只有一個:我自愿放棄生命,沒有人對我的死亡負責。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別是自愿死亡,哪怕聲明過一千遍也有人會要求聲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筆,準備寫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讓我停頓下來——“身體被啃噬過程中,會出現高熱和極端灼痛……”等等,我是來做病毒實驗的,并不是來讓某種東西吃掉的。我把這段聲明指給博士看,請他給出一個解釋。

博士看著我,目光犀利,“他們沒有給你解釋過嗎?”

我堅定地搖頭。

博士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對生死并不在乎,但你一定在乎你是怎么死的。人都不喜歡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并不是病毒,而是細菌。那些傳播消息的人覺得病毒比細菌聽起來更可怕,于是他們就說那是病毒,到最后,我們也不得不用病毒來稱呼它。它的學名,叫做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這個名詞聽起來有些可笑,它讓我想起一道叫做紅燒獅子頭的菜。八歲那年,父親給我做過這道菜,后來我再也沒有嘗到過,記憶中,那是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和這殘酷的吃人的小東西相去萬里。我撲哧笑出聲來,巴羅西迪尼阿顯然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他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我搖搖手,“沒什么,你繼續說。”

白色實驗室里的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實驗室外邊,圍著許多人,大多聲名卓著,或者是記者——他們表情嚴肅,聽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關于埃博病毒和星球命運的演講;而躺在床上的我,卻神游物外,除了開始的幾句話,滿腦子都是紅燒獅子頭。紅燒獅子頭可以是人生的某種意義。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羅西迪尼阿停止說話,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盯著我,“你退縮了?害怕了?”

也許他看出了什么,或者他見過許多因為害怕痛苦而臨陣退卻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緣由,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強烈的渴望壓過了為人類幸福而獻身的崇高感。我同樣盯著他,認真地點點頭。圍觀的人一陣嘩然。我們倆對視著,沉默著。他眨了眨眼睛,“沒關系,你有時間考慮。今天只是給你做一些機能測試,如果三天之后你仍舊選擇放棄,這就算是一次免費的體檢?!彼涯菑堄兄苊苈槁槲淖值募垇G給我,讓我帶回去仔細看。

一個不夠勇敢的人聽完巴羅西迪尼阿的描述,絕對不會再有挑戰埃博病毒的念頭。這種細菌是如此惡毒,它一點一點地啃噬人的內臟,卻讓人維持著神經活動。極端的痛苦勝過癌癥發作!所有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會陷入意識模糊和癲狂狀態。不可能有人挺得住,正常的神經絕對會崩潰、瓦解,身體于是成了一堆無意識的肉。一堆無意識的肉,或者一個瘋子,這兩個選項似乎都偏離我的想象很遠。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奪去人的生命,就像鋼刀抹斷人的脖子,只需要一剎那。

然而我無所謂。我退卻并不是因為害怕這樣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個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萬人中間散播開來,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為我做這道菜,好讓我安心地躺到手術臺上去。我拒絕了,因為他們并不是我父親。但這道菜最后還是不由分說地突破重重困難來到了我面前,它來自南極洲治理委員會,這個星球上殘存的最高統治機構。

四個黃乎乎的肉球泡在熱氣騰騰的芡汁里,散發著味精的氣息。南極洲有足夠的合成食物,還有不少魚和海豹,只是豬肉早已經沒有了。為了這道菜,委員會在全洲范圍內征集生豬肉,一個慷慨的捐贈者捐出了六百克——他在多年以前親眼看見父親把這塊肉埋藏在冰原里,那可能是他們最后的一點美味。我盯著眼前的四個丸子,絲毫沒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沒有豬肉,他們會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當著無數的攝像機和記者的面把丸子吃了下去,味同嚼蠟。然后我簽了字。

我再次躺在巴羅西迪尼阿的手術臺上。無論有多少種原因讓我最終躺在這里,有一點始終不可否認——為整個人類獻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許是最高尚的。只不過對于大多數人,最高尚的并不是最重要的。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對我表達了深切的敬意,一個人在形勢的逼迫下視死如歸并不難,然而在毫無利害關系的情況下作出這種選擇——而且我并不是一個傻子——除了敬意,他無話可說。

針尖扎進了我的胳膊,巴羅西迪尼阿博士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很高興你選擇了埃博,你將受人尊敬,擁有尊崇無比的地位?!?

某種液體注入我的身體,那是一百毫升的無色液體。漸漸地,我失去了意識。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這樣子結束了,并沒有什么遺憾,只不過,如果能夠醒過來,那就最好了——我可以坐在那兒,什么都不做,回味父親的紅燒獅子頭。我閉上了眼睛。

病毒卻并沒有要我的命。事實是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并沒有給我注射病毒,他只是讓我昏睡了一個下午。

“沒有疫苗。任何疫苗對于埃博病毒都無效?!卑土_西迪尼阿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我的獻身目標是一個謊言,是純粹的安慰劑。

我從床上坐起來,“真相是什么呢,博士?難道你們的目的就是得到一個志愿者,然后告訴他這是一個玩笑?”

“你來看看。”他招呼我。我走過去。這是一架龐大的儀器,外表是個四四方方的鐵疙瘩,刷著一層白色的漆。這白色立方體的中央有一道縫,把儀器分作上下兩部分,淺色的光從縫隙中泄露出來,時而藍色,時而紅色。這是一臺顯微鏡。一個透明的保護罩把整個機器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湊到窗口上,看見了一些小東西,它們聚集成群,非常安靜。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這是典型形態,如果環境不同,它們也有不同的面目。沒有它們不能適應的環境,除了極地?!卑土_西迪尼阿對我說。

就是這些貌不驚人的小東西,幾乎將這個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種生物徹底滅絕。曾經創造了輝煌文明,制造了核彈,能深入一萬多米的海底,飛上真空里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風喚雨所向無敵的人類,在這個小東西面前敗下陣來,現在只能龜縮在南極洲,在冰原的保護下茍延殘喘。

“這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會發現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議?!卑土_西迪尼阿說。

視野放大,一個單個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細部呈現在我眼前。我看到無數細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層薄薄的膜里邊,中央是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是細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了嗎?”巴羅西迪尼阿點撥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鞭毛,聽起來那是一種纖細的玩意兒。我的確看到一些細細的線狀的東西從膜的邊緣發散出來,消失在視野之外。視野移動,我看到另一個球體,同樣的膜,同樣的絲狀放射物。

我轉頭看著博士,等著他說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災難前,上過高中,對生物學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巴羅西迪尼阿遞給我一本已經翻開的書,書頁上有一張圖片,圖上是幾個球體,淺紅色,表面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長,和另一個球體連在一起。圖片的標注寫著:樹突與軸突。

“這是人類的腦。這些是神經細胞,這是人的大腦皮層細胞。”巴羅西迪尼阿盯著我說。

埃博細菌就像一個個腦細胞。它們通過細長的突起相互聯系在一起,彼此間交流信息。這和從前的任何一種細菌都不一樣。它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然而通過這種方式,就可以變成一個龐然大物,龐大得超越想象!

“人的大腦有上百億個細胞,其中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參加高級神經活動。而這個星球上,有萬億億個埃博肉球菌。它們全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聯系在一起?!卑土_西迪尼阿慢慢說道。

我明白了巴羅西迪尼阿想讓我明白的東西——我們的對手并不是一種毫無意志的病毒或者細菌,它們是強大的軍團,彼此間相互幫助,協同行動。也許有一種前景更讓人擔憂:這龐然大物的頭腦中是否已經產生了某種意識?如果那真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頭腦,這個對手就實在過于可怕了。巴羅西迪尼阿靜靜地看著我,觀察我對這驚人事實的每一絲細微反應。

我無言地看著他。

我們怎么辦?

是的,人類需要一個志愿者。然而他的任務并不是奉獻出身體進行疫苗實驗,他有更多的事要做。這些可怕的細菌并不是簡單的生物,它的線粒體經過改良,含有某種硅結構,可以存儲信息;它含有一種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夠像葉綠素一樣把光能轉化為化學能,制造出養料;甚至能夠根據環境的不同選擇不同的光譜發生作用,白天選擇可見光,夜晚選擇紅外光,而在放射性環境中,它還能吸收放射能;它還有一種放射狀的細胞器,就是這個細胞器控制著表面突起,處理和傳遞微弱的電化學信息。這細菌的設計如此精妙,和量子計算機的微控制單元不謀而合……一切都指向一點:這是一種人造生物。雖然進化論深入人心,然而沒有人相信這樣精巧復雜的結構能夠在短短幾十年間進化出來。

我見到了這個星球上最具有權勢的人。禿頂,眼窩深陷,綠色的眸子閃著晶亮的光芒,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門將軍,前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我不喜歡白人,特別是美國人,他們總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說話。然而他掌握著一萬多人的武裝力量,雖然我并不在乎那些槍炮飛機,但他還是能左右我。

“它們有一個總部,頭腦。”沙門將軍拿著細細的教鞭在地圖上比劃,他嗓音嘶啞,英語帶著濃烈的南方口音,我只有硬著頭皮聽下去,還好巴羅西迪尼阿能及時為我翻譯。在全球地圖上,我看見了亞洲、歐洲、非洲、美洲、大洋洲,這些久違的大陸就像史前遺跡一樣神秘。如果一塊大陸并沒有覆蓋著冰原,那會是什么樣子?我想起見到過一些圖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頭山,松樹奇跡般地從石縫里長出來,傲然挺立……

“我們要進行突然打擊!”沙門將軍這樣強調,說完后,他停下來盯著我。我如夢初醒般意識到他正滿懷期望地看著我。

“是的,將軍。他會很好地完成任務?!卑土_西迪尼阿幫我打發了將軍。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如同夢魘。白天,我要跟著一些軍人學習如何使用武器,從自動步槍到單兵便攜式火箭筒,從駕駛小汽車到坦克到直升機到攻擊機,他們要用一些嚴酷的手段讓我在最短的時間里掌握這些技巧。晚上,我要跟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學習關于埃博病毒的知識。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所學的這些東西能有什么用,其實他們真正要我做的,就是抱著一個核彈走進那個地下掩體中,并引爆這枚核彈。學習這些復雜的知識真是一種浪費,然而沙門將軍和巴羅西迪尼阿并不這么認為。于是,我在這樣的夢魘中熬過了兩個星期。

距離執行任務只有二十四小時了。晚上,我和巴羅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今天顯得頗有幾分神秘,讓我感覺這個晚上有點不尋常。

巴羅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氣,那是一種特別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節日里,印度人會虔誠地沐浴,然后用這種香料涂抹全身。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富有的、傳統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電影里邊,才會有這種事,巴羅西迪尼阿應該不屬于這種人。然而我錯了。他穿著白色浴袍,在一幅畫像前膜拜。畫像上畫的是一個兇惡的神,頭戴火焰冠,有三只眼和四只手,擺出一副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環繞。

巴羅西迪尼阿膜拜完畢,在地板上盤膝而坐?,F在的他,看起來頗有幾分莊嚴寶相,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自然流露,讓我不自覺地肅穆起來。

“這是濕婆,印度人的毀滅之神?!彼嬖V我,“他毀滅,然后創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環不息。”

我無意冒犯,只是說了句我想說的話:“你是一個科學家,我以為科學家都是無神論者。”

巴羅西迪尼阿笑了,“我的確是一個科學家,不過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濕婆正好是這種信仰的一個體現,這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了自然派,那個帶有宗教意味的動物保護組織,在他們的圣書里頭,正寫著:毀滅,然后才有創造。我問:“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羅西迪尼阿微笑著不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巴羅西迪尼阿突然告訴我,沙門將軍只了解計劃的一部分,使用核彈對埃博的頭腦進行攻擊是空中樓閣。

“埃博肉球菌在許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個比喻,它們就像原始的神經節,而不是一個大腦,雖然我絲毫不懷疑它們會形成一個強力的大腦,然而,那個大腦的尺度就是整個地球,簡單的核攻擊根本不能損傷它們。更何況肉球菌是細菌,即便沒有頭腦,它們也能夠生存下去。也許沒有這個頭腦,只會更糟糕。”巴羅西迪尼阿冷靜地說,“這樣的情勢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整個南極洲只有六個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場生物災難,它們殺死幾乎所有的動植物,繁殖出數以億億計的后代;兩個星期后,它們停止了對植物的攻擊;又過了三天,它們僅僅襲擊脊椎動物;再后來,它們只襲擊哺乳動物。

巴羅西迪尼阿向我出示了一些圖片。我看見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游蕩,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破敗小屋顯示出這原來是一個農場;蔥郁的森林邊,幾頭灰熊在小溪里捉魚,一條魚躍出水面,熊的巴掌正揮舞過去;一群狒狒占領了城市,它們在廢墟中尋找人類殘留的食物和任何能引起它們注意的玩意兒,一只狒狒戴著一串鉆石項鏈,兩米外是一具變成了白骨的人類尸體……最后的照片印象尤其深刻,一群獅子在夕陽下休憩,雄獅高昂著頭,正對著鏡頭張開血盆大口,它們的身后,是一座灰色的、丘陵狀的小山。

“這是無人偵察機拍攝的照片。地球已經復蘇了,眼下的埃博肉球菌只對人類進行攻擊。它們已經在全球安頓下來,和其他所有的生物和平共處,只把人類像囚徒一樣困在南極洲?!?

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些小東西毫無疑問獲得了某種意識,它們能夠把人類和其他動物區別開,這是一種高級的智能。我們又落到了后邊。

“看到這些灰色的小山了嗎?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體。現在幾乎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這種東西。”

我仔細審視著那灰乎乎的一團,一團均勻的、毫無特色的堆積物,看起來仿佛具有黏性,無數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們在干什么?我突然想。

“它們在干什么?”我問。

“很好的問題。最可能的答案是什么也不干,繁衍,延續生命。生命是沒有目的的,它只是存在?!?

“不,它們一定在做些什么?!蔽铱粗土_西迪尼阿,“既然它們能夠把人類驅趕到南極洲,既然它們能和其他動物和平共處,那它們一定有某種目的,它們一定在做些什么?!?

巴羅西迪尼阿帶著一絲微笑看著我,“那正是我們征集志愿者的原因?!?

一架垂直升降運輸飛機飛向加利福尼亞。除了駕駛員,飛機上還有四個人——三名軍人和我。我們四人每人的裝備都大同小異——固定頻率的通話機,自動步槍,紅外夜視鏡,一套帶有空氣凈化裝置的防護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彈,還有幾把手槍……這些勞什子中最重要的,是一枚核彈,當量為一千噸TNT,很小巧,只有十公斤重,可以輕松地背在身上。

我們全副武裝地下了飛機。飛機垂直起飛后,在我們頭頂盤旋了一圈,然后向著南邊飛去,留下我們站立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巴羅西迪尼阿悄悄告訴過我,沙門將軍的行動只是一個幌子,我的真正任務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體,和它們進行一次親密接觸。當時我就懷疑在三名軍人的保護下,我怎么才能夠按照巴羅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樣做,但我猶豫再三將這個疑問告訴巴羅西迪尼阿后,他卻說埃博會照看這些軍人,我只需要按照計劃行事就是了。

第一次踏上南極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這是一片草地,淺淺的綠色,從眼前伸向遠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軟軟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其間,黃色的、白色的花朵讓整個草地充滿了童話般的意味。我注意到一只碧綠的草蜢正駐守在一片草葉的頂端,細細的觸須隨著草葉的晃動微微搖擺。一切都是鮮活的、充滿生機的,和那死氣沉沉、陰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鮮明的對照。那些書本上、電腦上見過的東西變得鮮活起來,已經死去的記憶也復活過來,我突然回憶起來,童年的時候,我曾在這充滿生氣的大地上奔跑。這才是人類應該享有的生活。

一個軍人招呼我繼續前進,我跟著他們。突然之間,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我頭頂掠過,撲向走在我前邊的一個士兵。

我驚叫起來,然而太遲了,巨大的鳥兒從士兵的頭頂一掠而過,士兵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槍聲響起,鳥兒從空中掉下來,摔在地上,使勁地掙扎著。突然它停止了垂死的掙扎,死掉了。這是一只金雕,是極為兇猛有力的猛禽。這只金雕用盡全力的一啄,穿透了那個士兵的高分子塑料頭盔,并擊穿了頭蓋骨,就像劊子手一樣準確。

我們三個人圍著同伴的尸體,除了悲哀,還有一種無助的惶恐,沒有一本作戰手冊告訴過我們,需要防備天上的猛禽。我瞥見金雕的尸體,發現它正在急速分解。我趕緊招呼兩個同伴,他們和我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尸體如魔法一般化作一攤爛泥,露出森森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圍,無處不在。我告訴他們是埃博病毒分解了尸體,不需要過分害怕,我們的防護服能夠有效地把病毒隔絕在外。

在總部的驅使下,我們繼續向著目標前進。前進的途中沒有意外,也沒有曲折的故事,直到我們到達目的地,一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建造的樓房。

大樓破爛不堪,就像長滿了老人斑的軀體。樓頂上的招牌還在:“海德生物科技”。這個距離洛杉磯一百三十公里的孤獨建筑,就是埃博病毒的源頭,一個打著生物制藥的名義為軍方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驚人的小樓下邊有著驚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萬噸級核彈的攻擊。一個軍人身手敏捷地跑過雜草叢生的空地,在虛掩的門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無線電波傳遞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他確認安全,揮手讓我們跟上。然而緊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鏡頭:無數黑乎乎的甲蟲從門里邊涌出來,仿佛潮水一般,無可逃避。破舊的虛掩的門被猛烈的潮水撞開,轉眼間,那個伙計周身就都爬滿了蟲子。防護服是密封的,然而他驚慌失措,驚聲尖叫,劈頭蓋腦的英文單詞幾乎將我的耳膜撕破。

槍聲響起,子彈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漣漪,白色的汁液四處亂濺,蟲子卻沒有絲毫猶豫地繼續撲上來。眨眼的工夫,這個伙計消失了,我們的眼前是一座高達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噸的蟲子下邊。耳機里沒了聲響,只有細微的窸窣聲。

整個世界沉寂了兩秒鐘。我身邊的軍人掏出一枚手雷,拉開保險栓,扔了過去。然后我們跑開躲了起來。

他是對的。等爆炸的氣浪散去后,我們走了出來,發現蟲子已經四散逃命,我們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伙伴的尸體,已被炸得殘缺不全。當然在爆炸之前他已經死了,蟲子們在幾秒鐘內咬破防護服,把他的軀體吃掉了一半。

這是陷阱和謀殺!巴羅西迪尼阿說埃博會照顧這些軍人,我終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看著眼前的最后一個軍人,他的眼睛里充滿著憤怒,我毫不懷疑如果埃博是一個實體,他會用自動步槍把它打成蜂窩。

“Let's go!”他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后踏著滿地狼藉的蟲子走向大門。我跟著他。他的高大身軀就像一堵墻,把一切危險都擋在另一邊。他踏上臺階,肆無忌憚地向著門內掃射,然后跨過去。

接著,他的軀體像一面墻一樣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

我慢慢靠過去,發現一條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褲子,在皮膚上刺出微小的孔,劇毒讓他的神經在0.1秒內完全癱瘓。其實他注定是要死的,雖然可能不是這種死法。那條毒蛇被子彈打成了兩截,殘存的一點生命力讓它從角落里彈起來,咬住了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圓,永不瞑目的樣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著同樣溜圓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時候,一定要把眼睛閉上,那個樣子比較安詳。

死了三個人,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了,而我們連那大樓的門都沒有跨進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會阻止我們進入。而為了接觸到它,只有一種辦法——我必須死去。

被鳥啄死,被蟲子吃掉,或者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讓埃博用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種殺死我,我只有一種選擇:像大災難中的人們一樣,被埃博病毒感染,讓它吃掉。這就是志愿者需要做到的事:走進這個大門,步入地下,在那可能重達三十噸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面前奉上自己。我脫下防護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氣中有無數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把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小東西吸入身體。門敞開著,里邊很陰暗。巴羅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進那深埋在地下的堡壘,我再次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埃博是一個人名。大災難之前,三分之一的人類忙著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類忍饑挨餓,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類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屆諾貝爾醫學獎的獲得者,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和疾病的關系,他給了人類一個健康時代。但他也毀掉了人類——通過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細菌。此刻,這些小東西正在我的身體里發生作用。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我飛快地在大樓里奔跑,尋找進入地下的入口。最后我找到了電梯,順著電梯井爬下去。沒有襲擊,沒有意外,一切都很順利。

大門一扇扇地打開,我跨過一個又一個門檻。最后,我走到了最后一扇門前。門上的銘牌還在,漫長的歲月讓它蒙上了一層灰。我用手指抹去上邊的灰塵,“BEING”幾個字母熠熠生輝。突然我的手觸到一些凹陷,那是一些陰文,刻在“BEING”下邊,微微變換角度,我看到那是“THINKING”,在“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注目,卻堅實地、毫無疑問地占據著一席之地。我不由得微笑,手上用力,推開門。某種光線泄漏出來,我的眼前出現一片光明。

微微發光的球體盤踞在整個空間,視野里是一片晶瑩的藍色,頂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個巨大的水晶球前。這就是埃博?那種灰色的、帶著黏液的、毫無美感的小山包?我驚訝得不知所措。

這美麗的晶瑩的藍色很快征服了我,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平和而沉靜,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難倒我,而我的魂靈通達了整個宇宙。我向前走去,貼近那散發著微光的東西。水晶里邊有人像,臉上斑斑點點,已經開始潰爛,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實世界中的我,正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經開始模糊,然而我卻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感覺到死亡。我只感到無比的充實和自信,還有坦然。

我伸手觸摸那藍色晶體,細膩而柔滑,仿佛綢緞,卻無比堅硬。突然間我感到身體出現了一些異樣,一陣奇特的麻癢從肚皮上傳來,肚皮的位置濕掉一塊。我拉開衣服,低頭看去,肚皮上是一個大大的窟窿,流著血和膿。那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潰爛的腸子流出來,順著大腿向下滑。我怔怔地盯著,仿佛那不是我的身體。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了膿水,隔著骨架,我看見微微起伏的肺葉和跳動的心臟。它們顯然到了生命的盡頭,正在垂死掙扎。我看著它們慢慢膿化。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平靜地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圖景開始模糊,黑暗緩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識,那時間一定很短,然而我卻感覺無比漫長。最后的時刻來了,很多東西一閃而過,我想起父親,想起紅燒獅子頭,想起巴羅西迪尼阿,還有南極洲荒蕪的冰原……最后,我居然想起了濕婆,那個長相兇惡卻跳著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環繞中跳舞,依稀中我聽見某種音樂,然后是徹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并沒有死?;蛘?,我復活了。

飄浮在無限空間中的一點意識,這就是死亡嗎?一道亮光劈開黑暗,一個模糊的東西降落在我的空間里。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進去,世界從一團混沌變得透明而豐富起來。

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統治了這個世界。埃博能夠操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過生化物質的調劑,它能夠讓金雕攻擊一個看起來并不是食物的目標,也能讓蟲子們產生啃噬人體的沖動。它模擬記憶,操縱行為。它無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靈。鷹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蟲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只是說:歡迎。然后便脫離了。我開始尋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們曾經的軀體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們看到我,知道我是一個新來者。他們從我這里了解南極洲的情況,我也向他們打聽這個神秘世界。他們都是死人,卻認為自己仍然活著,而且很快樂。

巴羅西迪尼阿是和埃博一樣的天才,在互聯網還沒有完全癱瘓之前,他曾經通過殘存的軍方網絡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機。他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一些殘留的痕跡顯示:曾經有一個網絡從這個機器上脫離而去,那個網絡的神奇之處在于,它使用特殊的鏈接方法,沒有網關,沒有IP地址,它就像一個隱形的網絡黑洞,吞掉大量的數據流,卻沒有任何反饋,這種黑洞式的吸收進行了八年之久。巴羅西迪尼阿懷疑埃博制造了一個生物性的計算機網絡,構成這個特殊網絡的基本單元,就是肉球菌。

巴羅西迪尼阿的懷疑得到了證實。我見到的藍色晶體球就是這樣的一個生物計算機。天長日久,肉球菌群讓自己固化,成為礦物一樣的結構。八十億人的記憶和思維被肉球菌復制,飄浮在空氣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后匯聚在這個超級的肉球菌群里邊。兩萬億的肉球菌單元,完全的三維神經網絡。把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計算機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個超級頭腦。它是一個睿智的頭腦,它的核心是埃博,那個瘋子一樣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我遇到一個劇作家,他死去的時候三十六歲。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于是掙扎著給兒子寫了遺書。在遺書里,他告訴兒子:要熱愛生活,要忍受生活帶來的種種打擊勇敢地生活下去,學習科學,和這種害人的病毒斗爭到底。然而,此時他告訴我,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這是通向極樂世界的捷徑。肉球菌吃掉我的時候我并不感到痛苦,看來它們吃人的技藝有了進步,然而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最開始并不是這樣。

“難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種非人的痛苦?”我問那個劇作家。

“那是涅槃。死亡的道路通向極樂和永生,而痛苦則是其間的代價。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

“你想你的兒子嗎?”

“為什么你有這么奇怪的問題?你為什么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種懷疑的氛圍把我推開。我脫離了。我的父親早已經死掉了,這個活在生物計算機中的,雖然擁有他全部的記憶,卻絕然不是那個臨死之前牽掛著我、為我寫遺書的人。他再也不會給他的兒子烹飪祖傳的紅燒獅子頭,無論他的兒子多么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她顯然很快樂,沉浸在埃博為她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狂喜之中。我打斷她,她很不高興。

“巴羅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關懷,外邊的世界和我已經沒有關系?!彼训厍蚍Q為外邊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則是她熱愛的世界。她強行脫離,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羅西迪尼阿會高興的,至少,他的妻子現在很快樂。

我所見的,是一個天堂。外邊的世界已經死去,可這又有什么關系?所有的人都在這兒活著,享受著平和與寧靜,還有飄飄欲仙的狂喜。失去的只是肉身,得到的卻是自由,難道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沒有貴族和平民,沒有富人和窮人,沒有精英和大眾,沒有美食,沒有豪宅,沒有精致的衣服……人類社會的一切身份符號都被抹去,只有一個個平等意識存在。我在廣闊的空間中飄浮著,與一個又一個的意識擦肩而過。在埃博空間里,我們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只是任憑自己的靈魂游蕩。

有一個靈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處尋找他,他無處不在,但我卻找不到他。最后,他發現了我這個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了我。

“你,不喜歡這里?”他問我。

“很有趣,但是你能給我紅燒獅子頭嗎?”

“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擬這種具體而實在的滿足會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滿足這樣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殺死了幾乎所有的人。”

“他們都沒有死。那些在混亂中死于非命的人除外,對那些人,我很抱歉?!?

“他們都從世界上消失了。難道你認為死亡還有別的定義?”

“死亡并沒有很多定義。你存在著,記得往事,能夠思考,你就活著?!?

“他們失去了生活。”

“他們過著另一種生活。大家都很喜歡?!?

“但是你沒有給他們選擇。”

埃博沉默了一下,“是的,絕大多數人并沒有選擇。然而,他們也沒有給我選擇?!?

當初,埃博的實驗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培育出了籃球大的菌群,這相當于一臺每秒處理六千萬個事件的超級計算機。從理論上說,這臺計算機幾乎可以無限放大,只要有足夠的能量支持。遠景計劃中的超級生物計算機已經不是夢想,只需要讓這些小細菌不斷繁殖,不斷重構。這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軍方告訴他,必須停下來。實驗的結果超出了預期,肉球菌群不僅能夠存儲計算,甚至能夠進行“思考”,它們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方式重構數據,出現了一些不知所云卻顯然屬于某種智慧的新信息。這個可怕的事實嚇壞了軍方:這機器很可能具有“自我意識”,與其說它是一臺計算機,不如說它是一個生物!軍方只需要一臺計算機,能夠完成導彈的導航和攔截,能夠對部隊進行遙控指揮,能夠封鎖對方的超級計算機就足夠了。埃博卻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控制的東西,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東西會不會為了一點不知所謂的憤怒而把導彈丟到華盛頓市中心,或者控制衛星,讓它們胡亂發送情報。軍方的結論是必須停掉它。

埃博為此而發狂。爭辯,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幾乎嘗試了所有可能的辦法,只為了保住這個小小的東西。然而最后他失敗了。對未知的恐懼讓所有的人都傾向于暫時封存它。埃博很沮喪,他明白對他的小東西來說,暫時的封存就意味著死亡——只有在不斷的活動中,它們才能夠保持活性。埃博滿懷絕望回到實驗室。他注視著那小小的球體,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樣子,然而在埃博的眼里,它漂亮無比。它就像埃博自己的孩子,為了保護它,埃博不惜代價。

埃博證明了軍方的恐懼并不是不知所謂的愚蠢,甚至他們還大大低估了這小東西的潛力。

埃博拯救了他的孩子,犧牲了全世界。

“的確有些出乎意料。我沒有想到居然會這樣。最開始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控制它,后來情況才慢慢好起來。然而,這卻比原來的設想更好。我可以說,人類的靈魂得到了救贖。新的世界比原來的更美好。”

我沉默著。突然之間我仿佛變成了一只兀鷹,正在萬里高空翱翔,大地盡收眼底。大地和天空,還有每一個生物,都是我的軀體。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感受著每一次神經沖動。埃博把傳來的神經沖動轉入我的空間。

我看到了南美的熱帶雨林。從前,這里布滿了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瘌痢般的土地,變成沼澤,除了蟲子什么都沒剩下;奔騰不息的河流邊,五顏六色的工業廢液注入河流,讓河流變得渾濁不堪;田野里,巨大的垃圾場如山岳般挺立,惡臭滿天,污水遍地,無數的老鼠和臭蟲穿梭其間;那些光禿禿的山頭上,洪水挾裹著泥沙轟然而下;失去控制的地球,到處是颶風、水災,還有可怕的炎熱……地球很脆弱,而人類把一切搞得更糟糕。然而現在一切正在恢復。人類為了享受生活,或者為了避免受凍挨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影響著地球,當人類從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是的,地球比原來更美好。那些遍布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漫游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叢林中悠閑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熱鬧地擠在一起吵吵鬧鬧的花斑海豹……它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比原來更美好,整個地球的生活都比從前更好,除了人類、老鼠,還有狗。

“我給了人類一個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還給了自然。這難道不是更好么?”埃博問。

我無話可說。這樣的一個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滿意,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沒有任何理由說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個很好的世界里,這樣的人生對于我也并沒有意義。這一點我并沒有告訴埃博,我竭盡全力掩飾。還好,埃博對于他人的隱私并不是太在意。他見我平靜下來,便離開了。“新來者總有些不適應,當你適應了,就會喜歡這里。祝你好運。”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龐大網絡,我在地球上自由往來。關于生命,關于地球,一切從來沒有如此明白,也從來沒有如此艱難。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化作萬物,也悄然獨立。無論我是什么,生命到最后都顯得毫無意義,都是芻狗。存在只是唯一的目的,而這目的看起來并不怎么像目的。顯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夠讓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個目的:一個志愿者。

巴羅西迪尼阿這樣請求我:“我只需要一個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號,我無從判斷,實驗也就失敗。只要你送回信號,我的推測就是真。請你幫我完成這個實驗?!?

人類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萬件核武器遍布整個地球,軍隊仍舊控制著其中的一部分。沙門將軍一直認為自己掌握著這些武器,實際上他遠遠地落在了科學家們的后邊,六個科學家組成的聯盟控制著這些威力最強大的武器——過去的三十年中,他們以及他們的學生孜孜不倦地用各種辦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制系統,他們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響著一些軍人。并不是每次都會成功,然而最終的結果,一百一十五顆核子導彈控制在他們手中,導彈上裝備著總當量為七億噸的核彈頭。這些武器并不能毀滅地球,但卻能夠讓世界變得無序。也許肉球菌并不會就此滅絕,卻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沙門將軍的最后計劃是和這些看不見的無賴同歸于盡,科學家們卻還要再想一想。巴羅西迪尼阿只想證明,埃博的超級細菌構建了一個新世界,而它對于南極洲的人類并沒有不良企圖,人類有機會和這種殺人細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對新世界的適應比埃博預計的要快得多。巴羅西迪尼阿給了我很強的神經刺激,把許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識灌輸給我,這些強行刻畫在腦細胞上的印痕讓我痛苦不堪。當肉球菌將我吃掉的時候,它們也將我腦細胞上的化學印痕完美無缺地復制下來。于是,曾讓我的頭腦痛苦不堪的知識沒有了副作用,它們讓這個世界顯得不是那么陌生。我很快學會了控制阿米巴蟲的運動??刂埔恢淮髣游镆獜碗s許多,首先我要學會分辨各種各樣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后我要明確哪一種激素能夠讓動物產生怎么樣的行為,怎樣的生物電流才能讓肌肉產生動作。這并不簡單,只能一點點摸索。被實驗的對象有些倒霉,它會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里會出現各種幻象,有的時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有的時候卻仿佛要死了一般。最后,我終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控制動物的行為,包括前肢的搖擺和聲帶的震動。我驅使它從地下跑出來,跑過開闊的草坪。

一只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話機前,它的動作引起話筒里一陣雜亂的噪聲,那邊傳來一個焦慮的聲音:“0號,是你嗎?請回答?!蔽乙呀浰廊ザ膫€小時,他們仍舊沒有放棄。

老鼠湊在話筒上,吱吱叫了兩聲。然后,它連續不斷地吱吱叫著。濕婆,濕婆,濕婆……老鼠用莫爾斯電碼反復發送了十遍。也許那邊的人會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巴羅西迪尼阿會懂的。

“強大的威力。危險。離開地球。離開地球。”

我強迫老鼠按照莫爾斯電碼的規律發出叫聲,老鼠體內的肉球菌忠實地傳遞著我的意志。突然間,我發現了埃博。他發現了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了對這只小小的嚙齒目動物的控制,“一萬年。我給你們一萬年?!彼^續發報。然后,他放走了老鼠,接著用一種溫暖的氛圍包圍住我?!斑@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們達成了一致?!?

最后的時刻來了。我正在死去。埃博答應了我的請求,讓我結束一切。

“雖然很難理解,可是我讓你選擇?!彼@樣對我說。

我傳遞了一個微笑的氛圍,“我做了值得做的事,人的一生就應該這樣子結束。能讓我再看一眼南極洲嗎?”

我被送入一只翱翔在萬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鷲體內,這只巨型的鳥掉轉身體,向著南邊飛去。我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地飛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陸,一望無際的冰原一片蒼茫。凜冽的寒風讓我發抖,然而我繼續向南飛著。我很快看見了聯合號的龐大骨架,一些人進進出出,正在忙碌。

整個南極洲正變成一個緊張有序的基地。從聽筒里傳出來的吱吱聲是莫爾斯電碼,兩個小時后,終于有人意識到這點,他把電碼的內容向所有城市廣播。這個消息仿佛驚雷一般震動了整個大陸。當自然派教徒聽說這個消息后,他們組織了起義。只有一個人死于起義——沙門將軍在辦公室里吞下了子彈。巴羅西迪尼阿成了新政權的第一屆主席。

突然有人看見了我。許多人停下來,仰望著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只大鳥,這無疑是個奇跡,也許可以被稱為神諭。我找到了巴羅西迪尼阿的實驗室。我的全部意識濃縮在一團小小的肉球菌上,從神鷲的身體里脫離,飄飄揚揚,向著實驗室降落。低溫并沒有讓肉球菌死亡,它們感覺到地磁場的變化,開始停止攻擊并自我解構。一旦地磁場的某個矢量分量減小到一定程度,它們就主動殺死自己。巴羅西迪尼阿深刻明白這一點,實驗室里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在電磁屏蔽的器皿里,他知道必然有某種真相隱藏在這令人費解的事實背后。那只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借助幾個人的身體,我成功抵達了巴羅西迪尼阿的身邊。他正在修改啟示錄:

“毀滅,然后才有創造。”

“自然之神毀滅人類,因為人類貪得無厭。神把殘余的人放在冰原大陸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絕。他給人類一個期限離開地球。他賜予人類南極洲的土地和資源建造基地,還有方舟。離開地球是唯一的路。人類是自然的孩子,是犯了錯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負漂流的命運,也背負自然之神賜予的責任,去宇宙空間撒播生命的種子?!?

我的意識已經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種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機會,隨著巴羅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進入他的身體。當最后的幾百個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經上,我給了他一個神經沖動。我想告訴他,他的設想是對的,埃博肉球菌構成了一個新世界;我想告訴他,埃博世界是多么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訴他,那些被啃噬的人并沒有被殺死,只是換了一種生存方式;我想告訴他,埃博認定只有人類才能把生命種子帶向地球之外,讓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間里延續;我想告訴他,按照他的意愿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現在很快樂……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訴他,在飛快的解構中,我的意識迅速淡去。

別了!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個信號。

巴羅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人正窺視自己。他四下張望,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抬頭望著屋頂。外邊,極晝正在過去,夜幕正在降臨,嚴酷的南極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寒冬等待著人類,只有最緊密地團結在一起,才可能安然渡過難關。星星慢慢地顯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類只能去那浩渺的群星之間尋找歸宿。濃濃的寒意讓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誠之中,他輕聲祈禱:濕婆大神,讓你的神力幫助子民。

巴羅西迪尼阿懷著敬畏之心合上啟示錄。封面上,面目猙獰的大神舞姿曼妙。

注釋

[1]這段話來自水木清華BBS上的簽名檔,是清華大學中文系的格非老師接受采訪的時候說的。接下來的這句“所以我并不照著這個做。韋伯這么做了,他窮困潦倒,最后因為沒有錢吃飯而餓死在冰原上”則屬本人狗尾續貂?!髡咦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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