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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少年眼

長日無痕

夜色不安,天空中沒有一絲涼風,身上熱黏黏的。半夜我醒來的時候,正聽到堂屋里外婆對外公說,明天小暑,入伏啦,就真正熱起來了。這時,屋角不知何時藏進來的一只蟋蟀,發出了兩聲短促的低鳴:唧吱,唧吱。

鳴聲穿過耳畔,并沒趕走沉甸甸的睡意,我翻身側臥,涼席上的濕熱之氣,仿佛是一口能將人淹沒吞噬的沙地之井。迷糊之中,一個身影走進來,影子覆蓋墻身。我又沉沉睡去。

那年暑假,父母把我送到外婆家住些日子。那時,我以為小暑是一年中唯一的節氣。

向晚時分,薄薄的熱氣漫漶而至,日頭還晃悠悠地炫耀在河堤那棵高大的老樟樹的枝丫之間。陽光撥枝弄葉,織出萬縷金線。樹身周遭金光鑲嵌,光彩熠熠,是河堤上最美的靜物。老樟樹像一屏扇面,折起夕光,也收攏河堤上的風物。外婆家隔壁的猛子一頭大汗跑過來,叫我去河邊捉蟋蟀。這是我們很早之前的約定,他聲稱要馴養幾只驍勇善戰的斗士。猛子的性格像夏天一般燥熱,卻又寡言少語。他比我年長兩歲,是個會玩的高手,上樹下河,鉆窗過洞,但對我親密依順。外公看我們急急火火,說,別急,送上門的時候都有。我們來不及探究外公話中的玄機,頭也不回地爬上了堤坡。

河堤蜿蜒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據說它長達百余公里,穿越三鄉五鎮。這條河在清咸豐年間因江堤決口而成,分道兩支,流過外公家門前的是東支。河口離得很遠,是長江入洞庭湖的“四口”之一,猛子說冬天到過那里,是一片淤積的沙灘,有幾頭無精打采的牛、幾棵掉光葉子的樹。河道是直的,在八里地之外才拐了一道彎,冬天有大雁、野鴨、白琵鷺成群棲息,夏天到來之前都走得無影無蹤。有一年,我從發黃的老縣志上讀到河的身世,逐字抄記下它所流經之地:從藕池口經康家崗、管家鋪、老山嘴、黃金嘴、江波渡、梅田湖、扇子拐、南縣、九斤麻、羅文窯北、景港、文家鋪、明山頭、胡子口、復興港、注滋口、劉家鋪、新洲注入東洞庭湖。河水,從這些悅耳動聽卻又陌生僻遠的地名,也從我的少年時光中穿流而過。

爬上河堤,我向外公舉手示意,他站在屋子前坪的臺階上,影影綽綽,被夕陽的橙黃之色一筆筆涂抹進虛無之中。屋頂青瓦早已發舊,白得耀眼,仿佛蜷縮成一顆發光的小貝殼,潮水退卻,有數不盡的孤獨無人破解。多年之后,人去屋空,破舊敗坍,回鄉再見,驚愕四起。我瞬間想起隨猛子逮蟋蟀的時光段落。

只要看見河流,季節之變就呈現了。桃花汛后,河水一天天見漲,河床隱沒,河身日漸豐腴,像個懷孕的女人。但到了七月初,河水抵至堤身的那道淺綠處,就不再晃蕩跋扈,雜草卻叢生瘋長。那些調皮的家伙就經常隱身在堤坡的草叢、閘頭的溝石之間。猛子熟悉它們活動的一切場所。久曬下的草地,蒸騰起一片搖曳的熱氣,刺眼的光,開坼的地面,隱約有炊煙的味道飄來,不知不覺就要進入日照時間最長的一天了。

猛子側耳傾聽,逮到一點兒響動就彎腰躡腳,循聲而去,有時干脆匍匐在草叢間,伺機出動。他雙手彎曲成蛇頭狀,又眼尖得很,笨手笨腳的我往往還沒回過神來,他就鉆進草叢,左撲右扣,像只機敏的獵犬。待他不動時,已是雙掌合攏,窩成拱圓狀,喜形于色。我跑上前,俯身下探,他張開指縫,有活物在光影里跳動。我趕緊把玻璃瓶遞上,一只長得賊溜溜的小家伙從合十的掌間滑落,成為甕中之物。猛子又從草叢中抽幾根狗尾巴草和灰灰菜,塞進瓶中,然后蓋上一片圓卵形的葉子。

河上的黑影吞沒漫長的黃昏,天邊殘有一線紅光。回到外婆家,我們對著光,透過瓶壁,欣賞河邊的戰果。蟋蟀是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教我們如何辨識的外公正好走過,瞅一眼,鼻孔里似是冷笑了一聲。我們看著瓶中收納的暗淡光影,那兩個中不溜的家伙,全身油黑,也還英俊瀟灑,但離赤黃甚遠。我執一根草葉莖,挑逗瓶中蟋蟀,兩個小東西一動不動,各自倚靠,身體觸碰到一起就立馬退回避開,好像不是屬于生性好斗的蟋蟀這一物種。我們癟癟嘴,嘆一聲,心頭就像剛生火吐煙的爐灶,被結結實實地潑了瓢冷水。我嘟囔著說抓到的是兩只孬貨。外公過來搭訕了,七月在野,八月在屋,九月十月到你床下,蟋蟀也怕熱,這天熱起來,到時它們也會尋清涼之地,過不了幾天在家里就能捉到厲害的家伙了。

我依舊悶悶不樂,原以為的一場蟋蟀之斗還沒開場,就已謝幕。真是沮喪。猛子也不服氣,說明天早起再去逮幾只。是夜,我在翻覆的夢中,果真見到他逮到一只,一身黑亮盔甲,一對觸角如長矛,一雙薄翅紫褐而光潤油滑,六條健壯的腿屈彎跳躍。猛子把它捉進掌間,剛泄開細縫,嗖的一下,它就躥奔于地,蹦躲于石縫之中不見了。我迷糊之間聽到屋角的幾聲唧吱,也被誤作是夢境了。

清晨醒來,屋里比往日要悶熱幾分,外婆已經將床上的被物搬到了前坪。外公把幾個三腳撐衣架搬出來,又設法在石柱和幾棵屋前的樹丫間牽線搭橋,蓋被棉褥、厚衣冬襖,悉數要在小暑之日接受太陽的暴曬。排屋前,家家戶戶都把存放箱柜的衣物晾出來了。我問外婆為什么大家都要曬東西,她說這叫“曬伏”,去潮去濕,防霉防蛀。外公插話說,這是個習俗,過去老班子講,七月七(公歷),六月六(農歷),龍宮曬龍袍。你去看水府廟,和尚還會曬法器曬經書。水府廟是離鎮上不遠的一個小寺院,猛子帶我偷摘過廟中所栽植的梨,相貌歪裂,又苦又澀,但那幾個和尚咬得津津有味,還供上香桌,讓一些信佛的老婦帶回家。

早飯外婆煮了熱湯面和雞蛋,她說小暑入伏的早晨吃雞蛋清熱消火,白面煮湯清潔辟惡,又說中午做我最愛的羊肉湯。外公拍拍我的頭,伏羊一碗湯,不用神醫開藥方。然后提醒她別忘了煮新米,前兩天叔公從鄉下送來了幾斤新打的米,沾著地氣的米粒像是一絲一絲向外抽出地母的芬芳。

我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在屋里轉,他是個手勤的人,抹洗修補,精細熨帖。外婆卻說他年輕時是個大懶蟲,我疑心這是騙我的說法,外公也從不否認。外公還是個注重儀式感的人,面湯端出鍋前,他已在神龕前點燃三炷香,把面湯和酒杯擺放好,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我問外公,為什么今天要叫小暑呢?他說,這小暑是一個節氣,天道有序,小暑大暑,谷熟忙收,這小呀,是個開端,是個提醒。

猛子從晾曬的被子底下鉆到我面前,兩眼惺忪,朝我擠眉弄眼的樣子很滑稽。外婆招呼他喝碗面湯,他推辭著,被我一把拉進了屋。猛子是個苦命伢子,外婆常常哀嘆,他娘之前是個漂亮女子,但生育之后突然得了奇怪的病,皮膚眉毛頭發日漸變白發黃,瞳孔里閃著粉色的光。她怕見陽光,看東西時總是瞇眼,后來干脆不再出門,整日躲在門后窺看外面。他爹是個愛喝酒的泥水匠,喝醉了就朝猛子摔板凳。次日早上醒來,猛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缺胳膊少腿的板凳修好。猛子娘的眼睛像是有電,是整個身體帶電,我從來都不敢多看一秒這個隔壁女人,即使她曾經有過漂亮的容顏。

我們吃完面湯,正想溜出去,被外公叫住。他返身從臥房里走出來,扣在背后的手神秘兮兮地遞到我們面前。是個長條形的竹籠,擦磨發亮,散發著竹木之氣。這是外公昨晚趕做的。他取一節粗圓的竹子,剖成兩瓣,把和毛線針般粗細的竹篾穿進竹筒的劈口處,織成一張透氣的網,兩頭用半圓形的竹閘門封閉,防其逃逸,中間也用半圓竹閘門做隔欄。這個竹籠養四五只蟋蟀,空間也綽綽有余,最重要的是竹籠里斗蟋蟀,無疑是最好的場所了。

我們喜出望外地接過竹籠,突然看到一個黑影一閃,聽到一聲清越的鳴叫。是個厲害的家伙,猛子喊出聲。我疑惑地看著外公,他笑著說,這是昨晚在屋角捉到的。果真如他所言,小暑天一熱起來,蟋蟀都躲到庭院墻角屋內避暑熱了。我這才明白外公昨天說的那番話。

我一看到這只蟋蟀渾身透著赤中帶黃的發亮色澤,就興奮起來。它觸角有三厘米多長,右翅上的短刺像鐵銼,左翅上的硬棘像鍘刀。兩顆大門牙向前突出,是打斗的利器,還挺著個明顯的長顎。外公說,我幫你們給它取了名字,就叫長顎將軍。它先是一動不動,突然間兩翅一張一合,就發出一聲銳利的叫喊,像是與我們示威。我后來才知道,它的“嗓子”是假的,翅膀才是它真正的發聲器官。繁殖之時,雄蟋蟀賣力地振動翅膀,用動聽的歌聲吸引雌蟋蟀。它的鳴叫是真正的翅膀之音。

好戲來了,猛子把昨天捉的兩只“老死不相往來”的青蟋蟀都安置進了竹籠之家。它們左顧右盼,又裝模作樣地豎翅哼叫了一聲。顯然它們發現了長顎將軍,然后躍躍欲試地逼近。長顎將軍似乎并不想搭理,也睥睨著這兩個闖入者。猛子用草莖撥弄長顎將軍的腹部,它竟然還躲閃到了一旁。信心倍增的青蟋蟀蹭蹭跨步,張牙舞爪地逼近,長顎將軍出其不意,張開鉗子似的大口咬向對方,雙方的幾條大長腿猛踢,攪成一團,一場亂戰。不出所料,那兩只青蟋蟀節節退后,敗下陣來,然后垂頭喪氣地蜷縮角落,不再發聲,長顎蟋蟀豎起雙翅,傲慢地發出兩聲長鳴。

也是不打不成交,三只蟋蟀后來相處融洽,大有結義之情。但時間證明,我們養蟋蟀并不成功,天氣悶熱,竹籠干燥,沒出幾天,兩只青蟋蟀先行死去,長顎將軍也日漸消瘦委頓,最終郁郁寡歡,無疾而終。后來外公告訴我們,竹籠比不上陶罐吸地氣,應該每隔一兩天向籠子內噴灑些水。蟋蟀死后,外公讓我們把它們送給住在瓦廠的廖醫生,他在自家開診接醫,說蟋蟀的干燥蟲體入藥,主利水腫、小便不通等癥。曬伏這天,他那位有點瘸腿的老婆,一踮一拐地把小抽屜的藥搬到太陽下曬,草藥清香四處飄溢,鎮上的人路過都忍不住要多吸幾口。那個費了外公大半夜功夫的竹籠,后來被棄置角落,有一天外公翻揀出來,竹片早已開坼,積滿塵垢蛛網和蟑螂產卵后的黑顆斑點。

小暑的到來,蟲聲唧唧,蟬鳴密集,蛙聲如鼓,在這些聲響的罅隙間,卻是最深沉的安靜。每個隱秘的角落都在源源不斷地生發熱氣,讓人覺得衰弱無力。外公怕熱,打著赤膊,一手抱著他的茶盅,一手拎把竹椅,午后找到樟樹蔭下歇著。他藏在一片影子里,瘦弱而骨頭暴突的身軀有時就成了樹的一部分。燥熱也刺激了鳥,平日見得最多的燕子、麻雀、八哥、灰喜鵲,田野稻田常見的黑卷尾、斑鳩都變得活躍,熱情得像家里即將迎來貴客的中年女人,忙忙碌碌,嘰咕的聲音像水面之下的暗涌,流動著焦灼、激烈的情緒。

外公家屋檐下的燕子窩,這兩天是空的,平日進進出出的忙碌身影不見了。外公從樹影下探了探頭,嘀咕了一句,燕子都回去啦?回答他的卻是幾聲嘹亮的蟬鳴。猛子掏過一次燕子窩,那是一只尚未成年的乳燕,兩翼像精巧的鐮刀,兩眼向前突兀,頭縮在身體里,完全看不到脖子,爪子隱縮,纖細到幾乎看不見。這真是長相古怪的鳥。我手握它時,羽翼之下的體溫微灼手心。我翻覆它的身體,卻沒看到燕子的腳,驚詫之中,我從腹部靠近尾部的地方,找出了那雙萎縮的雙足,一動不動,像是癱軟在地上的一只碩大爬蟲。

炎夏抵至,燕子并沒全部遷徙,偶爾還有幾只從頭頂掠過。估計它們也怕熱,找了蔭涼之處躲起來。沒有了欣賞者,沒有了舒適的天氣,燕子也懶惰了。但燕子飛行的靈活性堪稱一流,是飛行技術最高超、飛行姿勢最美的鳥。我和猛子爬在閘堤的墻頭上,看幾只身穿黑禮服的燕子表演飛行特技。空氣燥悶,燕子在天空中盤旋、轉圈、穿巡。它們的飛翔迅疾、多變,讓人眼花繚亂,好像整個天空是屬于它們的。如果能記錄下來,它們的飛行軌跡一定是世界上最復雜的迷宮和最優美的曲線。沒有鳥能像它那樣在急轉和沖刺中隨時改變方向,它能在飛行中休息,也能捕食。那些在空中微微搖曳的獵物——蒼蠅、蚊子、金黽子和那些不知名的小昆蟲,都能被它們精準地逮到。燕子腳爪的欠缺,才有了特別發達的翅翼作為彌補。所有的美好都藏在變化與守恒之中。

從閘堤上看得見排屋,我還常常看到猛子娘就站在門檐下抬頭探望,她像一團毛乎乎的光,刺眼、扎手,讓人想起她的奇怪模樣就無端地驚懼起來。

孩子們的耍性注定是不懼炎熱的。午后,猛子說帶我去摘蓮蓬。離鎮十里的牛氏湖種滿荷綠,荷蓮重重疊疊。天熱,荷蓮反倒長勢兇猛。去往牛氏湖的路很窄,要過半人高的冬茅地,葉片狹長有齒,奔跑穿過,碰觸身體,就像一把長鋸拉過。走著走著,會聽到嘩啦嘩啦的劃水聲,矮下身子去看,是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劃著僅容一人站立的筏子。偶爾這響聲會驚動幾只藏身水中的白鷺,細長的腿撥拉飛起,在荷塘上空盤旋幾圈,又不知仄身哪片荷葉之下不見了。我們摘幾片荷葉頂著太陽,但沒過多久,葉緣全卷起來,之前飽滿的水分全被空氣中的燥熱吸干了。從荷塘轉一圈,我一身被曬紅,滿身大汗,前臂小腿不知何時被草葉割開道道小口,又癢又疼。外公對這個有辦法,舀水把我手腳細致洗凈擦干,然后取下酒瓶,喝上一口,鼓咽幾下,接著用力噴我的手上腳上,搓拍一番,隔一陣兒,疼癢就消失了。

返回的路上,河堤像是燃燒的長龍,腳底發燙。但不是所有的小暑入伏都是艷陽當空,暴雨也在這個時節來襲過。有一年,大雨如注,河水猛漲,每個人都出不了家門,我和猛子站在屋檐下,伸出手,雨水一寸寸打濕手臂。水迅速吃掉那道警示安全的線痕,晃蕩上堤面。廖醫生同母異父的弟弟陳木匠家房子建在堤垸外,水進了屋,那些可以浮起來的東西,桌椅、畜圈里的豬,悄無聲息地跑出了家門。陳木匠老婆手忙腳亂,號叫著,把辛苦養的雞趕到堤上,由著它們各自避水逃命。這一下,人們都緊張起來,轉移的通知到了堤垸內的每家每戶,鎮上的干部組織人們披衣戴笠上堤防護,外婆家里的桌椅疊摞,東西都打包擱在高處,一片狼藉。雨水的到來并沒有減弱熱度,汗濕的衣物貼著皮膚,黏糊糊的,讓人格外難受。那一天外公徹夜未歸,大人們在河堤的暴雨中守住了那個夜晚。第二天雨過天晴,大人們疲憊地回家,敞開大門,鎮上鼾聲一片。后來卻聽說,下游對岸三十多公里外的鳳山發了山洪,抹去了半個村子。山洪沖去的田地,曾經是條古河道,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讓它多年之后又顯現出來。

回到那個發燙的下午,從荷塘回來,排屋前擠了很多人,外公看到我們,趕緊走過來,牽著猛子走了,外婆卻一把抱住了我。那位信了基督的老女人走過來,沖外婆說,上帝召她前往,是為了幫她洗凈痛病,讓她第二次誕生。說完她又踅身走到另一個人身邊重復上述之言,眼里噙淚,皺紋里折疊著悲傷。從紛雜的議論中,我慢慢才聽明白,猛子娘下午竟然出了后門,電排站放了一排溝的水,她莫名其妙地落水了,幸好被一蔸草挽住了身體,不然尸體不知會沖到哪里去。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也太蹊蹺,人們用各種猜想喟嘆著生命的脆弱。我眼前突然又浮現了那團毛乎乎的光,剛想要擠進團團圍住猛子家的喧囂人群,卻被不知哪里爆發的哭聲嚇住了。我在人縫里偷看到,死了娘的猛子沒有哭,連一聲抽泣也沒有,只是默然地看著地上的草卷蓋,像面對一個陌生的死者。猛子爹在寒磣擁擠的屋里轉來轉去,聽任幾位老人的指揮,他傷心地哭一陣,又擺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唇鼻之間始終掛著永遠抹不干凈的鼻涕,走過猛子身旁時,手落在他的頭頂摸了摸。那是我見過的這位父親對兒子最親昵的一次撫摸。

這一天顯得無比漫長,陽光被枝杈扎碎,卻又很快融合在一起,重新生長成一個整體。天色注定在喧鬧中暗下來。蟲聲、蟬鳴、蟋叫,聲響消遁,耳畔卻轟轟烈烈。我不知是何時繞到猛子娘身邊,這是我第一次最長久的注視。她臉上變得光潔,有一種無比溫暖慈祥的表情。那一塊塊白瘢像飛鳥收攏了翅翼,我想這是世上最美麗的溺死者。我后來一直有個幻覺,我伸出了一只手,摸向了這張美麗的臉。

但我又記得清楚,那天夜里,天氣燥熱,大人們額頭和身體大汗淋漓,使勁揮動著手中的蒲扇。外婆扇來的風,讓我心生寒懼。坐在角落的猛子一直沉默,他被黑色棺材的影子遮住,以后也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安的夜色越來越深,發出幽藍的光,那些過往封存在時間的底片上,似乎沒有留下任何印痕,可向光即可見影,閉上眼睛,我還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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