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顧府二房的大公子顧夢川歿了以后,顧府上下凄切,每日吊唁之人不絕。
盡管如今還是陽春三月天,出入顧府的人卻皆如度寒冬,冷寂凄然。
但外頭正是淮揚郡的好時光,每逢吉日便處處有喜事,自有大把的人來享受好光景。高門別院中的一抹悲戚出了那院子,便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顧府的少奶奶溫翎歌與小姐顧青棠越發親密起來,二人一位是顧夢川的遺孀,一位是顧夢川從小疼愛到大的妹妹。
溫翎歌素日脾性平靜大方,今日卻性子卻格外急躁。
她坐在椅上,一張鵝蛋臉氣得發紅,手里捏著一紙信箋,竟也微微抖了起來,緊緊攥住信箋的手心甚至發了些汗,將那紙張揉搓得皺巴巴的。
顧青棠沒見過她嫂嫂紅臉,忙問:“嫂嫂見了家書如此激動,可是娘家發生什么急事了嗎?”
外頭的小廝遞進來一封家書,遞信的時候自然沒有什么好話。
出身寒門的溫氏女,當時同意嫁給那病弱公子哥時,許了個小小的條件,讓她的家人進顧氏戶籍。
江南水患正盛,有幾個郡縣已堪堪有戰亂之事,如此便可免去父兄被征丁一事。
顧府門口的小廝什么人沒見過,達官貴人、來往商賈,可沒一個是溫家人這副寒酸德行的,一上門來便覺得自己人五人六,高昂著個腦袋,鼻孔翹上了天,從袖中掏出這么一張寒酸信封來,說是要給他們家的少奶奶。
小廝暗暗不屑一顧,溫家的女孩兒不過是在顧府做個寡婦,可她這娘家人卻覺得雞犬升天,竟也拿出一副做派來了。
誰能瞧得上這些破落戶兒,攀高枝兒的東西。
小廝一邊想,一邊仍是堆著滿臉的笑給溫翎歌遞上來了家書。
聰明人知道,溫翎歌即便是寡婦,那也是顧府的少奶奶。
但她那些不上臺面的娘家人,什么都不算,故此小小的告個狀,不算得什么。
溫翎歌聽完小廝添油加醋描述外頭送信來的人的做派,又按耐住心緒將家書拆開看了,此時只覺內心翻江倒海。
她素來大方從容,對事都淡然處之。
只唯獨面對自己的家人無能為力,他們總是這般處處難為她。
她為他們仔細著想,報養育之恩,他們卻絲毫不給她臉面。
信里赫然寫著,溫家獨子,溫翎歌的弟弟有了看中的姑娘,請長女給家里打發聘禮五十金,婚禮花銷五十金。外加身為長姐,合該給弟妹打一些好首飾,又聽聞顧府乃織造皇商,府中定然有數不清的上好的錦緞面料,不如這大婚的幾套衣裳,也由長女操辦。
信中是如此雋雅挺拔的字跡。父親當了一輩子的秀才,博聞廣識、飽覽詩書,更寫得這么一手好字。
可這樣好看的字,字里行間卻處處令人惡寒,令人不適,令人似見中間隱藏著青面獠牙的鬼魅。
他們總是這樣,好似生了一個女兒,終其一生便是為了她的弟弟燃燒生命,將她耗盡了耗干了,若能讓她那不成器的弟弟過得好上那么一分,便是無比值得,死得其所。
她那歿了的夫君,喪事還沒有大辦,她的娘家便急匆匆地跳出來,要這要那,還要辦喜事。
溫翎歌恍惚間想起老太太的臉,心想,此事若是老太太知道了,要東西的小家子氣事小,可瞧著有人趁她最疼愛的孫兒喪事期間大辦喜事,恐是能氣得當場暈過去。
溫翎歌不想讓旁人知道這件事,故此與顧青棠搪塞了幾句,推說身子不適,打發她回了。
然后坐在桌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好勸阻了一番,寫著寫著不知何時竟滿目盈盈有淚,想起顧夢川那般模樣,更覺心酸,不知不覺便寫多了些話。
她寫,夫君歿了后,日日思念,心中悲痛,不時夢回驚覺,如此痛苦悲傷之際,無法接受娘家要辦喜事。若是非要逆著自己的心意辦,那便是讓九泉之下的夫君傷心,她不肯,也不愿。
她寫,自己只是得了顧府青睞的一個幸運的姑娘,并無什么過人之處,請爹娘莫要將她當作什么搖錢樹,她只是想在顧府之中安靜生活,不能對人家的錢財有非分之想。
她寫,弟弟如今年歲已不小,合該好好讀書,努力科舉致仕才是正途,父親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怎么到了自己兒子身上便不懂這些道理了。
一字一句,句句都是真心實意。
寫完信,她疲憊地將信裝起來,交給小廝。
仔細想了想,顧府下聘時賞了許多東西,價值連城,她并沒有帶走幾件。若按往常家用的消耗,只那些東西也夠他們好好過十年日子了。
于是她并未打發什么財物,只是將信交了出去。
因著這樁心病,溫翎歌竟懨懨病了幾天,期間聽見小廝說了些風言風語,溫家人又跑來叫鬧種種,溫翎歌心下疲乏,不愿聽,也不愿管。
但今日不同,小廝領著個面生的小郎君前來求見,此人高冠束玉,形色端方,瞧著一副低調富貴的模樣,雖如此,卻簡單質樸,毫無張揚。
他站在廳門外不肯進來,只在外頭作揖,恭敬道:“我乃東市商戶,此番前來叨擾實屬不該,但如今也是沒了法子,這才得貴人指點來求見您。”
溫翎歌眉一沉,東市商戶眾多,星羅棋布,所販售之物包羅萬象。
但顧家身為皇商,不可輕易將織造之品向普通百姓販售,因此顧府與東市的店鋪幾無關聯,即便有,也輪不到她這個身份來管。
因此那便是娘家的事了,她點點頭道:“你繼續說。”
小郎君不卑不亢道:“家姐與您一樣,夫君早早去了。如今我阿姐還帶著小的,孤兒寡母,因此她夫家雖與您顧府一樣不沾染這東市商賈,獨瞧著我阿姐可憐的份上,為她留了這么一處鋪子,賣的也是貴重東西,自然往來都是貴重人家。”
“阿姐雖不出面,卻也從未與客人有爭執。如今,您的幼弟溫公子策馬而來,執杖行兇,強取豪奪,將我們鋪子鬧得雞飛狗跳,還放下話來,他是顧府少奶奶您的親弟弟……”
溫翎歌手里捧著的茶杯砰然砸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她紅著眼睛抬起頭來,強撐著一股子勁,才平靜道:“公子請等待我片刻,待我穿戴整齊,便隨公子一同去你們鋪子里。”
小郎君頷首退避在房門之外,心中亦忐忑不安。
溫翎歌穿戴整齊,一身白衣素雪,但金釵環佩皆恰到好處,雖在戴孝,但仍顯高貴。
她差使了顧府華貴的馬車,隨著小郎君在前引路,便這樣一路大張旗鼓地去了,引得路人皆連連感嘆。
顧府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出行的模樣,不知這少奶奶要去造何等的勢。
東市之內,人頭攢動,那家并不算起眼的鋪子門口更是熱鬧。
溫躍龍,溫家唯一的男丁,溫翎歌的胞弟正手執長杖,在門口撒野。
他斜挑著眉眼,見自己的姐姐從馬車上款款而來,更加得意洋洋,同旁人炫耀道:“瞧見了沒,鄉巴佬們,那是我姐姐,我姐姐可是皇商的兒媳婦兒,就你們這小鋪子,便是我姐姐動一根毫毛,便能買下千萬個來。”
他又耍猴兒般轉了兩下手中的杖,一臉蠻橫無理道:“姐,我不過是想讓他們賒個賬罷了,我姐姐和姐夫這么有錢,還怕訛了他們幾顆珠子不成?”
溫翎歌面色冷斂,靜靜瞧著他放肆,然后嘆了口氣,對他道:“跪下。”
“姐?什么意思?”
“跪下。”溫翎歌冷眼望他,從前只當他年歲小,小孩子胡鬧,父母又寵溺無比,長大讀書總能成人。但她忘了,她父親雖是個秀才,卻是那般的迂腐不堪,教出來的孩子,自然也成了這么個歪模樣。
溫躍龍從前并不懼怕自己的姐姐,在家中他比那帝王地位都高,但是如今不同,他的富貴都掌握在他姐姐的手中,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跪下,還在嘟囔著什么,試圖打動自己的姐姐。
無論如何,怎么胡鬧,她溫翎歌都是自己的親姐姐,身上流著一樣的血脈,胳膊肘還能往外拐不成?
這也是他敢來這到處都是貴人的東市胡鬧的原因。
因著姐姐高嫁,他溫躍龍如今也是個了不得的貴人呢。
“你為何來此處胡鬧?”溫翎歌俯視著他,臉上瞧不見一絲表情。
溫躍龍委委屈屈:“這還不是都怪姐姐,爹寫了信讓阿姐為我的婚事考慮,誰知阿姐那般不近人情,一會說夫君死了傷心,一會說你沒錢。誰信呢?顧家那么有錢,便是從門縫里摳出點東西來,那也是價值連城。更何況我那早死的姐夫,不過與阿姐也才見過幾面,你有什么可值得傷心的?都是哄我們罷了。”
溫翎歌幾近無法站穩,聽見這兩句刺痛人心的話,胸口如巨石碎裂一般,她當即伸手用力打了他一巴掌,留下一個紅印子。
溫躍龍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瞧著自己的姐姐,幾乎怒罵道:“你如今富貴了,便忘了家里人了!我不過是說兩句死了的人,你竟然打我,真是不知羞恥!怎么,被男人碰了碰,便成了他的貞潔烈婦了?你男人已經死透了,你如今做出什么模樣來他都看不見,何苦在這里演呢?親弟弟都不算什么了?”
聽見了“死透了”三個字,溫翎歌恍惚間想起顧夢川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心口驀然驚痛了一下。
溫翎歌深呼吸兩口,不再理會他,反倒回頭問那鋪子里的小郎君:“公子清算一下,店里都被他損壞了什么東西,計量出個數字來,我自有主張賠你們。”
鋪子里的郎君頷首退了幾步,謝道:“多謝,若是需要什么幫助,請您盡管吩咐。”
東市平日十分熱鬧,此刻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在這間鋪子外頭團團圍住看熱鬧。
溫躍龍瞧見這么多人,更為囂張,撒潑喊道:“父老鄉親們都看在眼里呢,我就不信我姐當真嫁個人之后便攀上了高枝兒,往后都不認我們這些窮困的家里人了。若是如此,我爹娘養她一場,可不是養了個白眼兒狼么!”
溫翎歌轉過身走近了幾步,站在他身前,雙眸深邃地俯視自己的親弟弟。
她一字一句重重道:“你聽著。”
“你是我親弟弟無疑,你雖然是男丁,可我生下來不是為了奉獻于你、犧牲于你。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前幼時在家中處處忍讓你,那全是為了看爹娘可憐,權當我在努力盡一片孝心。”
“但是我一直知道,也一直認為,女子并不需要為自家的男丁犧牲奉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你若是想平步青云,就該走正途,好好讀書考科舉,自己掙個出息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心中多年積壓的重擔終于放了下來,如今如此,倒也不再擔心迂腐的老父氣出病來,有些難以啟齒的沉疴,終有一日是要解決的,否則娘家帶來的痛苦會一直延續下去。
圍觀的人竟有人鼓掌喝彩道:“說得好!女兒當自強,男子不靠自己,反倒想靠著姐姐吃喝,真沒出息!”
溫翎歌繼續道:“現在,作為長姐,我更要嚴厲地管教你,要你知道長幼齒序、禮義廉恥,讓你知道做錯了事情該有懲罰,讓你往后不再敢如此荒唐。”
說罷,溫翎歌對鋪子里的小郎君道:“還望郎君能夠配合,與我一同去衙門做個見證。”
小郎君已經算好了賬目,自然拱手道:“全聽您的。”
隨后,溫翎歌一聲令下,差顧府的下人將溫躍龍捆了起來,溫躍龍一下慌了,眼淚鼻涕齊齊往外流,哭喊道:“阿姐!阿姐!你莫要送我去見官!你可是我親姐姐啊!爹要是知道了,會氣死的呀!”
溫翎歌頭一偏,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睛,但她強忍著心中的難過,在東市這么多人面前,冷冷道:“押著他,我們去衙門報官,入室強搶財物,由官差定奪罪名。”
隨后,溫翎歌走在前面,由下人帶著路,與東市的小郎君同行,后頭押著五花大綁的溫躍龍,沿著東市熱鬧擁擠的街道一路穿行。
路人嘖嘖稱奇,后頭溫躍龍哭喊了一路,到衙門口時,他早已沙啞了嗓子,沒了力氣。
這一樁案子可是奇了,審還是不審,又該如何審,自難定奪,讓公差為難。
好在,僵持沒多久,便有個貴人指點一二,因此審訊格外地快,核對了賬目后,便給溫躍龍定了罪,直直押解到了牢里。
溫躍龍不怨衙役,也不覺得自己錯了,心中只恨著自己的姐姐,紅著眼大喊:“姐!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的!你會和你那短命鬼夫君一樣不得好死的!”
東市的小郎君亦忍不住嘆了口氣,默默跟在溫翎歌身后走出來。
聽了自己親弟弟那惡毒的詛咒,內心再要強的人都難以支撐,溫翎歌一步步走得十分艱難,萬分用力。
這樣的苦,總要捱過去,才能往更好處走啊。
她突然苦澀地笑嘆了一聲:“你的姐姐,有你支撐著她,定然是個有福之人。”
小郎君頷首,心中也為溫氏女感到微微酸澀。
小郎君告退后,溫翎歌遣散了下人回顧府中通報,只道自己要去瘦西湖走一走。
顧府人上下對喬先生極為尊敬,又知道瘦西湖緊挨著興國禪寺,自然向老夫人如實說了此事,只道少奶奶可能一時心緒難忍,去興國禪寺尋求喬先生開解了。
顧家老夫人完整聽了小廝說起東市那一串事來,又聽了小廝回憶起這孫媳婦兒所說的話,長長嘆了口氣:“讓她去吧。這孩子,心中竟是個如此知事、如此要強的。喬先生所算的,果然不差。”
溫翎歌并未去興國禪寺,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沿著瘦西湖邊上的石板路和亭臺樓閣茫然走著。
湖上游船畫舫熱鬧非凡,絲竹之聲悅耳如天籟。
她吹著微風,一閉眼,便是弟弟惡毒地詛咒她不得好死。
骨肉之情到底算得什么?她不那么明白了。
憑什么,憑什么她就合該為弟弟犧牲一切?可偏偏爹娘眼中,她的存在就是為了給弟弟謀算。
她已經在心中預想了好幾遍,今日之事傳到爹娘耳中,他們是否會說出比弟弟那番詛咒更加惡毒的話來。
她自嘲地笑了笑,或許會的。
畢竟弟弟只是個沒讀過書的,來去說辭也就只有貧乏的那幾句。
爹爹,他筆墨如刀,可惜,這把刀總是對準了她。
溫翎歌不知不覺走到了二十四橋之上,上面仍然隱隱約約聽得見絲竹秦箏之聲。
人間是這般快活,她枉懂得那些言之鑿鑿的大道理,說出來都容易,可人心終究是肉長的,那份難言的難過,如何解得?
橋上站著一個人,他并未回頭,只是捻起自己的長簫就著風聲吹了一曲。
陽春白雪,如晚鏡流景,柔軟的風順著聲音吹散了發絲。
溫翎歌靜靜站著聽完了這一曲,那人才轉過身來。
一襲白衣,瞳色如墨。
許京煦便站在橋的那一頭,手中持著一柄碧玉簫,淡淡道:“今日之事,我亦有所見聞。”
“旁人都夸贊你知事理,可他們卻瞧不見,你如此難過。”
溫翎歌垂首,苦笑道:“讓許公子見笑了。”
他憑欄而立,望著一川湖水,許久才道:“你與我不同,總喜歡將大道理講給別人聽,希望他們能領悟,像你一樣高尚無瑕。”
“但這世間,往往大多數人是不可被改變的。”
“即便是自己的……骨肉血親,也一樣。他只會恨你。”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在淮揚郡好好活著,不用上戰場,全拜你犧牲,你可會后悔?”
溫翎歌搖了搖頭,“嫁給顧夢川,沒什么好后悔的。”
許京煦身子一怔。
許久,溫翎歌才哽咽著嗓子道:“唯一一件后悔的,便是沒有能救下他的性命。”
“你也看到了,我爹娘教養是何等的荒唐,進了顧府,有老夫人明事理,有青棠妹妹陪伴,她們真心將我當作家人一般疼愛,我也是個俗人,也會被這樣的溫情打動。”
“所遺憾的,不過是顧夢川撒手人寰。”
“許公子,你知道嗎?大婚當日,他對我說,顧府里有許多人想害他,他連藥都不敢吃,病得那般嚴重,怎么可能沒有特殊的手腳?”
“我甚至已經想好了許多法子幫他,可是……可是什么都來不及,他便已經死了。”
“我本來,也可以再多一個親人的……”
溫翎歌已經泣不成聲。
何為親人呢?流著相同骨血的,有時候卻不像親人。
反倒是那些在心底里愛敬尊重的,卻好似親人。
她本來可以多一個親人的。
“親人……”
許京煦呢喃了片刻,一時恍惚沒有拿住手中的碧玉簫,碧玉簫直直墜入了碧波粼粼的湖水之中。
他怔怔望著碧玉簫轉瞬消失在湖水中,久久才艱澀出聲道:“夢川從小無人疼愛,若是他知道了你會如此掛念他……你會將他視作親人……”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溫翎歌再轉過身來,許京煦已經離開了。
從前染指青棠的護院和丫鬟的遭遇,她隱隱聽說過,想起那日發落那護院時,許京煦只是眉眼淡淡地說有些小事處理一下。
后來,便是聽說淮揚郡有兩個下過拔舌地獄之人。
許京煦此人總是目色深沉,透露著說不清的黑暗與狠戾。
這樣的人本該令人害怕,可他偏偏總是如此掛念著顧夢川,讓人害怕不起來。
遙望天色漸晚,溫翎歌擦干淚痕,也打起精神回府了。
還未來得及見老太太,那東市的小郎君又來了,此時卻是身后帶了頂轎子來,專求見少奶奶溫翎歌。
溫翎歌忙將自己衣著收拾妥當,自又是一番整齊去見客。
小郎君頷首道:“我阿姐聽聞了今日東市之事,心中萬分感念,白日不便出面,現下天色已晚,特差我帶她來此處,當面告謝。”
轎子掀開來,恰是個衣著典雅的婦人,淡妝鵝黃十分簡單,但舉手投足的貴氣不言而喻。
溫翎歌差小廝先通傳了老太太,將貴婦人迎了進來,此時老太太已坐在了正廳之中待客。
婦人翩翩對老太太行了禮,這才道:“我是淮揚薛家女眷,亡夫是薛家大公子薛承禮,他早逝后獨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府中老太太瞧我可憐,便特賞了一間私鋪,開在東市,做些寶石生意。”
老太太一聽便明白了,淮揚薛氏也是世家大戶,與顧家處境差不多,是寶石皇商。
老太太忍不住嘆道:“是了是了,咱們這樣的府里因著正經差事,不能私下開鋪子沾手生意,因此這鋪子的事,薛家也不好出面。”
今日之事,早已傳遍了淮揚郡。
薛小夫人感激地看著溫翎歌,謝道:“是,本來這間鋪子便不好經我的手,全由我兄弟打理。可偏偏,我娘家也是那勢單力薄的,我這兄弟年紀還小,不經事,但凡有人來鬧,便拿不住事了。”
溫翎歌心下歉意滿滿,忙道:“實在是我娘家對弟弟管教無方,才讓他做出這般荒誕之事來。”
老太太笑著打圓場道:“今日之事,我顧家有個明理好媳婦的事便讓眾人都知曉了,薛家和咱們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今日有緣相識,往后大可以多多走動來往。”
薛小夫人點頭稱是,今日來此道謝,有意與顧家交好,也是薛家老太太的意思。
說了一會話后,薛小夫人告辭,溫翎歌從正廳出來相送,心中還有疑惑,問道:“姐姐差兄弟來尋我,是何高人指點?”
便是溫躍龍在那喧囂標榜自己是顧府親族,可若不能真正確認就貿然去顧府尋溫翎歌,大戶人家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除非有知根知底的人確認之后,方可如此行事。
薛小夫人并未遮掩答道:“此人是我薛家二公子的朋友,身份尊貴,是京城官宦子弟,據說與你夫君也十分要好,因此才出言幫了我們。我兄弟也是實在沒了法子,唐突了夫人,實在令人過意不去。”
溫翎歌愣了愣,京城來的公子,還與顧夢川要好。
原來是他,許京煦。
第二日,薛小夫人差她弟弟給溫翎歌送來一個小匣子作為謝禮,打開之后,里面是一顆流光溢彩的珠子。
薛家是專做寶石的皇商,家中的東西自然不是凡俗之物。
薛小夫人怕溫翎歌不收,便讓弟弟親自來送。
那小郎君拱手道:“還請您莫多心,我姐姐如今管著鋪子,東西都是她自己的私藏體己,與薛家無關。薛家女眷稀少,我姐姐沒有知心手帕交,專想與您結交做個互相照應的姐妹。”
既然如此,溫翎歌自然也收下了。
顧家與薛家漸漸多了些來往,如今淮揚權貴勢力各分幾派,需過得許久,敏銳的人才能發現,顧氏和薛氏兩家皇商不知何時,悄悄站在了一起。
自從將弟弟親手送進牢獄,溫翎歌心中自然也日夜難安,想知道最終究竟如何發落,弟弟可有悔改。
牢獄之處,她又難以出面去瞧,遂寫信差人給興國禪寺送去,求助于喬先生。
很快,喬先生便請她來興國禪寺一聚。
書房內,茶香裊裊,喬先生靜坐其中,見她來了,這才徐徐道:“你家中近況,倒有一個人知道。”
溫翎歌轉頭,一襲白衣身影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許京煦面色蒼白,手中捏著折扇,淡淡道:“不必再擔心了,你那弟弟,往后再也不會來找你的麻煩了。”
溫翎歌心下一驚,瞧著許京煦那深邃的瞳孔,手心忍不住攥緊了。
她甚至忍不住想,莫非他將弟弟給殺了?!
所以往后,再也不會,找她的麻煩?
只肖想片刻,許京煦便瞧見了她的慌亂,輕輕一笑,嘲嘆道:“怎么?你猜到了我已經殺了他?后悔了嗎?”
溫翎歌穩住了身子,瞧著他那雙狹長的桃花眼,其中自嘲與疏離都一目了然。
她搖搖頭,“不,你沒有。”
她松了口氣道:“你不會這樣做。”
“哦?為何?”許京煦竟笑了笑,“他言語那般中傷夢川,你知道的,為了夢川泉下安寧,我不會饒了每個羞辱他的人。”
溫翎歌與他對視,認真道:“但你若殺了他,我會很傷心的。”
“他雖千萬般錯,但罪不至死。”
許京煦搖頭嘆道:“我明白了,即便他如此欺負你,你還是念著骨肉親情。”
溫翎歌卻搖頭道:“不,與骨肉親情無關。即便他是個與我無關的人,這樣的程度,仍然罪不至死。”
“我只希望他受到懲罰能夠悔改,但我不希望他死。”
“所以我相信,你不會這樣做。”
許京煦瞧著溫翎歌那雙堅定的眼睛,冷哼了一聲,“你又憑什么相信我。”
說罷,他轉身甩了甩袖子便要走。
溫翎歌沖著他的背影大聲道:“因為你和顧夢川如此要好。顧夢川并非紈绔,他很明理,所以我也毫無保留地相信你。”
許京煦的身影只停駐了片刻,隨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頭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撒落開來,大大小小的罅隙間浮動著光影。
他站在忽明忽暗的日光下,自嘲地嘆了嘆:“毫無保留地相信我。”
“我,何德何能呢?”
他的確去過溫躍龍的牢房里,官差親自帶著他,點頭哈腰問道:“許公子,此人如何發落,全憑你一聲令下。”
他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他獨自一人踏過黑暗的牢籠,一步一走走至關押溫躍龍的牢房前,四下的獄卒都被打發了出去。
牢獄中光線十分黯淡,一襲素衣白雪般的身影突然出現,溫躍龍嚇得跌坐地上,大喊道:“你是什么人?”
許京煦輕輕笑了笑,這靜謐壓抑的環境下,這笑聲竟十分駭人。
他湊近了溫躍龍面前,玩味道:“你的辱罵我可都聽在耳中,記在心里,你猜猜我是誰呢?”
溫躍龍心中自知自己一時沖動,罵了顧家那便宜姐夫,一瞧此人身形和模樣,竟覺得和他只見過畫像的、死透了的姐夫多少有些相似。
許京煦再湊近,那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輕眨,眼神卻透著一股狠戾憎惡。
溫躍龍想起那張畫像上,那雙漂亮俊美的眼睛,還和爹感慨,姐夫長得像個小娘們兒一樣俊。
他驚覺那雙眼睛和面前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是如此相似!
溫躍龍嚇得身子往后縮了縮,顫抖著聲音道:“你……你不是死了嗎?鬼……鬼啊!姐、姐夫……不要害我啊……”
許京煦輕輕捏了捏手腕,盯著他道:“我可沒想要害你呀,不過,我這個人呢,生平最討厭別人羞辱我了。”
溫躍龍已經嚇得渾身發抖,身子已經縮到了墻邊兒上,趕忙跪著瘋狂磕頭求道:“姐夫!對不起,我這狗嘴里說了渾話,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念著我姐姐對你一片真心,放過我吧!我出去以后一定天天給你燒紙!”
許京煦只是笑了笑,聲如鬼魅,從身后抽出一把佩劍,在微弱的光線下,劍刃寒光閃閃。
溫躍龍瞧見這一閃亮光,更是哭嚎道:“求求你,求求你!殺了我,我姐姐會很傷心的!我姐姐對你十分思念,我這親弟弟都說不得你半句壞話,我姐還要守著你過日子,你可千萬不能讓我姐恨你,把你當成殺弟弟的仇人啊……”
許京煦樂了,這個混球,不知為何,竟還能說幾句人話。
許京煦將劍湊上前,將劍尖繞著溫躍龍的脖子輕輕劃了一圈,那冰涼的觸感將溫躍龍嚇得涕泗橫流。
許京煦玩味地瞧他這般表情,這才湊上前去,威脅道:“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放過你。”
“不過,你以后,再也不能來打擾你姐姐。若是再來,可不會再放過你了。”
溫躍龍忙瘋狂磕頭,哭爹喊娘。
許京煦離開時,溫躍龍還在后頭哭喊道:“姐夫大恩大德,等我回去一定天天為你燒紙!”
許京煦搖搖頭輕嘆了一聲,在昏暗狹長的甬道里獨自向前走去。
外面就是光亮了,不過,這樣的黑暗,他也早已習慣了。
方才有一瞬,他是真的想血濺當場,殺了那人。
所有羞辱過顧夢川的人,他都深深憎恨。
可他竟真的聽了這個無賴的話。
若當真殺了此人,他該如何面對,顧夢川的未亡人呢?
畢竟……
他想起那日二十四橋上,溫翎歌竟然說……
她本來可以多一個親人的。
“呵,親人。”許京煦輕輕自嘲一聲,已快走出了甬道,瞧見了外頭微弱的光,卻目光悲戚地輕輕笑道:“可惜了,顧夢川沒有親人。”
許京煦此刻站在興國禪寺的樹下,想起今日紛亂的事,終是搖搖頭,沒有再走進房間。
還有人在等著他。
一間雅室內,正有個打扮得素雅、背著包裹的女子在等著他。
女子跪在地上,柔聲道:“主人,今日我已讓人扮作我父親去溫家退了親,眼下功成身退,我已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一切,還望主人能信守承諾,放我離去。”
許京煦坐在椅子上,輕輕點了點頭,擺手道:“你放心,盤纏都已經打點給你了,從此往后,天高云闊,你已經自由了。”
女子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便要走了,只是邁出幾步后,又回頭問道:“主人……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溫躍龍還活著,而且主人還放溫躍龍回家了?”
女子當然疑惑,從前設局讓她和幾個小廝扮作良家女子一家子,勾引溫躍龍的時候,主人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事成之后就會殺了溫躍龍,以絕后患。
許京煦擺了擺手,“此事你放心,絕不會牽連到你。別的,我自有安排。”
女子徐徐離開了。
許京煦癱坐在太師椅上,望著外頭已經沉下來的日光,將屋子里映得昏黃沉影。
他展開手邊的信箋,正是與薛家二公子薛承安的書信來往。
上面不過寥寥兩句:
“謝兄長幫忙搭橋顧府,薛氏力薄,如今與顧氏結盟,上下大喜,弟接手薛家產業指日可待。”
他徐徐點燃了一個炭火盆,將書信俱燒成了灰燼。
沒出三日,溫翎歌收到了溫家人的家書,急忙拆開來看,卻見里面措辭溫和,情真意切。
信中說,有京中貴人幫忙求了衙門,念溫躍龍已知悔改,并賠償了所有財物,放歸家中。
信中又說,溫家是被那喜歡錢財的女子蠱惑了,聽聞溫躍龍入獄,那女子竟退了婚跑了。
最后,溫家決定老實讓溫躍龍讀書,不再作他想,也絕不再奢侈度日。
沒想到,自家爹竟還給亡夫顧夢川寫了一首文采斐然的悼詞。
溫翎歌看笑了,這寫悼詞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恐是爹爹和弟弟覺得受了恩惠,因此才想到這法子。
她自然不知道,溫家偷偷供上了顧夢川的靈位,溫躍龍回家之后,時常做噩夢,每日都要拜一拜自己姐夫的靈位才安心。
溫翎歌手寫了一封信,信中感謝許京煦救了她兄弟。
她想起許京煦那日故作假意騙她去想,他是不是殺了她弟弟。
此人真怪,反過頭來卻還是處處伸手搭救。
許京煦習慣將所有的書信往來都扔進炭火盆里,一把燒成灰燼,干干凈凈。
獨有一封信卻留在了暗間內。
上面不過寥寥幾句,字體雋秀,仔細看去,也無甚特別的內容,無非是些客套話。
他這樣的人,有一日竟也會顧念起了旁人。
又一個夕陽明滅時分,許京煦袖手站在興國禪寺的樹下。
喬先生望著如火的云霞,輕嘆一句:“若成大事,是不能有軟肋的。”
許京煦只是淡淡點點頭,望向金色的夕陽云霞。
“先生又說笑了。”
“徒兒何時有過軟肋?不過都是棋子罷了。”
他將手舉在眼前,瞧見自己頎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對著云霞輕輕晃動。
這雙手在此,注定是要攪弄風云的。
他舉起手,朝著天上的云霞探去。
夕陽漸漸落下,天光血紅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