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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抉擇

  • 破產規劃師
  • 蘇小北
  • 11913字
  • 2024-07-11 18:33:22

十二月,初冬。

天氣不記得從哪天起驟然變冷,街上的行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服,圍上圍巾,行色匆匆。

梁輝卻依舊穿了一身西裝,雖是毛呢,卻不太抗寒。他手提公文包,站在一家甜品店面前,眉頭微皺。

店內都是年輕人,刷著手機聊著天,環境有點喧囂。而擺放在他們面前的甜膩膩的蛋糕,他是絕對不會觸碰的。

高糖、高油、發胖。這些對于已經年過四十的他,都不太適合。

服務員似乎認出了他,微笑著請他進門,將他引進了最里側的包廂。門一拉開,許安然的笑臉露了出來:“梁先生,等您好久了。”

梁輝面無表情地坐到了她的對面,等服務員離開后,他才開口道:“許小姐,這是我們本月第三次見面了。”

“是,”許安然保持著微笑,“梁先生這尊大佛,不太好請啊。”

梁輝低頭一笑:“實在是工作太累了,難得可以休息一陣,所以許小姐還是別費心了吧。”

許安然也跟著笑了笑。

梁輝是業內知名的金融風險評估師,從業已有二十余年。從業時間長,身價自然高,所以當傳出梁輝離職的消息后,各大獵頭蜂擁而至,紛紛報出高價。然而梁輝,卻沒有答應任何一家。

何文煥也聯系過他,結果對方聽了來意就直接掛了電話。沒辦法,許安然只得親自上門,饒是如此,能約到這次見面,她也費了不少功夫。

“真不考慮看看嗎?如果是錢的問題,我想我們可以解決。”許安然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蠱惑性。

然而梁輝并不吃這一套,嘲諷一笑:“噢?許小姐不會是見多了大客戶,就真以為自己也有錢了吧。”

他身體微微往后靠,緩緩翹起一個二郎腿:“我看過你們的資料,破產規劃師,看起來很新興的職業,但其實不是,市面上早就存在大量債務規劃師,甚至債務公司。跟他們相比,你們幾乎沒有優勢。”

許安然勉強一笑:“我們的確還在起步階段,但專門的催債機構跟我們還是有比較大的區別。除了幫助破產客戶規劃資金,還清債務以外,我們也會幫助企業進行經營管理,促成更多項目合作。”

“但是真正有本事的企業,不需要依靠你們去談項目,”梁輝的神情看起來有些不以為意,“而且據我了解,因為融資困難,你們至今沒有成立公司。”

“……是的,”許安然倒吸了一口氣,仍努力保持微笑,“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合作伙伴,也需要更多的投資。”

“可惜這二者我都不會是,”說話間,梁輝已經拿起了公文包,似乎準備離開,“許小姐,很抱歉,我不能答應和你合作,或者加入你們。我已經上了歲數,我不想……站在風頭浪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從何文煥被瞿晉驍揭發了身世后,業內對他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他本來就搶了不少人的蛋糕,現在有了這個機會,大家都有默契地聯起手來,想把他徹底趕出這個行業。

許安然端起一杯黑咖啡,一口氣喝掉了半杯。酸澀的口感使她得以保持鎮靜,她緩了緩,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U盤,放在了桌子上。

“我想,你或許對這些會感興趣。”

梁輝看著那個U盤,沒有接:“這里面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就會知道了。它是你感興趣的東西,”她說著,又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這是這家店新出的甜品,你可以帶回去……”

“不,謝了,我不吃甜食。”

“可以帶回去給您的孩子們嘗一嘗,”許安然繼續把話說了下去,“里面有一款浮云卷賣得很好,口感甜而不膩,孩子們都喜歡。”

梁輝愣了一下,神情有片刻的錯愕,繼而他才伸出手:“好,謝了。”

“不客氣。”禮盒遞出去的一瞬間,她把U盤拿起,自然地塞進他的口袋。

“下次見。”她微笑道。

冬天的白晝很短,梁輝到家的時候,時間剛過六點,然而天已經全黑了。

他脫下厚厚的毛呢外套,掛在了門后,又將公文包放在玄關,這才開始換鞋。

妻子從廚房走了出來:“回來了?”

他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怎么回來這么遲?”她靠在柜子上,看著他換鞋,“新工作談妥了嗎?”

“沒,”他緩緩直起身,往客廳走,“創業階段的小公司,風險太大了。”

妻子不滿地拿著鍋鏟走過來:“你這輩子做事情都在評估風險,無論跟金融有沒有關系。大公司你嫌競爭力太強,小公司你嫌風險太大,你到底想去哪?”

梁輝呼出一口氣,扯開了話題:“別人送的甜品,你看看孩子們喜不喜歡吃。”

“喲,真稀奇,”妻子高興起來,接過了禮盒,“頭一次能記著孩子,真難得。”

梁輝笑了笑,看著她興高采烈地打開禮盒,偷偷嘗了一小口甜品:“嗯,真好吃,哪家的?下次我也去買一點。”

“店名記不清了,就在濱江那邊……對了,今天的報紙送過來了嗎?”

妻子抬起下巴,沖餐廳方向努了努嘴:“喏,放桌上了。”

梁輝每年都訂購當地的報紙,因此常被妻子嘲笑為上個世紀的老人。他很喜歡報紙這類能夠留下印跡的紙張,屏幕上轉瞬即逝的數字,和一鍵清空后就再也不存在的數據,都會讓他有不安全感。

一種很容易被時代拋棄的不安全感。

報紙則讓他覺得安心。

他打開今天的報紙,注意到今天的新聞頭條,是一個很眼熟的名字。

何文煥。

沒記錯的話,上周他也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人的名字。據說他是何崇民的私生子,這個身份讓他受到了不少爭議。

他消失在大眾眼前有一段時間了,今天被記者拍到他出入一家知名證券公司,引發了一些猜想。大家猜測是不是這家公司要倒閉了,或者債務上出現了問題,甚至還引起一小波買賣波動。

何崇民。梁輝對這個名字很熟悉,當他還是一名職場小白時,何崇民已經在金融圈混得風生水起。他用炒股掙的錢開了家投資公司,風光了很多年。然后某日資金鏈斷裂,業務上也出了問題,公司就倒閉了。

再后來,就聽說何崇民自殺了。

梁輝對他的情史沒什么興趣,對這個人倒有幾分尊敬。他看著報紙里何文煥的臉,竟真能看到幾分何崇民的影子。

金融奇才的兒子,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想到了那姑娘塞給他的U盤,說里面會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他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U盤,放在手心里看了看。

銀色,很輕,看起來很普通。

這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他開始好奇起來。終于,他站起身,往書房走去。

金鼎大廈,十九層。

裝修隊伍已經到達現場,按照圖紙開始砸墻。何文煥雖然穿了件白襯衫,但飛起的灰塵附在他的衣服上和臉上,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

許安然端著兩杯咖啡走了過來:“我以為選址還要花一段時間。我記得你說過,不想開小公司。”

“是,但我現在意識到,不開始第一步,遲遲不會有第二步,”有灰塵飛進了他的鼻子里,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接過咖啡,“梁輝那邊怎么樣?”

“不太順利,回去后他一直沒聯系我,”她笑了笑,“倒是他夫人來過徐漫的店里,買了不少甜品,說孩子們很喜歡吃。”

“等著吧,”何文煥喝了一口咖啡,精神好了一些,“華安證券那邊催得急,如果沒有專業的風險評估師幫忙,下一步我也不敢走。”

“他們要破產了嗎?”許安然跟著喝了一口咖啡,這是圣誕新品,咖啡里有很濃的焦糖味,“現在大家都這么猜。”

“不好說,我不確定,”何文煥放下咖啡,拿起圖紙,“有個小職員懷疑華安證券目前發行的某個債券組合有問題,但是不敢確定。”

“華安這么大的公司,應該有自己的風險評估師和風險管控部門吧,”許安然微微側頭,“為什么要拜托你?”

“算不上拜托,充其量是合作,他們想要我手上幾個大客戶,好像是他們資金周轉有點問題……”何文煥敲了敲手邊的承重墻,聽了聽聲音,“他們的資深風險評估師跳槽了,跳到了競爭對手家。”

“嘖,”許安然頓時已經了然,“所以那個債券組合,要么是他臨走前故意留下的,要么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管?”

何文煥聳了聳肩:“誰知道呢,說到底還是他們自己疏忽了。不過……”

鈴聲打斷了他的說話,許安然拿起手機,注意到來電顯示的名字是“梁輝”。

她抬頭看了何文煥一眼,何文煥沖她點點頭,她走到樓梯口處,確定砸墻聲不會傳到這里,這才接了電話:“……梁先生?”

“我看了你的U盤,”梁輝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有些急促,“這些數據都是真實的嗎?”

“當然。”

“哪家公司?”

“……我目前不能告訴你,”梁輝急促的語調引發了她不好的猜想,許安然環顧四周,發現何文煥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樓梯間。兩人對視一眼,許安然轉過身子,背對著他,低聲道,“梁先生,您很清楚我們為什么把這份數據給您,如果您有了答案,我希望您可以告訴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

“建立的模型有問題,忽視了時間變量,所以相關性比估算出來的要大,風險極高。”

雖然許安然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這不是好事。她略微移開手機,小聲跟何文煥復述了一遍梁輝的話。何文煥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他接過電話,對著梁輝說道:“半小時后,華安證券公司見。”

華安證券位于杭城最繁華的市中心。

現在是堵車高峰期,許安然和何文煥搭乘地鐵趕了過來。等到了公司門口的時候,梁輝已經在等候了。

許安然單手叉腰,氣喘吁吁地說道:“梁先生,您來得真快。”

“我剛好在這附近辦事,”梁輝無心寒暄,徑直道,“帶我進去吧。”

相關負責人早已等候在會議室,許安然跟在兩人身后進門。不知道是不是各大公司的會議室都很類似——透明拉門,寬闊的長方形會議桌,圍著擺了一圈的坐椅,各個項目的負責人都西裝革履地端坐在這里。

無論經歷多少次,面對這樣的場面,她都有點發怵。所以她依舊坐在了靠外側的座位,將主場交給另外兩人。

“何先生,”經理站起身跟何文煥握了個手,“這位就是梁先生了吧?”

“您好,”梁輝上前伸手,“風險管控部門的負責人在嗎?”

經理露出一點為難神色,瞥了何文煥一眼:“目前我們沒有相關負責人,所以才想著請梁先生來。”

梁輝看向何文煥,何文煥察覺到他的目光,低聲道:“回頭跟你解釋。”

“請坐吧,”經理回到自己的座位,“梁先生看過數據了嗎?”

“看過了,”梁輝坐下身,接過助理遞來的茶,道了聲謝,“貴司用的一直是COPULA函數,去模擬各項資產之間的違約相關性,這就導致忽視了時間變量,所以各項資產之間的違約相關性已經大幅度提升,但現有模型并沒有監測到。”

“……梁先生能否說得更加簡單一些?”經理掃了一眼會議室的其他人,大家臉上都浮現出一定程度的迷茫。

梁輝嘆了口氣,抿了口熱茶,才道:“簡單來說,從目前的數據來看,該項債券風險很大,無論是什么類型的債券,我建議立刻停止發售。”

“停止發售?開什么玩笑?”債券發行部的負責人聽到這,立刻出聲反駁道,“這款證券組合是公司目前賣得最好的一個,公司目前資金周轉困難,如果再停止發售這款債券組合,公司就徹底沒有盈利的項目了。”

“可是這個債券有風險,而且風險很大,我早就說過了,”說話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女性,她戴了一幅金絲邊框眼鏡,口紅顏色很深,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之前那小子看起來就賊眉鼠眼,不安分辦事,他說風險問題不大,你就急忙發行了。誰不知道風險分析需要很長的時間,他說的話,你也敢信?”

發行部負責人不耐煩地將手中的鋼筆放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我說了,我不知道模型有問題。市場陷入疲軟狀態,我們需要好的債券組合來刺激買賣。”

女子聳了聳肩,語帶嘲諷:“然后我們坐在這,收拾你帶來的爛攤子。”

“Chloe!”負責人猛一拍桌子,“債券發行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

女子毫不畏懼地挑了挑眉:“但你應該把好關,這是你的職責所在。”

眼看兩人快吵起來,人事部的負責人戳了戳身邊的同事,小聲道:“他們在吵什么?”

那人同樣小聲回答道:“公司賣得最好的一款債券,風險很大,所以在提議要不要收回債券。”

人事主管有點聽不懂:“賣出了為什么還要收回?”

“并不是全部售出了,公司還留有大量債券,”那人也沒太聽懂梁輝的專業術語,只能猜測道,“我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是風險評估出了問題,一旦超過風險控制,債券價格會下跌,導致公司賬目虧損。”

人事主管終于跟上了一點節奏:“所以如果公司還留著那些債券,就會繼續虧損下去?”

“是的,”那人點點頭,“對公司而言,是很大一筆費用。”

雖然人事主管還是沒弄清風險跟債券的具體關系,但她總算能理解現在會議的爭吵點了:“如果把剩余債券全部賣出,是不是能最大程度止損?”

“是,但是我們會失去很多客戶,因為客戶是信賴我們,才會買我們發行的債券。如果這種信任導致他們賠錢,那公司后續發展會比較艱難。”

“那如果我們不賣呢?”

“那現在就會很困難了。”

“……”人事主管將同情的眼光投向經理,此時他正在焦頭爛額地試圖阻止爭吵,拿回話語權。

“梁先生,除了停止發售以外,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嗎?”

梁輝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這么說,身子往后一靠,用茶杯遮住了嘴:“你很清楚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可以將剩余的債券全部低價發售,這樣可以最大程度挽回公司的損失。”有人提議道。

果然有人這么說了。梁輝半閉著眼,緩緩道:“金融危機就是這么發生的。”

“但不會發生在中國,”提議者年紀看起來不大,頂多三十,頭發被整齊地梳成三七分,“而且這個證券發行的數量也沒有那么多,將它們售出,并不會對市場有太大影響。”

梁輝看了他一眼:“那對公司呢?”

“我們可以推薦其他的債券給客戶。交易市場每天都在買進賣出,不會有人在意的,”那人看著梁輝,微笑道,“下個月起我們會和銀行合作發售一份債券組合,那個很安全,我們可以靠它挽回公司口碑。當務之急,是確保公司資金鏈不斷裂。”

梁輝似乎疲于這樣的交流,擺了擺手道:“隨便你們,這是你們的事。”

經理見狀,站起身,道:“各位請稍等,我去跟董事長匯報一下。”他看了一眼助理,讓他上些茶點過來。許安然注意到梁輝此刻正疲憊地靠在椅背上,眉頭緊鎖。

經理在董事長辦公室并沒有呆太久,他很快就出來了。他看起來有些為難,但許安然注意到,他的腳步卻有些輕松。

他并沒有急于公布董事長的決定,而是分別遞給他們三人一份文件。

“梁先生,何先生,許小姐,”經理坐在他們對面,保持著微笑說道,“這份數據是公司的機密,所以我們希望你們可以簽下這份保密協議,避免給公司帶來不必要的困擾。”

許安然還沒反應過來,梁輝卻輕蔑地笑了一聲。他看向何文煥,發現何文煥也是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董事長這是,準備毀約了?”

“當然不是,董事長想聽聽何先生的意思,”經理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話里有話道,“董事長想知道,何先生是否準備幫助公司,度過這次難關呢?”

“怎么幫?”何文煥看他。

經理微微一笑:“何先生人脈廣,如果能夠幫助公司售出一部分債券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許安然翻開文件的手一頓,詫異地看向何文煥。

“至于傭金,董事長說除了原先談好的費用,可以再商量一些別的。”

“別的”是指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梁輝對這個結果早有所料,他在證券公司工作這么多年,早就見過資本家是怎么運營公司的。他們并不能準確預測債券的未來走勢,需要依賴風險評估師,而一旦出了事,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讓其他人承擔損失。一直都不例外。

這也是他離職的原因所在。他一直在想,是不是有良心的人不能在這一行呆太久,不然身體和心理都承受不住。

不過關于何文煥的故事,他倒是聽說過一些。據說這人為了錢,什么都敢做,是完全的“金錢至上”主義者。既然如此,他應該會毫不猶豫答應董事長的條件吧。

不是一路人啊。梁輝一邊感慨著,一邊摘掉筆帽,準備在保密協議上簽字。就在此時,他聽見何文煥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其實我并不贊同繼續發售債券的行為。”

梁輝簽字的手微微一頓。

經理的笑容保持不變:“那何先生認為公司應該怎么做呢?”

“我認為公司應該盡快停止發行債券,并將之前售出的債券全部收購回來。”

經理的笑容頓時有些勉強:“這會使得公司陷入財政危機。”

“但可以最大程度挽回公司名譽,”何文煥抬眼看他,“之后公司可以再發行新的債券組合,我相信銷量一定很好。”

經理不置可否道:“還是先請何先生先簽字吧。”

何文煥微微一笑,爽快地在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臨走前,經理握住他的手,委婉表示,公司與他的意見有些相違背,合作恐怕難以繼續進行了。

梁輝意外地瞥了何文煥一眼,只見他泰然自若地表示理解,并“友好”提醒對方,不要忘了違約條款里詳細規定的違約金數額,經理微笑著表示,自然會按照合同數額支付。

走出華安證券公司的大門,梁輝看著仍若無其事的何文煥,內心不禁涌起一股欣賞之意。

他拍了拍何文煥的肩膀:“喝一杯?”

何文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許安然。許安然觀察了一下梁輝的表情,知趣地抬起手,表示自己還有事,真的無法陪同。

何文煥微微一笑,轉頭重新看向梁輝。

“行,那就喝一杯吧。”他淡淡說道。

梁輝找了一家小酒館,位置很偏,在一條小巷里。

一進門,老板就熟門熟路地把他們帶到了一間小小的包廂。何文煥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是常客啊。”

梁輝嘴角上揚,比了一個“噓”的手勢,輕聲道:“等你結婚就懂了。”

何文煥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在蒲墊上坐了下來。

“這里的黃酒是自家釀的,很香,”梁輝脫下毛呢外套,看了一眼霧蒙蒙的窗外,“冬天到了,最適合喝點黃酒暖暖身了。”

“是,”何文煥應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不過我很少喝酒,所以不太懂。”

梁輝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絲懷疑:“生意人,不會喝酒?”

何文煥泰然道:“我不靠喝酒談生意。”

“好,年輕人,有骨氣,”梁輝給他倒了一小杯黃酒,“我也不愛喝酒,特別是白酒,那玩意真不好喝,辛辣,全是酒精味,每次喝完身體都不舒服,”他說到這,又嘆了口氣,“可是很多場合都不得不喝,身不由己,你懂的吧。”

何文煥點點頭。

“為什么拒絕了董事長的要求?”梁輝終于問出了口,“我聽說你正準備開公司,現在應該很缺錢吧?”

“還行,這幾年掙了不少,”何文煥端起酒杯,嘗了一下口黃酒,入口溫和、香醇,流到胃里竟有一絲暖意,“我不贊同這個做法,所以就拒絕了。”

梁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就這樣?”

“就這樣。”

梁輝聽到這個回答,感慨地搖搖頭。他一口喝掉了杯中酒,又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你知道嗎,我以前其實是股票交易員。”

“掙很多,真的很多,一年就能掙到幾十萬,”梁輝瞇起眼,似乎在回憶過去的日子,“那時候,所有人都是狂熱的,因為我們眼睜睜看到自己的領導、高層管理,一年能掙幾百萬、幾千萬,就好像錢根本不值錢一樣。”

“但是那錢是怎么來的呢?打電話,給信任自己的客戶,讓他們買這個、買那個,即使客戶買的股賺了大錢,我們也不會讓客戶把錢提出來的,而是讓他們把利潤投進別的股。”

“就這樣,客戶以為自己賺了大錢,我們實實在在拿到了提成,大家都很高興,”梁輝說著,看了何文煥一眼,“但其實呢,只有我們掙到了錢。”

“我明白。”何文煥微微點頭。

“時間久了真的受不了,有的人傾家蕩產來炒股,結果家破人亡,來公司大鬧。而他信任的交易員呢,只是掏出手機報警,把他送進警局罷了,”梁輝低著頭,自嘲一笑,“其實沒有誰做錯,真的沒有,我們只是稍稍引誘了一下別人的欲望罷了,我們也要養家糊口,能怎么辦呢?”

“世界上錢就那么多,蛋糕就那么多,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吃飽的。所以總會有人要破產的,”梁輝抬起手,指了指何文煥,又指了指自己,“不是你,就是我。你明白嗎?”

“我明白。”

“那你為什么要當破產規劃師?”梁輝將埋在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其實業內看好你的人很多,你無論做什么都會發展很好的,為什么要做破產規劃師?世界上破產的人那么多,你拯救不過來的。”

“我知道,”何文煥的睫毛輕輕閃了閃,“我就是覺得,或許每個人都應該有一點理財知識,然后自己去決定自己的資金規劃。”

“那是他們自愿的,”梁輝加重了語氣,“現在是什么時代了,網絡時代,敲幾個鍵盤就能獲得大把知識,他們不愿學,他們愿意當韭菜,他們愿意相信提前消費的騙局,蠢到把下個月的工資提前花掉,不知道讓錢生錢,寧愿分期買包也不愿意分期買房。你能跟這些人說什么呢?”

何文煥察覺到梁輝的情緒越來越重,所以識趣地不吭聲,而是一口接一口地抿著黃酒,任他說下去。

過了一會,梁輝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看了眼何文煥,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激動了。”

“不會。”何文煥搖搖頭。

他看著何文煥的表情,又重新把酒杯滿上:“你找我,就是想讓我進你們的公司?”

出人意料的,何文煥拒絕了這個說法:“不是。”

“不是?”梁輝詫異抬頭。

“華安證券公司希望能招到新的優秀人才,所以拜托了我們。”

梁輝啞然失笑:“這事不去找獵頭,找你們?”

“隨口一提的,我就答應了。找獵頭還要付額外傭金,但我們不用,”何文煥用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送進嘴里,“我們能做的就都做了。”

梁輝愣了一下,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所以我才說,你搶走了多少人的蛋糕,難怪那么多人想把你弄走。”

何文煥也笑了,兩人對視一眼,共同舉起酒杯,互碰一下。

“你這人,真的很有意思。”梁輝這樣說道。

臨走的時候,梁輝問何文煥,近期有沒有什么打算。何文煥搖搖頭,表示最近只想把公司開起來,其余的就顧不上了。

“而且最近找我的客戶不太多,”何文煥無所謂地聳聳肩,“正好專心監督一下施工隊,免得他們偷懶。”

梁輝直直地看著何文煥,然后笑了。

“上個月還在叱咤風云的何老板,現在淪落到當包工頭了?”

何文煥看起來還是無所謂:“人哪能一直順呢,跌宕起伏才正常。”

梁輝看著他,感慨地搖搖頭:“很少有年輕人會有如此沉穩的心態,你以后一定前途無量。”

“謝了……哥。”何文煥注意到梁輝的神情,硬生生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梁先生”改口成了“哥”。

梁輝上車前,何文煥突然喊住了他。

“其實,我做這一行,只是希望當有能力的人遭遇破產危機時,有人能幫他一把。”

“或許,他就不會想要自殺了。”

梁輝拉開車門的手微微一頓。他知道,他說的是他的父親,何崇民。

他緩緩轉過身,對著他一字一頓道:“你父親是很優秀的人。”

何文煥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也是。”梁輝補充道:“你也是很優秀的人。”

何文煥又笑了,笑的比剛剛要更開心一點。

“我也知道。”

梁輝走后,何文煥望著車離去的背影,轉過身,朝著公司方向走去。

黃酒的確是適合冬天喝的酒,他只喝了半瓶,但整個身子暖暖的,大腦也有點微微發暈,整個人像是沉浸在被棉絮包裹的溫暖里。他暈乎乎地往公司方向走去,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許安然家樓下。

他確認了好幾遍,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走錯路了。他本來準備直接離開的,卻注意到許安然房間的燈一直開著。

她還沒睡。

本能快于意識,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掏出手機給許安然打了一個電話,并且電話很快被接通了。

“喂?”許安然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莫名加深了他身體的暖意。

剛剛和梁輝在一起喝酒時,梁輝曾問他,為什么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分得幾十萬傭金的機會。

他當時就想到了許安然,想到她簽的一個個不掙錢的客戶,想到她因為鄒思遠破產,而比誰都哭得慘的樣子。

“我想,是一個女孩子影響了我。”他這樣告訴梁輝。

梁輝當時笑了,笑得高深莫測。

“談戀愛了?”

何文煥搖搖頭:“沒,”他頓了頓,又道,“我沒想過。”

“沒想過什么?”

“戀愛,”何文煥道,“會很耽誤工作吧。”

梁輝當時就笑了。

“傻孩子,我告訴你。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比掙錢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愛情了。”

“只有愛情,能夠讓人心甘情愿放棄一切,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

就像現在,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光是聽到她的聲音,他就覺得開心。

“喂?何文煥?”許安然的聲音帶了點鼻音,好像剛洗完澡,“怎么了?”

“沒事,”他聽到自己故意用疏離的聲音說道,“我就是想跟你說,我們跟華安的合作終止了。”

“我知道啊,下午我在場。”

“嗯,對,你在場,”他頓了頓,又問道,“江書瑤考試怎么樣了?”

“她才剛報名呢,”許安然察覺到何文煥情緒的不對勁,“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沒有,”何文煥揉揉腦袋,“就是關心一下你。”

“關心我?”

“關心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樣了,畢竟公司還在起步階段,資金比較緊缺。”

“……”許安然剛剛還因為何文煥“關心一下你”這句話,心臟緊張到快了一拍,現在她只想翻白眼,“我手上幾個客戶離結款都有點久,公司現在錢不夠嗎?不是裝修費已經付過一部分了嗎?”

“嗯。”何文煥感覺自己已經快胡言亂語了,所以迅速來了一句“晚安”,然后掛了電話。

“……”許安然一頭霧水地放下手機,叉著腰思考了半天,最后蹦出一句:“……他有毛病?”

接到華安證券經理電話的時候,何文煥還沒起床。

這是他第一次喝這么多酒,也第一次體會到宿醉后的頭痛。他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努力聽清電話里的聲音:“……現在?要現在過去?”

“是的,何先生,”經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憂慮,“董事長想見您。”

“董事長?”他歪頭卡住手機,同時給自己套上一件厚毛衣,“我以為我們的合作已經終止了。”

“按道理說是這樣,但是……電話里說不方便,還是請何先生盡快趕過來可以嗎?司機已經在樓下等您了。”

“……行,我馬上到。”

雖然弄不清對方打什么主意,但何文煥很快就收拾完畢下了樓。他發現自己酒量的確不太好,頭依舊在隱隱作痛,更讓他覺得擔心的是,他一上車,就收到了許安然的微信:“酒醒了嗎?”

等會,她怎么會知道自己喝酒了?

不詳的預感在他心里蔓延開,他迅速打開通訊列表,看到自己跟許安然長達十分鐘的通話記錄。

“……”

他昨晚打電話給許安然了?他為什么不記得?為什么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自己說了些什么?

種種猜測在他腦海里飛速旋轉著,來不及多思考,車輛已經到達目的地。他一眼就看見了等候在門口的經理,便迅速回復了一個“嗯”,然后下車。

“何先生,”經理迎上來,握住他的手,“董事長希望能和您談談。”

何文煥看了他一眼:“好。”

直至走進董事長辦公室里的前一刻,他大腦仍然在思考——昨天晚上,他究竟打電話給許安然說了什么?

董事長已經等候在辦公室里了。雖然已經年過五十,但他的狀態依舊保持得很好。見何文煥進來,他熱情地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小何,又見面了。”

何文煥不疑有他,以為他說的是上次簽合同見面,也伸出手。

就在這時,董事長又補充了一句:“你小時候我見過你,那時候你才不到一歲吧,小小的,被你父親抱在懷里,像一個洋娃娃。”

何文煥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他盡量不讓自己的情緒外露出來,可他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我父親?”

“是,崇民在經商上很有天賦,可惜后來飄了,別人的話都聽不進去,”董事長抬起手,似乎準備結束這個話題,“你坐。”

何文煥木然地坐了下來。

“昨天晚上,CM公司的董事長打電話給我了。”

何文煥意外地抬起頭。

“他說了很多稱贊你的話,還說你現在客戶很少,受輿論影響很大。說實話我的確沒看出來你受影響了,”董事長笑了笑,“不過他跟我說,事情鬧這么大,他要負很多責任,說你是為了他的公司。”

何文煥笑了笑,沒說話,算是默認。

“他讓我相信你的判斷,即使……代價很大。”

“是,代價很大,但是很快就可以把損失挽回來的。”

“是么?”董事長從雪茄盒里掏出一根雪茄,細細品味了一下,卻沒點燃,“你跟我說說,這筆損失要怎么挽回?”

“大量發行新的債券組合。停止發售目前債券雖然會對公司造成一定損失,但卻可以打造口碑。所以當我們大量推行新的債券時,購買的人一定很多。”

董事長終于點燃了厚厚的雪茄,緩緩吸了一口,而后吐出煙圈:“你的說法,和梁輝一樣。”

何文煥有些意外:“梁輝?”

“是。他昨晚也打電話給我了,聽起來好像喝了不少酒,”董事長微微皺起眉,“他說,如果我放棄了和你的合作,我的損失會很大,”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何文煥一眼,“你人緣很好。”

何文煥保持沉默,他在等董事長抉擇。終于,董事長熄滅了雪茄,看著他道:“就按照你說的辦。但我要說好了,傭金要等公司度過這次危機后,再付。”

何文煥終于露出一點笑容:“您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董事長也笑了:“還有,感謝你幫我搞定了梁輝,他今天就要入職了。”

“他是人才,”何文煥微微一笑,“恭喜董事長。”

“你也是,”董事長站起身,正好擋住了灑進來的陽光,“崇民看到這樣的你,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何文煥的笑容收斂了幾分。

“但愿吧。”他這樣說道。

暫停售出債券的行為,果然得到了其他債券公司的不解。他們嘲笑華安證券果然是沒落了,即使有所謂“破產規劃師”也拯救不了他們。

然而等華安證券發行新的債券組合,并在發行后一個小時就全部售空后,他們又啞口無言了。如他們所料,停止出售的行為獲得了所有客戶的一致好評,所以當他們再次發行新的債券時,銷量非常好,很快就補上了之前的虧空。

事后許安然曾問過何文煥,這是不是一步冒險的走法,何文煥說其實不然,經歷過好幾次經濟危機、債券風波,大家都比以前聰明了很多,想要通過欺騙客戶來減少損失,無論從短期還是長期來看,都不是一個好方法。

“而且他們虧損的金額還在可控范圍內,所以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許安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后繼續熱心選購公司要購入的花卉。

何文煥獲得了比預想的還要多的傭金,許安然笑稱可以給公司弄一個茶水間了,而且要配備意式咖啡機。

“是不是可以再配幾瓶紅酒?江書瑤送了我幾瓶黑皮諾,口感很不錯,要不要我帶到公司來?”

“……不用了,”何文煥立刻拒絕,并把“工作時間禁止出現酒鬼”寫在了公司條例里。

是的,何文煥的公司已經正式開業了,剪彩那天許安然才知道公司的名字,叫鑫創。

事后許安然問他,為什么要叫鑫創,何文煥言簡意賅給出三個字:“鑫,三個金。”

“……”可以,這個名字很有何文煥的風格。

關于那通電話,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再提過。他們現在都非常繁忙,何文煥忙著應付客戶,許安然忙著招人。隨著公司的成立,許安然也升了職,成為了公司的總經理。她終于正式辭掉了上份工作,開啟了自己新的事業。

現在公司很缺人,許安然幾乎忙不過來,好在正在念書的邱悅推薦了自己的學姐來當HR,幫助招人,這才緩解了她不小的工作壓力。

無論如何,何文煥和許安然的事業都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是一件好事。開業前一天,許安然還在真心實意地朝著天空許愿:讓我暴富!讓我暴富!讓我暴富!

然而上天從來不會放棄折磨人的機會。

大洋彼岸,夏威夷,正在海灘邊度假的金發女士看到了一則新聞。

“何崇民私生子何文煥的公司正式開業,有人預測五年內公司即可上市。”

“業內人士紛紛看好,何氏家族能否再創輝煌?”

女士笑了。她喚來正在跟辣妹們調笑的兒子,微微一笑,道:“咱們回國吧。”

“回國?”玩得正嗨的兒子顯然不想回國,“為什么?”

“去見見你同父異母的好哥哥啊。他成立了公司,親弟弟也要分一點股份吧。”女士摸著兒子的腦袋,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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