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塬生施計,巧退蒼狼
- 大蒼狼
- 張行健
- 3938字
- 2024-06-11 11:02:22
古塬生起了個大早,他把自己心愛的一對銅鈸裝進褡子里,一邊一個,正好輕輕地搭在肩上。
臨出門,他又返回到炕邊,探頭看看還在熟睡中的寶兒。兒子寶兒一張胖乎乎肉嘟嘟的圓臉兒,露在被角外面,極鮮嫩,極水靈。塬生就探過嘴去,在細皮嫩肉上親了一口。
胡子拉碴的,看把咱娃兒扎疼了。塬生的女人邊穿衣服,邊對塬生說,能早些回就早些回來,咱娃兒可盼著你帶回來的卷卷饃哩。
古塬生點點頭,走出了家門。
古塬生是鄉村鼓樂班子的一名成員。農活兒尚不繁忙的時候,七村八莊的有個紅白喜事,就離不開鼓樂班子的吹打。鼓樂班子的人員是由幾個村的幾個志同道合者組成,當然,得有吹打彈唱的技藝了。遇到白事了,吹打個《苦伶仃》之類,遇到喜事了,吹打個《喜洋洋》,吃兩頓飯,掙兩塊錢,外加十個八個的白饃饃。
古塬生使用的樂器很簡單,兩片銅鈸,帽子一樣的大小。當樂曲進行到高潮時,銅鈸就隨了節奏使勁地敲打,便在高潮中掀起又一個高潮。銅鈸的特點是響亮,激烈,有氣勢,讓人的心在韻律中感受著激蕩。
今兒是南塬村一家辦喜事,昨日領班派人捎信過來,讓塬生早飯前一準趕到,趕上早飯前的第一輪吹打。
古塬生喜滋滋地走在村路上。他的家在村邊,無須繞村巷的。從村路一直往南走,沿著村南澗溝邊緣的那條偏僻小路,就可抄近道走到南塬村了。
喲,這大清早的,又去趕好事呢,當心碰上狼娃子喲——
古塬生一抬頭,看見迎面走來的青皮,青皮正擔著一擔土,汗涔涔地過來。
這青皮,就沒個正經,好好墊你的羊圈吧。
塬生沒停腳步,他想繞過青皮趕他的路。
青皮卻放下了擔子,一副要和他交談的樣子。
青皮每天都是起大早的,幾乎天天都要清理羊圈前場地上的水槽。水槽是石頭鑿成的,有些個年月了,結實、耐用。清理完槽里的穢物,再一擔一擔地挑滿清水。水是要早早挑好的,一天的日光曬過,水就成了熟水。牧羊歸來,渴極的羊兒喝過,不會生病的;從井里剛剛挑出的水生冷,羊兒喝過,腸胃會不舒服。今兒青皮是擔著墊羊圈的黃綿土,古塬生知道,羊們在一孔高大的土窯里圈了一夜,里面有濃濃的、稠稠的羊腥味兒在彌漫,盡管清早圈門開著,窯頂的氣眼敞著,味兒還是嗆得讓人憋氣。幾十只羊,一夜在圈里又拉又尿,有稠有稀,花花綠綠。青皮就隔三岔五在上面鋪一層綿綿的黃土,圈墊得平整了,羊兒舒服,也給村里增加了上好的底糞。
青皮抽空在不遠處的崖下,把綿土刨好,再起個大早,一擔一擔挑到羊圈里。這些古塬生都知道,更知道這青皮把羊看成他的小命兒一般。塬生不知道的是,為何青皮大清早把他攔住,古塬生用眼睛問他。
青皮就對塬生講了他昨天在東山山峁上遭遇二狼一事,提醒他一人出門,一早一晚里,可得時時當心才是。最好手里拿件家伙,以防萬一。你家老人以前是打獵的,不是留下一桿獵槍嗎,還是應該帶上的……青皮這樣提醒他。古塬生心里有事,又要忙著趕路,暗暗責怪青皮多事,他一個七尺男兒,又在大白天里,任他猛虎餓狼也得遠遠躲開,心想,這青皮還沒被蛇咬呢,就開始害怕草繩了。古塬生的臉上就閃過一陣不屑,他就胡亂應酬幾句,點幾下頭,顛起小碎步,急急地走了。
兩頓喜飯吃過,幾輪吹打結束,辦喜事的主家給他們每人兩塊錢、十個白面花卷饃。古塬生就往家返了。
那時候的日頭已經偏西,塬上風大,似要把日頭也吹得顫顫地朝西山飄去。
吹打班子里其他人都有一輛時興的自行車,這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很奢侈的。他們臉上掛一團喜色,騎著比毛驢快的車子,樂呵呵地各自返回了。塬生家貧,跑東村走西莊就靠了兩條腿,他的腿就是他勤快的車子。
古塬生原打算把卷饃放進褡子里去的,又怕銅鈸的硬棱切碰了卷饃,這可是給自己可愛的寶兒的,就把頭上纏的羊肚手巾摘下來,小心地將十個卷饃裹了,提在手里。
塬生走路疾快,步子雖說不大,節奏特緊,遠遠地看,形同小跑,像挾帶了一股風。
塬生走路時喜歡想事,無非是他過光景的瑣碎事,想想前因后果,理順事由脈絡,路子再遠,也不顯得遠。有時候一件事情還沒想出個樣子,古塬村就到了。今天的路上,古塬生的腦子里想的就是兒子寶兒,寶兒剛兩歲,斷了奶,能吃饃饃飯了,昨兒還念叨著他這個當爹的,今兒就給他帶回卷卷饃來。天黑前,他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寶兒見了這么多個卷卷饃,還不知樂成什么樣……
寶兒胖嘟嘟的笑臉,是古塬生走路的動力,他的兩條腿倒替著,刮風一樣,就來到了澗溝的邊上。澗溝在古塬村南邊,過了澗溝,還有四五里地就到村里了。
古塬生踩的是小路,小路近,卻偏僻。小路緊靠澗溝,是深溝垅上踩踏出的捷徑。溝兩邊一兩尺的草早已枯了,新萌發的嫩草只有一兩寸。一走上溝邊小路塬生就覺得倏忽間靜下來,是那種瘆人的寂靜。溝澗里的風,呼呼地掠動著溝邊的荒草和頹樹,似乎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在這里隱藏。
塬生的腳步就顛動得更快了,溝邊,除了風聲,就是他走路的腳步聲,還有大口大口的呼吸聲。
日頭像一個疲軟的橘子,滾到了西山頂,把一抹淡淡的微紅撒到澗溝的邊垅上。古塬生知道,只要這層虛虛的微紅一旦被收斂去,天可就黑了。
忽然,枯草叢里有了可疑的響動,繼而聲響大起來,唰唰啦啦地,古塬生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呢,就見有一團灰黃灰黃的東西,快速而霸道地橫陳在他面前兩丈遠的地方,堵住了他前行的小路。
哦呀,是狼,是一只高大細瘦的蒼狼!
古塬生的頭發,枯草一樣“唰”地豎起來,頭皮麻麻的。他如同一截電線桿,一下子就杵在了小路上,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家伙。
大蒼狼黃黃的瞳仁,兇兇地盯著他,像兩把黃黃的小刀,剜著古塬生因緊張而僵硬的臉,他的臉,被割得生痛起來。正是這種痛,喚醒了他的意識,面對惡狼,萬不可慌張,一慌張就慌亂,一慌亂就出差錯。比如,他不可以掉頭去跑,他一跑,狼就知道他的精神垮了,他已沒有一點應對能力,狼對他的一點警惕也無須再有。那么,狼就會箭一樣躥出去,一下撲倒他,先咬斷他的脖頸,再一撲一吞,撕扯開他血淋淋的肉……
片刻里古塬生一動不動,他的腦子轉動開來。他首先定在原地,做出鎮定和深沉的樣子,這樣,狼暫時還摸不透他的企圖,弄不清他的水多深多淺,狼就不敢貿然撲上來。
古塬生一只手提著羊肚手巾包裹的卷饃,另一只手在腰里輕輕摸揣。終于,塬生摸到了腰帶下別著的旱煙袋,那是尺把長的旱煙袋,銅嘴、銅鍋、竹子桿,裝煙的小布袋就系在煙鍋下面。古塬生嫻熟地裝好煙鍋,又點燃火柴,佯裝悠閑地吸開煙鍋。他發現,在火柴點燃的一剎那,大蒼狼的眼里露出一縷驚恐,同時后退了兩步。
一鍋煙很快地吸完了,他又續了一鍋。現在,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這一尺長的煙袋桿了,握在手里,他的手心里居然捏出了手汗。
狼又前進了兩步,它似乎覺得方才的后退失去了面子,它要挽回尊嚴,又前跨了一步。這一次,狼緊盯著他,那可是兇惡的,帶有仇視的目光。
古塬生一時沒了辦法,身子有些發軟,虛汗也流了出來。這時候,他后悔沒聽青皮早上的勸說,要是把老爹留下的那桿土槍背在身上,諒它惡狼也不敢如此逼迫自己。現在豈止是不敢逼迫呢,他怕更大的危險還在后面。
惡狼似乎窺見了他的心思,同時也試探出他那桿煙管對它造不成威脅,狼的雙耳就豎了起來。它突然扭轉身子,兩條后腿使勁刨地,那堅硬無比的爪子把小路上的土粒土塊刨起來,揚起來,如同下雨,如同冰雹,紛紛朝古塬生的身上、頭上和臉上襲去。
狼是想利用飛揚起來的大小土塊塵土瞇住他的眼睛,讓他抱頭而逃,而在他倉皇逃竄的時候,狼會飛撲過來,將他生吞活剝。
古塬生緊緊閉住眼睛,并用提著卷饃的羊肚手巾擋在臉前。
大小土塊飛落在他的身上,片刻間他成了個土人。但古塬生就像一棵山樹,牢牢地栽在路上,一動不動,并下意識地將煙桿探出去,像拿著一把手槍指著惡狼。
狼刨累了,見無效果,又見他用手中物件直戳了它,一時揣不透人的用意,便站立不動了。
人與狼,在日薄西山的時候,就那么難挨地對峙著。
天色走向灰暗,白亮一點一點淡下去,暗下去。狼喜歡這樣的天色,古塬生卻頓感大事不妙。
他多么希望這時候小路上出現一兩個和他一樣趕路的人呀。狼怕聲音的呼應,這邊一喊救命,那邊應一聲打狼,不知虛實的野狼便會嚇得跑掉??蛇@時的小路上依然空空如也,這原本就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古塬生心里叫苦不迭。
為了拖延時間,巴望著路人走來,他想到了羊肚手巾里包裹著的卷兒饃。
古塬生捏出一顆比拳頭小比核桃大的卷饃,試著朝大灰狼投去,卷饃白花花地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落到狼的前爪邊。
蒼狼警惕地一跳,躲開,又小心地一嗅,可能是白面香味的誘惑吧,它一口就吃了進去。
這時候,古塬生就顧不上兒子寶兒了,這原本是給寶兒帶回去的,現在,卻得一個一個地去喂這可惡的蒼狼了。
每吞吃完一個,狼就揚起細長的脖子,急切地等待,它的嗓眼里,滾出呼嚕呼嚕的沉悶吼聲。小小的卷卷饃,挑起了它的食欲,又難以滿足它的食欲。
七個、八個、九個……拿起最后一個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空曠的小路只剩下模糊的白,依然沒有過路的行人。古塬生已完全陷入了絕望,他不甘心地把最后的卷饃輕輕投出,他要使個猛勁用饃去砸這可惡的家伙。
反正是個死吧,日它的……古塬生一罵就奮力一擲,身子就傾斜了,卷饃砸出的同時,肩上裝銅鈸的褡子便掉在地上,銅鈸與地面的碰撞就擊打出脆亮的聲響來。啪——啪——兩聲,在這溝澗邊空寂的小路上就異常響亮,那只蒼狼在聲響里一竄竄出了老遠老遠。
古塬生絕處逢生,他忽然想起那句民謠來:
狗怕摸,
狼怕摑,
老虎害怕銅家伙。
人一摸地,狗以為人撿磚頭砸它哩;狼的前腿不結實,最怕用棍棒去摑打;而老虎之類猛獸,最害怕咚咚敲打的鑼鼓銅器。敢情,狼也怕鑼鼓響?
古塬生好生歡喜,那可是絕處逢生中僥幸的歡喜。他顫抖著雙手,從褡子里掏出銅鈸來,就是一陣沒命地敲打。
拍七拍——拍七拍——拍七拍七拍七拍——
那可恨的家伙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古塬生沒忘記在地上撿起第十個沒被惡狼吃掉的卷卷饃,吹吹土,裝進衣袋里,一路使勁敲打銅鈸,給自己壯著膽兒,心還是咚咚狂跳,踏著夜色,回到古塬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