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向來對其他之地苛刻而待。

李唐朝廷對關(guān)中以外地區(qū)施以重稅，令其供輸關(guān)中豐厚絹帛與糧食，特別是兩個地方——江南與河北。

江南與河北各地之租庸，充盈了大唐國庫，長安的宮殿里財貨堆積如山，數(shù)不勝數(shù)。

而各地設(shè)邊鎮(zhèn)，遣將出擊，將也多為關(guān)隴人士，或就是胡將，都是為了減少天下對關(guān)隴一地的威脅。

永濟(jì)渠從河北征糧，但對江南淮南也是重稅盤剝；你要說大唐關(guān)中本位不給河北士族晉升的渠道，關(guān)中本位也沒給江南巴蜀的當(dāng)?shù)厝藭x升的渠道。

天下之事，向來不患寡，而患不均。

雖有中宗神龍以來，曲江宴后，新科進(jìn)士皆于慈恩寺塔下題名。

但這不夠。

很多事情已經(jīng)壓不住了。

河北有人依然忠誠，但有的人想著的，只是一個行事的借口罷了。

天寶九年，有這么一件怪事。

九年六月六日，有一個叫崔昌的進(jìn)士上奏，說他推五行之運(yùn)，認(rèn)為李唐應(yīng)該是土德，是合承漢德。自魏晉至隋，皆非正統(tǒng)，是閏位，不算數(shù)。

書奏，詔公卿議，是非相半。

朝臣集體投票，贊同的人有一半。

同年九月，有人奏曰:“昨夜云開，四星聚于尾宿。又都堂會議之際，陰霧四塞，集議之后，晴空萬里，此蓋天意明國家承漢之象也。”

就是討論了合承漢德這件事之后，突然有金火水木四星齊聚天空！

四星若合，是謂太陽，其國兵喪并起，君子憂，小人流！

世人皆驚。

因?yàn)槲魸h高入秦時，有五星聚東井。

而后漢平帝元始四年，四星聚柳、張，各五日，有安漢公王莽秉政，揭竿者過如草芥。

建安二十二年，四星又聚。二十五年魏文受禪，一年后，昭烈于蜀中承漢統(tǒng)。

天寶九年，四星再聚。

胡人向來對于宗教、讖緯之類的東西迷信至極，他們相信，這是中原的帝王要易姓了。

這是一個非常牽強(qiáng)的理由。

但無論這人姓安，還是姓黃，是來于河北，還是起于江南……

“嚴(yán)相說天寶九年有四星聚尾，尾為燕分，其下必有王者。”安守忠抬頭望天，緩緩說道。

嚴(yán)莊也習(xí)天文，他告訴他們，這是一個出生在燕地的人，要改朝換代了。

安守忠等眾多胡將，包括安祿山在內(nèi)，更是深信這一點(diǎn)—-天下要變了。

“天命歸燕。”田乾真點(diǎn)頭道。

安守忠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

……

此時有一小將跑來，單膝跪地稟告道：“報，房琯今日于渭河邊殺牛祭天，令明日大軍朝長安進(jìn)發(fā)，要求有進(jìn)無退，違令立斬。”

而后，安守忠轉(zhuǎn)身沉聲下令說，“讓征丁守城，讓都站在長安城墻上，多置旗幟造大聲勢。遣信使至潼關(guān)崔乾佑處，讓他率兵馳援長安，再致書洛陽，求援給養(yǎng)。今夜就把營中所有的錢財，統(tǒng)統(tǒng)賞賜給從河北帶來的兵，這些兵全部出城。”

“但如此一來，長安就快是空城了。”田乾真提醒道。

“你看看我們的騎兵，打遍天下，我們是賴城池的嗎？”安守忠大笑。

長安的城墻邊，豎起了黑色的狼頭大纛，這是違背漢家教義的狼頭，但這對安守忠來說，是勇敢的象征，是安祿山贈給他的珍寶，他是舍不得失去的，這是他驕傲的來源。

他站在這面狼頭大纛之下，往后仰了仰道，“李唐之中，唯郭子儀、李光弼二人可與我一較高下。今二人皆不在，我又有懼？”

“王思禮還在。”

安守忠斜了下眼睛，指了指立在后面的狼頭大纛，狂妄道：“王思禮只算半個對手，房琯更是一腐儒，我的曳落河如離弦之箭，如翻滾之云，自從河北征戰(zhàn)至此，野戰(zhàn)罕有敵手，現(xiàn)在再傳我令，各部騎馬將士乘馬出擊，疲敵擾之。等他們在路上的時候，左襲之，右攻之，前擾之，后繞之，四周劫掠，無所不為！”

說完，安守忠接過了旁邊侍從遞過來的弓箭與箭囊，慢慢走到了長安的城墻前，看著這巍峨高大的長安城，他哈哈大笑道：“他們只會越來越急切地進(jìn)入長安，他們會膽怯的，那時候，就是他們?nèi)姼矝]的時候！”

在所有人的心中，長安城神圣非凡，能據(jù)其美者，好像就可稱霸天下。

而對于沙陀人的安守忠來說，長安也是非常非常熟悉的，他在范陽就一直聽說過這座城池，他也跟隨安祿山來過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這里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但是現(xiàn)在，在真正成為這座城市的主宰之后，他反而有些意興闌珊。

沒有帝王的長安城，能叫長安城嗎？

但房琯剛剛大勝，他沒法停下來，他必須要拿下長安。

如果房琯想拿回長安――那么，這種迫切，就是那位宰相房琯的死穴。

安守忠需要他來，自范陽起勢以來，他已勝利了無數(shù)次，他無所謂敗一場，只要達(dá)到那個目的就好——?dú)⑺婪楷g所率領(lǐng)的所有人。

安祿山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他必須殺得越來越狠，殺得越來越多。

田乾真也捻須點(diǎn)頭，安守忠的打法是對的。

“讓李歸仁今夜帶著曳落河就走，我已經(jīng)告知了他要去哪。”安守忠下達(dá)了最關(guān)鍵的那條指令。

“那南邊的那支禁軍怎么辦？”田乾真想了一會，卻是低聲地說道，“李隆基既舍身安危，委以禁軍，更付劍南精銳于彼，必深信此人也。”

“分支兵馬先滅了他？”安守忠猶豫了一下，因?yàn)樗谋?shí)際上處于劣勢。

“非也……”田乾真搖頭說道：“蜀中密探有報，說這人雖只有五品官，但是那萬春公主仰慕于他，此人將為國戚，他還有督節(jié)各節(jié)度大使的令牌，他怕不是來拿長安的，而是來尋那李亨的……”

安守忠恍然大悟。

田乾真繼續(xù)補(bǔ)充說道：“但這只是猜測。”

“駙馬而已，贏孫孝哲多半是僥幸而已，讓崔乾佑不進(jìn)長安了，趕來后滅了他就好。”

想到此，安守忠從箭囊里抽出根箭來，呼嘯著射向了那巍峨的城墻。

李唐十五萬大軍洶洶至此，刨去征夫，他實(shí)際只有五萬多人。

但他安守忠向來最擅長的，就是以弱勝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