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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贊梅菊齊芳藝名突起 得芝蘭并座佳運頻來

這時,直把這里的臺柱子梅少卿,氣得要死,以為芳芝仙是個新起來的角兒,為什么經(jīng)理捧得這樣厲害。有一天梅少卿請了假,芳芝仙就和那個老生張仲波合唱大軸子。他們這后臺,有一個特別化裝室,專一預(yù)備臺柱子扮戲的。現(xiàn)在梅少卿是臺柱子,這里就只有梅少卿一人能扮戲。當(dāng)梅少卿請假的時候,恰好經(jīng)理任秀鳴到后臺來參觀,芳芝仙的母親壽二爺也在一旁照應(yīng),看見經(jīng)理,趕忙向前點頭招呼。任秀鳴笑道:“你瞧你們姑娘紅得多快,這就唱大軸子了。”芳芝仙一撇嘴道:“那算什么啊!臺柱子沒來,我們給人家打替工來了。人家拿多少錢,我們拿多少錢?唱了大軸子,也沒有意思。別的不說,就是這間小屋子,我們唱到大軸子,也不能進去的。”任秀鳴笑道:“空著也是空著,你要進去就搬進去吧。”芳芝仙道:“好!我們就搬進去,這可是經(jīng)理的命令。”壽二爺見姑娘和經(jīng)理開玩笑,這一樂,把姑娘的小名兒叫出來了,笑道:“你瞧小菊兒。”芳芝仙也不管任秀鳴是不是笑話,竟一直就拿了扮戲的東西,走進那間特別室去。任秀鳴和壽二爺在后面跟著,也進來了。任秀鳴笑道:“壽老板,我今天可知道你的真名字了。”芳芝仙笑道:“知道就知道,那要什么緊?就是憑著你經(jīng)理的資格,也不能叫我的小名。”任秀鳴道:“其實這個名字也不壞。依我說,把兒字改為卿字,也就很好了。咱們這兒倒也不錯,兩個大角兒,一個是梅花,一個是菊花。哈哈!我倒給你們想好了副匾額,可以說是梅菊齊芳。”于是把桌上化裝的筆,在壁上寫了“梅菊齊芳”四個字,又怕芳芝仙不懂,把這個字的意義,很詳細地說了。壽二爺在一邊聽著樂不可支,只伸了兩只大巴掌去拍屁股。

也是事有湊巧,這一天包廂里面卻有可注意的貴客在內(nèi)。這人也是唱旦的,不過是個男子。他名叫華小蘭,只要提起這三個字,幾乎是婦孺皆知。他本人倒罷了,他有一個扮月里嫦娥的化裝相,南北各省拿去當(dāng)種種印刷品上的圖案,無論是誰,一見就知道是華小蘭。他有這樣的身份,在戲劇界負了什么盛名,可以不言而喻。漫說是戲劇界,就是國家興亡大事,他也間接著有幾分關(guān)系。因此華小蘭到的地方,人家都也把他當(dāng)一種特別的人來觀看。有人要能得他說一句話,恐怕比從前的圣諭還覺可貴三分了。這時他忽然坐到包廂里聽?wèi)颍_上唱戲的人,豈不是一種殊遇?壽二爺在特別化裝室里談話,談得高興極了,在女兒快要上場之先,因走到上場門邊,掀開一角門簾,向外探望。這一探望,燈光之下,正見華小蘭坐在對面包廂里。他們唱戲的人,有一種老規(guī)矩,凡是到大庭廣眾之中的地方去,總戴上一副無框墨晶大眼鏡,為的是擋住一半臉子。華小蘭坐在包廂里,本也是戴了一副墨晶眼鏡的。偏是壽二爺掀門簾子張望之時,他正摘了下來,用手絹去擦鏡子。壽二爺見他身穿了月白綢的夾袍,套著花青緞子坎肩,頭發(fā)向后梳得溜光,真是個美男子。他就不是華小蘭,這種裝飾,也值得令人注意,現(xiàn)在一看是華小蘭,不由她心里亂跳,回轉(zhuǎn)身,伸了兩手亂拍亂舞,口里嚷道:“姑娘,可了不得!可了不得!”芳芝仙把頭梳好,正在穿衣裳,見她母親這種樣子,便道:“什么事?嚇我一大跳。”壽二爺笑道:“你猜怎么著?華小蘭坐在包廂里,聽你的戲來了。”芳芝仙心里明白,自己是個初出茅廬的角兒,無論如何,沒有這樣大的號召能力,可以把華小蘭吸得來。他就是來了,一定也是來聽梅少卿的戲。至于梅少卿今天請假,那他是不會知道的。因此她母親蒼蠅見血似的,盡管拍著來拍著去,她卻毫不動心,因道:“我不信,他會到這兒來聽?wèi)颉!眽鄱數(shù)溃骸拔抑滥阋膊粫嘈拧韥韥恚愕缴蠄鲩T那里看看,是他不是他?我要說錯了,我輸腦袋給你。”芳芝仙聽母親這樣說,料到不假。但是眾目昭彰之下,可不便先過去看,只放在心里。過了一會兒,臨到自己上場,門簾子一掀,一個搶步出臺,同時眼光不由得向臺下射去。這一看之下,可不是正中包廂里,有個美男子嗎?那人雖然戴了墨晶眼鏡,但是他那面龐的輪廓,是不會改。由這輪廓上看去,依然看出那是和圖畫上的華小蘭模樣無二。今天初次唱壓軸子,就有這樣一個內(nèi)行人物來參觀,這面子大了。自己生怕一看臺下,心事就散了,所以目光并不放出臺口,聚精會神的,只唱自己的戲。她倒罷了,壽二爺站在上場門外,看看自己女兒,又看看臺下的華小蘭。見他看看臺上,又回過頭去,和同座的人說話。他有時仰了臉望著臺上,有時又微微地將頭點上一兩下,看那樣子,分明是表示一點贊成的意味。心里直著急,人家這樣表示好感,芳芝仙為什么不把目光對臺下看去,讓人家看了,心里也好痛快一點兒。等著芳芝仙臉子望到上場門,馬上就對她努嘴擠眼,外帶擺脖子,那意思是叫她對臺下飛眼。芳芝仙對于此層,未嘗不明白,但是怕望著臺下就會糊涂了。現(xiàn)在母親只管在一邊發(fā)命令,不理不好,理了更不好,只得背轉(zhuǎn)身去。壽二爺看見,氣得站在一邊,不住地扭了衣服和搓手。芳芝仙今天原唱的是《汾河灣》,后來柳迎春和薛仁貴口角的時候,她正坐臺口,面對華小蘭。一個臺上,一個臺下,彼此面對著面,那四道目光,絕沒有不會相觸的。芳芝仙故意微低著頭,板著面孔,那眼珠卻在眶子里,盡管向華小蘭看去。華小蘭既是個名旦,又是專一研究婦女心理的人,芳芝仙對他這一種表示,自然也是心領(lǐng)神會。華小蘭身邊坐的張宦槎,穿了一件灰嗶嘰的夾袍,將衫袖吊著高高的,抬起一只右腿,踏在前面椅子上,右手撐住膝蓋托了下巴,口里銜著一柄大頭煙斗,并不抽煙,只管望了臺上出神。一直等芳芝仙不坐在臺口了,手里拿著煙斗,卻將胳膊碰了一碰華小蘭,叫他的號道:“雪魂,你看臺上這小妞兒,她很有意思呢。”這張宦槎是個白胖子,他微斜著一坐,就把華小蘭擠到一邊去,華小蘭那邊,恰好是個瘦子馬子明。馬子明在那尖瘦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正也看得有味。經(jīng)張宦槎一說,他向著華小蘭微笑了一笑。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臺上的戲快完了,他們?nèi)顺隽税鼛茸摺_@三個人都是有汽車的,馬子明問道:“怎么樣,我們各自回家嗎?”張宦槎道:“不,我和雪魂同坐你的車子,到你家里去談?wù)劇!瘪R子明在身上掏了金表一看道:“果然還早,到我那里去坐坐吧。”于是三人同車到了馬家,一直到上房馬子明的內(nèi)客室里坐下。張宦槎口里銜了煙斗,首先鼓掌道:“我們今天是去找梅少卿的,不料遇著了這個芳芝仙,有意思,有意思。”馬子明道:“倒也長得不錯,不知道是哪路來的角色。”張宦槎道:“那要打聽,是很容易的事,打個電話給酒壺李四,可讓他給咱們調(diào)查一下子,事情就全明白了。”華小蘭道:“我聽說是個旗人,大概她家里原不是梨園行。”馬子明聽?wèi)虻臅r候,就看出華小蘭有些愛芳芝仙的意思,現(xiàn)在有意無意之間,看他倒是不反對調(diào)查芳芝仙的來路,便道:“這種新紅起來的角色,要捧她是很容易的,你信不信?只要雪魂請客,把人叫她來談?wù)劊龥]有不來的。”華小蘭道:“笑話了。別糟蹋人家那樣不值錢,我從來沒有和她見過一回面,怎樣能夠一叫就來?”馬子明道:“誰不知道華小蘭,還用得著認識嗎?”華小蘭道:“不是認識不認識的話,一點交情沒有,怎樣好意思請人家來?”張宦槎道:“怎么沒有交情?你沒看見她唱戲的時候,她只管用眼睛瞧著你嗎?”華小蘭笑道:“別胡說了,說得人家更不值錢了。”馬子明道:“張五爺說得有道理。你想,你那臉子,不就是把華小蘭三個字寫在上面一樣了嗎?漫說她在臺上唱戲看見了你要注意,就是看到一個不相干的內(nèi)行坐在包廂里,她心里記掛著,總也要看一看。”華小蘭道:“這話倒也是對的。三爺老提她做什么?真要捧她嗎?”馬子明笑道:“你倆都有意思,給你兩個人介紹,讓你們都認識吧。”華小蘭道:“別開玩笑吧。讓報館里人知道,又要當(dāng)新稀罕去傳說了。”張宦槎道:“雪魂,我看你很有點怕報館里的人。你是讓上次那日本鬼子敲得你太厲害了。”馬子明道:“那一回,我就對雪魂說了,讓他造謠言去,不理他,看他怎么樣。總是雪魂圖省事,送了他們?nèi)K錢才了事。現(xiàn)在你們這種小事,他拿不了多少錯,就讓登上報,一轉(zhuǎn)瞬就過去了,要什么緊?”華小蘭道:“大報倒罷了,就是那些小報,鬧什么事實小說,什么話他也寫得出來。”馬子明聽他這話,竟是很愿意干,便笑道:“好吧,讓我們問問酒壺李四,他認識不認識,他若是認識,我就約個日子請她吃飯。大家同席吃一頓就成了朋友,以后誰要請誰,可以直接地辦,就不必我來請客了。”華小蘭不說不好,也不說好,只是微笑。馬子明知道他對芳芝仙十分樂意,只是不好說出口。若是真介紹芳芝仙和他成了朋友,他一定是極得意的。當(dāng)日隨便說了一陣,便過去了。

過了兩日,因為馬子明說的那個酒壺李四前來借錢,不由想到此事,因問道:“游戲場那個芳芝仙你認識不認識?”李四笑道:“三爺,你怎么提到了她?”馬子明道:“也是一天,閑著無聊去聽了她一出戲,覺得倒不怎樣壞,可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來歷,所以我問問你。你是九流三教哪兒也有熟人,大概總會知道一點兒。”李四笑道:“這個人嗎?我熟極了。”馬子明道:“你怎么和她熟?”李四道:“三爺,你想想,北京城當(dāng)姑娘的唱戲的,有一個不知道酒壺李四的嗎?有一次在游戲場里走走,碰到了芳芝仙的母親,她看見是我,不住地點頭,說是沒有事,請到她家里去坐。”馬子明道:“你到她家里去過嗎?”李四一看馬子明的神氣,是很注意地問這句話,連忙道:“我是向來不大捧坤角的,她叫我去,我可沒有去。”馬子明道:“你既然沒去,何以又說和她熟呢?”李四道:“這無非是戲場里會面。那里的坤角,我認識的也不止一個。”馬子明笑道:“這樣說,要你給我們介紹一下子,那是不費事的了。”李四道:“三爺和她們來往,還用得著什么介紹嗎?只要說出馬三爺三個字,要叫她來,她還不是像得了圣旨一樣。”馬子明道:“我倒不要捧她。只因雪魂看了她一回戲,他以為很好。我倒想給他介紹,讓他們成個朋友。芳芝仙認識了雪魂,那是造化。你想,要學(xué)青衣花衫戲,除了雪魂,還有第二個好主兒嗎?這只要雪魂肯下工夫一教,芳芝仙的前途,那是真未可限量。”李四鼓掌道:“好極了,好極了。他倆要交上了朋友,那倒是很有趣的事。只要華老板愿意,芳芝仙的事,交給我了,我要她來,她就不至于不來,何況還有馬三爺?shù)拿孀印W铍y得的,就是華老板,這種規(guī)矩人要捧她,她要不來,打著燈籠,哪找這機會去。”馬子明笑道:“你說得有如此之容易,很好很好,我明晚上在家里約兩個人吃便飯,你可以把芳芝仙找來,大家談?wù)劇!崩钏男χ慌男氐溃骸安怀蓡栴},都交給我了。幾點鐘吧?”馬子明道:“點鐘不要定,就是遲一點兒來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她肯來就行了。”李四連連答應(yīng)道:“準成準成,明日八點鐘,我就把她帶來。”李四他原是個黑胖子,說到這里,瞇著他一雙肉眼,對了馬子明笑道:“三爺叫我做事,只要能辦得到的,沒有不辦。可是我求三爺?shù)氖拢颓迫隣敻吲d不高興,三爺要是不高興,我就說破了嘴唇,那也是枉然。”馬子明道:“酒壺,你不用繞著彎子說話。你直說吧,又要借著這個題目敲我多少錢?”李四道:“我怎敢敲三爺?shù)腻X呢?更不敢借什么題目,不過順便這樣白說一聲。”馬子明道:“我記得,是你上次和我借三百塊錢,我還沒有答應(yīng)你,明天晚上我就開支票給你,一點兒不含糊。”李四聽說開支票,忍不住笑道:“三爺,你太什么了。我酒壺李四,靠著你們幾位闊人吃飯,對于闊人派的差事,我有個不死心塌地去做的嗎?你就先給我錢,我也不敢拿了錢不辦事。”馬子明道:“那不行,你索性進一步得一步,又要先拿錢了。你要這樣,我就一個也不給。”李四連連作揖道:“了不得!了不得!這錢今天不用了,明天再說吧。”馬子明笑道:“這不結(jié)了,你好好地辦妥這件事吧。”李四真的當(dāng)天不提錢的事,坐了一會兒,很高興地去了。

到了次日,馬子明吩咐廚子做了幾樣好菜,也不敢多約人,只是華小蘭、張宦槎之外,另外加了一個戚雨峰。這個戚雨峰也是個有錢的名士,平生專捧華小蘭一人。自從華小蘭在科班起,一直捧到他做了梨園領(lǐng)袖,還不曾止。凡是華小蘭唱的新戲,也就十之八九是這位戚雨峰先生手編的,所以華小蘭有什么特殊的舉動,卻是不敢瞞著他。馬子明要給華小蘭介紹女友,當(dāng)然也是一種盛典,所以也把他請到。馬子明約定是八點鐘吃晚飯。華小蘭因為有話和馬子明說,特意來早一點兒,七點半鐘就到了。華小蘭以為自己早了,走到馬家,在客廳外面,就聽見客廳里面有嬉笑之聲。同時,客廳里的電燈,也是十分光亮,隔窗紗,就看見里面幾個人影,華小蘭一面自掀簾子,一面自說道:“我說我很早啦,還有比我早的。”一言未了,只見那沙發(fā)椅子上,已有一個盛裝女子,盈盈然站將起來。正是這幾天以來,心里未曾放得下去的那個芳芝仙,私下固然是老念著的,可是一見之下,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愣住了,不便走上前去。那芳芝仙到了此地,不能不振精神,表現(xiàn)出大方,因此低低地喊了一聲華老板,卻向著華小蘭蹲了一蹲,臉上泛著微紅,目光不敢正視,卻看著人家的腳。華小蘭不料人家先招呼,急忙中,拱了拱手,又點著頭。酒壺李四一見,連忙起來叫道:“華老板,華老板,請這里坐。”一面說著,一面站了起來,因為他的沙發(fā)椅子,正和芳芝仙的椅子拐角相接。華小蘭道:“隨便坐吧。我們都是常見面的人,客氣什么?”李四哪里肯,走了過來,帶推帶送,硬把他推到那里坐下,芳芝仙看見他坐下,這才含著笑,低頭坐下去。馬子明見他和她都有些羞答答的,只坐了抽雪茄,老不作聲,心想看你兩人,是誰先開口。華小蘭輕輕咳嗽兩聲,向痰盂里吐了兩口唾沫,又在茶幾上的煙盒子里取了一根煙抽著,他不作聲,芳芝仙更不作聲了。

馬子明在一旁看得有趣,正要看出一個究竟來,偏是李四他不懂這個竅,生怕局面弄僵了,便道:“華老板,上次你反串《黃鶴樓》,我看了來的,比以前更進步了,唱小生就是小生,真不含糊。那天上的座不壞啊!樓上樓下全滿了。”華小蘭道:“是什么時候的事?”李四道:“上個禮拜。”華小蘭道:“不對吧?我有一年多沒有反串這出戲了。”這一句話,把李四的話也弄僵了,笑了一笑,答不上話來。芳芝仙看見,也禁不住笑,抽出脅下掖的手絹,只捂住了嘴。馬子明笑道:“李四爺說話,總是信口開河的,誰不知道。雪魂也太不客氣,當(dāng)著人的面,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何必弄得他難為情呢?”這一說,他們?nèi)擞謽妨恕@钏牡溃骸拔艺f漏了要什么緊,引得您三位都笑了,我這話有價值了,壽老板,你說是不是?”芳芝仙笑道:“四爺,你太客氣了,我可不敢這樣子想。”華小蘭笑道:“李四爺這人真隨便,什么話也說得出口。”李四笑道:“華老板,你不要說我盡撒謊,難道花個塊兒八毛的買個座兒都不成嗎?”馬子明搖搖手道:“得了得了,不要把這話再往下提了。壽老板在這里,雪魂何不和她談?wù)剳颍俊狈贾ハ陕犝f,連忙答道:“三爺,你提這個,我真成了孔夫子面前賣書文了。”說著話,可就望了華小蘭一眼。華小蘭笑道:“你客氣什么呢?大家研究研究也是好的。”

芳芝仙正要回話,張宦槎和戚雨峰一同進來了,大家又是一陣謙讓。張宦槎笑道:“剛才聽到雪魂說,要大家研究研究,什么事情?”華小蘭剛才所說,原是隨便一句謙遜的話,說出去就算了,不料張宦槎又要研究研究。不聲明一句吧,話鬧不明白;聲明一句吧,現(xiàn)在自己很愿意和芳芝仙交朋友,倒令人有些不好意思,便微微一笑。偶然一掉頭看看芳芝仙,她和自己,似乎有同樣的感想,手按著沙發(fā)椅靠,只管撫摩,頭也不抬起來,似乎帶有兩三分笑意。張宦槎嘴里始終沒有放下他那煙斗,斗上一點兒熱氣沒有,嘴里依然有一口氣無一口氣向里吸著,情不自禁地點了兩下頭。馬子明見他這樣,笑問道:“宦槎,你一個人好像得著什么似的,老微笑什么?說出來聽聽。”張宦槎笑道:“我是想到古人一句詩,乃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馬子明聽了,也是微笑而不言。那華小蘭雖是科班出身,終日跟著斗方名士周旋,也就懂得一些辭藻。張宦槎說的那話,他卻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當(dāng)時張宦槎望著他吟吟地笑,他就臉上泛出微紅來,只管將頭偏到一邊。馬子明也笑道:“壽老板,你的戲,已是很不錯。不過古裝戲還沒唱過,我介紹雪魂給你說說古裝戲吧。”芳芝仙微笑道:“那敢情好,可是我笨得很,不容易學(xué),華老板可別嫌麻煩。”華小蘭這才回過頭來道:“這話太客氣了。”李四見他們倆已經(jīng)搭上了腔,總算自己介紹得不錯,樂得一陣奇笑,由心窩里直達眉毛尖,將肩膀抬了一抬道:“這事我明天一定到報上去鼓吹,說是壽老板已經(jīng)拜華老板為師。這樣一來,壽老板就更要紅起來了。”馬子明正色道:“這個你可別胡鬧。我們不過一時高興,給他們倆介紹介紹。這話一傳到外邊去了,好話沒有,壞話可是一大堆。不但雪魂有些不方便,我們大家都不好。”李四豎起自己的右手,啪啪兩聲,在腦袋上拍了兩下,又一頓腳道:“該打!我說話就是這樣糊涂。再說華大奶奶那個性格,可也不容易說話,我無緣無故給華老板鼓吹收了女門生,這不是找挨罵嗎?”華小蘭一聽這話,心里很不高興。因為無論哪個男子,是不愿意在女朋友面前說有太太的。縱然是朋友知道,也不肯將自己在太太面前的態(tài)度說出來。現(xiàn)在李四說自己收女徒弟,太太不愿意,芳芝仙一來要笑自己怕老婆,二來又要疑心自己不敢交女朋友,對于自己,可以說完全有害而無利。覺得酒壺李四這張嘴實在是臭,這不應(yīng)該叫酒壺,實在應(yīng)該叫便壺,對他那嘴才名副其實。李四見華小蘭表示不滿意的態(tài)度,也慌了,只是伸了手抓耳朵。這時,大家都寂然起來,不知說哪一句話好。恰好是客廳門一推,伸進一顆腦袋來。大家只一看那帽子,是淺灰色細呢,帽箍卻是白底子紅藍相間的條子花。再往下看,是豆綠綢的夾衫,罩著堆花青緞子緊身坎肩。帽子底下,一張小尖尖的臉兒,兩只圓眼珠,這正是華小蘭唯一的助手陶佩蓉。也是一個唱青衣花旦的。他不但唱戲,在班子里給華小蘭管事,在家里還幫助華小蘭料理家務(wù)。華小蘭也曾私私地對他說了,芳芝仙的戲唱得很好,今天晚上馬三爺請在一塊兒吃飯。陶佩蓉就想著,三爺連我都要瞞起來,這事很見得他們進行得厲害,因笑道:“我也瞧瞧去,成不成?”華小蘭和他是無所不談無所不為的人,也就不必隱瞞著,所以就約了他來。他一來之后,酒菜也都預(yù)備齊了,就請大家入席。馬子明知道他兩人是很愿意坐在一處,給大家丟了一個眼色,讓他們虛謙的時候,大家都坐下了,只剩了兩個靠近下方主席的空位子。絕沒有客人見了旁席不坐,反要坐上面的,所以華小蘭只得先坐下。馬子明右手,華小蘭左手,還有一個空方凳,馬子明用手拍了方凳兩下笑道:“壽老板,我知道你是不肯上坐的,免得虛來一套客氣,你就在這里坐吧。”芳芝仙低著頭就坐下了。

陶佩蓉唱戲不成,小心眼兒可比誰也多,他見華小蘭和芳芝仙這一番情形,知道他兩人未免有情,在大家吃得半醉的時候,便道:“壽老板,我明天請在場的各位,同吃一餐小館子,不知道你賞臉不賞臉?”芳芝仙道:“陶老板這話太言重了,我給您陪客。”陶佩蓉道:“這話不對,只有你是客。雪魂師兄和我的交情最深,我做東,也只有請他陪客才對。”華小蘭聽說微笑。戚雨峰翹著小胡子一樂,點點頭道:“佩蓉說話,很是委婉,含而不露。明天什么時候,請到什么地方?”陶佩蓉道:“東興樓,十二點。”芳芝仙道:“東興樓在什么地方?”陶佩蓉道:“在東安門那兒。”芳芝仙道:“哎呀!路遠啦,我們住在西城的人,真是夠瞧的了。”華小蘭道:“不要緊,我們這兒有的是車子,到那時候,派到府上去接就是了。”陶佩蓉道:“是啊!難道還要你雇了洋車坐著來嗎?我們?nèi)A老板就會派車子來接。”李四對芳芝仙道:“路遠不要緊,絕誤不了你園子的戲,真是到了時候,我就送你到園子里去。明天上午,我就到府上去。”他說到這里,偷眼看看華小蘭的顏色,見有些不高興,就道:“因為我要找一個朋友,要走府上門口經(jīng)過的。我可要替陶老板催客,讓你上了汽車先走,我再坐我的破膠皮車跟著來呢。”說畢,自己一鼓掌打了一個哈哈。大家且不理他,一面吃飯,一面閑談。

在場的人,都是與戲有關(guān)的,談來談去,自又不免談到戲的問題上去。戚雨峰操著他那保定府的家鄉(xiāng)話,對芳芝仙道:“何不演兩出古裝戲玩玩?”說時,回頭對馬子明道:“她要是穿起古裝來,真可以說是亭亭玉立。”說著他笑起來,在眼角邊皺起一路魚尾壽星紋。芳芝仙聽著倒罷了,華小蘭見他這樣,知道他樂大發(fā)了,也就回頭一看芳芝仙,她喝了幾杯酒下肚,醉色上臉,有如搽了一層淺淺的胭脂一般。芳芝仙再微微一笑,真?zhèn)€嬌艷如花。陶佩蓉看見,因問芳芝仙道:“壽老板照得有相片沒有?”芳芝仙道:“家里有兩張,我明天帶了來。”陶佩蓉道:“好極了,你送我們兩張,我們也預(yù)備兩張交換。”張宦槎笑道:“反正好看的相片子拿來,一樣還把好看的片子拿去,絕不能把我這樣大胖子相片去換。”說時目視華小蘭。他卻只當(dāng)不知道,低了頭吃菜。華小蘭越是有點子害臊,大家越看到他和芳芝仙是有點兒關(guān)系,因此大家盡管撮合他兩人的感情。一餐飯吃完,兩人的情意又融洽了許多,坐了一會兒,芳芝仙因要唱戲,告辭就要走。陶佩蓉道:“坐洋車去,要等到什么時候呢。叫華老板的車子送你去吧。”芳芝仙道:“不必,還早,來得及呢。”華小蘭因為不好意思表示,所以沒有作聲。現(xiàn)在芳芝仙謙遜,怕是她疑心自己未曾開口,所以不肯坐,便道:“我的車子,在這里也是閑著,何必不坐呢?”芳芝仙道:“那就多謝了。”華小蘭于是吩咐汽車夫,開車送壽老板上戲館子。芳芝仙當(dāng)著面道了謝,就別大家出門而去。

汽車走起來,自然是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游戲場。她母親壽二爺因為知道她不回去的,已經(jīng)由家里將她的行頭帶來了。這時正在后臺找人說閑話,一見芳芝仙進來,一句話還沒有說出,芳芝仙先笑著說道:“媽!你猜我怎么回來得這樣快?”壽二爺?shù)溃骸拔夷睦镏溃 狈贾ハ傻溃骸拔易嚮貋淼摹K麄兊钠囌婧茫制椒€(wěn),又走得快,一點兒響聲都沒有。”壽二爺笑道:“誰的汽車?”芳芝仙本來想說是華老板的汽車,轉(zhuǎn)身一想,他和女子往來,是不大公開的,給他秘密著一點兒吧,便道:“是馬三爺?shù)钠嚒Kf,明天上午請我吃飯,還用汽車到咱們家里去接我呢!”壽二爺一拍手道:“這可了不得。咱們那樣的破大門,門口來上這一輛大汽車,街坊都得要當(dāng)新稀罕見了。孩子,你往后瞧吧。以后你坐多了,我也許能坐兩回。”這時,那臺柱子梅少卿也來了。因為芳芝仙紅起來得快,心里很不平。而且那一天自己請假,芳芝仙竟不客氣,敢到特別化裝室來扮戲,太可恨了。她在一邊見芳芝仙母女大談其汽車,在一邊鼻子一哼,冷笑道:“不開眼!這算什么,有本事自己買輛汽車坐,那才好吹呢。”所幸她的聲音低,恰好前臺又在唱武裝戲,鑼鼓打得震天一般響,因此芳芝仙還沒有十分聽清楚。不過梅少卿對她母女說話,表示不樂意聽,那是知道的。不過沒有抓著話柄,也就只好按下不提。當(dāng)時芳芝仙母女,都高興大了。

唱戲回去之后,是大禿牛出來開了門,壽二爺還不曾進去,隔著門就嚷:“老牛,這事不錯啊。不想華小蘭把我們姑娘捧上了。那馬三爺請了大姑娘吃飯,華小蘭就把自己的汽車送她回來。他說了,明天上午,還是用汽車來接咱們姑娘。”壽二爺一面說著話,一面開了門向里走,她就沒有留神腳下有什么東西沒有。腳下一伸開,稀里嘩啦,響聲鬧成一片,壽二爺個兒既大,分量又沉,如倒了一座鐵塔一般,黑暗之中,就倒在地下。大禿牛連忙問道:“怎么了?怎么了?別樂大發(fā)了。”壽二爺躺在地下,半天沒有言語,半晌,慢慢地哎喲了一聲。大禿牛道:“這一下,大概摔得不輕,我去拿燈亮來。”壽二爺?shù)溃骸皠e廢話,要什么燈亮!”說時,她拍了一拍身上的土,已經(jīng)站起來了,笑道:“我忘了院子里放著腳盆,一下子踏在上面,就摔了這么一下。”大禿牛究竟念在老伙伴的情上,走上前挽著她一只胳膊,攙進了屋子。燈光下一看,她一件長衫,濕了大半邊,那水沿著衣底襟向下直淋。她頭上額角邊,黑了一大塊,黑的中間,又青了一塊。大禿牛道:“這一下子,真不是個玩意兒。你怎么不仔細一點兒。”大禿牛只管心疼。芳芝仙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一只手撐了左腮,只管望著發(fā)傻笑。大禿牛道:“你這孩子,媽摔得頭青面腫,你在一邊,倒樂得起來。”芳芝仙道:“她自己都不在乎,要我怎么樣呢?要我哭嗎?”大禿牛道:“你這孩子沒良心。”壽二爺連連搖手道:“得了得了,我又沒摔著什么,我自己都不覺得怎么樣,你又和她搗什么亂呢?”芳芝仙原要和大禿牛頂上兩句,因見母親已經(jīng)說他了,自己就不必再開什么口,一低頭回自己屋子去了。不多一會兒工夫,大禿牛捧了一只碗進來,笑道:“大姑娘,給你熬了一碗京米粥,你要就菜吃,還是喝甜的?”芳芝仙總不作聲,許久許久才答道:“放在桌上吧。”說這話時,頭也不曾回轉(zhuǎn)來。大禿牛笑道:“就這樣一點小事,你也值得生什么氣,算我說錯了還不成嗎?端了粥來,你又不吃,過一會子可就涼了。要糖不要?”芳芝仙見大禿牛認了錯,這才答應(yīng)了一個要字。壽二爺在外邊聽到,早就把糖送過來了。壽二爺在屋子里,直等芳芝仙喝完了那一碗粥,這才出去,當(dāng)時夜已深了,沒有再說什么,就睡了覺。

次日清晨大禿牛怕芳芝仙怒氣未息,待一會兒,華小蘭汽車來接,她不肯去,那就糟了。所以一早晌,大禿牛也不敢多說話。到了十點多鐘,華小蘭派來的汽車,果然到了,壽二爺聽見門口汽車喇叭聲響了兩下,早就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出去。那汽車夫下了車,正走上前來,壽二爺不等他開口,先就問道:“你們是華老板那里來的嗎?”汽車夫答應(yīng)是。壽二爺連連點頭道:“那就對了。芳芝仙就是我的姑娘,勞駕啊,還要你們這樣老遠地來接她。”汽車夫一看壽二爺老大的個兒,心想:芳芝仙臉子長得很俊的,我就納悶,她的個兒,怎么長得那樣結(jié)實。照她母親的樣子看起來,也怪不得要養(yǎng)活那么一個閨女了。當(dāng)時便道:“壽老板在家嗎?”壽二爺?shù)溃骸霸诩业戎病D氵M來喝碗水再走吧。”汽車夫道:“不用了。我們?nèi)A老板和馬行長都等著呢。”壽二爺回轉(zhuǎn)身來,一路嚷了進去,便道:“姑娘,你就去吧,馬行長和華老板,都在那里等著你了。”芳芝仙本來也是老早修飾好了的,這會子說走就走,便出來坐了汽車,直上東興樓而來。

一入座,昨天的客,全到了。又是華小蘭坐的地方,空了一個方凳。芳芝仙搭訕笑道:“今天怎么這樣早啊?”一面說一面就在空位上坐下了。陶佩蓉道:“今天提早是有原因的,我們要請你和華老板扮出戲照兩張相。你看成不成?”芳芝仙低了頭,眼睛卻瞟了華小蘭一下,微笑道:“那怎樣配得上啊。”這句話剛說畢,在席上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配得上,配得上,正配,正配。”華小蘭聽了他們的話,并不作聲,只是微笑。

大家因為都趕著要看這一芝一蘭同照一張相,就不肯用廢話來耗費時間,很快地就吃完了飯。馬子明笑道:“壽老板,我們要求的事,怎么樣?能辦得到嗎?”芳芝仙道:“三爺說話,總是客氣。”李四舉起兩只手,在空中亂搖,口里嚷道:“去,都去,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到哪一家去?我先去預(yù)備。”馬子明皺了眉道:“老李,你又瞎起什么哄。我早已通知榮光了,我們同去就得。”李四平生就不肯得罪做官或有錢的人。馬三爺是個銀行家,他說的話,向來認為是有理的,更不敢駁他一個字,當(dāng)時將腦袋一縮,笑道:“我真糊涂,三爺主持的事,自然不等要辦,早就辦得齊齊備備的,哪里用得著我這飯桶來多事。”大家聽了他的話,都禁不住笑。好在芳芝仙是默認可以去了,華小蘭更是求仁得仁。于是大家各坐上汽車。戚雨峰和張宦槎一輛,馬子明和陶佩蓉一輛,李四一腳也跨上去,坐了倒座兒,華小蘭也上了自己的車子,只把芳芝仙一人扔在地下站著。汽車夫見她一人沒有上車,就側(cè)了身子,開著車門,讓芳芝仙上去。芳芝仙四圍望了一望,也就低頭坐上車去。汽車夫?qū)④囬T關(guān)好,一上車,車子便開動了。芳芝仙這時見與華小蘭兩個人在車里,便露著牙齒一笑道:“這是誰們出主意,要我們?nèi)フ障啵俊比A小蘭笑道:“照相就照相,那要什么緊?你和我們在一塊兒玩,你媽干涉嗎?”芳芝仙笑道:“和別人出去玩兒,她是不肯的,和你在一處,隨便怎么著,她也不說話的。”華小蘭道:“那為什么?”芳芝仙道:“我也不明白,你就猜吧。”華小蘭笑道:“你別言語,哪一天我私私地請你母親和你吃飯。”芳芝仙點頭笑道:“來!準來!別說是請我媽,就是請我一個人,我也來。”華小蘭道:“準來嗎?你媽放心嗎?”芳芝仙瞟了他一眼,笑道:“為什么不放心呢?你要說明白一點兒。”華小蘭道:“也不是說別的。我是常到上海去的,仔細我把你拐到上海去賣了。”芳芝仙道:“只要你有那個本領(lǐng),我就讓你拐。天下哪有這樣漂亮的拐子,我怕拐不成別人,仔細人家把拐子賣了。”華小蘭笑道:“你這倒很會說話,剛才吃飯,許多人和你說話,你怎么不大說話呢?”芳芝仙笑道:“我愛……”剛說到這里,忽然汽車夫道:“華老板,到了。”芳芝仙看時,汽車已經(jīng)停在一家照相館門口,汽車夫站在馬路上開了車門等著人下去呢。

華小蘭笑著先下來,芳芝仙跟在后面,同進照相館去。這里除了同來的一班人,還有兩個像聽差模樣似的人,提了一個包袱,也坐在一邊等候。李四笑道:“壽老板,你瞧瞧行頭都拿來了。我們都說妥了,讓你和華老板合扮《天女散花》。”芳芝仙還未置可否,大家就簇擁著她到換衣室里去化裝。化裝完畢,就出來照相,芳芝仙一腳踏出門,見照相室里這些人,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低了頭咬著嘴唇。身邊有一張椅子,連忙一歪身坐下,伏在茶幾上只是笑。馬子明道:“你瞧,這倒真做上戲了。”這一說,大家越笑著起哄,隨著華小蘭扮了天女出來了,笑道:“我真沒有你們的法子,非這樣辦不成?”芳芝仙勉強忍住了笑,站起來道:“我真不會。”張宦槎笑道:“這又不是戲臺上,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來吧,來吧,別讓人家照相的著急!”芳芝仙被催不過,只好紅了臉,羞答答地和華小蘭站在一處比著姿勢。這里剛剛對好了光,啪的一聲,把相照上了。

只見跌跌撞撞一個蒼白胡須的老頭子,鼓了掌直鉆將進來,昂著頭念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木蘭辭》這四句詩真可以借用一下子了。”他本來年老,牙齒不甚關(guān)風(fēng),而且又帶一點廣東尾音,他文縐縐地念上一遍。在場的人,倒沒有幾個明白,李四知道他是有名的辭章家龔隱廬老先生,哼哼嘰嘰,大概是念詩。因為他一向做上中等官,便遠遠地一拱手道:“龔隱老來了,久違久違,念得好唐詩。”龔隱廬一抹胡子笑道:“李四爺,你也念過唐詩?”李四道:“怎么沒有念過,剛才隱老念的,我就從小念過……”正要向下說,因見龔隱廬已經(jīng)走到芳芝仙面前去了,自己不愿意打擾,端起肩膀咳嗽兩聲,就停住話不說了。龔隱廬豎起馬褂大袖口,用手牽著下巴上兩三綹胡須,先笑著叫了一聲好,接上又贊一聲好,點頭道:“這真?zhèn)€如入芝蘭之室了。是誰出的好主意?剛才我打電話到馬三爺家里去,才聽見這個消息,你們又吃又樂,都不帶我老頭兒一個嗎?”這里華小蘭是他的干兒子,芳芝仙也是不久前由經(jīng)理介紹,拜在他名下為干姑娘,不算是外人。其余的人,都和他是朋友,很無忌憚,所以他一說,大家都笑了。龔隱廬道:“馬三爺,你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以為我不贊成這件事嗎?”他一說不要緊,華小蘭和芳芝仙都紅了臉。龔隱廬道:“對這件事,我是極力贊成的,而且我的意思,介紹你二人見面。這一下子先成了朋友,那更好了。今天晚上,都在我家里吃晚飯,不許不來。”大家見老頭兒高興,都答應(yīng)了。接上華小蘭、芳芝仙又照了兩張相,這才算得盡興。他和她也忙著去卸妝。卸完妝之后,芳芝仙就道:“時候可不早了,我得上戲館子去。”華小蘭道:“我也是要出前門的,可以送你去。”在場的人,大家都知趣,只彼此望著笑了一笑。華小蘭也顧不得許多,只好硬著臉皮,和芳芝仙一路出門,上車而去。

車子一直快過前門了,芳芝仙由身上一掏,掏出兩張相片來,微笑道:“你們不是說要我的相片嗎?你拿了去吧。”華小蘭道:“為什么這時候才拿出來?”芳芝仙道:“他們鬧得忘了,沒有和我要,我就不必給他們了。”華小蘭道:“這樣說,你是留著送給我的了,謝謝。”芳芝仙道:“送是送給你,但是你可別讓你們大奶奶知道。我聽說你們大奶奶很厲害呢。”華小蘭道:“你聽到誰說的,這話是靠不住的。”芳芝仙笑道:“那又何必瞞呢?厲害也礙不著我什么事。”她說這話之時,那聲音幾乎小得像蚊子叫一般,除了她自己,簡直聽不見,不過雖聽不到,她那個意思,是很可以知道的。由這一張相片子起,兩人要好的程度,就慢慢地加深了。當(dāng)天晚,是在龔隱廬家吃飯會的面。第二天華小蘭在光明唱戲,給她留下一個包廂,又會了面。像李四這般人,又能給他們跑腿,消息越發(fā)靈通了。這事慢慢傳到任秀鳴耳朵里去了,倒有點不大高興。不過自己先把芳芝仙一陣猛抬舉,抬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部分號召的能力。當(dāng)梅少卿不到的時候,就由芳芝仙唱壓軸子。芳芝仙一唱壓軸子,也就覺得身份大了,常常跑到特別化裝室里去扮戲。梅少卿已經(jīng)和她嫌隙很深,對于這件事十分不滿意。現(xiàn)在聽到任秀鳴和她也發(fā)生了意見,她已失了泰山之靠,若是要出一口氣,這倒是個機會。梅少卿白天休息沒來,芳芝仙又無意到特別化裝室去扮了一回戲。晚晌梅少卿到了,她一見屋子里亂七八糟,便罵道:“這又是誰跑到我屋子里來?趁我不在這里,偷著來,補這個空子,我瞧就沒有意思。別說我還在這兒,我就是不在這兒,這兒還得另外去找人,也不至于讓那個會拍馬的人來頂這個缺。”梅少卿越罵越高興,罵得久了,這聲音就由屋子里傳到屋子外去。屋子外有個唱小丑兒的就搭腔道:“嘿!罵上了。咱們當(dāng)小角兒的,別要想來出個風(fēng)頭,往紫禁城里跑,讓人家罵得狗血淋頭,什么意思。”

這小丑兒嘮叨著未完,就當(dāng)啷一聲響,后臺就是一陣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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