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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浴血戰群寇鐵牌虧功 長笑拔鏢旗飛豹留柬

哪知在沈明誼一回槍的工夫,猛覺得槍桿微震,又當的一聲;緊跟著一聲長笑,聲如洪鐘道:“沈師傅,見好就收,得了便了;老夫倒要見識見識這位朋友的劍術。”

沈明誼急一退步,鐵牌手胡孟剛擎一對鐵牌,如一道旋風似的,突然橫插在中間;然后右手牌一揮,左手牌將沈明誼的槍輕輕一隔。那少年盜徒猛然一躥,退出圈外。金槍沈明誼滿面羞慚,一語不發,也拖槍竄出圈外。

原來鐵牌手見這少年劍術精熟,沈明誼求勝心切,深恐他貪功致敗;遂不敢再延,亮一對鐵牌,騰身往前一縱,用了手“平分春色”,右手鐵牌猛往敵人劍上一搭;當的一聲,那少年盜徒措手不及,竟被震出數步,險些寶劍出手。

這少年拿樁站穩,轉眼向胡孟剛上下打量。但見胡鏢頭早將長衫卸去。穿藍綢子短衣,白布高腰襪子,緊打護膝,腳登粉底綠座條福字履,兩只肥袖高高挽起。鐵牌一分,昂然站定;面如紫醬,眉棱高聳,雙目炯炯,神情威猛。

少年盜徒看罷,心知來者是個勁敵,自己的劍術恐非其敵;但也不甘示弱,舉劍一指道:“這位鏢頭,可惜你還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怎么施這等卑鄙手法?來來來!咱們一對一,較量較量。”頓時一亮式,左手捏劍訣,往前一指,右手劍“舉火燒天”,瞋目喝道:“呔,進招!”

胡孟剛呵呵一笑道:“不才這對鐵牌,會的是江湖有名好漢,小哥你趁早閃開!”胡孟剛向那年老盜魁一揚鐵牌道:“換你們首領來吧。”少年面泛紅云,怒不可遏,立刻把掌中劍一擺,急向前欺身進步;左手劍訣一領劍路,右手劍遞出去,“白蛇吐信”,徑向胡孟剛咽喉狠點。

胡孟剛穩立下盤,以逸待勞;容得敵劍切身,微微一偏頭,避開劍鋒;左手鐵牌疾如風發,往劍上一搭,立刻右手鐵牌向外一展,奔盜徒的華蓋穴打去。那盜徒稍轉身軀,一甩右手劍,“撥草尋蛇”,轉向胡孟剛右腿砍去。胡孟剛撤右腿,蟒翻身,狂風掃落葉,雙牌齊下,直向盜徒砸來。牌沉力猛,少年盜徒不敢挺劍接架,連忙一彎腰,往斜刺里一躥,剛剛讓開雙牌。胡鏢頭縱步前趕,右手牌一展,喝一聲:“著!”陡然背后厲聲喝道:“別追,看暗器!”一言甫了,早聽得當的一下,鐵牌一展,將一支鏢打落塵埃。

胡孟剛雙牌交搭,哈哈一笑,忽聽賊人隊后一陣馬蹄雜沓聲,隊前斜列的彪形大漢,倏地往旁一閃,從背后又沖出五六名強徒。只聽一人振吭大叫:“當家的,我們先收拾這老兒,再去收拾鏢銀。”立刻有一個提虎頭雙鉤的,墊步當先躥到。胡孟剛疾看來人,年約三旬,黑臉膛,橫眉巨目,兇狠之氣全從兩眼透露出來。這賊左手鉤一揚,右手鉤往下一沉,瞪目上前喝道:“胡鏢頭,你不到河沿不脫鞋,你的鏢銀今天走不開了!”胡孟剛眼看天色已黑,賊黨勢眾,不由怒叫:“鼠輩,胡孟剛跟你拼了。”往前一縱步,鐵牌隨著身勢,照盜徒頭頂便劈。

匪人叫了一聲“來吧”,身軀向前一撲,雙鉤往下一沉,向左一領。胡孟剛雙牌落空,盜徒的雙鉤已到,貼著右肩頭,向項上鎖來。胡孟剛縮項藏頭,向右急閃身,雙牌翹起,“斜劈華山”,朝盜徒雙鉤狠砸。盜徒一個“繞步撩陰”,雙鉤斜探。鐵牌手急展右手牌,往外一封,兩下各自抽招換式。胡孟剛看敵人招數,是譚門真傳“十二路卷簾鉤”,勾、拉、鎖、帶、擒、拿、捉、提,手法確有獨到;自己鐵牌雖重,也不敢被他雙鉤拿上。盜徒若是高手,就能借力打力;鐵牌倘被捋住,勢將脫手。

胡孟剛忙展開“六十四路混元牌”,進攻退守,上下翻飛;一招一式,迅若飄風,專攻敵人要害。兩人拆到三十余招,未能取勝;胡孟剛乘間賣一個破綻,雙牌左右一分敵鉤,前胸故意賣給對手。這盜徒以為鐵牌手失招,急將雙鉤往里一合,鉤鉆雙雙點向胡孟剛的華蓋穴。哪知胡孟剛正是要他這招,身軀往后一仰,“巧踹金燈”,右腳向敵人丹田穴猛然踢去。這一腳如果踹實,盜徒頃刻殞命。這盜徒貪功欺敵,身已迫近,見這招來勢兇狠,想躲是來不及了;忙向右一擰身,撲地被踹在左胯上。踉踉蹌蹌,躥出三四步;急用右手鉤一點地,方才幸免躺下。

胡孟剛一平身,掄牌追去。突見對面黑影一閃,捷如飛鳥,躥過一個人來;身軀往下一落,飄飄然墜地無聲。這時節暮色沉沉,胡鏢頭倏然收招,一挫身,向后倒退出兩步;雙牌護身,然后閃目細辨來人。

來人正是那豹頭年老的盜魁,身上依然不脫長衫,手上依然擎著煙袋;正當面前,悠然站定,向胡孟剛一指道:“胡鏢頭武功卓越,非比等閑;老夫不才,愿在方家面前領教。來,請你賜招!”

胡孟剛將鐵牌一分,“大鵬展翅”,立住門戶,向這老人朗朗發言道:“線上朋友,你既然如此相逼,胡某只好獻丑,請你準備好了!”雙牌一錯,往前進了半步。豹頭老人微微一笑道:“好,你就請進招吧!”

胡孟剛復張雙眸,往敵人身上一瞥,又往下一掃,瞥見敵手空空,仍只握著那支煙袋。胡孟剛倏將雙眉一挑道:“呔,朋友,我胡孟剛浪跡江湖,縱橫數十年,從不敢小覷人,也不肯欺負人。朋友,你既不用兵刃,胡某焉能讓你空手對招?你要想過拳術,胡某只有也把兵刃收起。”說罷,一回頭,將雙牌交給鏢師戴永清;然后擺好架勢,靜觀敵人動靜。

那豹頭盜魁微微點頭道:“胡鏢頭不愧英雄二字。”將手中旱煙袋,往前一遞道:“胡鏢頭,你來看,老夫的兵刃就是此物。老夫就憑這支煙袋闖蕩江湖,不值得換用別種兵刃。胡鏢頭,我還是請你亮牌進招!”

鐵牌手胡孟剛須眉皆張,勃然大怒,暗道:“我胡孟剛一對鐵牌,會過多少知名的英雄,想不到在此地,突然遇見這么一個驕慢無禮的強人,竟把我視同無物!這未免侮人太甚了。罷罷罷!我就跟他拼了吧。”胡孟剛正要捻拳上前,戴永清急忙插言道:“鏢頭,掄牌上吧!不是咱們不懂情理,這是人家自己要賣弄一手。”

胡孟剛道:“對!”立刻昂起頭來,對那盜魁瞋目發話道:“朋友,你既然沒把我胡孟剛看在眼里,要用這一支煙袋,來贏我的雙牌;這是你自己情愿,休怪胡某無禮。”遂一回身,急從戴永清手中接過雙牌,厲聲叫道:“朋友,你接招吧!”說到這一句,進步欺身,掌中鐵牌向前微推,將到敵人面前;倏舉左手牌,照那盜魁面門虛點,右手牌“力劈華山”,倏然砍下。那盜魁不慌不忙,容得鐵牌堪砸到面門,微微偏頭,鐵牌走空。盜首隨手將煙袋桿,照胡孟剛的鐵牌上一搭,略往下一按,復又往外一推,立刻奔胡孟剛的云臺穴點去。胡孟剛鐵牌往下一沉,頓覺這老人的煙管力量頗為沉重。

胡孟剛兩膀一挺,至少也有五六百斤膂力,竟被小小一支煙管按下去,想見這老人腕力沉猛。又見他這煙管竟向自己穴道打來,不由心中一驚:怪不得此老神情驕橫,果然是個勁敵;他不只于腕力強,原來兼擅打穴之術。胡孟剛這時已看明他這烏黑的煙管非竹非木,乃是純鋼打造。

胡孟剛越加小心,敵人煙管又到。胡孟剛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一撲身;隨即用“進步連環”,將身軀矮著,倏地一個盤旋;雙牌橫展,直向盜魁腿肚打去。

那盜魁摟膝繞步,“倒灑金錢”,向后一甩腕子,煙管挾著一股寒風,斜向胡孟剛左肩井穴打來。胡孟剛急將雙牌一撲,突照煙管猛砸過去,想要把煙管磕飛。這盜魁早已抽招換式,往旁一錯步,斜走偏鋒,照胡孟剛肋下再點來。胡孟剛揮動雙牌,微微閃身,左手牌封住煙管,右手牌一展,直砍敵腕。這盜魁卻又收招反攻,直取上盤,鐵煙管“金蜂戲蕊”,奔胡孟剛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打來。鐵牌手凹腹吸胸,閃過這一招;將雙牌往前一抖,“黑虎伸腰”,分向敵人兩肋急點。盜魁一翻身,一個敗勢,身隨勢轉,倏地由左一個旋身,已襲到胡孟剛的身后;鐵煙管照后心的靈臺穴便點。

鐵牌手雙牌落空,頓知輸招,不待敵到,身向右一傾;左手鐵牌猛向外一甩,“白鶴展翅”,照鐵煙管磕去。盜魁見胡孟剛應招迅疾,暗暗佩服;便一退步,趕緊收招。這一次胡孟剛不容敵人變招,身軀翻回去,往右一旋;右手鐵牌“鐵鎖橫舟”,向敵人右肩削來。胡孟剛這一招急如電火;盜魁倏地往左一撲地,鐵牌挾勁風,唰的擦頭皮而過。

盜魁勃然大怒,鐵煙袋趁勢往右一探,喝一聲:“打!”直向胡孟剛左臍旁一寸五分的商曲穴點來。胡鏢頭忙將左手牌往煙袋上一掛。不料敵人這一招虛實莫測,突將右腕微沉,改奔命門穴打去。胡孟剛身手矯健,極力地擰身繞步,直搶出好幾尺,才躲過這一招。鐵牌手胡孟剛驀地臉上一陣發熱。

那盜魁又一個箭步,緊沖過來;舞動這一支煙袋桿,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忽地拿來作點穴镢用,專打二十四處大穴,倏又拿來五行劍用。突擊變化,迅捷莫測,煙管到處,全是直指要害。鐵牌手胡孟剛不敢大意,將一身絕技悉數施展出來:劈、砸、撥、打、壓、剪、捋、鎖、耘、拿,鐵牌一招一式,穩練沉著。那盜魁更是身形輕快,招數圓熟,吞吐撒放,撤步抽身,都非常犀銳無匹。這種外門兵刃,練武的人罕見運用;這盜魁卻能把這一支小小煙袋桿,舞弄得風馳電掣。胡孟剛提起全副精神,狠命撲斗,卻只和盜魁打個平手。他滿心想將煙管磕飛,只是磕不著。

這時天色越發晚了,也就是剛辨得出人的身段來。一鏢頭,一盜魁,各用純熟的招數,你攻我拒,戰到三四十合,不分勝負。

鏢行這邊,除九股煙喬茂、雙鞭宋海鵬,在后面保護鏢銀、轎車外,前面是鐵掌黑鷹程岳、金槍沈明誼、單拐戴永清等人。盜群那邊,人數出沒不定,約有三四十人。雙方副手都持兵刃,立在圈子外,聚精會神地觀戰;提防對方的暗算,照護自己的首領。

胡孟剛與那盜魁,又斗了一二十合;忽聽竹林中,吱吱地又起了一陣呼哨聲,聲聲凄厲。胡孟剛雖則久經大敵,但到這種境地,天色已經很晚,勁敵又復當前,苦戰不下,不由心中有些惶急起來;在黑影中舞動雙牌,力持鎮定,竭力來抵擋這個盜魁。又戰過二三十合,盜魁功夫精熟,毫無破綻,而且氣充神定,應付裕如。胡孟剛心中焦急,可是仍不示弱,把雙牌運用得霍霍生風。

盜魁這一支煙袋管更是神出鬼沒,一招緊似一招。又斗了一刻,鐵牌手雙牌翻飛,專尋對手的破綻,只是不得下手處。忽然見對手也似焦躁起來,用了一手“金雞點頭”,煙管虛向胡孟剛面門一點。胡孟剛覺得有機可乘,急用雙牌一封。不意盜魁虛實并用,變幻無常,驀地將煙管往回一撤,復往后一斜身;“大鵬展翅”,煙管突向胡孟剛的分水穴點去。

胡孟剛雙牌已封出去,急切間緩不過招來;見敵招已到,避重就輕,連忙一擰身。這盜魁真個厲害,將招就招,往前一送,煙袋鍋直點胡孟剛左股浮稀穴。胡孟剛雖不精點穴,卻久涉江湖,又聽老友俞劍平講究過;自己一招撲空,驟見敵人辣手已到,眼看受傷,便倏然往外一掙;可惜閃避稍遲,頓覺左股發麻。胡孟剛自知失利,忙將雙牌虛晃,轉身旁退。

豹頭盜魁陡然喝道:“哪里走!”煙袋鍋“金龍探爪”,又向后心志堂穴點來。胡孟剛已受微傷,左腿不靈,再想閃退,力不能及;被這盜魁的煙袋鍋順手一落,在志堂穴上又點了一下。胡孟剛急急閃腰不迭,猛聽耳畔大喝道:“躺下!”他腳步踉蹌,向前撞出四五步。到底胡孟剛武功不弱,能勝能敗,身軀晃了晃,立刻挺腰往旁一退,竟未躺下。那盜魁早已一陣風追到。

這一邊,鏢師金槍沈明誼、單拐戴永清、鐵掌黑鷹程岳,一齊大驚,連忙縱身飛躥上前,接應鏢頭。不想鏢行中人一擁上前,那群盜也一擁上前;黑影中各挺兵刃,捉對兒廝殺。

群盜中突有人連打兩聲呼哨,立刻竹林中有人接了兩聲。

呼哨響過,頓時一片馬蹄聲響,從那竹林后面,又闖出一彪馬賊。暮煙蒙蒙,分不清是多少人,人影綽綽,蹄聲嘚嘚;盜群中火光連閃,有胖瘦二老,手舉孔明燈,當先開道。馬上強人仿佛全是短衣裝,小打扮。另有幾個領隊的強人,騎著馬,手持明晃晃利刃,指揮黨羽,分兩路撲奔鏢馱子,包抄過來。

當此時,護鏢的眾鏢師,鏢行四十名伙計,以及緝私營巡丁,一見強人全伙撲出,不由得個個紅了眼。眼睜睜見到鏢銀即將失落,身家性命攸關;大眾暴喊一聲,各亮兵刃,往前迎堵。先是緝私營兵開弓放箭,跟著雙鞭宋海鵬、九股煙喬茂揮刃上前;怎擋得來人是馬賊,往前一沖,雙方立刻迫近,混戰起來。強人中有幾個好手,把宋、喬二鏢師先后包圍。

鐵牌手胡孟剛被敵人打中穴道,雖則閃避得快,負傷不重,卻也腰胯酸疼。幸得戴永清、程黑鷹搶上來,拒住敵人;胡孟剛退過一邊,急急順著穴道,舒運血脈,調停呼吸。只是一看見群盜率眾奪鏢,自己一世英名即將葬送,還恐身家性命不保,不由得急怒交加;把腳一跺,顧不得傷輕傷重,掄牌大叫:“老兒,你不顧江湖義氣,竟敢恃眾奪鏢;我胡孟剛有三寸氣在,跟你拼了!”他咬牙切齒,奮身重上。

那盜魁嘻嘻冷笑道:“胡孟剛,你要放明白些。既留下你的鏢銀,便不愿傷你的性命。你若不度德量力,我只好教你躺躺了!”手中煙管一揮,立刻撲過四五個盜徒,迎面一擋。那盜魁口銜煙袋,往旁一退,從煙鍋內閃閃吐冒火星,好像沒事人一樣。

胡孟剛氣生兩肋,更見手下鏢行舍命拒敵,連倒下好幾個,他自己怎么能再惜性命?頓時怒吼如雷,揮動雙牌,嗖嗖地亂砍,又奔盜魁撲去。群盜一聲呼嘯,立刻圍過來,將胡孟剛困在核心。

那一邊,黑鷹程岳見禍到臨頭,金睛吐火,直豎雙眉,抖藤蛇棒,一語不發,照那盜魁后背便砸。盜魁霍地一撤步,讓過了金絲藤蛇棒,用手中煙管一指道:“小伙子,莫看你連敗我手下三個人,那都是我的徒子徒孫,你妄想在我面前逞能,小伙子,你休要做夢!”

黑鷹厲聲怒叱道:“老賊休要夸口,少鏢頭今天跟你有死沒活,接招吧!”話到棒到,“玉帶纏腰”一抖。

那盜魁滑步旁躥,右手擎煙管,左手一指,欺身進招,直向程岳華蓋穴點來。黑鷹側身讓過,趁勢換招,“金針刺蟒”,棒點咽喉,盜魁不慌不忙,把煙管往外一封;身勢一動,已繞到黑鷹身后。黑鷹程岳急向下一塌身,“繞步旋身”,金絲藤蛇棒“老樹盤根”,回向敵人下盤纏來。盜魁使“旱地拔蔥”,閃過這一招,立刻將鐵煙管施展開;輕點重打,橫掃直扎,忽然用作五行劍,忽又變作點穴镢,身法疾若飄風,招數變幻莫測,黑鷹程岳竟有點應接不暇。

程岳本是俞劍平的掌門大弟子,武功頗得門徑,今與盜魁交手,頓然相形見絀。自己也明知不敵,抱定拼命之心,更不計勝負存亡,施展平生絕技,竭力與敵相持。兩人一來一往,斗到三十余合,漸漸被敵手搶了先著。那盜魁精神煥發,越戰越勇,招數越展越快;掌中煙管攻守進退,步步緊湊。程岳勉強招架,幸未落敗;猛回頭,見黑影憧憧,燈光閃爍,在奔騰喧噪聲中,那鏢馱子已被群盜包圍,眼看要被劫走。程岳急怒交加,欲往馳救,又被盜魁纏住,一步也閃不開。程岳喊一聲,猛攻驟退,虛展一招,剛待躥出圈外,陡聽斷喝道:“著!”黑鷹躲閃不迭,右臂曲池穴已被盜魁點中了一下;立覺全臂發麻,藤蛇棒險些松手墜地。程岳咬咬牙,急一擰腰,縱身旁退,又一迭步,剛要逃出斗場,那使鋸齒刀的黑面盜徒一眼瞥見,舍了圍陣中的胡孟剛,颼的一個箭步,躥到這邊;一橫身將去路阻住,大叫道:“少鏢頭,你還想走么?趁早躺下!”

黑鷹程岳身陷絕境,雙眉一聳,舌綻春雷喝道:“不是我,就是你!”把藤蛇棒往后一領,只覺臂軟筋麻;緊接著用盡氣力,將棒掄起,惡狠狠向敵人砸去。黑面盜徒趕緊往旁一錯步,閃開藤蛇棒,鋸齒刀“順水推舟”,往外一推;鋒刃犀利的鋸齒刀堪堪剁在程岳的項上。同時,咯噔一響,從背后襲來一支冷箭。黑鷹程岳急一斜身,僅僅閃開了暗箭,右肩頭被劃三四寸長的一道刀傷,鮮血迸流出來。

黑鷹陡地打個冷戰,咬緊牙關,往旁縱身,直躥出一丈多遠,臉色倏然慘變。那強徒又一抹追到,鋸齒刀一舉。黑鷹程岳人雖受傷,雄心仍在,急將右手藤蛇棒一提,卻已施展不開了,不禁哼了一聲。鋸齒刀已挾銳風,劈到面前。猛聽一人呼喝道:“住手,這人也是條漢子,不必傷他的性命。”鋸齒刀應聲收招,復又躥出去,與同伙重把胡孟剛圍住。

黑鷹退出核心,急撕衣襟,扎住了傷口,凝神向黑影中望去,鐵牌手胡孟剛和戴永清,被幾個強徒走馬燈似的,緊緊繞住,死戰不得脫身。金槍沈明誼力斗二敵,身已負傷,拖著那支斷槍撤下來,坐在路邊喘氣。那護鏢的四十名鏢行伙計和二十名緝私營兵,傷了十幾個人,沿著范公堤大路,橫躺豎臥。其余未傷的,也不知潰散到哪里去了。那護車的鏢師雙鞭宋海鵬和九股煙喬茂,連轎車中的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也不知去向。五十個騾馱子,正被騎馬的強人,持刀催逼著騾夫,遙向竹林后驅趕過去。官堤大道上,時見賊人手中的孔明燈,忽遠忽近,一閃一閃,奔馳發光。斗毆場上,人影綽綽,兵刃叮當亂響。各處要道,全有步騎的強人把住。但凡鏢行的人受傷倒地,倒也不再加害,卻不能往一塊湊,只一挪步,立刻有人躥過來,持刀阻擋。黑鷹程岳目睹一敗涂地,心如刀割。眼見胡孟剛猶與群盜拼斗,自己不能上前接應。自己本以掌門弟子,代師護鏢;二十萬鏢銀今竟被劫,十二金錢鏢旗從此威名掃地!思念及此,慚恨交迸。他將身軀一挺,重欲上前,加入混戰;不料稍一移動,左臂疼不可忍,頭上汗出。程岳緊咬牙關,強力支持,把藤蛇棒抖了抖,剛剛活動幾步,黑影中躥過一人來,喝道:“朋友,還是躺下歇歇吧。”程岳急一側身,陡覺三里穴一陣發麻,不禁失聲,栽倒地上。原來那年老盜魁,依然在旁監防著呢!

盜魁已將護鏢人等戰敗,指揮手下人分頭做事;將這二十萬鏢銀掃數劫走。立刻打一暗號,竹林一帶,吱吱吱連響了三聲呼哨,催告方圓左右的把風同伙,作案已經得手,該收縮防線,準備撤退。

那一邊,鐵牌手胡孟剛舞動雙牌,鏢師戴永清舞動鋼刀單拐,兩人背對背,抖擻精神,猶拼死拒戰。群盜卻也歹毒,看破胡孟剛有攻無守,意在拼命;只采取包圍的招數,將兩人緊緊裹定,東一刀,西一刀,西一矛,一味滑斗。到底群盜人多勢眾,胡孟剛年屆五旬,身已負傷,手腳運展頓慢。那鏢師戴永清腿上也著了一下,血流及踵,仍是咬牙鏖戰。

趟子手張勇掌著鐵牌鏢旗,金彪掌著金錢鏢旗,與群盜混戰,身負輕傷。二人忽見到胡孟剛被圍,程岳負傷,便知大勢已去。兩人不約而同,虛砍一刀,抽身敗走。不意賊人滿不按江湖道的規矩,竟趕盡殺絕追了過來。張勇叫道:“朋友,我們已然認栽了,何必苦苦相逼?”盜徒不理,那個白面少年騰身一躥,掄掌中劍,直奔金彪而來。金彪正要上馬落荒逃走,已被盜徒追上。青鋼劍明晃晃一閃,金彪待挺刀迎敵,突然肩頭著了一下暗器,栽下馬來。少年盜徒揮劍躥到,金彪滾身要起,已被踏住腰眼。

金彪閉目等死,哪知劍鋒只在脖頸上猛拍了一下,火光一閃,跟著背上的十二金錢鏢旗被盜徒拔去,卻將一個小匣丟在金彪面前。少年盜徒對金彪喝道:“朋友,不要裝死,我們舍不得殺你,還留你的腦袋傳話呢。這個小匣,煩你轉交你們安平鏢局的俞鏢頭。匣內有好東西,你們鏢頭見了必然高興。”說罷,用劍又在金彪頭上蹭了蹭,一抬腿,連連縱躍,已然撲到年老盜魁的面前;手打火折,把鏢旗一展道:“當家的,我已將十二金錢鏢旗借到,那封柬帖也交給他們的趟子手了。”

盜魁接過鏢旗,借火折的光,凝眸一看,又信手招展了一下,仰面長笑道:“久仰此旗威鎮江南,今天卻出賃了。”口打呼哨,叫過幾個騎馬的強賊,問道:“手下的活完了沒有?”一個馬賊答道:“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有二師兄,還帶人和鏢行纏戰呢。”盜魁揮手道:“收!”馬賊豁喇喇前后奔竄,盜魁立刻一翻身,撲到戰場,對那圍困胡孟剛的黨羽喝道:“收隊,你們不要傷他老命!”群盜聞聲,立刻往兩邊一分。

胡孟剛用力過度,雙牌錯舉,喘吁不堪。那鏢師戴永清竟縮做一堆,蹲在地上,下半身濺成血人。

盜魁喝住群盜,手指胡孟剛道:“胡鏢頭,萬分對不住了。但老夫此行,得會江南名手,實在也是幸事。敬借尊口,轉告俞劍平,二十萬鹽鏢暫為保存,有膽的教他快來親領!”又將手中鏢旗一展道:“這十二金錢鏢旗,也暫借一觀。你我后會有期!”說到此,微一抱拳,側轉身對手下傳令道:“走!”腳下一點地,騰身而起;捷若飛鳥,迅若飄風,率領著黨羽直沒入竹林之中。鏢銀盡失,盜群已去,胡孟剛手擎雙牌,立在那里,目瞪口呆。眼見盜魁旁若無人的氣概,更惱得渾身打戰。金槍沈明誼已經扶傷過來,惶愧無地地說道:“鏢頭,我們栽了!恨我們無能,枉自吃鏢局的飯,緊急之時,一點不可恃。老鏢頭,我們真真對不住你!”

胡孟剛心如刀剮,身上血漬斑斑,臉上慘無人色。他心想:二十萬鹽鏢掃數被劫,振通鏢局從此牌匾砸了,一世聲名也付于流水!想到此,恨不得死于敵刃,倒落個痛快。他一見沈明誼前來抱歉,便咳的一聲長嘆道:“沈賢弟,不用難過了,這是我弟兄技業不精之過。”趟子手張勇、金彪,一看事已過去,忙招呼潰散的伙計們。這些伙計散散落落,也集攏來二三十人,其余的不知敗逃到哪里去了。這召集來的一伙人,幾乎個個帶著輕重的傷,僥幸沒受傷的人竟很少。

眾人從馬上解下幾盞燈籠,點著了;先顧不得救死扶傷,齊跑到胡孟剛面前,請示善后,聽候吩咐。這些伙計個個唉聲嘆氣,罵不絕口;胡孟剛心緒如灰,一籌莫展,環顧手下鏢客,發話道:“你們都在這里了,諸位不要難過,你們各位都帶著傷,總算對得起我胡孟剛。那護車的喬茂、宋海鵬往哪里去了?”又頓足道:“鹽商舒大人和緝私營張哨官,也不知是生是死。諸位老弟,二十萬鏢銀,好些人命,你想還有我的活路么?”張勇忙說:“鏢頭別著急,我看見舒大人的轎車,往北逃下去了,我找找他去。”說罷,遂與趟子手金彪騎上馬,挑著燈籠,一路尋找下去。

戴永清坐在地上,一面呻吟,一面說道:“我看這伙強人,必非近處的草寇。鏢頭請暫放寬心,不要急壞了。我們既然把鏢銀失落了,沒有別的,我們設法找鏢,跟蹤踩跡,別叫他們走脫了。”胡孟剛浩然長嘆,張眼向四面望了望;黑乎乎暗月無星,只有那沒受傷的伙計,挑著四五盞燈籠,吐出暈黃的光來。四面悄靜,但聞風吹竹動,發出蕭蕭瑟瑟的吼聲。胡孟剛說道:“你們幾位能掙扎動的,先替我察看察看受傷的人,有救的快救;我那馬上有藥,拿油紙包著呢。還有人家安平鏢局,已經收市了,憑白教我拉出來。鏢旗被拔,程賢侄又負重傷,我拿什么臉,去見俞大哥啊!”

黑鷹程岳慢慢踱了過來,強忍著滿腔羞憤,向胡孟剛說道:“老叔,咱們算栽到家了,總恨小侄藝業不精。況且人家是單找我們金錢鏢旗來的,老叔何必引咎?剛才戴鏢頭的話很是,我們還是綴下去,跟蹤設法追回鏢銀為妙。至于家師那一面,小侄自然連夜趕回去,面求他老人家,出山找場,好歹給老叔順過這口氣來。”

胡孟剛搖頭嘆道:“程賢侄,我算完了,一世虛名,敗于一旦!老侄傷勢怎樣?”他借燈光看了看,肩頭繃扎的斷襟,已然滲出血來。胡孟剛忙命手下人,取過藥來,親替程岳裹傷,一面說道:“賢侄,我真真對不住你了!請你趕快回到清流港,替我婉言上復令師。我這次萬不得已,請令師幫忙,焉想到遇到這伙強徒,真有驚人技藝;反害得十二金錢鏢旗跟著被拔,鏢銀全失,我還有何顏面,重回海州?俞仁兄面前,務請你代我婉致歉意。我若不把鏢銀、鏢旗尋回,我就不回海州了。我現在一切都不能顧了,你先回去吧。”

胡孟剛說到這里,淚灑衣襟,又對眾人一揖到地道:“諸位賢弟,多多寬恕我吧,咱們后會有期!這里一切善后,全靠沈、戴二位鏢頭安排。程賢侄傷勢不輕,你們要好好地把他送回去。”說罷,從地上拾起雙牌,拔步便走。

胡孟剛這一席話,說得真是英雄末路,十分悲涼。程岳、沈明誼諸人俱各感愴落淚,連忙上前攔阻。戴永清也掙扎起來。眾人齊聲叫道:“老鏢頭慢走!”胡孟剛道:“諸位攔住我,打算怎樣?”沈明誼、戴永清道:“要找鏢,咱們大家同去,我們怎肯讓老鏢頭一人犯險?”胡孟剛嘆道:“二位身負重傷,怎好去得?”

沈明誼道:“老鏢頭這樣一來,我們心中更下不去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們弟兄叨承老鏢頭重待,今日遇上事,竟不能拒敵護鏢,我們自恨無能。況且老鏢頭傷勢不輕,年非少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退縮。你老還是從長計議,先扎好傷處,再議別的事。就是現在非去找鏢不可,咱們也是有福同享,有禍同受,斷不容你老一個人獨去涉險。至于我們的傷,全不是致命所在,很不要緊。”黑鷹程岳也在旁苦口勸阻;他心中另有主見,此時恨不得立刻飛回清流港,向他老師求救,尋賊奪鏢,好吐這口悶氣。

胡孟剛聽了眾人之言,沉吟一回,見戴永清刃傷左股,步履艱難,便道:“也罷。戴賢弟,你是動彈不得了。你與程賢侄暫且留后,我和沈賢弟前去踩訪。誰要再留我,就是逼我死了。”胡孟剛說完這話,擺一擺手,伴同沈明誼,各提兵刃,直向竹林那邊追去。二人也就是剛走了兩三箭地,陡聽竹林內一聲冷笑,頓時發出兩道黃光;這光像車輪般一掃,把胡、沈二人照個正著。倏然穿林射出一支響箭,跟著暴聲喊道:“對面站住!再往前走,可要放箭了!”

胡孟剛吃了一驚,強人果然厲害。劫鏢已隔好久,他們斷后的人依然沒有撤退。既已到此,欲罷不能;胡孟剛、沈明誼各亮兵刃,硬往前闖。

忽聽背后大叫:“胡鏢頭慢走,胡鏢頭慢走!”又聽一個焦急的聲口叫道:“胡老鏢頭,你別走了,快回來吧!”沈明誼心知前有強人放的卡子,兩個負傷的人必然闖不過去,趁勢強拖住胡孟剛,勸道:“老鏢頭,我們還是暫先回去,看看到底是出什么岔頭了。綴鏢的事,可另派人繞道暗綴。”胡孟剛正自遲疑,只見背后兩點燈光、數個黑星,忽高忽低,一面喊叫,一面追來。一霎時趕到面前,卻是趟子手張勇、金彪,打著燈籠,引領那舒鹽商,從后面趕到。這鹽商由他那個聽差和一個車夫,左右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搶來,且追且叫道:“胡鏢頭,胡鏢頭!”聲音慘厲,直似鬼嚎。

當群盜已占上風,調動竹林埋伏,動手劫鏢時,那雙鞭宋海鵬、九股煙喬茂立刻亮兵刃,一先一后,上前護鏢。舒鹽商在黑影中看不清勝負,卻聽得一片呼哨之聲,夾著馬蹄奔馳、刀鋒砍殺之音,突奔前來,早就嚇得骨軟筋酥,不住口地催那車夫,把轎車調轉頭來,拼命向來路逃走。他不曉得劇賊劫路,輕易不傷客人。動手作案,卻定然布卡巡風;案沒做完,斷不容失主逃出線外。這轎車一路狂奔,昏夜不辨路徑,走出不多遠,竟翻了車。來路口上,早被強人搬石頭擋住了。由聽差和車夫,把舒鹽商救出車外,兩人攙架著,還想往前跑。路旁陡躥出幾個強人,持刀斷喝道:“回去!”嚇得三人又抹頭回逃,只得往橫路上落荒逃走。橫逃不遠,又看見孔明燈閃爍,也有強人把住。三個人只好爬到麥壟中隱藏。趟子手張勇、金彪挑著燈籠,往四面尋叫,這才將三人搜喚出來。一陣瞎跑,舒大人腳下只剩一只鞋了。

張勇、金彪又在鏢馱子被劫不遠處,尋著了雙鞭宋海鵬,兩支鞭只有一支緊握在掌心,那一只卻拋出兩三丈以外。宋海鵬倒臥在血泊中,胳臂上被賊刺通了一個血洞,血流滿地,后背也被砍傷了一處;雖非致命傷,卻是失血太多,只支持著躥出幾步,就暈倒在地上了。趟子手忙將宋海鵬背了起來。那九股煙喬茂,卻叫遍不見蹤影。舒鹽商仍由聽差和車夫攙著,一步一哼,走了出來,頭一句話便問:“活嚇死人,賊人走了么?”張勇忙安慰他道:“賊早跑了,舒大人放心吧,沒事了。”

舒鹽商緩緩遛了幾步,才把精神提起來。他睜眼四望,黑沉沉一片荒野,什么也看不清。走上大路,才看見前面鏢行那幾只燈籠閃閃擺動著。更兼受傷的護鏢人等,有躺著嘶喚的,有坐著呻吟的;氣象陰慘,令人看著心悸。舒大人簡直嚇破苦膽,且走且問:“這伙強盜真厲害,怎么這些人啊。難為你們怎么把他打跑的!你們諸位真是好漢,你們那位胡鏢頭呢?”張勇道:“胡鏢頭就在前面,你老快走吧,咱們湊在一處,好商量商量,今晚怎么辦,在哪里投宿呀?”舒大人連連點頭道:“可不是,我都嚇癱瘓了,真該找個店歇歇,誤一天限不要緊。”張勇、金彪聽了,暗暗嘆氣,這位舒鹽商還做夢哩!

不一刻,走到燈籠前面。胡孟剛已和沈明誼搶向竹林那邊綴訪去了。這里只剩下黑鷹程岳、戴永清一行,正自垂頭喪氣,找出金創藥、鐵扇散來,給別個受傷的人敷治。那傷重走不動的,也都攙的攙、抬的抬,倒換著舁過來,湊合在一處。

舒鹽商一到面前,程岳、戴永清只得答話道:“舒大人,我們衛護不周,教您受驚了。”說著話,趟子手金彪、張勇將雙鞭宋海鵬輕輕放下。地上已有人鋪好馬褥子,大家忙著救治宋海鵬,又讓舒鹽商坐下。舒鹽商打著寒噤說道:“咳!我真嚇壞了!諸位鏢頭真可以,竟為護鏢,身受重傷;只要把鏢銀解到江寧,我回去對公所說明,必有一番心意,酬勞大家。”這番話說得戴永清、程岳四目對看、臉上發燒。兩人不覺低下頭來,無言可答。

舒鹽商又張眼一巡,胡孟剛不在面前,不禁失聲道:“那位胡鏢頭呢?難道……他受了傷么?他哪里去了?”戴永清咳了兩聲道:“這胡老鏢頭么,他追下去了。”舒鹽商忙道:“什么!追下去做什么?只要鏢銀不失,也就算了。何必跟這一群強盜慪氣?”

戴永清和程岳只好說道:“舒大人,我們這次栽給人家了,我們的鏢銀已被人家劫去。就是我們拼命護鏢,無奈賊黨人多勢眾。”舒鹽商一聽這話,頭頂轟了一聲,頓時目瞪口呆,幾乎暈過去,猛從馬褥子上站了起來,搖搖欲倒;聽差連忙把他扶住。

程、戴見這情形,好生難堪。舒鹽商喘息著,忽將胳膊一甩,把聽差推開,直瞪著眼,對鏢師戴永清等喊道:“什么?鏢銀丟了,鏢銀都丟了么?你們是管干什么的?”說到這里,見眾鏢客血跡滿身,噎了口氣道:“那胡鏢頭呢?……”猝然喊叫道:“胡鏢頭,胡鏢頭!”戴永清忙道:“舒大人別著急,我不是說過了,我們胡鏢頭剛才追鏢去了。”

舒鹽商閉目搖頭道:“那不行,我得找他說話,你們得給我找他去!二十萬鹽鏢,非同小可,這是官帑哪!”說完渾身打起寒戰來,不住口地催戴、程二人,快把胡鏢頭追回。戴、程二人心亂如麻,無法應付;忙命趟子手張勇、金彪,順路急趕。胡孟剛、沈明誼沒有走出多遠,舒鹽商竟扶著聽差和車夫,一步一喊,也跟著追下來。

鐵牌手胡孟剛也正由沈明誼勸回。兩方見面,舒鹽商劈頭叫道:“胡鏢頭,你這可不對,你怎么扔下就走?這二十萬鹽帑,數目太大,非同小可,我可是擔當不起。胡鏢頭,沒別的說的,你多辛苦吧;你得跟我回海州,交代這場事去。你就這么想走,可不行!”

胡孟剛聽鹽商這話,真是恥憤填胸,哈哈地冷笑道:“舒大人,這是什么話!你不用不放心,我們保鏢的,自然沒有多大的家當;可是我們既敢應買賣,就擔得起來。丟了鏢銀,設法找回,那是我們分所當為。就是鏢銀找尋不著,我們還有保在,也能夠把舒大人的責任卸開了;我胡孟剛甘心認頭,賠鏢銀,交官帑,決不能有半點含糊。舒大人你說不行,你看著辦吧!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胡孟剛靜聽你的。”

舒大人聽胡孟剛話中有刺,又見他圓睜二目,氣勢洶洶,不禁倒害怕起來。他心想:“保鏢的這一行業,說他是好人,就是好人;說他是歹人,也就是歹人。目今鏢銀一失,他們已經丟人現眼。他現有鏢局在著,自然不能甘心栽這跟頭,他自然百般設法找鏢。若是逼勒急了,萬一他一翻臉,就許把我殺了,丟下一跑,我往何處訴冤去?”

舒鹽商也是久涉世路、能軟能硬的人,立刻把面色緩和下來,對胡孟剛極力敷衍。他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須教胡孟剛轉回海州去,好脫卸自己的干系。當下故意嘆了口氣道:“胡鏢頭,別多心。我也是當事則迷,乍聽鏢銀失落,不由著起急來。其實查找鏢銀,乃是正辦。老鏢頭身上負傷,尚且不辭勞苦,我還感激不過來呢。不過咱們總該慢慢想法,現在夜已很深,停留在荒郊野外,究竟不是事。我說胡鏢頭,我們先找個地方投宿,明天白日再打主意,你看好不好?這些受傷的人也該安插一下,人家給咱們拼命護鏢,咱們也該找個地方,給人家調治調治。老鏢頭,你看怎么樣呢?”胡孟剛道:“我們當然得找宿身之處。”

舒鹽商搭訕著,放眼尋找緝私營張哨官。只見面前盡是些鏢行中人,并沒有那位張哨官。舒鹽商只好向胡孟剛詢問。趟子手張勇插言道:“張老爺也受傷了,現時在后面堤坡歇息著呢。”舒鹽商暗暗點頭,心想有他在場,總好多了,便道:“咳,這是怎么說的,這伙強盜真是膽大妄為已極。張老爺在哪里?我還得安慰安慰人家去。”

此時張哨官傷處,早由鏢局伙計代他敷藥裹好;人坐在馬褥子上,不住地嘆氣、謾罵。旁邊插著一只燈籠,面前七站八坐,圍著十幾個巡丁,有受傷的,也有沒傷的,人數已經不齊了。舒鹽商挨過來,勞問數語;又向受傷的鏢師、伙計,逐個慰問,神情語氣懇切和藹。黑鷹程岳拿眼看了看他,低頭并不言語。倒是胡孟剛見舒鹽商如此殷勤,自己反覺羞愧。那鹽商隨后便和張哨官坐在一處,兩人低聲談話。胡孟剛暫拋一切不談,先安置受傷的人。

這一場血戰,鏢馱全丟,鏢師、趟子手人人掛彩,四十名鏢行伙計半數輕傷,重傷的共三個,又短少了兩人,真是一場慘敗。胡孟剛指揮眾人,救傷裹創;便與沈明誼、戴永清、程岳匆匆商計。對面賊卡未撤,敵暗我明,敵強我弱,今欲當場派人暗綴賊蹤,勢必不能,只可先行投宿。把趟子手張勇叫來,胡孟剛問道:“我們是就近尋宿,還是往回翻一站呢?”張勇道:“老鏢頭若想先落店,我們還是找就近的村鎮,胡亂暫宿一夜,明天再趕奔驛站。老鏢頭覺得怎樣?”胡孟剛道:“就這么辦吧,天太晚了,可是奔哪里好呢?”張勇道:“咱們日間從范公堤經過時,老鏢頭可看見靠東有一股岔道?過去那里,不到半里地,就是一個小鎮甸,叫作于家圩,也有一二百戶人家。我們到那里,倒可以歇下。”胡孟剛點頭說:“好!”立刻分派伙計,把受傷的人架在牲口上。受重傷的數人安置在行李車中,內中一人便是鏢師宋海鵬。沒傷的和輕傷的,全在地上走。前行的,挑著燈籠。舒鹽商和張哨官共坐一輛轎車。臨行前,胡孟剛重行點名查數,才知其中實短了四個人。兩個是緝私營兵,一個是鏢局伙計,另外一個竟是振通鏢局鏢師九股煙喬茂,一場劇戰之后,竟然失蹤。

胡孟剛心中著急,趕緊再派伙計,往四面尋喚。伙計們打著燈籠,照遍了各處,喊破了嗓子,也沒有尋著蹤跡;又向東面麥壟稻田里踏尋一回,依然尋不見人。

金槍沈明誼忙把鏢局伙計全叫到面前,細問出事時,可有人看見喬茂的動靜下落,伙計們互相詢問,這才曉得胡孟剛、程岳、沈明誼、戴永清四人,與強徒拼命拒戰時,九股煙喬茂和雙鞭宋海鵬,奉派管守鏢馱,兼護鹽商的轎車。等到竹林哨響,馬賊出陣,全伙混戰劫鏢,雙鞭宋海鵬立刻掄鞭上前迎敵。喬茂起初是站在舒鹽商的轎車旁邊,持刀相護。后見宋海鵬被圍,騎馬的盜賊竟威脅馱夫,把五十號騾馱全數趕起來,便要運走,九股煙喬茂不由眼紅了。又回頭一看,他身后的轎車早在喊殺聲中,調轉頭往來路逃走。喬茂不禁罵道:“去你娘的吧!我看你跑得開么!”他立刻挺單刀,向群賊沖殺過去。

喬茂仗著身輕如葉,縱躍如飛,倒也傷了兩三個力笨賊,全是小嘍啰一流人物。他正在得意縱殺,卻驚動了包圍宋海鵬的群盜;立刻躥出兩人來,只幾個照面,把喬茂殺得手忙腳亂。喬茂支持數合,忽見包圍宋海鵬的群盜,倏然陣勢一散;那雙鞭宋海鵬已被砍倒,群盜齊向喬茂這邊沖殺過來。喬茂大吃一驚,急忙虛砍一刀,縱身一躍,從敵人頭頂直躥出去,一翻身便跑。其中一賊探鹿皮囊掣出暗器;一甩手箭,正打中喬茂后臀。九股煙喬茂負傷拔箭,連跳帶滾,滾到麥壟之中。在當時,鏢行這邊的人,勢已落敗,各自掙命敗退,誰也顧不了誰。等到群賊劫走鏢銀,連那騾馱腳夫也被裹走,忙亂中,大家更不曾理會。如今點名查問起來,乃知喬茂竟已失蹤。

胡孟剛不住地搖頭嘆氣,又到行李車旁,詢問雙鞭宋海鵬。宋海鵬吃了些定神止痛的藥,已能言語;只是問起喬茂的行蹤來,他也不曉得。胡孟剛頓足道:“這個人到底是生是死,往哪里去了呢?”說著親自喊叫了幾聲,無人答應。金彪道:“鏢頭不必找了,也不必替他擔憂。在混戰那時候,咱們各自顧命,誰也照應不來誰。這位九股煙喬師傅,哪會死的了呢?人家多聰敏,多伶俐,一準溜了。本來鏢銀已失,這場麻煩吃不了兜著走。若跟大家同回鏢局,就得跟著找鏢原案,說不定再遇風險。老鏢頭,你還指望著喬師傅回來么?”其余的鏢局伙計,也都紛紛議論,說喬茂這人一定躲了;催胡孟剛趕快投店,不用找他了。

胡孟剛悵然說:“我到了這步田地,什么話也不用說了,只怨我自己不能血心交友。現在誰走,我也不能說別的。我只怕他受傷過重,鉆到偏僻角落里,自己走不出來;我們拋開他一走,太對不住朋友。他若是真躲了,那倒沒什么。事到如今,我還能找真么?”眾鏢師聽了,默默不語。

當下大家趕緊收拾燈火,起身投奔于家圩。這一次趕路,雖然燈籠火把仍舊照耀著走,像一條火龍一般;卻是鏢銀被劫,人們受傷的受傷,失蹤的失蹤,絕不是來時的情景了。

胡鏢頭身雖負傷,仍將自己的馬讓給傷重的伙計;自己步下走著,雙眉緊皺,反復尋思辦法,其余大眾也都神情沮喪,在這昏夜曠野,雜踏地走著,人人心中覺著凄惶。走了不久,已從范公堤轉向堤東岔道。這股道形勢也夠險惡,路徑窄狹,一片片的竹塘把麥田遮斷,風吹竹動,沙沙作響;倏遠忽近,時發怪嘯。胡孟剛身臨險境,陡生戒心;可是轉念一想,鏢銀已失,除了這條老命,還有什么值得牽掛?想到此,又復坦然了。其實這都是境由心造,仿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胡孟剛放膽前行,傷處隱隱作痛。程岳傷在肩腰,道路坎坷,馬行顛頓,也是說不出的難過;他咬緊牙根,絕不呻吟,恨不得一步撲到店房。趕到于家圩,已近三更。鄉莊上的人睡覺都早,這小小鎮甸差不多燈火全熄。眾人用燈籠且走且照,哪有什么店房?一條土路上,只有參差不齊的竹籬茅舍,也不能容這許多人投宿。胡孟剛心上著急,六七十個傷殘敗眾,投到這么小的鎮甸上,若沒有歇息處,那可怎好!卻喜趟子手張勇熟識這條路,遂當先引領著,直奔村鎮南頭。果然快出南口,路東有一家,兩扇車門緊閉,門前挑著一個笊籬,一望而知,是座荒村茅店。

張勇挑著燈籠,上前叫門;叫了好久,才有一個店伙,掩著衣襟,惺忪睡眼,出來開門。突見門前站著這些人,各帶兵刃,血濺滿身,不禁害起怕來;進去告訴了柜上,竟拒說沒有空房。鏢行人眾疲殆已極,滿腔怒火,聲勢洶洶,非住不可。緝私營巡丁更威嚇著,力催騰房,這一搗亂,店中人全起來了。問明是官面和鏢行,在中途遇劫,與強人動了手;這才無奈,招呼各屋并房間,騰地方。

這小店倒有大小八九間房,共只住了不到十個客人。忙給騰出五間房來;卻只有一個小單間,其余四間全是通鋪;又將柜房也給讓出來。六七十人勉勉強強,擠著住下,又現搭了幾個板鋪。舒鹽商和張哨官在柜房住下,胡孟剛等五個鏢師就住單間,趟子手張勇、金彪在地下搭鋪。店伙們現給燒水,凈面泡茶,打點做飯。這做飯又很麻煩,須由客人自己買米起火,灶上可以代做。由那緝私營巡丁和鏢行伙計,帶著店伙,分頭到米鋪、雜貨鋪,敲門購買。直忙了半個更次,由自己人幫著,才將飯做熟。多虧鏢行身上多少都帶干糧,又將店中剩飯勻來,兩下添補著,未致挨餓。鹽商舒大人也將自備的火腿、小菜、點心之類,拿出來供眾。喂飲騾馬倒很現成,店中頗存干草,伙計們鍘了,拿稻草做料,喂了牲口。

飯后,給受傷的人重新敷藥裹創,安排他們先睡了。其余人等有的睡下,有的睡不著,有的就講究賊情,有的肆口謾罵。柜房中,舒鹽商和張哨官秘商了一回,兩人已將主意暗暗打好。

小單間中,雙鞭宋海鵬、單拐戴永清和黑鷹程岳,用藥之后,挨個躺在床上。趟子手張勇、金彪,坐在鋪板上喝茶、說話。鏢頭胡孟剛和金槍沈明誼,自行裹傷之后,先到受傷各位歇處看了,又問了問傷勢;然后獨到柜房,和舒鹽商、張哨官,談說明天應辦之事。舒鹽商是怎么說,怎么好,一味順著胡孟剛,概不駁回。只口氣中,仍勸胡孟剛速回海州,邀請能手,設法找鏢。張哨官卻說,明天要派人到地方上報案,并關會沿路鹽汛,一體搜緝賊蹤,查找鏢銀。這是人家的公事,胡孟剛當然不能攔阻。

胡孟剛另有他鏢行的打算,按著江湖規矩,遇盜失鏢,向不驚動官面,只憑自己的能為尋討。胡孟剛強打精神,談了幾句;便回到單間,和沈明誼、戴永清、程岳、張勇、金彪等人,商量找鏢入手的辦法,揣摩強人來歷和下落。依著胡孟剛,先派幾個機警的伙計,熟悉范公堤一帶情形者,明早沿路踩訪下去;再派幾個人,拿振通鏢局和自己的名帖,投給范公堤附近武林中的朋友,托他們代訪賊蹤。好在盜首的相貌、口音,都已知道,或者不難訪得形跡。只有一節,這盜魁武功驚人,黨羽甚多,卻來去飄忽,江南道上從沒聽說有這樣一個人物。若不預先邀好能手,就算查訪著他的下落,也不易奪回原鏢。所以沈明誼、黑鷹程岳,都勸胡孟剛趕快翻回海州,到清流港,敦請俞劍平出馬,才是正辦。

胡孟剛卻很恧顏,自以安平鏢局早經收市,自己強人所難,硬把鏢旗借出。當時本許下大話:“寧教名在身不在,也不辱沒十二金錢的威名。”哪知結果竟出了這大閃錯,不但二十萬鹽課掃數劫光,連人家鏢旗也被拔走。自己若不設法找回鏢銀鏢旗,更有何顏再去麻煩俞劍平本人?固然劫鏢之賊口口聲聲要會俞劍平,顯見是與俞劍平有隙。可是自己若不借旗,賊人未必找上俞門;也與自己無干了。因此大家盡管相勸,胡孟剛總是搖頭不決。沈明誼卻以為賊人既指名要會俞鏢頭,胡孟剛如此引咎,也算過分。其實冤有頭、債有主,很可以把實話告訴俞鏢頭。俞氏為討已失鏢旗,自必拔劍出山,尋賊答話了。沈明誼這樣存想,當著程岳的面,又不好挑明;遂繞著彎,徐徐往話上引。其實這樣看法,眾人也都明白,那豹頭老賊明明是沖著十二金錢來的;鐵牌手“借旗助威”,倒弄成“燒香引鬼”了。

大家又猜想群賊的來路,看那盜魁口銜煙管,黨羽們說話粗豪,多半是遼東下來的。但俞劍平生平浪跡江湖,走遍江南河北,卻從未聽說到過遼東。這是胡孟剛、程岳全都知道的。一個山南,一個海北,如風馬牛不相及,竟想不出怎會結了怨。再說半年來,江南鏢行迭遇風波,究竟盡是這人一手所為,還是綠林道另有能人出世?這豹頭盜魁是發縱指使之人,還是受人邀請專尋鏢行搗亂找場的?這些都令人猜想不出。

大家七言八語地講著,趟子手金彪忽想起一事。他見屋中并無外人,忙從懷中取出小小一只木盒,送在胡孟剛面前,低聲說道:“老鏢頭,這是那伙強盜留下的。你老看看,這里面必有文章,或者能猜出一些線索來,也未可知。”

看這木盒,像一只小小拜匣,用黃銅小鎖鎖著,看樣子,里面裝得必是名帖信柬之類。胡孟剛接過來,用手掂了掂道:“這是什么東西?是你拾得他們的,還是他們丟給你的?”金彪道:“是他們劫完鏢,交給我的。”胡孟剛詫異道:“他們交給你一個拜匣做什么?是什么時候交給你的,他們還說什么沒有?”金彪悄聲說道:“就在劫鏢之后,一個強徒持劍追趕我,先從我背上拔去金錢鏢旗,隨后就把這木匣硬塞給我。他說:‘里面有好東西,留給你們俞鏢頭。’當時咱們正忙亂著,我也沒對老鏢頭說。”沈明誼、戴永清聽了,俱各愕然,齊看那只拜盒。胡孟剛憤然道:“他們把鏢劫了,還留他娘的什么拜匣,這不是誠心戲侮我么?”金彪答道:“正是這話,所以我沒當眾拿出來。”

鏢師沈明誼偷眼望著程岳,搖頭說道:“據我看,這未必是戲弄胡老鏢頭的吧?我看賊人必是瞧見金師傅背著十二金錢鏢旗,錯把他認作是安平鏢局的人了。老鏢頭且將這拜匣打開來看看。”胡孟剛暗暗點頭,心想賊人也太膽大,竟敢公然留下名帖,這一來指名尋對,倒好辦了。他將拜匣劈開,就燈光下一看;竟不是名帖,也不是信柬,乃是一張素紙,粗枝大葉畫著一幅畫。畫的是“劉海灑金錢”,金錢個個散落地上;并不像尋常“劉海灑金錢”那種畫法,半灑在天空,半散在地面。在這畫的左角,又畫著小小一只插翅的豹子,作回頭睨視狀。在這畫右上角,還題著十四個字:“金錢雖是人間寶,一落泥涂如廢銅。”語句很粗俗,畫法也似生硬。胡孟剛反復看了,又將拜匣細加察看,除這幅畫外,更無別物。胡孟剛憤然丟在一邊道:“這是什么玩意兒!”沈明誼道:“老鏢頭,別忙,等我數數看。”他接過畫來,用手指點畫上散落的金錢,數一數,整十二個。沈明誼抬起頭,目視胡孟剛道:“如何,果然是十二個!”胡孟剛道:“十二個又有什么稀奇?……”說至此,忽然省悟過來,道:“哦,我明白了,原來這拜匣真不是給我的。但是,這插翅豹子又是何意呢?”沈明誼道:“老鏢頭還不明白么,這插翅豹子一定是那劫鏢留柬人的名號了。”胡孟剛不由揚手一拍道:“著,一點不錯!”卻忘了這一掌拍下去,正拍著自己大腿上的傷,不由哎呀了一聲,皺起眉來。

黑鷹程岳此時側臥在床上,似睡未睡,聽沈明誼連說十二個、十二個的話,忙側身坐起道:“沈師傅,是什么畫?勞你駕,拿來我瞧瞧。”沈明誼拿眼看著鐵牌手胡孟剛,胡孟剛點點頭;沈明誼遂將這幅畫遞給程岳道:“少鏢頭,你猜一猜,這畫兒是什么意思?”

程岳把畫取過來,看了一會兒,頓時雙眉一挑道:“胡老叔,沈師傅,這有什么難猜?這是沖著我們師徒來的。平常畫的‘劉海灑金錢’,哪有畫十二個金錢的?這明明是譏誚十二金錢威名掃地。我現在不管諸位回海州不回,我明早一定即刻動身,翻回云臺山清流港,力請家師,親自出馬,找這一群強賊算賬。看看十二金錢到底是上天,還是落地!”程岳口說著,直氣得面皮焦黃。這怒氣一沖,傷處頓覺火辣辣發疼,卻咬牙忍住,一聲不哼。

沈明誼和趟子手張勇、金彪,一齊勸道:“少鏢頭何必掛火,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倒是少鏢頭說:“回去敦請十二金錢俞老鏢頭出馬,這是很對的。怎么說呢?賊人既然拔去金錢鏢旗,留下這一幅畫,諷刺俞老鏢頭,猜想情理,必是他從前吃過俞老鏢頭的虧。現在也許練好了武藝,也許找出好幫手,特來尋釁找場,這倒是江湖上常有的事。畫上這一只插翅豹子,十是這個主兒的綽號。俞老鏢頭自然一望而知。這便可以測出賊人的來蹤去影,我們就能著手討鏢了。”

黑鷹聽了,略略點頭,頗覺難堪;翻著眼,暗自揣摩:“這‘插翅豹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因何與老師結怨?怎么我從沒聽老師念叨過呢?”那沈明誼看胡孟剛手托下頦,坐在床邊發愣,因道:“老鏢頭,你以為怎樣呢?”胡孟剛道:“我么,我想程賢侄既要回云臺山,請他令師出馬,事到如今,只可這么辦了!我們本不知賊人來歷,現在賊人膽敢留下這插翅豹子的暗記;我剛才細數江南綠林,竟想不出有這么一個人物,但俞老哥他一定知道。程賢侄回去問一問,若能尋出蹤跡,這便好著手了。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們是有福同享、有禍同受。此次失事,在程賢侄想,總覺強人是專跟你們金錢鏢旗過不去。但看賊人那種驕豪神氣,實把我們江南整個鏢行視同無物。況且這麻煩是我給令師找的,我們自該合起手來,找賊算賬。程賢侄何必難過呢?現在我想派幾個人,先下去踩訪一下。”對趟子手張勇、金彪道:“咱們伙計中,有誰熟悉此地情形?”

張勇、金彪想了想,想出于連山、馬得用兩人都是此地人。張勇自己也熟悉附近地理。鐵牌手便派這三人明早出發,密訪賊人下落。好在他們裹去趕騾馱的五十個腳夫,人多顯眼,或者不難察訪出行蹤來。又派出幾個伙計,持振通鏢局和自己的名帖,分邀武林摯友,相助找鏢。內中有那交情深、武功好的,胡孟剛并邀他速赴海州,以便抵面協商辦法。當晚議妥,也就歇息了。

到次日天還未亮,趟子手張勇忠人之事,急人之難,早已率領于連山、馬得用先行動身,追訪賊蹤而去。鐵牌手派伙計,就近雇了兩輛車,教受傷的人乘坐,即刻由于家圩起程,先折回漣水驛。一到漣水驛,尋找寬綽的店房;那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便鬧著疲勞過甚,要好好歇一夜再走。兩個暗中卻已秘密布置了,先派出幾名巡丁,說是要到各鹽汛報案,并通知地面,一體緝賊。張哨官也親自扶傷騎馬離店,悄到鹽汛,調來緝私營巡兵數十名;明說是沿途防護意外,暗中是監視胡孟剛,恐他畏罪潛逃,案子沒法交代。

這一天,舒鹽商格外客氣,張哨官臉上露出沉默神色來。胡孟剛滿心懊惱,并沒想到別的;只是鏢銀已失,又派這些兵來做什么?官場的馬后炮未免可笑,殊不知人家別有用意。

歇了一天,依胡孟剛的意思,想把受傷的人先送回海州;自己要在漣水驛等候消息,并往近處訪詢熟人。誰知到了這時,張哨官和舒鹽商又催促起來,雖沒翻臉,卻力勸胡孟剛速回海州,請俞鏢頭出馬尋鏢,最為良策。黑鷹程岳也愿立刻折回。胡孟剛更料到賊人武藝高強,就算訪實下落,自己仍然敵他不過;當下想了想,也就一同起身。

走了一站,忽見背后追來三個騎驢的人,一面追,一面叫喊。大家愕然回顧,原來這三人正是那已經失蹤的鏢行李伙計和兩個緝私營兵。動問三人當日的情形;才知出事時,這三人本分兩處,潛藏在麥畦里,一路爬行,逃出半里多地。兩個人在土谷祠藏了一夜,一個人蹲在土堆后,因此落后。直到天亮,三人碰在一處,這才雇驢逃了回來。因不知大眾退到于家圩,沿途打聽,直到此時才追上大幫。胡孟剛問他們,可曾看清賊人的去向,他們是完全不知。又問可看見九股煙喬茂的尸體沒有,三人也全答說:“天亮時曾到失事場所,尋找過一趟;那里只隱隱有幾片血跡和遺落下的血襟碎布,并沒有死尸和傷重不起的人。”胡孟剛不禁長嘆,對沈明誼道:“想不到這位李伙計還能追尋回來,這喬師傅竟舍我而去了,人情真如此薄法!”嘆息一回,大家仍舊拈行。

當天進入新安地界,迤邐行來,到了陳塘灣。路上片片碧柳成行,麥畦吐綠,竹葉含青,農人們很悠閑地在田中做工;運糧河帆船來往,漁舟張網捕魚,漁夫口唱謳歌;景色清幽,令人心曠神怡。胡孟剛鏢頭卻心血如沸,對景感懷,一陣陣出汗。走了一會兒,江南春早,赤日當午,眾人負傷力疲,愈覺心浮舌燥。那新調來的幾十名緝私營兵,素常沒有走過遠道,被這柳岸春風一吹,覺得瞌睡。恰好到一丁字路口,棚蔭下有一座茶攤,大家商量著,要歇一歇;便紛紛下馬,在柳堤上散漫落座,喝了一回茶。胡孟剛抱膝對岸,目送帆影,心生感喟。忽然聽得一陣馬走鸞鈴響。眾人扭頭尋看,迎面岔道上遠遠來了兩匹駿馬。

前行一匹白馬,馬上是個綠衫少年。走近了看,此人年約二十一二歲,頭上翠絹包頭,露出一點鬢角來。生的圓臉,蘋果腮,柳葉眉,兩只大眼皂白分明,鼻如玉柱,口若含櫻,細腰扎臂,個兒不高;身穿墨綠綢長衫,腰束白絲巾,端然騎在馬上,露出藍綢中衣,足蹬一雙青皮窄靴,踏在黃澄澄馬鐙上。這人左手攬轡,右手持鞭,露出潔白的手腕;馬鞍上掛著一口劍,綠鯊鞘,金什件;一只鹿皮囊,里面不知裝得是什么;馬走如龍,直趨柳堤。迫近茶攤,這馬上少年忽然垂眸側顧,把馬放慢,上眼下眼打量胡孟剛這一伙人。

這一伙百十多人,緝私營兵穿著號衣,個個掛刀持杖,散坐在土堤上。鏢行中人也都穿短裝,拿兵刃,倒有二十幾個人裹著傷、包著頭,有的腿上捆著扎包,有的胳臂上絡著套兒;身上血跡早已拭凈,可是有幾人面無血色。這情形令人一望,便覺可異。初看像是官差押罪犯,細看又都不戴刑具。馬上少年咦了一聲,連連看了幾眼,又扭頭向后望,然后策馬,緩緩走了過去。

緝私營兵丁直了眼看著;等到馬去稍遠,頓時紛紛講究起來。這馬上少年打扮穿著好生怪相,看生得模樣,什九是一個年輕姑娘,卻又佩囊帶劍,穿著長袍;舉止神情既昂藏,又瀟灑,不像江湖上跑馬賣解的女子。

大家正在猜疑,那后面一匹馬也已從岔道上,走上柳堤。胡孟剛迎面看去,但見馬上是一位老翁,年近六旬,發已卸頂,只剩不多的花白短發;童顏修眉,長須拂胸,兩眼炯炯有神。這老人身穿古銅色綢長衫,黃銅大鈕,肥袖短襟,二藍川綢褲,白布高腰襪,在膝下緊系著襪口,腳穿青緞挖云履。他一手提韁,一手持鞭,騎的也是匹白馬;馬并不高,趨走穩快,乃是川省名產。

這長眉老人行經茶攤,略望了望,便驅馬走過;轉眼間,走出兩箭多地,追上那個少年女子,兩馬并轡而行。隱聞對語,一齊回頭;那女子忽然勒韁,翻身下馬,自走到柳蔭下,拂地一坐。長眉老人調轉馬頭,又翻回來,直到胡孟剛一行面前;甩鐙下馬,將馬韁向銅過梁上一掛,把馬拍了一下;這馬嘯了一聲,竟與女子那馬同奔草地啃青。緝私營兵全都看呆,以為這無疑是賣解的父女了。

長眉老人竟慢慢踱到茶攤,也買了一碗茶,緩緩喝著,兩眼不住打量胡孟剛等人。鐵牌手胡孟剛見老人去而復返,也覺奇怪,站起來,要上前搭話。

忽聽背后呀了一聲;長眉老人放下茶碗,眼光直注到胡孟剛背后,大聲說道:“我說,這不是沈賢弟么?”

胡孟剛回頭看時,金槍沈明誼早已站起身,搶行幾步,雙拳一抱,叫道:“哦,哦,原來是柳老前輩!”

長眉老人拱手還禮,哈哈大笑道:“久違了,久違了!我一見諸位,就猜想必是武林同道。我在這里看了一晌,誰知我年衰健忘,只覺沈賢弟面貌很熟,我竟不敢冒認。我真不濟了。沈賢弟,江邊一別,倏已十多年,賢弟一向可好?我聽說你在海州振通鏢局,跟那鐵牌手胡鏢頭合手做事,這幾年想必不錯。卻為何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歇著?這些官人又是干什么的?”沈明誼搖頭長嘆道:“一言難盡。我且給二位引見引見。這一位就是振通鏢局的胡老鏢頭,官印孟剛。這一位是江湖上久負盛名的鐵蓮子柳兆鴻柳老英雄。

胡孟剛一聽“鐵蓮子”三字,立刻想起二十年前,江東兩湖一帶,有一位威震武林的俠客;生平浪跡風塵,既不保鏢護院,也不設場授徒,更不屑涉足綠林,做那殺人越貨的勾當。他仗著一身驚人技業,和囊中幾粒鐵蓮子,到處游俠,專找尋綠林中的出名強盜。遇著強人劫得大宗財貨,鐵蓮子柳兆鴻橫來相干,要從中抽頭。好說,便硬提去四成賊贓,專要細軟之物。如果翻臉,他就亮雁翎刀,撒鐵蓮子,硬把財貨全數劫留。因此綠林道上,無不畏之如虎、恨之刺骨的。并且他為人疾惡如仇,到處仗義任俠,一生尤其痛恨開黑店的強賊。如遇見他,必然拔刀剪除,將黑店中人盡殺不留;臨走放一把火,把店房滅跡。在距今二十年前,真是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人的奇績,草野客聞而咋舌。近十余年來,鐵蓮子突然匿跡,江湖上久已不聞此人行蹤,多有人以為他是死了。

胡孟剛從前也曾久聞鐵蓮子的盛名,只是一個在兩江,一個在兩湖,無緣相會。此時一經引見,胡孟剛打起精神,上前施禮道:“久仰老俠客的英名,今日幸會之至!”

柳兆鴻欣然還禮道:“老朽也久仰鐵牌手的威名,久懷親近之心。今日適值我從東臺訪友歸來,路經范公堤;因見諸位在此歇腳,又看見內中有負傷的人,不由勾動好奇心來。正要探問,又嫌冒昧;不想得遇沈賢弟和胡老鏢頭。”柳兆鴻說著,手捋白須,眼望沈明誼道:“究竟你們諸位是保鏢事畢,路過此地?還是信步閑游,或是別有貴干?這六七十名巡兵又是干什么的,可是跟你們一路么?”

沈明誼眉峰一皺,意欲披訴實情,他道:“我們哪有心情閑游?正是遇著一樁逆事,在這里歇歇腳。”說到這里,眼望著胡孟剛。胡孟剛眼珠轉動,看神氣疑疑思思的。沈明誼不便冒昧,改口道:“我們現在正要趕回海州,小弟欲奉屈老前輩,找一酒館,暢談一番。胡老鏢頭你看好不好?”沈明誼這話,便是暗向胡孟剛示意。胡孟剛恍然省悟地說道:“正是。在下久仰俠風,時思親炙,今天得識荊,正想快談一日。何不就近找一酒館,我們小飲三杯。我們沈賢弟和在下,正還有話要領教呢。老俠客可肯賞臉嗎?”

鐵蓮子柳兆鴻哈哈笑道:“胡鏢頭過于抬愛,我應當拜領才是;只是,胡鏢頭請看……”鐵蓮子用手一指那柳蔭下坐候著的綠衫女子道:“因為有這小孩子隨著我,嗦嗦。目下我正要奔魯南,不便耽擱。胡鏢頭,我看你二位神色上似乎有什么疑難。你我神交,一見如故,不妨就此談談,何用另尋酒館呢?”又向沈明誼道:“沈賢弟,有話盡管說,不必客套。”

胡孟剛心中一動,暗想:“此人乃是當代大俠,若求他相助一臂,或者不難尋回鏢銀。只是和人家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便拿這二十萬的重案相煩,怎好開口呢?”他心里作難,臉上神情便顯露出來。柳兆鴻久涉江湖,還有什么看不出,便又轉面,向沈明誼問了一句。

沈明誼臉色一紅,正要開口,胡孟剛已經答言道:“我們倒也沒有別的事,我跟你老人家打聽一個人。你老可曉得江湖道上,有一個叫作插翅豹子的么?這個人大約六十來歲,豹頭紅臉,善會打穴,拿著一根鐵煙袋當兵刃。老俠客可曉得此人的姓名、來歷么?”柳兆鴻手捫額角,愕然說道:“拿煙袋當兵刃的,會打穴的,叫作插翅豹子。唔,這是什么人呢?我卻從來沒聽見過。”

胡孟剛聽了,不禁嗒然失望。他這三人在此立談,那緝私營哨官慢慢踱了過來,一言不發,在旁傾聽;其余眾人也都站了起來,往跟前湊。柳兆鴻向四周瞟了一眼,仍是敲著額角尋思道:“插翅豹子,這像個外號呀,我怎么想不起來有這個人呢?他是干什么的,胡鏢頭和他有什么過節么?”胡孟剛道:“也不過閑打聽打聽。”

柳兆鴻便不再問,眼光一閃,向眾人瞬了瞬;扭轉頭,向那綠衫少女看了一眼,遂對胡孟剛、沈明誼說道:“既然我們不便暢談,那么改日再會吧。小孩子還等著我呢!”沈明誼忙道:“老前輩現時住在何處?多年不見,幸得相會,我們正要領教。請你老留個地名,我們改日登門拜訪。”柳兆鴻笑道:“老弟,吞吞吐吐,有什么話,難道還有什么不方便說么?”眼角向巡兵一瞥,又道:“我此刻行蹤不定,有點小事纏身。你如找我,可到鎮江大東街,路南第五門,姓魯叫魯鎮雄的便得,那是我的一個徒弟。”說罷,向鐵牌手胡孟剛舉手道:“再見,再見!”往后退了三兩步,右手將兩唇一撮,口打呼哨,嗤的一聲響,那匹啃青的駿馬,竟聞聲雙耳一聳,從草地上躥跳過來;到了面前,四蹄一立,紋絲不動。

胡、沈二人在后拱手相送。這位鐵蓮子柳兆鴻,把馬的后胯一推,這馬立刻四足放開。柳兆鴻往前一墊步,騰身而起,輕輕躥上馬背,穩坐在鞍頭;然后回身抱拳,向胡、沈一舉道:“請,再會!”雙腿一磕,那匹馬如飛的馳去。

遠望柳蔭下那少年女子,玉腕連招,把坐驥喚到,立即捷如輕燕,飛身上馬。把馬一盤旋,容得柳兆鴻馬到近前,便連轡而行。這老少二人又扭頭向鏢行這邊望了望,一抖韁放開了馬。一陣黃塵起處,老少男女兩人疾馳而去。

這鏢局一行人也便忙著登程。在路上,大家紛紛議論,這老頭兒精神飽滿,武功必然可觀;尤其是他還會馴調走獸,把馬教調得比猴還靈。沈明誼終將己意對胡孟剛說出:“打算奉請此老,拔刀相助。”胡孟剛眉峰一皺說道:“到底這鐵蓮子柳兆鴻,跟賢弟交情如何?”沈明誼道:“若論交情,卻也泛泛。只在十幾年前,我曾因一件事上,與他相處過十幾天。不過這人豪氣干云,慣抱不平;如有強凌弱、眾暴寡的事,我們只要煩到他,他必推誠相助。這人又有一種怪脾氣,他如果看著你這人順眼,肯拿你當朋友,那么你就不求他,他也許自告奮勇;若是你和他不投機,雖經堅求,也許袖手不管。剛才我見此老再三詰問,看神色頗有顧盼之意,我本想當時對他說明失鏢的情由;因見老鏢頭面色遲疑,所以不便開口。”

胡孟剛道:“咳,我何嘗沒想到這節?只是初次見面,邂逅相逢,便貿然啟請人家,我真有點說不出來。況且這劫鏢的主兒叫什么插翅豹子,人家又不知道;便煩他,也恐無從下手。人家又帶著女眷,在路旁相候;所以我幾次想透透意思,又咽回去了。且等回到海州,找俞劍平老哥,問明插翅豹子的來歷,那時我們斟酌情形,備下禮物,再煩賢弟專誠奉請,你道如何?”金槍沈明誼想了想,點頭稱是。

胡孟剛又道:“剛才那個綠衫女子,可是柳老英雄的女兒么?”沈明誼道:“據說是父女,又有人說實在是侄女兒過繼的;還有人說,是他的義女。他這女兒也是一身好功夫。因她名叫柳研青,又好穿墨綠衣衫,叫白了,人都稱她為‘柳葉青’,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這鐵蓮子柳兆鴻武功,已傾囊倒篋,教給了他這女兒。大概此女現時已有二十二三歲了吧,聽說還沒有嫁人。”

鏢局眾人往前趕路。這一天行距海州還有二三十里,早有振通鏢局的伙計,聞耗趕來迎接。胡孟剛強打精神,吩咐前邊引路。又走了一段路,已望見海州城門,只見城里開出一隊兵弁;一見眾人,突然扎住。張哨官立即下馬,和領隊官答話。那領隊官湊上來,跟舒鹽商低低說了幾句話,拿眼看了看胡孟剛,一言不發,帶隊跟著進城。

胡孟剛心中嘀咕,也說不得,只好垂頭喪氣進城。依胡孟剛的意思,要將鏢局負傷的人送回鏢局,安插一回,吃過飯,再赴鹽綱公所。那緝私營張哨官和舒鹽商,到了這時,毫不客氣,一齊攔阻道:“胡鏢頭,咱們先得交代公事,沒別的,你先辛苦一趟吧。”胡孟剛面色一變道:“我難道還跑得了么?”舒鹽商哈哈笑道:“胡鏢頭,話不是這樣講法。你也是老保鏢的了,咱們失了鏢,能不先交代一下么?況且這是官帑啊。”胡孟剛無法,遂吩咐眾人,自回鏢局。這時金槍沈明誼和趟子手金彪俱都擔心,一齊答道:“鏢頭放心,我們自然先教別位將戴、宋二位送回鏢局,我們倆先隨老鏢頭到公所去。”程岳不甘落后,也跟了去;遂由緝私營七八十名巡丁擁護著,來到鹽綱公所。公所門前,已有好些個官弁出入。舒鹽商下了轎車照樣客客氣氣,把胡鏢頭一個人讓進去。沈明誼和程岳、金彪等人,全被阻在門外,連個存身等候的地方也沒有。

沈明誼嘆了口氣,遂引程岳諸人,到斜對過一個小雜鋪門前,由金彪搬了條長凳,在外坐等。少時見一個官人,帶著四個差官模樣的人,匆匆從公所拉出五匹馬來,立刻扶鞍上馬,急馳而去。又過了一會兒,忽見海州官差押著一輛大車,來到鹽綱公所門前停住。又過了一會兒,見兩乘大轎從街南走來;到公所門前,止轎挑簾,轎中出來兩個人,袍套靴翎,職官模樣。前面那人,是個紫臉胖子,五十多歲年紀,白面微麻,生得不多幾根胡須。沈明誼、金彪久在海州,熟識各界人士,已看出后面那人便是鹽綱公所的綱總,姓廉叫廉繩武。隨后緝私營統帶趙金波,率著一個營弁也來了。

沈明誼對程岳說道:“我看我們胡鏢頭這事,有些可慮。”黑鷹程岳雖也保鏢有年,倚仗著他師父俞劍平的威名,從沒經過多大的風險,對沈明誼說道:“丟了鏢,設法找鏢。我們又有保單鋪保,人又沒走,怕什么?”沈明誼搖頭道:“商鏢一賠了事。這是官課,又是二十萬,怎保沒事呢?”

兩人說著話,直候了快兩個時辰,忽然鹽綱公所正門大開,擁出許多官弁差役來。沈明誼、程岳急忙站起來看,公所門口差役已提著馬鞭,驅逐閑人。沈、程二人偕同趟子手金彪,站在鋪門臺階上,往公所里邊張望。只見人役簇擁處,鐵牌手胡孟剛胡老鏢頭,已由七八個官役,左右攙架,從公所出來。數十名巡丁持刀帶仗,在旁押護;一出門,便在大車前后,分排立好。沈明誼、程岳、金彪一見這情形,心上突然亂跳。那胡孟剛雖還沒上刑具,卻已不能動轉,被眾人架胳臂擁上大車;然后將大車開走,由官役、巡丁押著。后面跟隨著兩乘轎,內中一乘便是舒鹽商;那緝私營張哨官,此時也騎馬跟隨在后。胡孟剛滿面愧喪,低頭上車。沈明誼、程岳容得大車行近,叫了一聲:“老鏢頭!”胡孟剛抬頭尋看,凄然慘笑道:“我叫人家給押起來了!……”只說得這一句話,旁邊官役已然阻止道:“胡鏢頭,咱們可都是朋友,你老別叫我們為難。”

胡孟剛兩眼望著沈明誼、程岳、金彪,把頭搖了搖。沈明誼、程岳忙大聲說:“老鏢頭放心,外面一切,都有我們……”話未說完,早被人喝止道:“閑人站開!”沈明誼低頭看時,這吆喝他的,是個熟人,沖著沈明誼暗使眼色,口中低聲說道:“有話到州衙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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