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姑死后,尸體被埋到了房間的桌子下方。如今已經過去1年多了,青姑的冤魂因為怨念太重,地府掌司帶不走,黑白無常也不忍心拖走她,她就這樣不停地在晚間游蕩。
劉景榮和繡娘次日把桌子抬開,挖開泥土,果然挖出一副早就腐化成白骨的青姑;劉景榮和繡娘砍了幾棵樹,弄出幾塊木板做了副狗碰,底下鋪上葦席,然后給她收斂;趁著正午陽氣正盛時,二人給青姑在后山風水好點的地方下葬了。飯桌也成了不吉之物,他們干脆燒了,再重做一張桌子。
其實狗碰是窮苦百姓做的棺材;那個年代,石頭做的棺材是槨,木頭做的棺材才是棺,木材質地好壞決定價格,就像楠木,定是非富即貴的人用的;平頭百姓能用榆木、柏木的棺材是最好的,最次的就是用一些薄木板或者朽木板做成棺材,放到亂葬崗,野狗豺狼用頭碰一下棺材板,棺板就爛一塊,碰幾下后,野狗豺狼就叼出尸體,開始狼吞虎咽。
青姑死得凄慘冤枉,還被毀尸滅跡,怨氣極重;所以,安葬容易,但超度艱難。然而,當晚,青姑托夢向劉景榮兩口道謝,并說:“我有兩個心愿未了,一是殺死馬子來和丁鐵成,二是趁機會,告知家人死訊。”
“第二件事情好辦,你放心。”繡娘答應下來了。接下來,劉景榮繼續說:“馬子來已經死了,這個不提,可是俺倆并不認識丁鐵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和動向,怎么幫你呢?”
“丁鐵成去了晉中,投靠了甚么新政府,一直說要到晉南來的,只要他來,我就會告訴你們。”青姑回答:“到時,希望你們能幫忙。”
“好哩。”繡娘爽快地答應了,劉景榮過了會兒才答應:“中!”
隨后的日子里,除了每天正常的種地和采藥,劉景榮還每天都給青姑念了多遍經文,逐日化解她心中的怨念。
秋天,劉景榮兩口收獲了一些麥子,草藥和蔬菜,還種了一些冬天能存儲的菜,比如土豆,白菜和蘿卜等,提前做到有備無患。秋去冬來,山區的冬天格外寒冷,不僅萬物凋敝,動物也大多貓冬,一遇到雪天,劉景榮和繡娘也只能貓冬,每天喝粥就是問題,好在今年的麥子收成不錯,還能找人碾成麥仁下粥。因為倆人沒有種紅薯,就用麥子去鎮子上換。當時,關于糧食的交易基本上是以物換物,老百姓已經不止一次吃過手里無糧的虧,有時用銀元都未必能買來物品。同時,當時集市上也非常亂,經常發生老百姓正在交易,國軍以抗戰為名進行征繳,連錢帶貨都沒收,如果敢發牢騷,說不定直接拉走當壯丁,或者直接斃了。
軍閥混戰時,晉陜流傳這樣的民謠:東邊打仗有司令,西邊殺人是將軍。南邊軍令改了姓,北邊出來個草頭兵。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苦害咱黎民實在恓惶。今兒個拋下爹娘當兵吃了糧,明兒個胸穿窟窿骨肉兩分張。一早起,睜開眼睛見太陽,哎……到夜晚,不知哪里把身藏?
這些唱詞凄厲異常,道盡亂世之下,民生凋敝的辛酸苦楚。當然,那時,并非所有的兵都是這樣,比如馮玉祥,吉鴻昌就很少騷擾老百姓,甚至馮玉祥還會請乞丐吃飯;當然也有像劉鎮華一樣的軍閥,欺負老百姓是好手,打起鬼子也不含糊,老百姓是又恨又敬。其實絕大多數的軍閥都是欺軟怕硬,只為了一己私利而魚肉鄉里,日寇來犯時,做起墻頭草。
在當年,就算遇到心善的兵花錢來買東西,也只是給紙鈔,軍票,在那個年代,鈔票貶值迅速,幾乎無異于廢紙,老百姓最認可的不是金銀,而是糧食。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如果做一天生意,沒有遇見當兵的,那就是賺了。當兵的一來,掠奪一部分糧食,店家只會坐地起價。所以,當年老百姓基本上都繞著當兵的走。
劉景榮在每日的求神拜佛中,會問出自己的煩惱,而花仙總會指引他按時去買賣糧食,這樣,他才能盡可能地購買到自己所需的東西。當然,劉景榮會刻意買一些鐵刀,除了防狼,就是當冬天像吃狼肉的時候,在刀上涂抹一些雞血,吸引狼來舔刀,而狼舔到刀刃時,舌頭會剌出口子,自己的血也會流在刀上,它只能再舔,循環往復一個時辰左右,狼就因失血過多而死。
這本是鍋底和蓋子曾講給劉景榮的故事,劉景榮拿來一試,發現不是每條狼都會一直舔下去。因為狼雖然兇狠貪婪,但是相比自己的命,狼更看著后者。除非餓得實在不行,導致舌頭感覺短暫失靈的狼會無盡的舔刀,并最終喪命。
這樣一來,死掉的狼,成了小夫妻的口中食,身上衣;而其他狼因為聞到了狼的氣息,就不愿意再冒險了,正好省事了。
冬去春來,時間很快到了1939年的春天,熬過徹骨寒冬的小夫妻開始耕種,又是新的一年,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那該多好。
四個月后的一晚,青姑夜里給劉景榮傳話:“葫蘆,繡娘的親娘會在晚上過來,做好準備吧。”
劉景榮一聽就很開心,準備了剛買來的豬肉,自己費了很大功夫,在十里外的河邊打了一條不大的魚,這可就花了他一天的功夫了。繡娘準備了饅頭等常吃的飯菜,同樣也花了一天的功夫。
只是,當晚,他們左等不來,右等不到,難免心里著急,飯熱了幾次都吃不下。不知不覺間,已經半夜了,小夫妻來到床上,直接睡下。
又是在夢里,繡娘夢到了母親,他渾身是血,肚子上有一處凹陷,身上還滴著血,對繡娘哭訴:“繡娘,快來家吧,坳子出事了。”然后,她一雙帶血的手就去撫摸繡娘,繡娘嚇了一跳,便“啊……”的一聲從噩夢中驚醒。
這一聲驚呼,嚇醒了劉景榮。他趕快拿出火折子,點燃油燈,還一邊問:“繡娘,你咋了?”
“娘,我夢到娘說坳子出事了。”繡娘出了一身冷汗,額頭上更是冷汗直流,心臟突突跳個不停,只能深呼吸來減緩心臟跳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夢境。
“繡娘,夢都是反著的,爹和娘肯定沒事的。”劉景榮安慰繡娘說:“天還沒亮,現在咱們沒法去。等天亮了,咱們回家中不?”
“好……”繡娘冷靜下來想一想,覺得丈夫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內心擔憂,但是并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和丈夫繼續睡了,但兩口子始終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于是,小夫妻在天一亮的時候,就起床穿衣,跋涉了一天,來到坳子前,就發現,村子已經被毀成一片焦土,隔著大老遠就能聞見一股血腥氣味,還有大火將滅時的濃煙味,濃煙中還有一股肉類被燒焦的味道,熏得兩人只想作嘔。
劉景榮頓感事情不妙,而繡娘則發了瘋似的沖入坳子里,來不及多反應一下,劉景榮也趕快跟著跑去了,等兩人氣喘吁吁地來到坳子里,里面的情況讓他們痛斷肝腸,因為這里已經是人間煉獄,到處充滿血腥,到處都是無人收斂的尸體,倆人又是害怕,又是緊張,他們剛剛意識到自己所聞到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不由得就地哇哇大吐。
坳子里本來還很整潔,這下,房子被燒得房倒屋塌,甚至院墻都被推塌了;這里住的都是繡娘熟悉的親人,老木被人刺死在院子里,身子扭曲,面目猙獰,地上有他抓的血痕,他被人在肚子上刺了7刀,臨死前極其痛苦。而木嫂也被奸殺在房子里,衣衫不整,血肉模糊,可見死前經受了非人的凌辱。楊廣德一家被燒死在一間屋子里,他們發現時,已經分不出誰是誰了,都是面目猙獰,渾身烏黑,散發著焦臭,甚至有的地方燒的只有骨頭了。其他的家也基本上是這樣,男的被刺殺,女的被奸殺,簡直是慘不忍睹。
當他們忐忑不安地來到趙家,發現趙谷旺身上被子彈射了3個對穿,汩汩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靜靜地淌在地面上干涸。繡娘趕快扶起趙谷旺,看到面如死灰的親爹,她近乎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叫:“爹……爹……”
不等劉景榮安慰,繡娘發瘋了似地沖入坍塌的房間里瘋狂搜找,發現了被活活砸死的親娘。繡娘忍不住繼續痛哭;無意間,摸到了一個圓滾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竟然是顆人頭,來不及仔細辨認,繡娘就被嚇得大聲嘶吼:“啊……”隨即暈了過去。
本被這恐怖的人間地獄嚇壞的劉景榮,仍在處于呆立之中,等聽到繡娘的嘶吼,不由得醒悟過來。他趕快跑去抱起昏迷的繡娘,放到一片平地上,給她把把脈,只是驚恐悲傷過度導致的昏迷。他本想救醒繡娘,但隨即想到,還是自己來吧,這對繡娘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的劉景榮看了也不由得怒發沖冠,只恨他一介平民,只會識文斷字,治病救人。但眼下死者為大,見天不吉。
他找不來布料,就用自己的衣服做底襯,找到一片空地,先把趙谷旺收斂到空地上。本以為死后僵硬的趙谷旺,卻周身軟綿綿的,劉景榮這才發現趙谷旺已經多處骨折。他的害怕慢慢轉化成憤恨,他聞著血腥和焦臭味兒,不覺得會惡心,肚子里的飯早已嘔吐出來了,他只能餓著肚子,忍著氣味,費了很大勁兒把趙谷旺拖到平地放好,接著是繡娘的親娘,也是自己的丈母娘,他費了很大勁兒,挪開砸到她的木頭和磚墻,把她放到平地上。接下來,劉景榮找到了兩具身首異處的孩子尸體,他們正是繡娘的弟弟,小小年紀就遭到橫禍,劉景榮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每收拾出一具尸體,就對屠村的人恨意更深;可嘆他還不知道是誰殺害了全村人,竟然連孩子和老人都不放過。
過了兩個時辰,繡娘蘇醒了,見到周圍的慘象,依舊是驚呼不斷。劉景榮正在收拾尸體,聽到呼聲,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心想:難不成是亡靈復活了?
當他看清情況,知道繡娘蘇醒后,心里一緊,趕快跑過去,一把抱著繡娘說:“繡娘,是俺,俺是你丈夫啊,有俺在,別怕!等俺收拾完,今天讓大家入土為安,晚上俺問問大家是咋回事兒。得為鄉親們報仇啊!”
“對!”繡娘聽到“報仇”兩字,不由得一股恨意涌來,害怕的表情慢慢轉變成憤怒的表情。二人這就一起收斂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