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著實無法接受此事——他的確不是唐人。

漢有白登之圍，匈奴單于冒頓一戰自滅滿門，二戰滅東胡，三戰逐月氏，漢高祖劉邦被圍白登山七天，后與匈奴和親。

但幾十年后就有劉徹數征匈奴，其子孫亦征，劉秀中興漢室后又征，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漢末時，卻已經好像不存在匈奴這個民族了。

而三國時，天下凋敝，不復盛漢之威，但曹魏北伐烏桓，干的也是犁庭掃穴、屠家滅戶之事，不留一點仁慈。

吳王孫權雖不敵張遼，但征討南方人口眾多、盛極一時的山越時，也是數年數討，連戰連勝，俘獲大批山越人，言“強者為兵，羸者補戶”、“得精卒數萬”，“偏師取夷州(臺灣)，得夷州數千人還。”其實干得也還是征討掠奪之事，甚至有點專門去抓奴隸的意思。

季漢反而是最溫和的，主張西和諸戎，對夷帥首領，是皆即其渠率而用的安撫政策，但孔明七擒孟獲寫得再溫和，再王道，孟獲作為一國之主，也還是跪在了孔明的身前。歸根到底其目的還是——讓諸戎歸服并確立統治關系。

純粹的“華夷愛之如一”這種話，在劉備聽來，這可太驚世駭俗了，他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唐朝的這一點，但也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接受。

……

劉備身后侍衛們面容往往飽受風沙之苦，眼神是堅毅的。而吐蕃人則身披獸皮戰袍，他們的臉上則閃爍著對暴力的渴望。

雙方也很熟悉。

吐蕃與唐幾乎是同一時間建國，從河西、隴右、關中，從云南滇池到喀喇昆侖山，他們都廝殺過。

氣氛已經變得劍拔弩張。周圍原本嘈雜的交談聲逐漸消失，只剩下緊張的呼吸聲。

劉備臉上露出一股狂暴之意，此時的他不像那個平時寡言溫和的劉備了，他主動朝著次旦桑杰罵道：“你夷不服王化，若涉我中原，我定戮之！”

次旦桑杰也大怒，被劉備這話激得沖昏了頭，站起罵道：“我帝國強盛，南統天竺，西拒大食，且已占羌、塘之地，河西也必將歸我等所有，你漢人是個什么東西，我等必破長安……”

廳堂中回蕩著劉備暴怒的聲音：“你也配提長安！”

“嘭”一聲巨響！

一只木頭胡凳砸在了次旦桑杰的腦袋上，木屑四散，鮮血橫飛！

竟然是劉備先動手的。

嚴天石目瞪口呆地看著發生的一切，看著先動手的劉備，他突然想起，眼前這位劉將軍的確有漢朝的游俠之風。

此人寡言的外表下，性情極烈！

為其眼中的蒼生，可赴湯蹈火，謙卑恭謹。

同樣為其眼中的蒼生，也可殺人盈野。

“你們不要打了啊！”他無奈地勸道。

……

拳肉碰撞的聲音在廳堂內回蕩，砸亂了搖曳的昏黃燈火。

一名身材魁梧的吐蕃人跟著他們的首領發起了攻擊，他猛地向前一步，右拳緊握，帶著呼嘯的風聲向一名漢人士兵的面部砸去。那名漢人士兵反應迅速，身體微微后仰，避開了這勢大力沉的一拳。

同時，漢人士兵抄起了一盞燈具，化作一道寒光，向吐蕃人的腰間砸去。

雙方在激斗著。

次旦桑杰目眥盡裂，拔出插在桌子上的彎刀，一刀就快要劃傷了劉備的手臂，劉備往后一跳。也抽出了腰間長劍，和彎刀拼在了一起。

眾人看見，也紛紛從衣袍下、背囊中取出兵器，蕃刀、匕首、漢劍、狼牙槊。眼看一場殘忍的真正廝殺就要發生。

“嘭”一聲，大門被人轟開，露出了陳玄禮陰沉的臉，在他身后，著甲的禁軍魚貫而入。

陳玄禮一聲暴喝：“放肆！都給我停！”

劉備和次旦桑杰此時刀劍仍在相架，看到陳玄禮帶著禁軍進來，嚴天石立馬急忙出聲道：

“兵器收了！”

次旦桑杰也喊道：

“不準用刀！”

嚴天石怕的是在陳玄禮面前殺人說不清，次旦桑杰則有另有擔心，見吐蕃人真收刀，劉備掃了一眼，讓自己的手下也收回了兵器。

但次旦桑杰仍然一臉暴戾，當著陳玄禮的面繼續抽刀砍向劉備，劉備接連躲過，次旦桑杰高舉彎刀想再朝下劈砍，劉備忍無可忍一把架住，一腳踹到了他肚子上，再一把奪走了他手中之刀。

次旦桑杰狼狽地一屁股跌在地上，劉備則就勢分開。

陳玄禮掃了一眼廳堂內亂象，冷冷不語，他手一揮，禁軍包圍了剛剛斗毆的兩伙人。

廳堂內終于真正安靜了下來，次旦桑杰一臉不服，卻不再繼續上前，剛才劉備展露出的武藝讓他有些心悸。

過了許久，陳玄禮雙眼閃爍著寒光，盯著次旦桑杰問道：“圣人今日御宴，我倒是想問問，貴使您特意推掉了圣人邀請，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次旦桑杰面色潮紅，冷哼一聲，轉過頭沒有回答陳玄禮。

陳玄禮又看向劉備，眸子里的神色在看到旁邊的嚴天石時變得極為憤怒，惱道：“還有你，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陳玄禮雙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對劉備和嚴天石在一起極為不滿，嚴天石卻往前一步，冷聲頂道：“我和劉兄在此喝酒，怎么？陳大將軍不準？”

“鬼扯！”陳玄禮一聲怒喝，他看著依然一臉跋扈的次旦桑杰和變得沉默的劉備，問道：“你們誰先動的手！”

劉備正要說話，次旦桑杰卻搶先跳了出來，指著劉備喝道：“我干的！我和他對罵，我嫌他聒噪先動的手！”

劉備一愣，次旦桑杰雖然有鮮血從頭頂流下，看起來狼狽不已。但卻仍然一臉信誓旦旦，一幅真是他次旦桑杰先動手的神情。

其實原因也簡單，吐蕃人重勇，雖然劉備先動手，但是他先拔刀，而且他后面還沒打過劉備，在次旦桑杰看來，這就變成了他單方面被劉備毆打，雪山的勇士丟不起這個名聲。

反正剛才亂七八糟的，也沒幾個人注意到是誰先動的手。

陳玄禮冷冷看著這兩人，手一揮下令道：“都給我帶回去！”

“你敢，我可是吐蕃使者，你們皇帝的貴客！”次旦桑杰立馬嚷嚷道。

嚴天石也冷冷說道：“陳將軍好大的威風，說抓就抓……”

陳玄禮雙手虎口相扣，朝上方恭敬行禮，冷笑道：“我奉圣人口諭……”

他卻沒有說出口諭是什么，后退半步，伸出右臂冰冷示意道：

“兩位，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