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自長安城南啟行,一路向西,直至巍峨的牛首山下,折向西北,直指武功縣城,終將再度與渭水相逢。
渭水,這條歷經千年的古老河流,與長安古城共同見證了無數的興衰更迭與金戈鐵馬。
當劉備大軍再度過河時,安守忠靜若止水,只是以一種沉默的姿態迎來一切。
李俶提出要劉備獻上田乾真給李亨以表誠意,劉備答應了。
而被綁在馬上田乾真,也一直跟在劉備的身邊。
“扶風、渭水、長安城是守長安的三大節點,你們頂多拿得下來扶風,卻守不住渭水,此地,終非你等可立足之基業。”綁在馬上的田乾真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
之所以說莫名其妙,是因為沒人問他,此刻,僅有道龐與他同在。
“五萬!”田乾真耐住性子重復了一遍。“安守忠其中五萬是精銳中的精銳,剩下的是輔兵……這個還不算我弄丟的一萬兵,泰山壓頂之下,你們唐軍必然守不住渭水……自古以來,未有不掌渭水而能守長安者,而且就算拿了長安又如何,你們也打不下洛陽。”
而有意思的是,道龐眼中居然沒有任何驚訝之態。
“我亦以為李沁之策為上,他認為不能打長安,而應繞道塞外,穿越河套,遠征幽州。”道龐沉聲相對。“說實話,按照這個計劃,你們早已敗退。”
“我們聽過。”田乾真嗤笑道,“不過李唐天子肯定不肯,在他眼中,朔方就是還沒造反的河北罷了……”
沉默間,道龐抬頭,黑夜中雙眼閃爍著微光。“聽說你想真正治理長安,你可愿助我主公行事。”
“你家主公會造反嗎?”田乾真冷笑,他又繼續嘲諷道,“大燕據有河北,朔方掌握太原,而你家主公又有何所依?莫非是想靠著這四面楚歌的關中再左右逢源?”
“是,我不善于天下之勢的謀劃。”道龐懇切相對。“其實也我不知離了長安去哪里,依君之見,該當何往?”
“你們不是在做嗎?投降于李亨,效仿那司馬家之詭計,圖謀篡權。”田乾真繼續冷笑。
道龐欲言又止,嘴唇翕動卻失語,但最終無言。
劉備去見李亨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
天色尚暗,黎明未至,飛龍軍已開始渡河。
黑暗中,軍隊秩序井然,雖然離開長安讓士兵有些不解,但飛龍軍的士卒都堅信劉備和他們在一起,服從著上級的命令。
但劉備并未與大軍同行,他已先行一步。
飛龍軍在武功縣城南安然渡河,而在直線距離約二十里外的武功城南,李亨與數千騎兵靜候。他們目光向南。
盡管雙方相隔了一條河外加不知道多少里地,盡管夏日早晨的陽光遲遲未至,但李亨的確提前到了,他覺得自己是真誠的。
夜色仍濃,所有人都還本能的選擇屏聲息氣,偃旗息鼓,靜待劉備的到來。
穿上盔甲的李亨背對大軍束手而立,宛如那次馬嵬驛時的那樣……只不過心情卻截然不同罷了。
這個時候,李亨竟然開始反思,他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如果那次在馬嵬驛,要是他成功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自己也會不會和洛陽的安慶緒一樣,早已登上了皇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當前大唐的局勢,雖未超出他的預想,但他仍在思索是否有更好的處理方式;比如說,去朔方說服郭子儀,比如說,借吐蕃兵攻陷成都;比如說,跪倒在他父親的膝下,痛哭流涕……
但無論如何,安慶緒整體上的戰略規劃,甚至比他還要失敗,燕軍內部的自相殘殺,比大唐還要嚴重。
想到這,李亨心里稍微有些安慰。
大唐的局勢終究在向他勝利的一方傾斜——他一個未來的天子,將自己置身于敵軍萬騎之側,以命相搏,尋找一線生機!
此刻的他,難道還不夠勇敢嗎?
此刻的他,難道還不能令眾人折服嗎?
他將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帶著萬全的準備去見劉備,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
李亨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帝王的氣量。
時值秋季,殺氣侵人冷,悲風透骨寒。
控制這支禁軍之后,他會逐漸清洗禁軍的將領,最終會殺了那姓劉的。
這也是帝王的手段。
他不確定這位姓劉的是否真是父皇所擔憂的“金刀”,又或者是否真正出身禁軍,真正忠于大唐。
但無論如何,一個月后,此人必將命喪黃泉。
那么,誰來接替將領之位呢?武夫們并不可信。
思量再三,那就由大伴李輔國來吧,以后多讓太監領軍。
想到這里,反而想無可想了,就先這樣吧。
帝王,注定是孤家寡人的。
……
小半個時辰后,遠方傳來隆隆之聲,宛如刻意壓抑的悶雷一般。
東南方向,悶雷聲滾滾而來,此時天色也已近破曉……而就在這時,李亨卻忽然起身,上前騎上了自己的戰馬,主動往悶雷聲走去。
“太子,請小心行事。”王思禮望著李亨,語氣中滿是關切。“那人聲稱只帶百騎先來拜見太子,但這聲音似乎有異。太子是否考慮返回武功城,讓他在城中覲見您?”
身后眾人聞言,也紛紛警覺,這悶雷聲有些不對,也都佩服王思禮的心細之處——畢竟,李亨現在是他們的唯一依靠,若他有個閃失,那一切都完了。
遠方,馬蹄聲如悶雷般由遠及近,呼嘯中,竟然又隱隱送來馬鳴之聲,可見騎兵之勢大。
“必然是南路禁軍的主帥親至!”一名將官解釋道。“但這人放棄長安城西逃,足見其貪生怕死……太子無需擔憂,此人原是楊國忠的黨羽,并非什么賢能之士。想必是急于拜見太子。”
李亨選擇信服了這個說法,因為確實很像。而劉備是依靠楊國忠起家的,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
然而,僅僅一刻鐘后,李亨便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這名明顯面色潮紅、緊張不已的廢太子,連續深呼吸數次,方才勉強平復了心跳。心跳稍穩之后,他立刻轉頭詢問緊隨其后的王思禮:“我們這幾千騎兵,能否抵擋他們?”
王思禮愣了一下,迅速回應道:“那禁軍中騎兵不多,最多三四千人,我們也不是吃干飯的。”
“我怕你的擔心是對的。”李亨憂心忡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