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清……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趙昀下意識唏噓一笑,沒想到命運的改變并沒有斬斷宋理宗的姻緣線,兜兜轉轉依舊還是回到了原點。
“官家認為不妥?”
面對趙昀突然的輕笑,楊太后不解反問一句。
“沒有,謝老相公詩禮傳家,再加上大娘娘認可,臣認為甚好。”
趙昀連忙否認,帝王婚姻很多時候本質上也是一門生意,與其被安排那些不熟悉的秀女,謝道清至少在史書上不作妖,相比較起來已經算得上“良配”。
“那過幾日老身就宣道清入宮,相信官家定會滿意。”
楊太后面帶笑意的把這樁事確定下來,雖說這里面有利益交換的成分在,但她更多是真心看好謝道清的品性,覺得此女宜位中宮。
“是,大娘娘。”
趙昀點頭稱是,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史彌遠在相府一邊喝著香甜的五味粥,一邊聽著時任尚書省左都司的李知孝稟告政務。
李知孝是嘉定四年(1211)進士,為人善于鉆營投機。入仕之初就擔任丞相府文書,很快便博得史彌遠的信任,成為了史黨的絕對心腹成員。
“史相公,昨日太后那邊下令要為官家挑選經筵講師,擬定了中書舍人真德秀,起居郎魏了翁,承事郎吳潛三人,不知您意見如何。”
楊太后目前處于臨朝稱制的狀態,政務名義上是由她來決斷。不過事實上朝廷大小事宜,均會被傳達到宰相府邸,由史彌遠來進行決策。
同時朝廷軍政最主要的幾個奏對文書渠道,比如說尚書省左右司,中書門下省檢正,樞密院承旨司等等主官,也全部被史彌遠安插了自己人。
這也就是為什么,史彌遠能做到“決事于房闥,操權于床第”的根本原因。
聽著李知孝的稟告,史彌遠腦海中思索這幾名經筵講師的身份背景,第一時間并沒有察覺到什么異常。畢竟真德秀、魏了翁乃當朝理學大師,吳潛也有狀元及第的功名,從學識資歷上看很符合條件。
不過史彌遠能掌控朝堂十幾年絕非等閑,很快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吳潛身上,朝著李知孝問道:“李都司,如果本相沒有記錯的話,吳潛五月其父逝世,已經上表準備回鄉丁憂了吧。”
“史相公沒有記錯,確有此事。”
“那太后為何會選擇吳潛擔任經筵講師?”
面對史彌遠的詢問,李知孝想了想回道:“可能是太后看重吳狀元的才華,這才奪情把他給留下。”
是嗎?
史彌遠感到有些不同尋常,要知道古代以孝治天下,統治者更應該彰顯孝道,不會輕易奪情強留要回鄉丁憂的臣子。更何況朝堂有學之士多如牛毛,楊太后與吳潛并無過多交集,何必要選擇他呢?
一番思索過后,史彌遠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選擇吳潛擔任經筵講師的并不是楊太后,而是官家!
意識到有這種可能,史彌遠表情瞬間凝重起來,皇帝想要培養自己人這點他可以理解,只不過趙昀轉變速度著實有些超乎他的預估,感覺在入宮之后完全與之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沂王判若兩人。
難道自己真的看走眼了嗎?
為了驗證心中猜測是否正確,史彌遠權衡片刻后朝著府中管家吩咐道:“給本相備轎,我要入宮面圣。”
史彌遠的神情變化被李知孝看在眼中,他有些不解的問道:“史相公,是出什么問題了嗎?”
“有沒有問題,得見到官家才知。”
史彌遠沒有多說,甩下這句話后就拂袖而去。
另外一邊皇城垂拱殿,趙昀正坐在御桌前翻閱奏章。雖然目前實權是由史彌遠跟楊太后掌控,但身為君主必須得展現出“勤政”的一面,否則會遭受到朝野士大夫非議。
另外宋朝地方呈遞上來的文書,必須經由中書省審查跟輯錄,然后再由執政大臣秉筆給出意見。這就意味著趙昀看到的內容,實則已經由史彌遠篩選跟決策過了,他只需要在上面畫個“可”就完事。
不過其中一封來自四川制置使鄭損的奏章,還是引發了趙昀的密切關注。
奏章內容是蒙古成吉思汗在五月平定西域后,大軍并沒有直接返回都城和林休整,而是順道攻打了西夏西部的沙洲(敦煌)。
同時蒙古總督華北諸軍的太師孛魯,奉命從東面進攻西夏境內的銀洲(陜西米脂),整體形成了合圍之勢,目前兩國正在激烈交戰中。
這類軍情奏章放在南宋時期,其實算不得什么大事,畢竟這個時間點蒙古、西夏、金朝、南宋可謂亂成一鍋粥。今天可以聯蒙侵金,明天又可以聯金抗蒙,后天再來個宋蒙滅金也不是不可以。
并且在宋朝的整體輿論氛圍里面,并沒有意識到蒙古的巨大威脅,相反把它視為“遠交近攻”戰略下可以聯合的盟友,生死大敵依舊還是那個有著血海深仇的金國。
但趙昀卻很清楚,這個時間點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第一場西征,相當于掃清了自己南下的后顧之憂。滅亡西夏被提上了戰略日程表,接下來的順序是金、宋,根本不存在什么遠交近攻的生存空間。
除了蒙古的外患因素,趙昀那淺薄的歷史知識,還讓他依稀記得這個擔任四川最高軍政長官的鄭損,同樣是個堪稱定時炸彈的內憂。
僅僅在三年之后,蒙古就悍然發動了對南宋川陜地區的攻勢,制置使鄭損這貨可謂是畏敵如虎,當機立斷轉進千里如風,把外圍據點“三關五洲”全部拱手讓人。以至于川陜地區防御體系瞬間崩潰,為日后蒙古全面吞并四川埋下了巨大隱患。
可偏偏就這么一個廢物,遭受到的懲處不過是削官二秩,最后還能謫居溫州安享晚年,著實把南宋王朝腐朽體現的淋漓盡致。
就在趙昀心生憤慨的時候,站在殿外候命的黃門走了進來,躬身稟告道:“官家,史相公求見。”
史彌遠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趙昀立刻平復了一下情緒,把手中的奏章合上放在桌面,這才點頭回應道:“宣史相公進殿。”
“小的遵命。”
片刻過后,一身紫袍的史彌遠便大步邁入垂拱殿,拱手朝著趙昀行禮道:“臣史彌遠,見過官家。”
“史相公免禮,有何要事嗎?”
趙昀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非常客氣的用“相公”稱呼史彌遠,而不是對臣子更為常用的“卿家”,用來展現他的親近態度。
“回稟官家,臣今日坐堂處理政務,看到太后娘娘欲挑選經筵講師,其中承事郎吳潛在五月其父病逝,目前正準備回鄉丁憂。”
說到這里,史彌遠刻意停頓了一下,才意味深長道:“不知官家是否要下令奪情?”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趙昀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畢竟是現代人思維主導,壓根就沒有考慮到古代官員父母去世,按照禮制是需要返回原籍守孝三年,也稱之為丁憂或者守制。
史彌遠過來請命,看似是一種提醒,但要知道這是楊太后下達的政令,就算有問題也不應該越過她直接詢問皇帝。以史彌遠的老辣城府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很明顯他已經猜測到挑選經筵講師的背后意圖,刻意過來試探。
很多時候威脅這種東西是相互的,皇權也沒有想象中那么脆弱。趙昀擔心史彌遠會為權廢帝,史彌遠同樣擔心趙昀卸磨殺驢,畢竟矯詔得位不正有著天然的法理缺陷。
如果趙昀真轉變如此迅速,打算培養勢力朝自己下手,那么史彌遠就不得不自保反擊,走上由權臣演變為逆臣的道路!
微妙的氣氛在垂拱殿蔓延,趙昀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權力游戲的險惡,一丁點看似不起眼的疏漏,就會成為雙方開啟“戰端”的導火索。
只不過現在的趙昀,并沒有跟史彌遠翻臉的本錢。
幾乎就在剎那之間,趙昀換上了一副意外神情,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回道:“吳卿是要回鄉丁憂嗎?”
緊接著趙昀又面露為難的說道:“看來大娘娘那邊也不知此事,如今政令已下貿然奪情怕是有些不妥,史相公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趙昀目前最大的優勢,就是自己身處暗處,而史彌遠在明處。對方任何舉動都只能做到試探,卻無法去向楊太后求證,這就給了趙昀打信息差的空間,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戲。
果然這番說辭一出,史彌遠的眼神瞬間犀利了許多,仿佛想要看穿趙昀的內心真實想法。但很顯然他看不出任何東西,更想象不到眼前年輕皇帝的城府,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少年。
猶豫片刻,史彌遠只能接下話道:“太后金口玉言不可輕易駁回,臣認為奪情為好。”
挑選經筵講師是楊太后下達的命令,就算史彌遠心中有警覺皇帝想要借勢培養自己勢力,他也必須給太后這個面子,否則就會影響到雙方的政治盟友關系。
畢竟楊太后被趙昀拉攏這樁事情,史彌遠可不知道。
“史相公言之有理,就這樣辦吧。”
趙昀點了點頭,緊接著仿佛想起什么重要事務一樣,朝著史彌遠說道:“對了史相公,鄭先生乃宗學博士,文才出眾還曾在沂王府教導于我,論經筵講師一職沒有誰比他更為合適。”
“不知史相公意下如何?”
任命鄭清之擔任經筵講師?
聽到趙昀這個想法,史彌遠這下著實是有些疑惑了。
皇帝非常清楚鄭清之是自己親信,并且一手推進了矯詔易儲之事,如果他有心想要培養“帝黨”,那為何要主動把鄭清之給拉進去,難道說兩人之間真有什么師生之誼?
就在史彌遠思索之際,御座之上的趙昀又拋下一個重磅炸彈。
“另外大行皇帝的國喪已經告一段落,是時候該嘉獎那些擁立功臣,其中史相公你當居首功。”
“朕打算任命史相公為太師,進封魏國公!”
趙昀單獨對史彌遠用上了“朕”的自稱,意味著這同樣是金口玉言的正式任命。
太師?魏國公?
饒是史彌遠在官場數十年見過大風大浪,也沒見過趙昀這種玩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是多么君臣交心,才會如此毫無顧忌的加官晉爵。
大宋立國百年,活著封太師者屈指可數,更別說同時晉爵魏國公。這道封賞一出,不僅會天下側目,還會物極必反成為眾矢之的!
要知道史彌遠為了“證明”易儲是先帝授權,并非是外界傳言的擅自廢立,特意保持了低調隱忍,沒有在明面上給自己跟親信任何謀求任何利益。
就算是立下汗馬功勞的鄭清之,事后也僅僅由太學博士轉為宗學博士,相當于平調。
正因為這份城府跟心計,才讓史彌遠在作惡程度堪比秦檜的情況下,卻沒有被列入《奸臣傳》,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面。并且還做到了全身而退,死后依舊沒有被清算,政治手腕堪稱權臣巔峰。
可哪怕如此,面對這人臣至極的封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史彌遠,依舊在情緒的沖擊下胸膛劇烈起伏著。
但終究他還是長舒了一口氣,壓制住了那波濤洶涌的權力欲望,拱手朝趙昀回道:“還請陛下收回成命,臣萬不敢當!”
聽到史彌遠的拒絕,趙昀眼神中閃現過一縷挫敗感。
后世有一句名言,叫做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別看太師、魏國公等等封號尊貴無比,實則放在宋朝全是一些榮譽虛銜。趙昀本想要利用封賞的陽謀,把史彌遠給捧上“神壇”,這樣他在明處的劣勢將無限放大,同時一舉一動都會吸引天下人的矚目。
這就是所謂的高處不勝寒!
只可惜對方硬是抵住了誘惑,不上這個套。
不過趙昀心態很快就調整過來,史彌遠身為執掌朝堂二十六年的獨相,拒絕才是他應有的政治水平,否則憑什么成為一代權臣?
并且這番操作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鄭清之跟封賞這兩張牌打出去,至少能暫時把史彌遠給迷惑住,降低對方的警惕心理。
治大國如烹小鮮,不知從何時起,趙昀越來越適應自己的皇帝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