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春。

紫宸殿內燈火搖曳，香爐里的龍涎香纏著龍椅上的男人，不一會兒卻又散開，冕旒遮住了眼神的犀利，卻掩蓋不了周身的氣質，連香都禮讓三分，自然壓得群臣大氣都不敢喘。

“何愛卿，你走上前來——瞧瞧這是什么！”御座上傳來聲音，來人還把東西擲在地上，帶著涼意直指朝班中顫顫巍巍的人。

何學士伏在磚面上，身體不停地冒著冷汗，雙手哆哆嗦嗦，目光從未在不遠處的冊上停留一秒。

“臣……臣罪該萬死……”

龍椅上的人沒有回話，任沉默發酵——

如今登基已有十年，從當初那個需要小心翼翼平衡各方勢力的新帝，成長為如今這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不易。

待群臣惶恐，互相使眼色欲提醒皇上時——千重闕張了張口：“罪該萬死？”他輕蔑一笑，“去年中秋，你在府中設‘月華宴’，收了江南鹽商五千兩黃金，又納了蘇州織造送的百匹云錦，那時怎么沒想過‘萬死’二字？”

千重闕的每一步都必須為開創盛世做奠基，如此就不容有誤。

文武百官垂首，誰也不敢出聲。

何學士不過是個引子——這幾個月來，從地方知府到戶部侍郎，已有數十位官員因貪腐落網，誰都知道，這場“清算”還遠遠沒有結束。

而這場“清算”的中心，多半是那位立在左班首位的青衫丞相。

褚墨。

他靜默立在朝班中，仿佛朝堂諸事皆與他無關，直到千重闕“拉下去。”的話音剛落，他才抬眼掃視了下冊子，快得像無事發生。

“按律法處置！”解決完貪污之事，千重闕話鋒一轉:“臨淄水患，已有半月，誰愿前往賑災？”

底下一片死寂。

臨淄那地方，說是水患，實則是天災加人禍。河道年久失修，堤壩是豆腐渣工程，去年冬天就該撥付的修繕銀兩，被層層克扣，如今潰了堤，淹死了百姓，也淹出了一堆爛賬。誰去了，便是要去捋這堆爛賬，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燒身。

“兒臣愿往！父皇，兒臣雖不及皇兄睿智，但也愿為百姓分憂，為父皇效犬馬之勞。”二皇子千山矞適時出列，拱手作揖向千重闕示意。

千重闕看著他，甚是欣慰：“好。“山矞有這份心，朕豈能不允？真是朕的好兒子，將來也是百姓的好父母官。”

退朝鐘鳴，百官垂首魚貫而出，腳步匆匆，卻忍不住一路竊竊私語。

宮道拐角，兩個小官正縮著脖子嘀咕。

“你覺不覺得二皇子笑得有點……假？”

“噓！慎言！”另一個慌忙拽他，“沒瞧見他剛出殿就打發人去傳信了？依我看，他哪是去賑災，是想去撈好處！臨淄那筆賑災款，怕是又要經他的手……”

議論聲漸遠，宣政殿內，只剩下千重闕與褚墨。

千重闕靠在龍椅上，揉了揉眉心，褪去了朝堂上的威嚴，多了幾分疲憊：“你說，把林漾放去蒼瀾，是對是錯？”

褚墨正低頭整理著案上的奏折，聞言動作微頓：“蒼瀾雖偏，卻是漕運支線的要地，近年匪患與貪腐交織，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將奏折碼齊，語氣平淡，“那林漾的殿試答卷，臣看過。筆鋒藏得極深，看似中規中矩，實則鋒芒內斂。放去蒼瀾，或許能攪出些清明來。”

千重闕挑了挑眉：“你倒是信他。”

“臣只信‘事在人為’。”褚墨垂眸，“何況，蒼瀾的水，該清一清了。”

千重闕笑了，沒再追問。他與褚墨相識二十余年，從幼時到如今，有些話，不必說透。

*

三日后，蒼瀾縣外的官道上，一輛青篷馬車正慢悠悠地晃著。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露出張過分俊秀的臉。

“公子，前面就是蒼瀾地界了。”車夫阿竹回頭稟報，聲音里帶著點擔憂。

林漾“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遠處的縣城輪廓上。

“風蕭蕭兮易水寒啊……”她低笑一聲，指尖捻著披風上的流蘇，眼神里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懶意。

阿竹知道她又在說胡話，無奈道：“公子，咱們是去當知縣，不是去赴死。”

“差不多，差不多。”林漾擺擺手，縮回馬車里，打個盹。

夢里，圣旨里那句“傳臚林漾，特晉蒼瀾知縣”還在耳邊蕩。

殿試時特意藏了鋒芒，才只列傳臚。原就想求個偏遠小官，圖個安穩，這下倒正合心意——官小，水再深些也淹不到，正好。

臨行前，娘還在絮絮叨叨——

“考取多年……若換旁人經歷那么多考試，多半會敗在某一個考試上，怎么到了你這不聲不響地便居了中……你坦白跟娘說說，莫不是藏了拙？”

我當時怎么回答來著——對，我說：“娘，您多慮了……孩兒只是幸運罷了。”

娘卻掉了淚，手撫過她的短發——自小為了護住家宅不被宗族吞了去，她就剪了長發扮作男孩，如今發梢剛及耳，摸著還扎手。“苦了我的兒……”娘的淚落在她手背上，燙得她心頭發緊，“去了蒼瀾，別逞強，守好自己就行。”

億起過往，總覺得不真實。

縣試那年，她揣著父親留下的舊書，混在一群半大少年里去考縣試。輪到搜身時，她攥著衣角直冒汗——束胸勒得肋骨生疼，偏偏那兵卒眼尖，指尖在她腰間頓了頓，目光掃過來時，直看得她惴惴不安。

她當時驚得腿都軟了，只聽見那兵卒低低說了句：“進去吧，莫耽誤了時辰。”

后來才知，那少年兵卒少時路過睦縣，餓暈在城隍廟墻根下，是她偷偷從家里揣了個熱饅頭塞給他。他那時就瞧出她是女兒身，卻沒說破，反倒私下找她，手里攥著個糙面窩頭：“我不勸你走這條路，太險。但你給過我一口吃的，我便護你這一程。”

這就讓林漾混過去了，如今想來也是后怕，若當真被人發現了恐怕……

*

蒼瀾縣外的客棧，簡陋卻干凈。

林漾剛坐下，就有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進來，對著她拱手作揖：“在下謝謙，是蒼瀾縣衙的師爺。奉前知縣之命，在此等候林大人。”

謝師爺看著眼前的新知縣，心里暗暗稱奇。

這位林大人，看著實在太年輕，也太……好看了。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怎么看都像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不像個能在蒼瀾這種泥潭里打滾的官員。

“謝師爺客氣了。”林漾起身回禮，笑容和煦，“勞你久等。”

“不敢當。”謝謙連忙擺手，“按規矩，大人到任前需齋戒三日，祭祀城隍。下官已備好了齋飯，大人……”

“齋戒就不必了吧？”林漾挑眉，“我一路風塵仆仆，就想吃口熱乎的，帶點肉的。”

謝謙愣了愣，隨即笑道：“大人說笑了。這是規矩，不能破。”

林漾看著他一臉“你不懂事”的表情，無奈地聳聳肩：“行吧，規矩最大。”

接下來三日，林漾過得像個提線木偶。

齋戒的飯，是清水煮青菜，連鹽都放得極少。第一頓她還能忍，第二頓就覺得嘴里淡出鳥來，半夜餓得睡不著，偷偷讓阿竹去后廚摸了只燒雞，躲在房里啃得滿嘴流油。

“公子，要是被發現了……”阿竹看得心驚膽戰。

“發現了就說我夢見先父，他老人家想吃雞了。”林漾含糊不清地說，手里還撕著雞腿，“放心，他們不敢跟死人計較。”

阿竹：“……”他家公子，總能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

祭祀城隍那天，更是繁瑣。

城隍廟里陰森森的，香燭味濃得嗆人。林漾跟著禮生，一步一叩首，膝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疼得她齜牙咧嘴，臉上卻還得裝作虔誠。

“一拜——”禮生唱喏。

她跟著拜下去，心里卻在想：這城隍爺要是真有靈，先收了那些貪官污吏才是正經。

“二拜——”

她又拜，琢磨著晚上該讓阿竹買只豬蹄，補補膝蓋。

“三獻禮——”

她端著酒爵，敬天，敬地，敬那泥塑的城隍像，聽著禮生念祝文，無非是“為官一任，造福百姓，若有蠹政害民，愿受天譴”之類的話。

念到“愿受天譴”時，她悄悄抬了抬眼，看見城隍像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像是在嘲笑。

祭祀完，便是接印。

蒼瀾縣衙的大堂，比她想象中更破舊。梁柱上的漆皮掉了大半，公案上刻著深深淺淺的劃痕，不知道是哪一任知縣留下的。

衙役們列在兩側，一個個面無表情，眼神里卻帶著審視。為首的是個留著絡腮胡的壯漢，是捕頭趙虎，據說在蒼瀾當了十年捕頭，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下官楊明，見過林大人。”一個穿著從六品官服的中年男人出列，對著林漾拱手，他是蒼瀾的縣丞，比林漾低半級，卻在這縣衙里待了五年，算是地頭蛇。

林漾在公案后坐下，接過楊縣丞遞來的印盒。印盒是黃銅的，沉甸甸的，打開來，里面是方四寸見方的銅印，印文是“蒼瀾縣印”四個篆字，邊角已經磨得光滑了。

“以后，還望諸位同僚多多指教。”林漾拿起銅印，在印泥里蘸了蘸，往一張空白的公文上一按，清晰的印文便顯了出來。她抬起頭，笑容依舊和煦，眼神里卻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楊縣丞和趙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不以為然。

又是個來鍍金的公子哥罷了。

接印后的第一晚，林漾躺在縣衙后宅的臥房里，聽著窗外的蟲鳴，翻來覆去睡不著。

臥房很簡陋，一張舊木床，一張書桌，墻角還有個蜘蛛網盤踞著。她起身走到書桌前，借著月光，看見上面堆著些卷宗。

隨手翻開一本，是去年的賦稅記錄。

數字寫得龍飛鳳舞，卻處處是破綻。在冊的良田是五千畝，實際丈量卻只有三千畝；應繳的賦稅是兩千兩，實收卻只有八百兩，差額去向不明。

再翻一本，是刑案卷宗。

“王二，因偷盜鄰村雞仔，杖責二十。”

“李三，因與張四爭執，罰銀五兩。”

“趙五，因‘勾結匪患’，斬立決。”

前面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后這個“趙五”，卻寫得含糊其辭，既沒有證人，也沒有供詞，只一句“罪證確鑿”。

林漾指尖在“趙五”的名字上頓了頓，眉頭微蹙。

她來之前，查過蒼瀾的底細。這地方確實不太平，匪患猖獗，但更讓人頭疼的是，那些“匪患”，似乎和某些鄉紳，甚至和縣衙里的人，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水挺深啊……”她低笑一聲，將卷宗合上，轉身回床。

三日后，交接完畢。

楊縣丞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放在林漾面前，上面記著縣衙的各項開支、庫存、以及未完的事務，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

“林大人，這是縣衙的家底，您過目。”楊縣丞的語氣恭敬，眼神里卻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

林漾拿起賬冊，隨手翻了翻，忽然指著其中一頁：“這筆‘修繕城隍廟’的開銷，三百兩？”

“是。”楊縣丞點頭，“去年冬天城隍廟漏了雨，便請了工匠修繕。”

“哦？”林漾挑眉，“我前日去祭祀，怎么瞧著那屋頂的瓦片還是舊的，梁上的裂縫也沒補？”

楊縣丞臉色微變，強笑道：“大人看錯了吧？許是……許是新瓦還沒來得及換。”

“是嗎？”林漾笑了笑，沒再追問，將賬冊推回去，“賬冊我留下，慢慢看。楊縣丞，趙捕頭，你們先去忙吧。”

楊縣丞和趙虎如蒙大赦，連忙告退。

他們走后，林漾拿起賬冊，走到窗邊，借著日光仔細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這哪里是賬冊，分明是本糊涂賬。

虛報的開銷，莫名消失的庫存，還有那些“去向不明”的款項……一筆筆，都指向一個字：貪。

“看來，想摸魚也不容易啊。”她輕嘆一聲，將賬冊合上，眼神卻漸漸亮了起來。

但沒關系，她有的是時間，慢慢磨。

五日后，祭祀城隍的儀式正式舉行。

林漾穿著一身嶄新的青色官袍，跟著禮生，一步步走上城隍廟的臺階。香燭繚繞，鼓樂齊鳴，百姓們跪在臺下，黑壓壓的一片，眼神里帶著敬畏和期盼。

她按照禮儀，上香，獻爵，三跪九叩。

最后，是宣讀祝文。

禮生將一卷黃綢祝文遞到她手里，她展開，清潤的聲音在廟前響起：

“維天和十年，歲在甲寅，蒼瀾知縣林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城隍之神曰：

“漾不才，奉命來此，忝為父母官。愿與神約：

“不貪贓，不枉法，不媚上，不欺下。

“興農桑，治水患，安百姓，平匪患。

“若有違此誓，天打雷劈，神鬼共誅。”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城隍廟。

臺下的百姓們愣住了，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

“好！林大人說得好！”

“若真能如此，我們蒼瀾就有救了！”

林漾站在臺上，迎著百姓們的目光，臉上依舊帶著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眼底卻多了些沉甸甸的東西。

儀式結束后，林漾回到縣衙，剛坐下，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

“咚——咚——咚——”

鼓聲沉悶，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