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平蕪盡處
穿越銷煤簿
井陘礦區有座聞名遐邇的段家樓,那是時任北洋政府總理兼陸軍總長的段祺瑞及其家族入股某煤礦公司后,于1913年興建的總經理辦公大樓、小姐樓、公子樓等德式建筑群。段家樓的總經理辦公大樓二樓的櫥窗里展示著幾冊賬簿,其中一個是銷煤簿。銷煤簿的紙張有點泛黃,各欄目用鋼筆填寫,看上去一絲不茍,字跡娟秀。當年鋼筆還沒有普及,填表人用筆卻十分老練,很明顯,其硬筆書法頗有功夫。我仔細分辨記錄的內容,上面是煤炭銷售的類別、噸數、單價、總價等。賬簿的第一行,顯示“民國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銷售煤塊二十五噸”。再往下是逐日銷售煤炭的流水記錄,最末一行記錄到“民國二十三年十月三十一日”。“民國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934年,這個年份讓我心頭一震,猛然感覺這本賬簿或許與我的祖輩有著某種聯系。
在行唐縣西北部丘陵地帶有一個小村——南竇莊,1930年母親出生在這里。母親4歲(虛歲)時,姥爺收到一封書子(信),說來井陘下煤窯,可以養活一家老小。姥爺兄妹倆從小父母雙亡,妹妹先是嫁到行唐北部山區,后流落到井陘,知道哥哥一家難以度日,寫了這封書子。收到書子,姥爺姥姥打點家里的破家當,分作兩副擔子,姥爺挑一副,12歲的大舅挑一副,姥姥連抱帶拉領著10歲的大姨、6歲的二舅和我4歲的母親,一家6口往井陘進發。我用電子地圖查了一下,南竇莊距礦區78公里,健康成年人空手步行每小時約四五公里,掐指一算,從南竇莊到礦區需要16到20個小時,除去吃飯睡覺的時間,大約需要2到3天。姥爺一家擔囊帶橐,拖兒帶女,姥姥又是小腳,一路艱辛,難以想象。我問過母親,走了幾天?在哪兒吃飯?在哪兒睡覺?她說年齡太小記不清了。姥爺當了煤黑子,掙到的那點錢沒有帶來喜悅和希望,反而給全家心頭壓上了一塊大石頭。煤窯今天死人,明天死人,天天死人,姥爺帶回來的都是壞消息。家人每時每刻都擔驚受怕,生怕哪天姥爺永遠回不到家里來。有一次窯里又出事了,和姥爺一起下窯的人死了好幾個,他僥幸生存。姥姥徹底怕了,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幫小崽兒怎么活?堅決不允許姥爺再下窯了。就這樣,一家老小又擔囊帶橐,沿著來時的路,千辛萬苦返回了南竇莊。兩間半破房本來就是殘垣斷壁、繩床瓦灶,長時間不住,蛛網遍布,蛇鼠出沒,又沒有吃的,面對嗷嗷待哺的兒女,姥爺姥姥走投無路,四處求助,這家要頓飯,那家討幾根菜。姥爺的兩個姨姨伸出援手,一家送來一副石磨,另一家送來一斗黃豆,說:“你們磨豆腐吧,豆腐賣了,豆渣吃了。不能讓孩子們餓死啊。”自此,姥爺姥姥賣起了豆腐,豆渣養大了我母親以及三個舅舅和兩個姨姨(從井陘回來,三姨、三舅陸續出生)。
面對銷煤簿上清秀的蠅頭小字——“民國二十三年”,我進行了簡單推算:那是1934年,母親一家到井陘,是1933年。這個賬簿記錄的銷煤時間,可能與姥爺下煤窯的時間相重疊,上面記錄的某天銷售的煤炭,或許就有姥爺用鎬頭刨下來的烏黑的煤塊。我的心隨著這本賬簿穿越近百年,似乎看到姥爺一家衣衫襤褸、兩副擔子、手拿破碗艱難地走在山路上;又似乎看到姥爺光著膀子,渾身煤黑,嘴銜油燈,揮動鎬頭吃力地向面前黑黑的煤層刨去;也似乎看到姥姥踮著小腳,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姥爺回來。
90多歲的母親,腿腳不利索,耳朵有點背,但腦子清楚,常給我們講古。對于逃難井陘的經過,她只記得返回的路上,姥姥在一個水打磨旁邊,給她洗了洗臉。母親曾經問過姥爺,煤窯什么樣,有多深。姥爺告訴她,煤窯就是一個黑洞,曲里拐彎,多深說不清,下去時坐著罐車咕咚咕咚下去,上來時也是罐車,挖煤用鎬頭。黑洞洞的煤窯,就是一個吃人的妖怪,說不清什么時候就變臉,死的人多了去了。我和母親說,姥爺姥姥要是膽子大點,堅持一直下煤窯,是不是比賣豆腐掙錢多,日子會好些?母親不以為然,說從井陘回來后沒幾年,日本人就占了井陘礦,煤黑子更慘了,被餓死、砸死、炸死的太多了。母親說:“我姑家的小表弟,十三四歲讓鬼子抓去挖煤,時間不長就死在里邊,尸首都沒有地方去找。聽說有的還有口氣,就扔到南大溝了,任憑狼拉狗拽。你姥爺不離開煤礦,命能好到哪兒去?十有八九你大舅二舅也得死在里邊。你姥爺要是死在煤窯,一家人怎么活命,哪里還會有你們?”
在距段家樓三四公里處的南大溝萬人坑遺址,建有井陘礦區萬人坑紀念館,館外有兩組雕塑,是成百上千雙向上伸出的、掙扎求生的、黑黑的、變形的手。在紀念館里,那些記錄礦工悲慘生活的照片令人不忍直視,日本鬼子慘無人道的暴行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這里的氛圍和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一樣,有著讓人難以描述的悲憤、苦悶和壓抑。有兩幅照片,一幅是逃難的一家人,破衣爛衫,胡子拉碴的男主人,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后面蹲著一個婦女,表情痛苦無助,婦女背著一個孩子,旁邊有一個稍大點的孩子,用絕望的目光看著媽媽。另一幅是一張賣身契,注明“民國三十二年”張姓男子因家貧不能養育,賣掉了10歲的女兒。第一幅照片,讓我似乎看到了當年姥爺一家逃難路上的情景,第二幅照片中的賣身契,被賣掉的女兒比我母親小3歲。正如母親所說的,如果姥爺不離開煤礦,說不定母親也會有這樣一張賣身契。
段家樓總經理辦公樓展示的銷煤簿旁邊,展示著一冊“石家莊委托購買原簿(第一冊)”,上面注明“昭和十五年八月”,這是日本侵占煤礦、掠奪煤炭資源的罪證。姥爺一家躲開了日本侵占煤窯后更加悲慘的命運,在南竇莊卻沒有逃離侵略者的魔爪。母親十來歲時,日本人在南竇莊旁邊的村子修了炮樓,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也不管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冰天雪地的冬日,一有風吹草動姥爺就得帶著一家老小往山夾里躲避。“石家莊委托購買原簿(第一冊)”寫明的“昭和十五年”即1940年,日本人把母親家兩間半破房子燒了,屋里有個甕也燒崩了,姥爺在灰燼里清理出半甕谷子,一家人借住在鄰居家的牛棚,靠著燒煳的谷子度日。
在南竇莊,漸漸長大的大舅和二舅參加了抗日活動。姥爺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燒掉后,一家人無處住,黨的工作人員動員18歲的大舅參軍,大舅參軍后,黨組織幫著把兩間半房子重新進行了翻蓋。大舅跟隨八路軍在淶源、淶水、易縣一帶打仗。易水古有荊軻,后有狼牙山五壯士。大舅算不上英雄,但英雄般地完成了一次壯舉。據說1943年,大舅在狼牙山麓、易水河畔參加一次戰斗,100多個日本人包圍了他們的山頭陣地,戰友們死的死、傷的傷,他邊打邊撤,最后在一道山梁的頂上,敵人的手雷砸在他的肩上滾落腳下炸傷了他的小腿。他想,寧可跳崖摔死,也不能讓日本人的刺刀扎死,把槍往懷里一抱,就地來個十八滾滾下了山崖。大舅命大,落在山底的一個茅柴堆上,被接應的民兵救起,后被評為二等甲級殘廢。二舅十一二歲當兒童團團長,15歲加入共產黨,17歲被日本人抓住關進地牢。他在牢里策反了看管牢獄的偽軍,兩人找機會雙雙逃出虎口。二舅后來在正定上黨校,成了國家脫產干部,被分配到井陘工作。借工作機會,二舅到曾經逃難的小村看望姑姑,可惜姑姑已慘死。
經歷過井陘逃難的幾位親人,現在只剩下母親一人。姥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聽母親說,那只是著了一點風寒,但當時缺醫少藥,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姥姥去世的時候我還不記事。大舅命苦,排行老大,10來歲就給別人家小做活,12歲擔著擔子逃難井陘,參軍后被炸傷了小腿,落下終生殘疾,結婚后大妗子患病,30多歲就去世了。大舅又當爹又當娘,靠著面糊先后養大兩個表哥和一個表姐,70多歲得了腦血栓,癱瘓在床10來年后去世。大姨15歲出嫁,丈夫早逝,改嫁后當上后娘,生下4女3男,小女兒不幸夭折,大姨夫在50歲出頭去世。大姨獨自挑著家庭重擔,給兒子們修房蓋屋,張羅媳婦。兒女們成家后她也不閑著,給這家帶孩子,幫那家收秋種麥,95歲壽終正寢。二舅是母親兄妹中最有本事的,從小就是干部苗子,參加工作后處處受重用,后來遭人誣陷,說他收受5塊錢的井陘煤塊,前途就這樣斷送了,抑郁成疾,50多歲患肝病去世。
說到參觀段家樓的事,母親十分悵然:“你姥爺下煤窯時,段家樓還是新的,可能更漂亮,你姥爺肯定沒去看過,那時都有兵把守,走近了都不行。我走不動了,不然非得去看看不行。我還想到曾經逃難的村子去看看,你姑姥姥當年那么窮,還讓你姥爺帶著一家人來,住哪兒?吃什么?真想到她墳上燒個紙,哭一哭她。”我告訴母親,經過百年開采,井陘煤礦資源已經枯竭,礦井被永久封閉。井陘礦區把段家樓,還有礦井井架、各種設備、老房子、老火車站等遺跡,開發成了工業旅游景區,讓人們參觀。老母親一再嘆息,老了,走不動了,要不非得去一趟不可。
2021年元旦剛過,石家莊的人都在家封閉,母親又和我說,不能到井陘故地看看,死都不甘心。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清明節后,我再次來到井陘礦區,我要用我的眼睛、相機代母親看看她昔日曾經逃難的地方。在段家樓景區,初春的陽光格外明媚,盛開的櫻花分外嬌艷,遠處山嶺上層層疊疊的梯田,綻放著黃澄澄的油菜花,路邊小渠溝里的蛙聲歡呼著春天的到來,樹叢中傳來小鳥悅耳的鳴叫。段家樓總經理辦公大樓歷經百年滄桑,雄姿依然挺拔。小姐樓前的龍鳳觀日亭,有“屋脊走獸北洋兵”的奇特設計,挺立在脊頂的北洋士兵,目睹了北洋軍閥走馬燈似的城頭變幻大王旗,見證了日本侵略者的貪婪殘暴,親歷了無數礦工的生離死別,最終又沐浴了新中國的燦爛陽光。正所謂“一座段家樓,半部近代史”。
在萬人坑紀念館一側,有一座死難礦工公墓,公墓的墻上《死難礦工祭》寫道:“46000死難礦工,親歷井陘煤礦1899年至1947年那段悲慘歷史。德日兩國侵略者大肆掠奪我煤炭資源,強擄各地民眾下井苦役……侵略者慘無人道,將死難礦工大多拋尸被稱為萬人坑的南大溝。”昔日的南大溝萬人坑,已經改造成公園,垂柳搖曳,金色的國槐剛剛吐出嫩芽,讓人不恰當地想起“綠柳才黃半未勻”的詩句。公園的小廣場上,有兩撥人在踢毽子,更多的一群人遠遠圍在一起,觀看群眾表演的晉劇。
在母親曾經逃難的村子里,我向幾位老者打聽母親的姑姑,沒有人知道這段故事。我繞村子轉了一圈,村子一側是307國道,另一側是石太鐵路,街中心一株500年的古槐生機勃勃,格外茂盛,整個村子古樸中透著現代氣息。走在大大的鵝卵石鋪就的古街道,不知道是否踏上過母親曾經走過的那一塊鵝卵石。
漫步曾經的煤礦開采區,到處是百年前留下的廠房、井架、設備,昔日的興盛可以想見;今天的落寞和凄涼,無言地述說著百年的苦難輝煌。它們見證了苦難礦工的翻身解放,經歷了新中國的奮發圖強,還將見證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翻看我從井陘礦區拍的照片和視頻,母親的老眼閃動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