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光聽見這個(gè)聲音,平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一抬頭,就看見寒蕊在一人高處,趴在假山的石頭上,往后蹺著一條腿,歪著腦袋,曬著牙齒望著他嘻嘻地笑。
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這么沒心沒肺的,一點(diǎn)都不知道人家心里的急,盡搞些小孩的玩意。想想這個(gè)活寶一樣的公主,還真是有當(dāng)今皇上為人的風(fēng)范,有其父必有其女,難怪皇上會這么喜歡這個(gè)女兒,因?yàn)樗麄儗?shí)在是太象了。
平川不屑地,乜了她一眼,正要調(diào)頭離開,卻又聽見頭上又傳來一聲叫:“我來了——”
又來了,又來了——
平川想都不用再想,閉上眼,將雙臂往前一伸……
臂上空空如也,并沒有重物墜落,她,竟然沒有跳下來?這好象不是她一貫的作風(fēng)啊?他詫異地抬起頭來,卻看見她依舊趴在那石頭上,依舊蹺著那腿,晃蕩著,依舊曬著牙齒,滿心歡喜地望著他笑。
背景是一棵小矮茶,太陽光透過不那么濃密的樹葉間隙射在她的身上,將她紅色的衣裙照得深深淺淺,斑駁如自然的花色。她的腦袋完全地探在耀目的陽光中,淡紅珍珠的步搖斜插著,微微地晃動;她的笑容是那么純凈,心底所有的情緒都映射在了臉上,在太陽金黃的光暈之下,臉上細(xì)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閃現(xiàn)著稚嫩單純的氣息,洋溢著快樂、頑皮,還有清清淺淺的溫柔,淡淡地透出來;她的眼睛清亮而誠摯,滿含著愛意不遮掩,也不含蓄,直白坦城,就象白紙上寫著的黑字,簡單分明,一目了然。
面前的一切,仿佛,就如同一張美麗的水墨畫,褐灰色的假山,墨綠的樹,金色的太陽,艷紅的她,笑著,輕快的,輕盈著,神采飛揚(yáng)。
寧靜的氣息,純粹的歡喜,在空氣中無聲地跳躍,一種潛藏著的活力,仿佛隨著陽光傾瀉下來,籠罩了他的全身。
此時(shí)此刻,平川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寒蕊沒有雜質(zhì)的快樂,竟然讓他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感動。這是一種全然沒有過的體驗(yàn),思緒就此全部停止,只有她的快樂,透過她的笑容,傳遞過來,闖過層層禁錮,滲入他戒備森嚴(yán)的心。
這種感覺,陌生而熟悉,親近而遙遠(yuǎn),久違了卻令他向往。那早已在他生命之中遺失了許久的快樂,和他深埋在心底的,對快樂的渴求,輕輕地蘇醒過來,不安份地萌動起來,令他感到迷惘。他原本以為,此生,他將永遠(yuǎn)都與快樂無緣,可是,寒蕊的笑,卻象水,溫柔而強(qiáng)勢地滲入他心田里這塊已經(jīng)板結(jié)開裂了的干涸土地,讓他感到一絲對自己無法控制的恐懼。
她看見他應(yīng)聲伸出胳膊,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越笑越厲害,以致于身體都顫抖起來,她說:“這么快就程序化了啊,看來下回可以免于考試了哈,再也不用擔(dān)心你接不住了……”
再一看,卻正好看見平川愣愣地望著自己,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得臉上一紅,泛起女孩子特有的嬌羞,低低地喚了一聲:“平川——”
啊?平川臉上頓現(xiàn)一副大夢初醒的恍然。
寒蕊輕輕地?fù)P起眉毛,打斷了他的出神,她嘻嘻地笑道:“準(zhǔn)備好了么?這回我可真是下來了——”
話音剛落,一團(tuán)緋紅從天而降。
平川伸手輕輕一托,接住她,順勢一轉(zhuǎn),那藍(lán)天白云、花草亭臺,都隨著他們一起旋轉(zhuǎn)起來,靈動而美妙。
她心滿意足地望著他微笑,多少回夢里出現(xiàn)的場景,終于在現(xiàn)實(shí)中實(shí)現(xiàn),這不是夢啊……
他望著她,臂腕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只有一張歡喜的臉龐,他陡然間發(fā)覺,拋開了一切雜念來看她的時(shí)候,她,其實(shí)也很可愛……
寒蕊輕輕地笑著,圈起了平川的脖子,這一刻,她想親他,是多么的情不自禁,可是,只一瞬間,她的腦海里猛地浮現(xiàn)起那第一次親平川時(shí)的情景,倏地警醒過來。
我不能,萬一他生氣了,那又得做多少才能挽回啊——
我不能,再錯一點(diǎn)點(diǎn),不然,才看到的希望,又將會被打回原形——
他的眼睛里,滿是她的臉龐,看見她眼睛里的深情,看到她眼睛里的渴望,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被感染,就感覺到她眼中激情的消退,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和畏懼,在他的心底輕輕地一點(diǎn)而過,竟留下了奇特的記憶,讓他很多年之后,回想起來,才有一絲絲的痛,從隱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漫起來,直到把他完全地陷進(jìn)去。
他亦望著她,因?yàn)楣饩€刺眼,微微有些皺眉覷眼。
寒蕊緩緩地從他胳膊中落下來,默然地站定,有些忐忑地望著他。
氣氛,不再有剛才的美妙和曖昧,只剩下尷尬。
“你,不是在營里么,怎么忽然想起回家來?”寒蕊終于找到了話題,因?yàn)榫o張,她有些手足無措。
平川淡然道:“我回來拿東西?!?
“那,在家吃午飯么?”寒蕊又問一句,眼睛里,重又開始閃現(xiàn)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光彩來。
平川默然地?fù)u搖頭,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又開口說道:“皇上可能賜宴?!?
寒蕊一聽,臉色有些微變:“又要打仗了么?”
“只是去討論作戰(zhàn)計(jì)劃。”平川平靜地解釋了一句。
寒蕊一聽,如釋重負(fù),柔聲道:“那你去吧,早些回來?!毕掳臀⑽⑸咸?,又輕輕往下一勾,線條流暢而柔美,配上她當(dāng)時(shí)的話語,極似一位賢良溫婉的妻。
這不是他以前任何時(shí)候都看到的寒蕊,興許,是她的一個(gè)偶然,興許,是她的另一面,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心里忽然一動,心弦被極輕微地?fù)軇恿艘幌隆?
平川一躍上馬,端坐好,勒起韁繩,卻又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回過頭來。
門里,寒蕊正站在那叢黛色松柏的旁邊,安靜地注視著他。自打他從假山下接住她,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跟著他,他以為她會沒話找話地跟他糾纏,可是她沒有,他以為她會無事嘻嘻哈哈,可是她也沒有,只是難得地跟著他,保持著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看見他回頭,她頓時(shí)笑容燦爛,歡喜地沖他揚(yáng)揚(yáng)手。
他不由得輕輕地皺了皺眉,這個(gè)時(shí)候,如果她只是溫柔地笑笑,抑或是微微地?cái)[擺手,那該是多么得體和諧的舉動,可惜這個(gè)寒蕊啊,關(guān)鍵時(shí)刻就要敗興,一得意就忘形,那么頻繁而大幅度地?fù)P手,就把他喜歡的微妙感覺全部揚(yáng)走了。
這里還在惋惜寒蕊的大煞風(fēng)景,那里寒蕊因?yàn)槠酱ㄟ@一回頭良久的注視,已經(jīng)開始飄飄然、暈乎乎了,干脆腦袋一歪,又忘記了笑不露齒的古訓(xùn),嘴一裂,曬著牙齒開始傻笑。
最怕的就是這個(gè),曬著牙齒笑!
平川一見她如此傻笑,背心就開始發(fā)涼,趕緊一扭頭,腿肚子一夾,策馬便走。
“公主,您不是叫我拿暖手壺嗎,怎么跑這里來了?讓我好找……”紅玉過來,看見寒蕊還站在柏樹旁沖著大門傻笑,忍不住問道:“您撞邪了?。可敌κ裁茨兀俊?
“呵呵,呵呵,”寒蕊將雙手?jǐn)n到下巴底下,喜滋滋地說:“他對我,真的不象以前了呢……”
“誰呀?”紅玉一看寒蕊神魂顛倒的模樣,不屑道:“哦,還是那個(gè)欠了米的……”
“你怎么這樣說他?!”寒蕊一氣,虎起臉道:“他是駙馬!我的駙馬!”
“行了!知道了!”紅玉將暖手壺往寒蕊手上一塞,撅起嘴,不服氣地說:“你的駙馬?!要我說,你才是他的馬,任他騎任他打!”
隨她怎么說,寒蕊就是一副搖頭晃腦,自得其樂的樣子,笑瞇瞇地往房里走去。
紅玉還站在柏樹旁一個(gè)人嘀嘀咕咕,不知在數(shù)落些什么。
寒蕊走幾步,回過頭來,問一句:“我要出門,你去么?”
“不去!”紅玉氣呼呼地說。
“我去營里,你真的不去?”寒蕊笑得鬼里鬼氣,仿佛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營里?紅玉想了一下,回復(fù)道:“你去營里還不找你的駙馬,不過你不要忘了,上次他可是說過了,沒有經(jīng)過他允許以后不準(zhǔn)再去,你要想他生氣,就去吧,我諒你也沒有那個(gè)膽子?!?
“錯了……”寒蕊笑得很詭異:“平川到宮里去了……”
紅玉不說話了,看著寒蕊。
寒蕊不笑了,正色道:“我是想去找北良的——”
紅玉一喜,卻又懷疑其中有詐,于是追問:“你去找他,不是又為了郭平川?”
“不為了他,還為了誰?”寒蕊當(dāng)然用不著否認(rèn),她說:“還是北良教我的方法好呢……”
卻沒有看見,紅玉一臉的凄然。
北良匆匆地跨出營門,放眼一瞧,哪里有人?他調(diào)頭就問衛(wèi)兵:“誰找我呢?”
只聽身后傳來一聲輕笑。
回頭一看,寒蕊調(diào)皮的笑臉從粗壯的槐樹后伸出來,緊跟著,紅玉的笑臉也伸了出來。
“寒蕊!”北良驚喜地喊道。
噓——
寒蕊趕緊豎起食指在嘴邊,示意北良小聲。
呵呵,北良大笑兩聲道:“不用怕,平川到宮里去了?!?
“我知道,”寒蕊笑嘻嘻地說:“所以才敢來找你啊?!?
北良一把拉過她:“走,我們到那邊去走走……”
紅玉趕緊說一句:“我不想走路,就不去了啊?!?
北良輕輕一笑,對紅玉投來感激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