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初政黨政治問題研究
- 許忠明
- 6562字
- 2024-05-30 14:25:09
第一節(jié) 清末社會的重大變遷
政黨是時代的產物,中國政黨是晚清社會在外部沖擊下內部矛盾深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這一過程中,西方政治思想的傳入成為撬動封建專制大廈的有力杠桿,新興知識分子成為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科舉制度的廢除動搖了皇權統(tǒng)治大廈的基礎,清王朝在風雨飄搖中失去了國人的信任而陷入全面危機之中。
一、清末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變化
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對華商務大幅度增加,洋貨以其特有的物美、實用、低廉、新奇、獨特等特性而為中國老百姓所迅速認識和接受。洋貨進入中國,很快引起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注意。同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1862年),中興名臣曾國藩在復湖南巡撫毛鴻賓的一封信函中第一次提到“耕戰(zhàn)”與“商戰(zhàn)”的對比。從此,“商戰(zhàn)”觀念在晚清社會中迅速引起共鳴并很快成為一種共識。
1879年,“曾門四子”之一的薛福成寫成著名的《籌洋芻議》,其中《商政》開篇即說:“昔商君之論富強也,以耕戰(zhàn)為務。而西人之謀富強也,以工商為先,耕戰(zhàn)植其基,工商擴其用也?!?img alt=" 馬忠文、任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薛福成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1895年,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濃墨重彩地闡述商務的重要性?!吧虅照邍抑獨庖?,通商者疏暢其血脈也。”在他看來,商務不僅決定著一個國家的富強,而且是一個國家的核心?!坝⒅加忠陨虅臻_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據(jù)緬甸,通中國,皆商人為之先導。彼不患我練兵講武,特患我之奪其利權。凡致力于商務者,在所必爭??芍莆魅艘宰詮姡缯衽d商務?!?img alt=" 任智勇、戴圓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鄭觀應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西人以商為戰(zhàn),士、農、工為商助也,公使為商遣也,領事為商立也,兵船為商置也。”
不僅如此,他還認為,“當此競爭之世,商戰(zhàn)最烈時也”,“夫兵戰(zhàn)之日短,商戰(zhàn)之日長”。面對日益嚴峻的西方貿易沖擊和經(jīng)濟侵略,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以民制夷”“以商制夷”“以夷制夷”等應對策略都開始出現(xiàn),“求富”“求強”“工商”“富民”“商戰(zhàn)”等觀念迅速被先進的中國人所認識。
“商戰(zhàn)”觀念興起使中國傳統(tǒng)義利觀受到根本性的挑戰(zhàn)。在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范式中,貴義賤利是最基本的人生準則和精神要求,知足安分是傳統(tǒng)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核心。在重商主義思潮的沖擊下,附屬于封建經(jīng)濟范疇的“義利觀”迅速貶值,傳統(tǒng)義利觀遭到最尖銳的抨擊和前所未有的否定?!百嶅X贏利、謀求最大利潤的欲望開始空前膨脹,千百年來的儒家正統(tǒng)義利觀開始崩解,安貧樂道的精神傳統(tǒng)開始被拋棄?!?img alt=" 馬敏:《商人精神的嬗變:近代中國商人觀念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過去被士大夫視為帶有銅臭氣的金錢成為眾人追逐的對象,而且受到前所未有的崇拜,人們公然表明對金錢的渴望,不言利成為虛偽的代名詞,金錢日益在人們的行為選擇和價值取向中起導向作用?!缎律虾!穲罂泄_表明贏利的重要性:天下事除了“賺錢”兩字,都是不急之務。
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西方商業(yè)文明的曙光投射到古老的中華帝國之時,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變化也迅疾展開。實際上,西學進入中國,可以上溯至明末清初耶穌會士來華傳教,他們帶來了歐洲的自然科學和工藝技術。盡管耶穌會士力圖適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迎合中國士大夫的需要,但是,他們所宣揚的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和清初的閉關鎖國使得當時東傳的西學未能對中國社會發(fā)生深刻影響,中西文化交流起步不久,便歸于漫長的沉寂。19世紀中葉,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商業(yè)文明在中國的快速發(fā)展,為西學的再次傳入帶來了重要契機。面對西方侵略的嚴峻局勢,一些先進的中國人開始將目光投向域外的世界。鴉片戰(zhàn)爭前后,已有一些主張經(jīng)世致用的學者留心中國沿海和西北邊疆的史地研究。據(jù)統(tǒng)計,到1861年,已有22部關于世界地理的著作問世。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國圖志》和徐繼畬的《瀛寰志略》等著作,代表了這個時期中國人對西方認識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這些著作反映了當時先進的中國人向西方國家覓獲新知的理智精神和創(chuàng)新勇氣,啟迪后人對西學采取積極的態(tài)度。雖然天朝上國的觀念和氛圍依然濃厚,但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天朝’觀念畢竟開始受到無情的沖擊,接納西方文化的罅隙終于出現(xiàn)于自我封閉的傳統(tǒng)封建文化的堅冰中”。
二、清末西學的引入
19世紀60年代,英法聯(lián)軍盤踞北京,成為清朝統(tǒng)治者的“心腹之患”,西方文化大規(guī)模進入中國。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至20世紀初年的短短四五十年間,見諸譯書目錄的書籍已經(jīng)達到1442種,其內容之廣泛和數(shù)量之多,是明清之際無法比擬的。西學傳播的主體有傳教士、官方和民間社團,這次廣泛的、深層次的思想變動是由中外互動和朝野互動共同完成的。
《南京條約》特別是《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的簽訂,使清政府被迫對西方傳教活動實行“馳禁”政策,外國傳教士開始大量擁入中國沿海及內地。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到1860年,基督教傳教士自1844年的31人增加到100余人;到19世紀末,增至1500人,其中英國新教傳教士占50%,美國傳教士占40%。英美新教傳教士已成來華傳教士的主體。傳教士是傳播西學的先鋒。傳教士來華,其目的雖主要是傳播宗教,實現(xiàn)“中華歸主”的根本目的,為西方獲取在華政治經(jīng)濟利益服務,但客觀上也充當了當時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他們翻譯和撰寫了大量的著作,其中包括《萬國公法》《富國策》等名著。
美國基督教新教長老會派傳教士丁韙良在評價譯書貢獻時說:“這些書籍就像是一個杠桿,有了這么一個支點,肯定能撬動某些東西。假如說科學的創(chuàng)造者是鑿了一口自流井的話,那么翻譯家不就是在安裝輸入灌溉的管道嗎?”后來,梁啟超同樣指出:“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矣?!?img alt=" 梁啟超:《讀〈日本書目志〉書后》,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傳教士的活動促進了第二次“西學東漸”高潮的到來,中國也迎來了學習西方近代思想的第一個黃金時期。傳教士的活動“雖尚多宗教之意味及色彩,然其輸入西學之功,固已甚偉,其促成國人講求富強之績,實亦不可埋沒也”
。傳教士“通過譯著書刊、興辦學堂、開設經(jīng)濟學課程教育,將一些資產階級的近代經(jīng)濟理論傳播到中國,沖擊著‘重農抑商’‘貴義賤利’的傳統(tǒng)封建理念,促進了中國思想的早期近代化”
。
清政府在西學傳入過程中起著主導作用。1862年,清政府設立京師同文館,以培養(yǎng)“通解外國語言文字之人”為目標。1867年,增設“天文算學館”后,“由洋文而及諸學”,包括數(shù)學、物理、化學、天文學、礦物學、醫(yī)學,以及各國史地、萬國公法和富國策(政治經(jīng)濟學),具有明顯的科學技術教育性質。1863年,李鴻章奏請設立上海廣方言館,以算學和外語并重。晚清重臣張之洞在《吁請修備儲才折》中向皇上“仰懇宸衷裁斷”:“人皆知外洋各國之強由于兵,而不知外洋之強由于學。夫立國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學,此古今中外不易之理?!?img alt=" 吳劍杰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張之洞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3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當時,福州船政學堂、江南制造總局工藝學堂等技術學校,天津水師學堂和武備學堂、廣東水師學堂等軍事訓練學校,紛紛仿照西法,以外語和西學為主要教學內容。官辦新式學校還承擔了大量西書翻譯的任務。
1866年,清政府派遣斌椿父子率領同文館學生前往歐洲“游歷”,亦即參觀考察。從此,派員出使考察成為西學傳入的另一個重要途徑。1877年,總理衙門奏準,出使各國大臣必須將大小事件逐日詳細記載,按月向總理衙門匯報,并將翻譯外國書籍和報紙一并咨送。斌椿的《乘槎筆記》、志剛的《初使泰西記》,以及郭嵩燾、劉錫鴻、曾紀澤和薛福成的出使日記,生動地反映了近代中國第一批外交官對西方的認識和心態(tài)。1877—1887年,總理衙門奏定的《出洋游歷人員章程》更進一步鼓勵出國人員學習西學。
19世紀60年代以后,一些知識分子著書立說,宣傳西學,鼓吹變法。他們或入重臣幕府,或與傳教士合作,奔走吶喊,出謀劃策,尤其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他們在傳播西學中所起的作用日益超過政府官員和傳教士。主張“采西學”“制洋器”的馮桂芬于1861年寫成《校邠廬抗議》。王韜于1849年初到上海入墨海書館,成為理雅各等傳教士翻譯西書的親密合作者,刊印了《弢園西學輯存》六種。鄭觀應是另一位杰出的西學宣傳家,他長期立身商界,經(jīng)營洋務企業(yè),然而他的《盛世危言》對于同時代人和后來者廣泛的影響,超過了他在中國經(jīng)濟近代化方面所起的作用。著名科學家李善蘭、華蘅芳和徐壽、徐建寅父子都積極參與西書的譯介工作,徐壽還和傅蘭雅等于1874年共同發(fā)起組織“格致書院”。向西方學習逐漸形成一個新的社會潮流。
三、清末對西學的深入認識
西學東漸,新舊激蕩。人們從對西方文化茫無所知的封閉狀態(tài)中走出來,根據(jù)自己的認識水平和客觀現(xiàn)實需要,在不同層次上吸收西方文化,于是在近代中國開始出現(xiàn)一系列首尾相連的經(jīng)濟政治變革思想。梁啟超曾經(jīng)這樣劃分近代中國學習西方的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自鴉片戰(zhàn)爭后至中日甲午戰(zhàn)爭,這是“從器物上感覺不足”;第二個時期,自甲午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前,這是“從制度上感到不足”;第三個時期,自五四運動以后,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
林則徐和魏源率先提出“師夷長技”的時代命題,充分肯定了西方文化在物質層面的價值,由此拉開了洋務運動的大幕。洋務運動作為一場低層次的西化運動,其中始終伴隨著中學與西學的爭論。馮桂芬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被人們認為是洋務派“中體西用”主張的原型。曾國藩、左宗棠都具有明顯的中體西用傾向。同時期的啟蒙思想家王韜、鄭觀應、薛福成,甚至后來梁啟超等,都用相同或類似的詞語表達他們對西學的態(tài)度。這時候的中體西用具有相當?shù)臍v史進步性。洋務派“連篇累牘地議論中學西學關系,其用心顯然不在于說明中學和西學之間地位的高低主次,不在于說明西學需要依靠中學來主宰和統(tǒng)攝,而是在竭力證明‘道義大本’必須用西學來輔助來保衛(wèi),國家社稷只有靠西法才能夠振衰起頹。立意之明,真是洞若觀火”。
隨著洋務運動的不斷深入,西學傳播的范圍和深度不斷擴大和深入,中體西用的內在矛盾開始暴露出來,西學的性質和作用是否僅限于形而下的器技之末,就成了開明人士不得不正面回答的重要問題?!昂7乐h”后期,郭嵩燾在1875年的《條陳》中提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的明確論斷。1878年,郭嵩燾的認識更加明晰:“西洋制法,亦自有本末。中國大本全失,西法從何舉行?勉強行之,亦徒勞耳!”這一判斷巧妙地從“本末”角度否定了“中體西用”體系中僅僅把西學局限為“用”的限制,做出了西學有“體”有“用”、有“本”有“末”、有“道”有“器”的深化理解。鄭觀應則在《盛世危言》初刊自序中,借著擔任過兩廣總督的張樹聲的言論,表達了自己的見解:“西人立國具有本末,雖禮樂教化遠遜中華,然其馴致富強亦具有體用。育才于學堂,論政于議院,君民一體,上下同心,移實而戒虛,謀定而后動,此其體也。輪船、火炮、洋槍、火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恃軟?”
這就道出了“中體西用”文化觀本身的局限性和內在矛盾,這種文化觀無法構成一種完整的新型文化觀念體系。
中國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并非一帆風順。老大帝國的昔日輝煌無日不縈繞在士大夫心中。1887年1月號倫敦《亞洲季刊》上,一篇名為《中國先睡后醒論》的文章引起轟動,文章大肆吹捧清朝“洋務”成果,將從西方購入的新式軍艦、武器一一羅列后,樂觀地斷定“中國真醒大醒”,“無復有睡之意矣”!“中國不過似人含睡,固非垂斃也”,“再有戰(zhàn)事,中國終不至有庚申(1860年)之禍”。這篇文章的作者是曾國藩長子、襲父一等毅勇侯爵、大名鼎鼎的中興名臣、外交家曾紀澤,此時他剛結束11年使歐(英、法、俄諸國)生涯,回到中國。“先睡后醒論”和“急外緩內說”是他的兩大主張。這位擅長畫獅子的曾紀澤不僅從當政者的角度闡述了中國正在走向強國的樂觀心情,而且提出積極參與國際事務的國事主張。
1887年2月8日,《中國先睡后醒論》由香港《德臣西字報》再次刊登,近代啟蒙思想家何啟、胡禮垣二人便于是年夏天撰寫《曾論書后》一文,尖銳批評曾紀澤的觀點“似是而非,似真而偽,茍非偏僻,即是自高而已”。何、胡二人雖然對西方文化非常熟稔,信服西方文化的理念,但在反駁曾紀澤中卻使用大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觀點。
中國的弊端在內政,在官民關系的顛倒。他們與傳統(tǒng)的中國官僚在國家與人民的關系上存在著根本的不同,官僚念念不忘國家的強大,而何、胡時時不忘民權為根本,國家只是保證民權的工具。何、胡在文章中提供的救國之方可以概括為“公平—民信—民心—民力—國強—平外患”這一公式。進一步說,何、胡二人受過社會契約論和天賦人權論的影響,在談及議會政治時,不再如張樹聲等體制內人士那般僅僅將其視作達成“君民一體”的手段,而是將議會與民權直接聯(lián)系起來,要求用民權來引導和推動議會。
公平地說,曾紀澤作為一個有著豐富外交經(jīng)驗并取得重要成就的前清官員,他的主張并非全無道理。一個憑借數(shù)十年洋務運動家底支撐起來的王朝確實取得了一些驕人的成就,尤其是1881年2月曾紀澤赴俄國談判,收回伊犁,中國于1885年贏得中法戰(zhàn)爭的勝利,1888年創(chuàng)辦北洋水師,都給人以從未有過的振奮,曾紀澤捍衛(wèi)國家利益的主張更無可厚非。也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曾紀澤的《中國先睡后醒論》產生了巨大影響。但曾紀澤作為執(zhí)政大員,是從自身利益和固有傳統(tǒng)觀點看待中國問題的,他并不深入了解西方富強的真正原因。就在曾說之后,僅僅七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北洋水師全軍覆滅,估計曾紀澤從來沒有料想到他死之后,中國會發(fā)生如此劇變,其“先睡后醒論”也被歷史無情擊碎,被后人反復嘲笑,反而,何啟、胡禮垣的高瞻遠矚卻越發(fā)受到實踐檢驗而顯示出正確性的一面。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作為“自強”象征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朝野上下對洋務運動的否定迅速成為主流共識。正如王韜所批評,洋務派“徒襲皮毛”地學習西方,“終不能一旦驟臻于自強”,蕞爾小島的日本,由于學習西方而成為中日戰(zhàn)爭的勝利者,這一實例給人以新的刺激。海軍出身、西學傳播中的領軍人物嚴復發(fā)表《辟韓》一文,率先徹底否定了君主專制政體。嚴復對“中體西用”原則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并立,合之則兩亡。”在民族危亡迫在眉睫的形勢下,嚴復強調“欲通知外國事,自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主張“統(tǒng)新故而視其通,苞中外而計其全”,追求中學與西學的完美結合。
1895—1899年間,變法思潮日趨激進,一些“半理智半感情的思想”開始出現(xiàn)。不少人認為西學“無不善、無不美、無不有用、無不高明”。激進的譚嗣同甚至提出變衣冠、變人倫制度,變中國學術的主張。譚嗣同以沖決封建羅網(wǎng)的精神,主張“盡變西法”,亦即從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各個方面根本上實行變法。到1898年,湖南維新人士樊錐、易鼎同時也都主張一切仿效西法,主張全變、速變。樊錐(1872—1905)是南學會邵陽分會會長、湖南不纏足會董事、《湘報》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一位激進的維新分子,主張“一革從前,搜索無剩,唯泰西者是效”。面對頑固分子的攻擊,樊錐表示“生死不能奪其志,貴賤不能換其幟”。易鼎提出:“一切制度,悉從泰西”,在改革過程中,先從“改正朔易服色”開始。
全面學習西方很快成為潮流。
洋務派的思想也在發(fā)生重要變化。1898年7月,張之洞的《勸學篇》上達朝廷。該文對中體西用做出了明晰的概括和系統(tǒng)的闡釋:“四書、五經(jīng)、中國史事、政書、地圖為舊學,西政、西藝、西史為新學。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img alt=" 吳劍杰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張之洞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07—30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今欲強中國,存中學,則不得不講西學?!?img alt=" 吳劍杰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張之洞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9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A6F0/2961866210711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23934-PYj9fZZMGyHmTaKyxtKckrZG1kzsvBBm-0-66581a4e812f1986db73c1a95e79cb55">《勸學篇》中的“中體西用”內容已經(jīng)今非昔比,西方的政治體制顯然已經(jīng)成為應該學習的“新學”,這意味著洋務派的政治觀點發(fā)生重要改變。尤其是他竭力推介留學:“出洋一年,勝于讀西書五年,此趙營平百聞不如一見之說也。入外國學堂一年,勝于中國學堂三年,此孟子置之莊岳之說也。”
張之洞根據(jù)中國與日本的實情,尤其大力倡導通過留學日本來學習西方?!秳駥W篇》在當時的社會中引起巨大反響,日本人實藤惠秀稱道說《勸學篇》不啻為“留學日本的宣言書”
。
光緒二十六年(1901)十二月初十日,飽受庚子之變打擊的慈禧太后“宵旰焦勞”,她以光緒帝名義頒布變法著名上諭:“至近之學西法者,語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政之本源也”,“舍其本源而不學,學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強耶”? 這是當時清廷統(tǒng)治者對西方政治制度的最高認識。光緒二十七年(1902)五月二十三日,清廷發(fā)布上諭肯定“出洋華商子弟就近游學者頗多可造之才”,要求出使大臣“留心察訪”,然后朝廷“量予擢用”。
光緒二十七年(1902)八月初四日,清廷發(fā)布上諭充分肯定江西、湖北、四川等省選派學生出洋游學“用意甚善”,要求各省督撫“一律仿照辦理”。
中國從制度上全面學習西方的時刻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