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放學回家，剛一進門就被我媽像瘋了似的追著滿院子打。

我媽一邊打還一邊罵：“小兔崽子，敢把死孩子塞被窩，你丫的怎么不找個棺材板子睡呀？！”

眼瞅著我的屁股都被打開花了，那個仙姑才過來救場。

她跟我媽說：“這孩子不一般，天天抱個死孩子還能活蹦亂跳的，說明她陽氣盛，趨避鬼煞。如果大姐不嫌棄，我想請您的女兒給我做個徒弟，您看行不？”

其實仙姑說的“陽氣盛”那些話都是扯淡，我充其量就是傻大膽，跟死人在一起不害怕罷了。

那時候村里人最敬慕的，就是這種怪力亂神的人，一聽說高高在上的仙姑要收我當徒弟，我媽立刻點頭像雞啄米：“那敢情好了。”

她又喊著我：“二丫，愣著干嘛呢，快跪下給你師父磕頭！”

就這樣，我成了仙姑的徒弟，以后人家也都管我叫小仙姑了。

雖然仙姑的名氣挺大，其實也沒多大年紀，給我當師父的時候才二十四歲。

她長得水靈靈，白凈凈的，梳著齊耳的短發，總穿著一件青色的旗袍，不知道的，還當她是從民國穿越過來的女大學生呢。

她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那雙琉璃似的眼睛，平時總是半睜半閉，用那長長的睫毛遮著。

但真要是仔細看人了，那雙眼睛立刻能射出兩道晶亮的寶石光，仿佛瞬間就能透過人的雙眸，把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她面前就是這種感覺，擱誰那兒我都能把瞎話編得倍溜圓，可到了她那兒，只要一看她那雙眼睛，再天衣無縫的謊言也不攻自破了。

其實我在她那兒學的最多的就是編瞎話，忽悠人。

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呀，人類早在上個世紀就登上月球了，現代科技日新月異，都發展到這個地步，誰又真正看到鬼神了？

不過科技再先進，也有些科技暫時解釋不了的問題，反倒是祖輩流傳的一些邪門歪道，劍走偏鋒能碰對璜了。

就像陶妞的怪病，就是個栗子。

而我那師父再厲害，也不可能回回都能把問題解決好，這樣就需要忽悠，把解決不了的事弄周全了。

現在我忽悠人的水平，不說青出于藍，也學得八九不離十了。

師父為了鍛煉我的膽量，總是帶我去那些陰氣重的地方，讓我學著怎么給死人穿壽衣，給死人化妝，做法事。

除了這些，我還學會了哭喪。

這個我倒不是刻意學的，不是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總是參加葬禮，聽慣了那些咿咿呀呀地唱腔，我也潛移默化地學了大概齊。

記得那年春節，我從師父那回來，和姐姐一塊幫媽媽準備年夜飯，我在大灶邊燒柴火，順嘴就哼哼了兩句：

“哭了一聲我的娘，

從今以后隔陰陽，

看娘躺在靈堂上，

不孝女兒給您來哭喪……”

我媽正往鍋里貼年糕，豎起耳朵聽清了我的唱詞，當時火就噌噌的往腦門子上躥，手里那一塊年糕就狠狠地拍在了我的臉上。

“小兔崽子，大過年的你不唱點好聽的，你丫的跟我擱這嚎喪吶！”

我爸剛從城里打工回來，正擱里屋跟族里的叔伯聊天，聽著外面的動靜不對，就和叔伯們出來問：“這又咋地了，都過年了還不安生，怎么還打上孩子了？”

我媽指著我的鼻子，氣得渾身直哆嗦。

“你讓她說，她該不該打？！”

這會兒我已經烀了一臉年糕，哭得涕泗橫流，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姐在一旁說：“剛才二丫唱歌來著。”

我爸一臉疑惑：“唱歌就唱歌唄，咋還惹你媽生氣了呢？”

我媽氣咻咻地說：“你問問她，她到底唱的啥？！”

我姐學習能力挺強的，順便就把我剛才唱的重復了一遍。

“哭了一聲我的娘，

從今以后隔陰陽，

看娘躺在靈堂上，

不孝女兒給您來哭喪……”

我爸和我那幾個叔伯聽著全都變了臉，一個個滿腦門子上畫滿了黑線。

我爸指著哭哭啼啼的我，喊得比我媽嗓門還大：“打！該打！這小兔崽子該打！”

挨了這回打以后，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漸漸的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徐家屯那兒有個八歲的小仙姑會哭喪，哭得老好了。

就這樣，我成了我師父和我家里頭的搖錢樹，只要誰家辦喪事，一準把我和我師父請過去，好吃好喝好招待。

等晚上吉時已到，我就站在靈前，聽著喇叭抻起了長音兒，直到調子拔到了云宵，我便奶聲奶氣地唱道：

“看見我的娘，棺材里邊裝，

生前之時難盡孝，死后披麻哭一場。

無限恩情已難報，兒守靈位燒紙張……”

老話說得好，活著不孝，死了亂叫，指的就是這個。

農村人都好面子，甭管家里怎么窮，辦喪事各個程序都得走到，尤其哭喪是必不可少。

而且找哭喪的，就必須找有個名的，這才顯示自家的場面大，對死者特別的孝敬。

因為我年紀小，哭喪時奶聲奶氣的，外加吐字清晰，眼淚說來就來，哭到動情處，絕對是肝腸寸斷，悲痛欲絕。

別說是逝者的親人了，就是那些不沾邊的賓客，都跟著哭的稀里嘩啦，像他們也死了老娘似的。

就是到現在，那片十里八村的老輩人都還念叨著：“等俺老了那天，別的啥都不要，只要徐家屯那個遲二丫給俺哭個喪，俺就心滿意足了。”

可我總這么讓師父帶著，動不動就跑出去哭個昏天暗地的，也沒工夫上學了，上小學三年的時候，就留了兩次級。

我師父覺得對不起我，就把我送回家，讓我安心上學，跟我媽說，別為了掙那幾個快錢，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師父還特地給我改了個名字，以后不叫遲二丫了，就叫遲悅。

她說，晚來的歡悅更可貴，比那些前半生歡天喜地，后半生愁云苦雨的要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