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之前見面的那間活動室，只是相比之前，這里又多了不少書籍、箱子和亂七八糟的用具。

甚至屋子的角落還放了張簡易的木板床，看得吉爾忍不住嘖嘖兩聲發出感嘆：“裁判官閣下在生活質量的標準上還真是......非常獨樹一幟。”

從目中所見的情況來看，這間活動室儼然成為了多米尼克在棟雷米村生活、工作的復合場所。

“因為我沒太多愛好，唯一喜歡的就是看書。”多米尼克走上前去，把桌上一些畫著插圖的游記、畫冊合上放到一邊，然后翻看起旁邊堆疊的資料。

過了一會兒，從中抽出來幾張材質較新的羊皮紙，遞給了吉爾。

“這就是德拉皮爾犯案的全部經過，男爵大人想看就看吧。”他說，“當然，不能從這里帶出去。”

然而吉爾并沒有第一時間從多米尼克手中接過這些資料，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

他對裁判官的話沒有產生什么懷疑——教會給宗教法庭的工作人員開出的工資不低，然而面前這位多米尼克裁判官卻一身陳舊的修士長袍，多半是將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了買書上。

要知道，書在這年頭可不是什么便宜的東西。

“什么書都看。”見吉爾不接，多米尼克于是把手收了回來，將案卷資料放到桌子的一角，然后才作出回答：“歷史資料、醫書、最高法庭的司法解釋、別人撰寫的日記......反正拿到什么就看什么。”

他列舉了一堆毫無關聯的名詞，聽得吉爾一陣稱奇。

“所以男爵大人今后如果想給我送些禮物的話，不用送衣食財物，送些我沒有的書就好。”多米尼克一本正經地說道。

聽到這話，吉爾微笑著調侃道：“我可以認為這是裁判官閣下在公然索賄嗎？”

“我只是說可以給我送書，又沒答應要幫您辦事。”

“噗——”吉爾于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再和對方插科打諢，上前拿起夏爾舅舅案子的材料，坐到一旁看起來；至于多米尼克本人則是坐在桌子后面，真就旁若無人地翻起書來。

這間不大的活動室一瞬間安靜下來，只余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大概二十分鐘后，吉爾便大致搞清楚了夏爾舅舅的情況：正如他之前從夏爾、勒費龍口中了解到的一樣，作為案件當事人的德拉皮爾是個年過五十歲的磨坊主，家里面有點余財，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在酒館和廣場上和人聊天吹牛。

只看這一點，他和村子里其他上了些年紀的村民也沒太大區別。

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喜歡找人聊有關信仰和教會的話題——這是他唯一且最大的錯誤。

“這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真是有夠大膽。”看完資料，吉爾作出自己的點評：“‘教皇是什么東西！教士又是什么東西？找他們懺悔還不如找一棵樹！’——連這種話也敢在大庭廣眾的地方說，他居然到現在才被人舉報？”

從資料記載來看，德拉皮爾至少從兩三年前開始，就已經大肆宣揚他對教會的蔑視了；與此同時，他還認為耶穌只是個普通人，而生下他的圣母瑪利亞也絕不是什么童貞。

“就這些觀點來看，他不會和兩百年前的阿爾比派異端有所牽扯吧？”

在貴族家庭生長的吉爾歷史基礎還算不錯，對于昔日活躍在法蘭西王國南部的知名異端教派自然不會陌生——據說阿爾比派中相當一部分成員都是奇跡詠唱者，為此當時的國王甚至不惜與教廷聯手發動十字軍進行鎮壓。

對于吉爾一連串的問題，多米尼克反問了一句：“棟雷米村是位于王國北部的一個小村莊，男爵大人覺得他有可能接觸到兩百年前的異端思想嗎？”

答案大概率是否定的，吉爾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我搜查過他的住處，發現了《黃金傳奇》和《圣經輔讀》兩本書——他的奇怪思想主要就來源于此，這兩本書壓根不是正經教典，更接近衍生故事書一類，偏偏這些東西經常比正規典籍更受歡迎。”

“德拉皮爾本人倒是堅持言論都是自己想的，和這些書沒關系。”裁判官一臉頭疼的模樣，吉爾依稀記得，當初在勒費龍臉上也看到過類似的表情，“事實上，這樣反而對他不利。”

“順便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舉報，否則就輪不到我來出面將他抓起來。”多米尼克繼續補充道：“他對自己的行為根本不加遮掩，紀堯姆去年的時候就向他出具過書面警告，他本人也簽名承諾表示不會再犯。”

再犯。

絕大部分教會相關案件中，再犯都是重要的定罪條件，就連英國人當初陷害貞德的時候，也是設計讓她達成了“再犯”。

因此聽到這個名詞，吉爾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開口接道：“看來他還是耐不住寂寞。”

多米尼克點了點頭：“說實話這個案子根本沒有什么疑點，也不存在辯護的余地。德拉皮爾在公眾場合傳播異端邪說，經正式警告并表示悔改后，一年內又再次犯案，很清晰的案情不是嗎？”

“事實上他自己的家人也明白這一點，連律師都沒給他請，還是我給指派的——這樣做倒是很明智，能替他家省下一筆費用。”

聽到這話，吉爾有些詫異，試探性地說道：“我聽夏爾說，他們之前為了避免德拉皮爾遭受虐待，往監獄里送了不少錢。”

“虐待？”多米尼克顯得有些生氣，一拍桌子說道：“那個不老實的小子，竟然在背后這樣編排我？”

嘩啦一聲，幾卷文書從桌上掉了下來，給房間里又增添了一分狼藉。

從裁判官的反應中吉爾得到了答案：“看來這只是他為了讓我出面而撒的謊。”

“以我的手段，要真上了刑罰，一個五十多歲的凡人哪里扛得住？只是憑他的罪行......”多米尼克冷笑一聲：“還不配。”

“說到底棟雷米村根本沒有正式的宗教法庭，又哪里來的監獄？德拉皮爾目前待在教堂的地下室里，要等罪名定下來之后，才會轉交到上級城鎮正式關押。”

“如果不是紀堯姆和夏爾一直為他求情，這案子也拖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