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羽成神與佛教“中土化”
“關公顯圣”
“關公顯圣”由于其跨越時空的神奇功能,一直是歷代各地關公傳說津津樂道的主要內容。而“玉泉山關公顯圣”一節(jié),甚至被不愿說“怪力亂神”的明儒寫入了后世廣為流傳的《三國志演義》文本,也是構成后世“關公信仰”的基本依據(jù)。但若溯其根由,還得由一樁南北朝的佛教“公案”談起。
現(xiàn)存最早“關公顯圣”的記載,正是《全唐文》所輯董侹《荊南節(jié)度使江陵尹裴公重修玉泉關廟記》。除前引段落外,其中還有一段鄭重其事談及此事經(jīng)過的文字:
玉泉寺覆船山東,去當陽三十里,迭嶂回擁,飛泉迤邐,信途人之凈界,域中之絕景也。寺西北三百步,有蜀將軍都督荊州事關公遺廟存焉。將軍姓關名羽,河東解梁人。公族功績,詳于國史。先是,陳光大中,智禪師者至自天臺,宴坐喬木之下,夜分忽與神遇,云:“愿舍此地為僧坊。請師出山,以觀其用。”指期之夕,萬壑震動,風號雷虩。前劈巨嶺,下堙澄潭,良材叢木,周匝其上;輪奐之用,則無乏焉。惟將軍當三國之時,負“萬人之敵”,孟德且避其鋒,孔明謂之“絕倫”。其于徇義感恩,死生一致,斬良擒禁,此其效也。嗚呼!生為英賢,歿為神靈,所寄此山之下,邦之興廢,歲之豐荒,于是乎系……荊南節(jié)度工部尚書江陵尹裴均曰:“政成事舉,典從禮順,以為神道之教。依人而行,攘彼妖昏,佑我蒸庶。而祠廟墮毀,廞懸斷絕,豈守宰牧人之意耶。”乃令邑令張憤經(jīng)始其事。爰從舊址,式展新規(guī),欒櫨博敞,容衛(wèi)端肅。惟曩時禪坐之樹,今則延袤數(shù)十圍。夫神明扶持,不凋不衰,胡可度思?初營建之日,白龜出其新橋,若有所感。寺僧咸見,亦為異也。尚書以小子曾忝下介,多聞故實,見命紀事,文豈足征?其增創(chuàng)制度,則列于碑。貞元十八年紀。[1]
這里提及主持復修玉泉寺關羽祠宇的裴均,就是前文所述聞喜裴氏家族成員。而“萬壑震動,風號雷虩。前劈巨嶺,下堙澄潭,良材叢木,周匝其上;輪奐之用,則無乏焉”的描述,以現(xiàn)代科學眼光看去倒更像是一次大地震或滑坡活動造成了這個因緣。光緒《當陽縣志》卷之二《方輿·祥異》載:
晉永嘉三年己巳七月,邑地裂三處,各廣三丈三尺,長百余步。
(元)泰定三年丙寅秋八月地震。
可知該處是地震區(qū),也是古人附會神異之說的依據(jù)之一。董文引起關注的核心記述,則是天臺宗大師智荊楚傳法的一段經(jīng)歷。這也是佛教奉關羽為“護法伽藍”,歷世相傳的主要依據(jù)。

湖北當陽玉泉寺,明代“漢云長顯圣處”和清代嘉慶“最先顯圣之處”石碑。這就是佛教傳說中,佛教天臺宗智于隋文帝開皇十三年(593)來此傳播佛法時,關羽托夢“顯圣”之地。
智(538 ~ 597)為天臺宗四祖,實為創(chuàng)始人,世稱“天臺大師”。俗姓陳,字德安,祖籍潁川,后遷荊州華容。其父為梁朝顯宦,十八歲投湘州果愿寺法緒出家,二十歲受具足戒。初從慧曠學律,后至大賢山誦《法華經(jīng)》《無量義經(jīng)》《普賢觀經(jīng)》等。二十三歲至光州大蘇山拜慧思為師,學禪法,修行法華三昧。陳光大元年(567)學成,到金陵講授《法華經(jīng)》等,傳布禪法,大僚僧徒從之者眾。陳太建七年(575)入浙江天臺建草庵,陳宣帝割天臺山所在之始豐縣之(調)以供寺用,又蠲兩戶農(nóng)民之賦役供寺薪水。后應陳后主詔,請回金陵講《大智度論》《仁王般若論》《法華經(jīng)》等。陳亡,游化荊、湘二州,又往廬山說法。隋開皇十一年(591)應晉王楊廣之請去揚州講授菩薩戒,從上授“智者”之號,故又稱“智者大師”。卒后楊廣派人按其遺圖于天臺山下造寺,即帝位后賜名“國清寺”。所著有《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各二十卷及《四教義》《凈名義疏》《金光明文句》《觀音義疏》等。
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據(jù)柳顧言《天臺國清寺智者禪師碑文》、灌頂《智者大師別傳》、道宣《續(xù)高僧傳·智傳》,參以《國清別錄》諸書,作“智年表”。記錄他是在隋文帝開皇十二年(592)五十五歲時“堅請往荊襄”。十三年(593)年至荊,答地恩,造玉泉寺。十四年(594)在玉泉寺講《摩訶止觀》。十五年(595)自荊下金陵,受晉王請,制《凈名疏》。從情理推知,其建造玉泉寺,亦即“玉泉山關公顯圣”之確切年份,應為隋開皇十三年,即公元 593 年。此可以糾正董文“陳光大中”的誤記。
智是那一時代最有影響的高僧。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二一謂智者大師門下“受菩薩戒者不可記稱,傳業(yè)學士三十二人,習禪學士流落江漢莫限其數(shù)。”其遺文第四則自言:
于荊州法集,聽眾一千余僧,學禪三百。州司惶慮,謂“乖國式”,豈可聚眾,用惱官人。故朝同云合,暮如雨散。設有善蔭,不獲增長。
可見他在荊楚一帶傳布的成績。蓋因荊楚巫風本盛,且山水湖泊地理阻隔,外來佛教遭遇困難尤多。智即本地人,熟知民風民心,建寺倡佛欲借助土著信仰心理,自是“題中應有之義”。后世佛教傳人因而附會其事,正是聰明之舉。灌頂是當時追隨智者的傳人,他曾記敘這次造寺情況:
既慧曰已明,福庭將建,于當陽縣玉泉山而立精舍。蒙賜額號為一音,重改為玉泉。其地本來荒險,神獸蛇暴,諺云:“三毒之藪,踐者寒心。創(chuàng)寺其間,決無憂慮。”是春夏旱,百姓咸謂神怒,故智者躬至泉源,滅此邪見。口自咒愿,手又略,隨所指處,重云叆叇,籠山而來,長虹煥爛,從泉而起,風雨沖溢,歌詠滿路。荊州總管上柱國宜陽公王積到山禮拜,戰(zhàn)汗不安,出而言曰:“積屢經(jīng)軍陣,臨危更勇,未嘗怖懼,頓如今日。”其年王使奉迎,荊人違覲,向方遙禮。[2]
“神獸”一語是否指當?shù)赝林铎氲年P羽,頗可尋味。可知智在玉泉山珠泉顯示神跡,王積之言尤可為后世奉關羽為武勇之神作注。但并未提及智“夢化關羽”之事。
又董侹撰碑之時,荊州復建的其他佛寺亦曾出現(xiàn)類似“神跡”。贊寧言:
有天皇寺者,據(jù)郡之左,標異他剎,號為名藍。困于人火,蕩為煨燼……先是煙焰之末,殿宇不立,顧緇褐且虧瞻禮,密念結構,罔知權輿。禪宴之際,若值神物。自道祠舍濱江水焉,凡我疆畛,富于松梓,悉愿傾倒,施僧伽藍。命工覘之,宛若符契。于是斬巨棟,干修楹,撐崖拄壑,云屯井構。時維秋杪,水用都涸,徒眾斂手,塊然無謀。一夕雨至,萬株并進,晨發(fā)江滸,暮抵寺門。剞劂之際,動無乏者。其余廊廡床案,糜非幽贊。事鄰語怪,闕而不書。[3]
當時的職守者,也正是命復關羽祠,且又以道悟為師的裴均,不為偶然。[4]可知托言“神跡”,本為當時僧道創(chuàng)寺建觀的常用借口。這樣既可以遠托神人,自高身份;又可以強指硬索,無須憑據(jù);更容易獲得崇道或佞佛的帝王官員許可。于是歷代相傳,算得佛門道流強索施舍的“不二法門”。
天臺宗可謂第一個自覺實施“中國化”的佛教流派。它的學說以《法華經(jīng)》第一卷“方便品”為據(jù),大開“方便法門”,以調和儒、道兩家思想。其三祖慧思以道家之成仙為成佛必經(jīng)途徑,希望“成就五通神仙”,“為護法故,求長壽命。不愿生天及異趣,愿諸賢圣佐助我得靈芝草及神丹,療治重病除饑渴。常得經(jīng)行修諸禪,愿得深山寂靜處,足神丹藥修此愿。藉外丹力修內丹,欲安眾生先自安。”[5]而智也講“意守丹田”一類道家調息之術,說“臍下一寸名憂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經(jīng)久即多有所治。”[6]這樣講求調氣、煉丹和“不死之藥”,無疑融會道家成分。所以陳寅恪曾直截了當?shù)卣J為:
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7]
作為最早與天竺所傳教義有所區(qū)別的中國教派,天臺宗融合儒、道,亦時勢之所必然。說明后世以它藉關羽以傳教,絕非偶然之舉。
智死后其徒灌頂承襲法缽,玉泉寺一度由灌頂門下宏景為主持。他在初唐亦很有影響,宋之問有《送沙門宏景、道俊、玄奘還荊州應制(自注:宏景,玉泉寺僧。先是,景表請高僧十四人同住寺)》,詩言:
一乘歸凈域,萬騎餞通莊。
就日離亭近,彌天別路長。
荊南旋杖缽,渭北限津梁。
何日舒真果,還來入帝鄉(xiāng)。[8]
法號還列于以“西天取經(jīng)”聞名后世,唐太宗并為之修建佛寺的玄奘之前,可證當時玉泉寺之地位。在日本以弘揚佛法聞名于史的鑒真和尚,就是從宏景受具足戒的。
天臺宗倡言“定慧雙修”,故其門徒持戒精嚴,智著述亦多為戒律之說。但戒律的維持有時也不能全憑“定慧雙修”,智
、宏景的后代徒孫也許沒有他們那樣的道行,對于“慧根不定,六耳不凈”的僧徒,有時也免不了要靠別的方式來示懲戒了,包括用關羽這樣的武勇之將的神跡來轄制心生貪嗔之徒。晚唐范攄《云溪友議》卷第三述玉泉寺時說:
緇侶居者,外戶不閉,財帛縱橫,莫敢盜者。廚中或先嘗食者,頃刻大掌痕出其面,歷旬愈明。侮慢者則長蛇毒獸隨其后。所以懼神之靈,如履冰谷。非齋戒護凈,莫得居之。
其戒律森嚴可知。按葛洪《抱樸子》言:
學道術乃令變形易貌,吞刀吐火,坐在立亡,興云起霧,召致蟲蛇,聚合魚鱉,入淵不溺,蹴刃不傷。
則“召致蟲蛇”本為道家法術之一種。天臺宗融道入佛,以巫挾禁,也不失為佛教“因地制宜”落地生根之一法。今觀初唐集成的《法苑珠林》所載各地傳法靈驗,率多本地人物事跡,就是明證。就連關羽生前的朋友兼對手張遼,也有類似記述。贊寧《宋高僧傳》卷第十《唐揚州華林寺靈坦傳》言:
元和五年,相國李公墉之理廣陵也,以峻法操下,剛恩少決。一見坦,鄭重加禮,召居華林寺。寺內有大將軍張遼墓,寺僧多為鬼物所惑。坦居,愀然無眹矣。[9]
可知至遲中唐時張遼墓地亦被劃入佛寺,也曾被佛教認為厲鬼。
隨著關公“玉泉顯圣”這個故事藉佛教和小說、戲劇廣為流傳,后世其他地區(qū)的廟宇也每喜自我作古,附會者眾。如明人李維楨《重修關王廟碑》即言解州關廟“結祠傳自陳、隋”。[10]明末孫承澤《春明夢余錄》也稱京師關廟:
在皇城地安門東者曰白馬廟,隋基也。姚斌盜馬廟在三里河天壇,亦隋基也。
又言宛平縣東成化十三年(1477)重建漢壽亭侯廟亦“皆隋基也。”都是以此傳說,作為關公信仰起始的佛教依據(jù)。后話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