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宗門的,不是我的,你該哪里來,就回哪里去。”
閻江青面無表情的回道。
那身影沒理會他,自顧自的四處看去,看到了那淡紫色木匣,道:
“這里面裝的是姑姑畫的那套瓷器?當年這棵紫金原木帶回家時就打算用部分制成匣后盛裝此物,看來已經叫人打出來了?我還擔心太過復雜,沒有人愿意做?!?
“自是沒人愿意,是我自己動的手?!?
連續被嗆那中年虛影也不動怒,看了看這四周布置,又想到什么,
“結果你最后還是做了器師,沒有跟著姑姑去燒制青瓷,她嫁到釉山云家,我還想那邊興許相對和睦些。”
“在那邊待了一年,燒完瓷器我就回了。”
閻江青回道。
“家中幾個伯伯各有心思,你娘又是聯姻過來的,對我沒什么感情,我走后你在閻家怕是不好待了罷?”
“有你沒你,還不是一樣,我如今已經是七品器師。不對,成就名器后,我便是六品器師了。在閻家的地位比你當年要高!”
閻江亭淡然一笑,顯然注意到了兒子這身衣裳,但沒有說破,
“江清,你沒有怨怪父親罷?”
“怨你不怨你,又能怎么樣,你還能活過來不成?還能回來不成?”
閻江青兀自打著幻劍胚子,手已經慢了許多。
“咦,這把刀是亭侯?與當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這里還要稍稍彎一些才像?!?
“我不用你來教!”
閻江亭嘆了嘆氣,感受到兒子的怒火,他當然明白來自何方。
沉悶了片刻,講起當年事,
“江清,我授命幫人制過了一批刀具。大災后流民遍地,糧倉告急,城里糧食根本不夠,那人又是城防軍,那時街上謠傳鳳陽城與東隴郡黑甲軍打仗,于是在城內召集青壯。實則是將這批人送出緩解糧食壓力,讓他們自生自滅?!?
“但這里頭有些人學過武,集結起來落草為寇,想要殺回城里。城防軍將城門緊閉,根本不放進來一人。出征也不是跟東隴郡的人打仗,而是對自家人揮刀,就在幾里地外,聽說砍得刀都鈍了?!?
“我知道我這批刀便是要用來割人頭的屠刀,殺的人或許是和我同樣的草民,或許就有我認識的街坊鄰里,但我還是義無反顧的制了。因為不做,丟人頭的就是我們閻家?!?
閻江青再也忍不住,嚷道:
“閻江亭,你就這么在乎閻家,你知道這批人在你死后對你都做了什么嗎?對你的親人都做了些什么嗎?你四處拜師,苦苦打磨技藝,最后心血凝聚的匠人傳承被他們牢牢把控在手里,連我都沒能看到一眼!”
閻江亭出乎意料的并不憤怒,而是微微頷首,
“和我想的一樣,沒看到是好的?!?
“什么?好?憑什么好?我現在也是一名器師,我也需要學習,你的東西,我作為兒子不能學?還是說,你更在意你的族人,我大可放在一邊?”
閻江亭搖搖頭,解釋道,
“那本冊子里其實并沒有什么高深技巧,里面的東西都是些基礎技藝,真正的高深技藝都是一天天一日日敲打出來的,早就融在了手上和腦子里,哪里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之所以寫出來,無非是讓他們去爭,讓那些人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上頭?!?
閻江青情緒明顯有些失控,腦子里回憶起當時情景來,又說道:
“你的書房被燒了,家里的舊物也被抄走,銅鏡桌椅鍋碗瓢盆被砸爛,衣衫也被丟滿一地,紫金木家具全都給他人做了嫁衣!”
“你的故友閉門不見,你的婆娘離族改嫁,你的兄長明哲保身,你的弟弟緘口不言!你這個家族功臣更被他們貶得一文不值??!這一切你都可以接受嗎?!”
關于他自己受的委屈,和他被打爛的木馬,被奪走的紫檀木箱,閻江青只字未提。
“愛說什么就任由他們說好了?!?
閻江亭仔細看了看這孩子的輪廓紋路和當時離家時沒什么兩樣,才覺察不對,自己應該死了很多年才對,
“怎么一點沒長大?!?
他的虛影沉悶的回憶著,在替城防軍鑄刀完后就有人找到他,他又如何不知道這人是豢養魔頭的方家人呢。
世家出手自知回旋不了,本來準備攜子逃生,哪想到對方還是先一步將他堵在了門口。
他當時說什么鑄出名器后想要去看看郡守的為人,是不是適配這把刀,只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上馬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郡守后面是方家,他這顆不肯效勞的釘子,是決計再回不了家了。
方家要求他為其鑄器,他若是表達的不夠強硬或是對家人有半點眷戀,恐怕對方就會用此來做文章。
他過去已經做過一會幫兇,哪里有臉再去做出跟當年一樣的罪惡來。
“我也不過是在贖罪罷了。”
他早有預料,借由他的死,怕是整個閻家都會以某種方式落入方家的掌控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造謠郡守會連坐,然后方家出力解決扮作好人。
雖然少了他這一名高等器師,但多了一批手藝人,而且罪惡都在郡守那里,方家可以把自家擇的干干凈凈。
他之所以宣揚那些技藝都是從外得來的,最后留下傳承,無非是讓人不再對他這個血脈的后人有什么想法,好在他未雨綢繆,從未教過兒子鑄器。
“名聲什么的,哪有那么重要?!?
虛影已經搖搖晃晃起來,閻江青的手驀然停住了。
作為一個優秀的器師,內心清楚無比,即便他不下這一錘,異象也即將潰散了。
那中年虛影想了許久,低頭揉了揉閻江清的頭,溫聲說道:
“江清,這些年辛苦了。”
虛影消散在靜室之中。
閻江青喉頭哽咽,崩潰大哭。
他胸口的大石仿佛在這一刻化開。
他這九年以來無時無刻都想要為父親正名,最好的方式便是他也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器師,那樣才有話語權。
他最想知道的是,對于閻江亭來說他算什么,他的母親對他只有厭惡,恨不得跟掃把星撇清關系,從她離家時的決絕,改嫁的倉促都見不到對這個家有什么眷戀,這些年更從未給他一封信聯絡。
家里空空蕩蕩,四壁回響。他的兄弟之間只有對資源的爭奪,而他已經不斷退讓,卑微到骨子里依舊也避免不了被排擠欺凌,反而助長了對方的興趣。
終于回想起來他和衛道為什么會成為朋友,因為一個沒有家,一個只有名為家族的殼子。
所以他才那么執著于想要知道父親親手編纂的匠人冊子中到底寫了些什么,有沒有在某個落筆的瞬間,某次喝茶后的閑暇中有記錄關于他的蛛絲馬跡。
是不是他也同樣制出名器,就能得到父親更多的認同,是不是就能在心里某些地方占據一席之地,是不是就能更在乎他的存在。
家族唾罵他的父親,他一直想要去為他父親正名,可他父親在乎哪里是這些,這個青衫在乎的只有他啊。
自從閻江亭走了以后,閻江青從未長過的身體驀然長大了一些,更具青年的樣子。
他翻開紫木匣,里面有個代表他自身的本命瓷內底上才刻有他自己真實的名字,閻江清。
只是這個要強的人從看到他爹尸首的時候就將這三點水給抹了去。
這江水一點也不清,這世道也一樣。
在閻家的所有冷眼旁觀冷嘲熱諷,所有為了鐵匠入門濺在他年幼皮膚上的火花與焦炭星子,腫起的血泡和淤青的腳背,在孤獨墳冢上屹立的一張張冷漠面容所帶來的憋屈與痛苦,都告訴自己不能哭,一旦哭就輸了。
即便這些霸凌他的兄弟剛開始只是為了擇開自己與罪人之子的關系,后來變成了一種習慣,再后來只是作為茶余飯后的娛樂,他也從未哭過。
他只會怒,然而也只有這些人詆毀父親時他才會不顧一切的反抗,但即便那時,他也不曾哭過。
“江清,你的眼睛就跟這江水一樣清澈,所以我給你取名江清,明白了嗎。”
他不知為何,記起來父親在他極小的時候說過的話,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閻江亭抱著他去看延江上游起潮。
大浪滔天,前一息還是遠遠的一線,后一息已經掀起令人心驚的浪來,空氣中充滿潮水的味道。遠看白浪,近了全是沖起的黃色泥沙土粒沒有任何美感,眾人被飛起的大潮引得驚聲一片。
轟!
潮水越過圍欄,大家四散而逃,依舊沖得人仰馬翻,連大人都捂住耳朵覺得潮聲震耳欲聾。
大浪過后,河水濺起來一地的水花,留下一地的沙土。
那漫過頭頂的浪頭幾乎要把它淹沒,嚇得他直接哇哇大哭起來。
閻江亭擋在他的面前,用手護住他嚴嚴實實,笑道:
“江清,男子漢不許哭?!?
他就記住了這一句。
“等清兒大了,就可以耍這套木馬,這根海外運來的紫金木可花了我大代價,到時候找個好師傅做成一套家具,再要一個箱子,以后成家了就給他裝衣物,這結實著,幾十年都用不壞。”
“再讓姐姐給他畫一套瓷器,讓云家給燒出來,就當是他長大成人的禮物了?!?
“最不能讓他做鐵匠,把這瓷白的小手給弄糙了怎么行?!?
閻江青望著那塊石頭久久不語,今天卻是將這些年抹去的三點水全給哭了出來。
閻江青眼眶通紅,歇斯底里,終于鼓起勇氣錘下那最后一錘。
異象光芒收束,這把劍也有了名字。
幻劍【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