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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紐約/奧爾巴尼1

燃燒是一種享受。

——雷·布拉德伯里,《華氏451》

1

“爸爸,我累了。”穿著紅短褲綠上衣的小女孩煩躁地說,“我們不能歇會兒嗎?”

“還不能,寶貝。”

他塊頭很大,身形魁梧,穿著一件磨破的燈芯絨夾克和一條棕色的斜紋便褲。他和小女孩手牽手走在紐約第三大道上,腳步很快,幾乎一路小跑。他回頭看了一眼,綠色的車還在那里,靠著人行道緩慢爬行。

“求你了,爸爸,求你了?!?

他望了望她蒼白的小臉,和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把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里。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很累,而且查莉現在也已經不輕了。

下午五點半,第三大道照例堵得水泄不通。他們正走在第六十街的上半區,這些街道光線暗淡,人煙也相對稀少……但這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們撞到了一個推著一車東西的女人。“好好看路,多大的人了?”她嘟囔著走開了,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他的胳膊開始發酸,于是換了只手抱查莉。他又朝后看了一眼,綠色的車還在那里,在距離他們半個街區的位置緩緩挪動。前排有兩個人,他想,第三個人坐在后排。

現在該怎么辦?

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又疲憊又害怕,無法思考。這種時候面臨追捕真不是時候,而那些渾蛋很可能是有意為之?,F在他唯一想做的,是坐在臟兮兮的路邊,大聲喊出自己的沮喪和恐懼。但這不能成為他的答案。他是個成年人,必須要為他們兩個人著想。

現在該怎么辦?

身上沒錢。這可能是最麻煩的一點,除了綠色車上的那些家伙。在紐約,沒錢寸步難行。沒錢的人在紐約都消失了;他們栽進了下水道,從此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他再次回頭,那輛綠色的車離他們更近了,這讓汗珠順著他的后背和胳膊流下來的速度變得更快了。如果他們已經掌握的內容如他所想——如果他們已經知道他的意念力量已經消耗殆盡——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把他帶走。他們用不著掩人耳目。在紐約,只要事不關己,人們都會選擇性失明。他們已經對我做了行蹤記錄嗎?安迪絕望地思索著。如果他們這么做,他們就會知道,那我肯定也就完蛋了。如果他們追蹤了我的行蹤,就一定已經對我的行為模式了如指掌。每次安迪拿到一些錢,怪事就會停止一段時間。那些他們感興趣的怪事。

繼續走。

好的,老大。沒問題,老大。去哪兒?

他中午去了銀行,因為他的雷達發出了警報——一個奇怪的預感,那些人再次逼近了。他的錢在銀行里,他必須拿到這筆錢,才能和查莉在必要的時候逃走。滑稽嗎?他,安迪——安德魯·麥吉,在紐約化學聯合銀行里竟然連一美分都沒有了。個人支票、商業支票、個人儲蓄通通沒有了。它們仿佛突然在稀薄的空氣中蒸發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們真的打算結束這個游戲了。所有這一切,只是發生在五個半小時之前嗎?

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一線生機。從上一次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周了——周四晚上,互助俱樂部的例行聚會上,有一個打算自殺的男人平靜而詭異地講起了海明威是如何自殺的。散會之后,他走上前,隨意地搭上那個男人的肩膀,對他動用了自己的意念力量,“推動”了他?,F在,他苦澀地盼望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為目前來看,他和查莉似乎極有可能要為此付出代價。他幾乎期望能在那些人身上施加厄運——

但是——不。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并對自己感到恐懼和厭惡。對任何人都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

只要一點點力量就好,他祈禱著。老天啊,只要一點點就好。只要能讓我和查莉逃出眼前的困境就行了。

可是老天啊,你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一個月的時間里你都會半死不活,就像電子管爆掉的收音機。也許是六周?;蛘呖赡苣阏娴臅赖?,已經沒用了的腦漿會從你的耳朵里淌出來。查莉怎么辦?

他們已經來到了第七十街,眼前燈火通明。車道上川流不息,行人聚集在街角,堵住了道路。他突然意識到這里就是綠色汽車里的人想要把他們帶到的地方。他們當然想抓活的,但如果情況有變……好吧,他們可能也已經得到有關查莉的情報了。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打算讓我們再活著了。也許他們希望可以維持現狀。等式出錯了該怎么辦?抹掉就好了。

一把捅在后背上的刀子,或者一把消音手槍。很可能是更隱秘的手段——針頭上的一滴罕見的毒物。在第三大道和第七十街的拐角處,一個男人突然倒地,抽搐。警官,這個人好像心臟病發作了。

他得找到那一點力量,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他們來到街角等著過馬路的行人當中。街對面,“不要橫穿”的牌子穩穩地佇立著,仿佛足以對抗地老天荒。他回過頭去,綠色的汽車已經停了下來,靠近人行道一側的車門打開,下來了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他們很年輕,油頭粉面,比安迪·麥吉想象的要體面許多。

他開始以肘開路,穿過人群,瘋狂地想要找到一輛出租車。

“嘿,伙計——”

“老天,渾蛋!”

“不好意思,先生,你踩到我的狗——”

“抱歉……抱歉……”安迪不顧一切擠過人群,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他想打車,卻不見出租車的蹤影。除了現在,大街上始終到處都是出租車。他能感到那些從綠色汽車里走出來的人正在向他逼近,想伸手抓住他和查莉,把他們帶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帶去“商店”,那個垃圾的地方,或者更糟的——

查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個哈欠。

安迪看到了一輛空出租車。

“出租車!出租車!”他大聲喊道,空著的那只手瘋狂揮舞。

在他身后,那兩個人不再裝模作樣,徑直向他跑來。

出租車停了下來。

“站住!”其中一個年輕男人嚷道,“警察!警察!”

路口人群的后方,一個女人尖叫起來,人群開始四散。

安迪打開出租車后門,把查莉放進去,然后自己也鉆進了車里?!袄系蟻啓C場,快走!”他說。

“別動,出租車。警察!”

司機朝那聲音轉過頭去,安迪動用了他的力量——很輕柔。仿佛有一把匕首插進了安迪的前額正中,然后很快被抽走,只留下模糊的痛感,像是早晨起床時的略微不適——不良睡姿帶來的后遺癥。

“我想他們在追那個戴方格帽的黑人。”他對司機說。

“是的?!彼緳C說,然后平靜地把車從路邊開走,沿第七十街向東駛去。

安迪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年輕人正站在路邊,其他行人離他們很遠,都不想惹事。其中一個取下腰上的對講機,講了幾句話,然后兩個人便走開了。

“那個黑人,”司機說,“干啥了?搶人家店了?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卑驳险f,他正在努力思考如何在動用最小意念力量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推動”這位司機。他們記下出租車的車牌號了嗎?他必須假設他們已經記下了。但他們不會去找市警局或州警局。而且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們會不知所措。

“他們都是些毒蟲,城市里的黑鬼?!彼緳C說,“都不用你說,我跟你說。”

查莉快要睡著了。安迪脫下自己的燈芯絨夾克,疊起來,塞到她腦袋下面。他開始覺得有了一線希望。只要他辦法得當,也許還有戲。幸運女神給他送了一個他萬分渴求(沒有任何惡意)的軟柿子。他看上去是那種很容易被徹底操控的人:白人(出于某些原因,東方人最難對付);相當年輕(老人幾乎不可能被控制);智力中等(聰明人最容易被控制,蠢人要困難些,智力低下的人不可能被操控)。

“我改變主意了,”安迪說,“麻煩帶我們去奧爾巴尼吧?!?

“哪兒?”司機通過后視鏡盯著他,“兄弟,我不能去奧爾巴尼。你瘋了嗎?”

安迪掏出錢包,里面有一張一美元的鈔票。謝天謝地這輛車沒有防彈隔板,讓司機只能跟乘客通過遞錢口接觸。開放式的環境可以讓操縱變得更容易。他不知道這是否跟心理學有關,不過具體原因現在無關緊要。

“我要給你一張五百美元的大票?!卑驳掀届o地說,“帶我和我的女兒去奧爾巴尼,好嗎?”

“老天——先生……”

安迪把鈔票塞進司機手里。當司機低下頭看時,安迪發動了自己的力量……用了全力。有一瞬間,他擔心它會不起作用,在讓司機看到那個并不存在的方格帽黑人之前,他就已經把這力量用光了。

接著那感覺又來了——那把鋼質匕首帶來的劇痛,一如往常。與此同時,他的胃似乎猛地向下一沉,五臟六腑突然攪在一起,令他痛苦萬分。他用一只手顫抖著捂住自己的臉,感覺自己就要吐出來了……或者死掉。就在那一刻,他希望生命就此結束,就像以前他濫用這種力量時一樣。物盡其用,但勿濫用。很久以前的一個電臺音樂節目主持人的招牌結束語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回響,只是他想不起來那個主持人說的是什么了。如果這時候有人往他手里塞一把手槍——

然后他瞥了一眼旁邊的查莉。查莉已經睡熟了;查莉相信他能解決眼前的麻煩,就像以前遇到其他麻煩時一樣;查莉知道,當自己醒來時,他一定會在她身邊。沒錯,所有的麻煩他都能解決,只是這些麻煩都一樣,都他媽是一樣的麻煩,而他們每次解決的方式都是逃跑。深深的絕望壓得他無力思考。

感覺退去了……但頭痛依舊。頭會越來越疼,仿佛猛烈的重擊隨著每一次脈搏,將劇烈的疼痛送進他的腦袋和脖子當中。明亮的光線令他淚流不止,穿透眼睛,伴隨著劇痛直達眼底。他的鼻竇會閉合,只能靠嘴巴來呼吸。太陽穴仿佛被扎進了一顆鉆頭。微小的聲音被放大,而普通的聲音變成了像低音炮般的轟鳴,更大的聲音則完全無法忍受。頭會越來越疼,像被套進刑訊逼供用的夾板。然后痛感會在某個水平上持續六小時,也可能是八或十小時。他不知道這次會持續多久。他從沒在自己力量快用盡時還如此用力地使用它。無論頭痛持續多久,他都無計可施。只有查莉會照顧他。天知道,她以前就這么做過……但他們一直很走運。他們還能走運多久呢?

“唉,先生,我不知道——”

這意味著司機覺得可能會有法律上的麻煩。

“只要你不跟我的小女兒說,這錢就歸你。”安迪說,“過去兩周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明天早上她就得回她媽媽那邊去了?!?

“探視權,”司機說,“我明白?!?

“對吧,我本該送她上飛機的?!?

“去奧爾巴尼?打算去歐扎克是吧?”

“沒錯,但問題是我不敢坐飛機。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像話,但千真萬確。通常我都是開車送她回去的,但這次我前妻開始嘲笑我,而且……我不知道。”實際上,安迪確實不知道該怎么編了。憑著一時沖動,他編了這個故事,而現在它似乎正在走向死胡同。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所以你想讓我送你去老奧爾巴尼機場,讓她媽媽覺得你是坐飛機過去的,對吧?”

“沒錯?!彼^痛欲裂。

“而且還讓那女人知道你不是個?瓜,我說的對不?”

“沒錯。”?瓜?什么意思?

痛得更厲害了。

“花五百美元免坐一次飛機。”司機自言自語。

“對我來說值了。”安迪說,同時用上了最后的力氣。他的聲音非常微弱,幾乎是貼著司機的耳朵說話。他補充道:“對你也值了?!?

“聽著,”司機的聲音有些飄忽,“我犯不著跟五百美元過不去,我跟你說實話。”

“那就好?!卑驳险f,然后靠在座椅上。司機心滿意足,毫不懷疑安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也毫不懷疑為什么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十月份不去上學,而是來到這邊跟爸爸一起生活了兩周;為什么這兩個人一點行李都沒有。他什么都不懷疑,他被控制了。

而安迪正在為此付出代價。

他把手放在查莉的腿上。小姑娘很快就睡著了。整個下午他們都在趕路。安迪把她從二年級的課堂上帶出來,用的是一個現在已經快想不起來的借口……奶奶病得很厲害……叫她回家……很抱歉沒上完課就得把她帶走。做完這些讓安迪大大地松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在米什金太太的班級里,看到查莉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書本整齊地擺在課桌里:不,麥吉先生,……兩小時前她就跟你的朋友們走了……他們拿了張你寫的字條……沒出什么事吧?有關薇姬的記憶涌上心頭,那天,那個空蕩蕩的房子所帶來的恐怖再次籠罩了他。他瘋狂地擔心查莉,因為他們之前就曾經抓住過她。沒錯。

不過查莉還在教室里。多驚險啊,他大概只比他們早到了半個小時?還是十五分鐘?甚至可能是前后腳?他不想細想。中午晚些時候,他們在內森餐廳吃了個午晚餐,然后下午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趕路——安迪現在可以承認自己當時慌到不行——坐地鐵,換公交,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步行。現在她已經累得睡著了。

安迪盯著她看了許久,眼神里充滿愛意。她的頭發齊肩,是完美無瑕的金色,睡著的她有一種平靜之美。她跟薇姬很像,這讓他再次心痛。他閉上了眼睛。

在前面,出租車司機驚奇地盯著那人給他的五百美元大票。他把鈔票塞進腰帶上專門用來裝小費的口袋里。他不覺得坐在后面的這個帶著一個小女孩在紐約四處游蕩、身上還帶著一張五百美元鈔票的人有什么奇怪的。他也沒想自己要怎樣跟調度員協調這件事。他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的女朋友葛琳會有多興奮。葛琳一直跟他說開出租是個很無聊的職業,還賺不到多少錢。嗯哼,那就讓她瞧瞧這張無聊的、不值多少錢的大票吧。

安迪閉上眼睛,仰頭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頭痛一陣一陣襲來,就像送葬隊伍里突然出現了一匹無人駕馭的黑馬,在東奔西竄。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太陽穴里傳來馬蹄聲:咚……咚……咚……

他們在逃亡。他和查莉。他今年三十四歲。直到去年,他還是俄亥俄州哈里森州立學院的一名英語講師。哈里森是一座平靜的大學城。和氣的老哈里森位于美國的正中央。和氣的老安迪·麥吉,一個善良、正直的年輕人。還記得那個冷笑話嗎?為什么人們說莊稼漢頂天立地?因為他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

咚,咚,咚,無人駕馭、紅著眼睛的黑馬,在他的腦袋里狂奔不止,蹄子掀起了灰色的腦漿,留下神秘的血紅色新月形蹄印。

出租車司機是個軟柿子。沒錯。一位稱職的司機。

困意襲來,他看著查莉的臉。查莉變成了薇姬。

安迪·麥吉,還有他的妻子,漂亮的薇姬。他們把她的指甲拔下來,一個接一個。拔到第四個,她開口了。至少他是這樣推測的。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然后:停止。我告訴你們,你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們。別傷害我了。求你們了。于是她都說了。然后……也許是個意外……然后他的妻子就死了。是啊,有些東西比我們兩個更加強大,還有些東西是我們所有人都無力抗拒的。

比如“商店”。

咚,咚,咚,無人駕馭的黑馬奔騰著,橫沖直撞,漫無目的:看啊,一匹黑馬。

安迪睡著了。

然后想起來了。

2

負責這個實驗的是萬利斯博士。他又胖又禿,而且擁有至少一個古怪的習慣。

“我們要對你們這十二位年輕的女士和先生每人進行一次注射?!彼贿呎f,一邊把一根煙在眼前的煙灰缸里撕碎。他用自己粉色的小手指擺弄著薄薄的煙紙,捻出里面整齊的細小的金棕色煙絲?!捌渲辛樖乔逅?,另外六針是含少量化合物的水溶液,我們稱之為‘第六批’。這種化合物的確切性質尚須保密,但它本質上是一種安眠藥和無害的致幻劑。所以你們該了解這種化合物將采用雙盲法來注射測試……也就是說,你們和我們都不知道誰注射了何種注射劑,只有到事后才知道。在注射后的四十八小時內,你們將受到嚴密監控。有問題嗎?”

有幾個人提出了問題,大多和“第六批”的確切成分有關——“保密”這個詞就像把追蹤犬放在罪犯逃跑的路徑上。萬利斯教授巧妙地避開了這些問題。沒有人問二十二歲的安迪·麥吉最感興趣的事。在哈里森大學的綜合心理學與社會學教學樓幾乎空曠無人的演講大廳里,安迪·麥吉正在猶豫要不要舉手提出自己的疑問:你為什么要把一根好端端的香煙弄碎呢?不過最好還是不要這么做。在這種無聊的時刻,最好還是讓自己的想象力信馬由韁。他可能想戒煙。他可能喜歡用嘴嚼,或是肛門服用(這個想法讓安迪臉上浮起笑意,他趕忙用手捂住嘴巴)。或者萬利斯的弟弟死于肺癌,他這么做是想用象征性的方式宣泄自己對煙草工業的憤恨。再或者這只是大學教授們覺得自己可以進行炫耀而非壓抑的不自覺習慣。在哈里森上大二那年,安迪有一個英文講師(他現在已經退休了,真讓人安心)在講威廉·迪恩·豪威爾斯和現實主義的興起時,一直不停地聞自己的領帶。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了,請你們填寫這些表格,我們應該會在下周二九點再見面。”

兩名研究生助手把印著二十五個荒謬問題的表格發了下去,需要回答“是”或“否”。第八題:你曾經接受過心理咨詢嗎?第十四題:你是否相信自己曾經有過真實的通靈體驗?第十八題:你是否曾使用過致幻劑?稍做考慮后,安迪對最后這個問題選了“否”。不過他想的卻是,在這個英勇無畏的一九六九年,有誰會沒用過這玩意?

讓他來這里參加實驗的是昆西·特里蒙特,跟他合租的大學同學。昆西知道當時安迪手頭并不寬裕。那是一個五月,安迪上大四,即將以全系第四十(共五百零六人)、英語第三的成績畢業。但成績換不來飯票,他對主修心理學專業的昆西說。他已經申請了自秋季學期開始的研究生助理崗位,再加上一筆獎學金貸款,可以勉強維持生活,同時繼續在哈里森的研究生學業。但這是秋天的計劃,現在是夏天,他已經囊中羞澀了。到目前為止,他有希望獲得的最好職位,是阿科加油站的夜班加油工,這工作需要極大的責任心,還要面對各種意外狀況。

“有個能很快就賺兩百美元的活,你有興趣嗎?”昆西問。

安迪把擋在他綠色眼睛前的黑長發撩開,咧嘴一笑?!澳睦锏哪袔试S我去營業了?”

“哪個都沒有。是個心理學實驗。”昆西說,“不過友情提示,搞這個實驗的是瘋子博士本人。”

“誰啊?”

“萬利斯,一個狂野分子。心理學系有名的藥物狂人。”

“為啥叫他瘋子博士?”

“好吧,”昆西說,“這人名聲不大好,還是斯金納[1]的門徒。行為主義者。行為主義者最近這段時間可不怎么受人愛戴?!?

“哦。”安迪似懂非懂。

“也因為他戴著一副無框的小眼鏡,讓他看上去像極了《獨眼巨人博士》里那個可以讓人縮小的家伙。那個電影你看過嗎?”

作為深夜秀愛好者,安迪看過那部片子,覺得心里有了點底。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參加一位被人們認定為A.名聲不怎么好,以及B.瘋子博士的人主持的實驗。

“他們不是要研究如何把人縮小吧?”他問。

昆西放聲大笑?!澳堑共皇?。那種技術是給B級片特技演員準備的。心理學系一直在研究一些低效的致幻劑。他們正在和美國情報局合作?!?

“中央情報局?”

“不,不是中央情報局,也不是國家情報局或者國家安全局。”昆西說,“比它們要低一些。你聽說過有一個叫‘商店’的機構嗎?”

“好像在周末增刊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上見過。我不太確定?!?

昆西點上自己的煙斗?!斑@些機構都大同小異?!彼f,“心理學、化學、物理學、生物學……就連學社會學的也能從它們身上撈點外快。有些項目政府給補貼,什么通過舌蠅的求偶儀式來研究處理廢棄钚彈的可能方法。像‘商店’這種地方,必須得通過花光每年的財政撥款來證明下一年度的預算報表切實合理?!?

“真是臭狗屎,讓人頭大。”安迪說。

“它會讓所有有見地的人頭大?!崩ノ髌届o地笑著說,一點也不像頭大的樣子,“但誰又攔得住它們呢。情報部門到底想要什么樣的低效致幻劑?誰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赡芩麄冏约阂膊恢?。但從更新的預算來看,上頭的秘密委員會似乎對它們的報告很滿意。它們這些部門都有自己的寵物,在哈里森,萬利斯就是它們在心理學系養的寵物?!?

“學校不會有想法嗎?”

“別天真了,小伙子?!彼靡鈸P揚地抽著煙斗,不停地往破爛不堪的公寓起居室里大口吐著味道刺鼻的煙霧。他的聲音也因此變得越來越沙啞,越來越浮夸,越來越像小威廉·巴克利[2]?!皩θf利斯有好處就是對哈里森的心理學系有好處,心理學系明年就要有自己的大樓了——再也不用跟社會學系擠貧民窟了。而對心理學系有好處就是對哈里森大學有好處。然后是整個俄亥俄州。皆大歡喜,大家開心。”

“你覺得那個實驗安全嗎?”

“要是不安全,他們就不會來找學生志愿者了?!崩ノ髡f,“但凡有一點點危險,他們都會先在老鼠身上做實驗,然后是罪犯。在把那東西放進你身體里之前,他們肯定做過幾百次人體實驗了,而且那些人都已被嚴密監控起來。”

“我不想跟中情局——”

“‘商店’?!?

“有什么區別嗎?”安迪郁悶地說。他看著昆西貼在墻上的海報——理查德·尼克松站在一輛破二手車前,咧著嘴,一手握拳,一手的兩根粗手指比成“V”字形。到現在安迪還是沒法相信這個人在不到一年前當上了總統。

“其實我只是覺得那兩百美元對你可能有用。沒別的。”

“他們為什么付這么多錢?”安迪懷疑地問。

昆西攤開雙手。“安迪,這是政府給的錢!你還不明白嗎?兩年前‘商店’出了三十多萬,對批量生產什么可爆炸式自行車做可行性研究——還在《紐約時報》周日版登了廣告。我猜是打算對付越南的,雖然沒人確切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騙子麥吉[3]說的,‘這擱以前可是個好主意’?!崩ノ餮杆倏牧丝臒煻?,似乎有點緊張,“對他們那些人來說,美國的各個大學就像一個個百貨大樓,他們東買買,西逛逛。好吧,要是你暫時不缺錢——”

“行吧,我去。你也去嗎?”

昆西勉強露出微笑。他的父親在俄亥俄和印第安納做男裝連鎖,生意還不賴?!拔也辉趺醇敝嵞莾砂倜涝!彼f,“再說,我討厭針頭?!?

“哦。”

“聽著,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可沒有勸你參加。我只是覺得你手頭有點緊。不管怎么說,你還有可能在對照組,一半對一半。兩百美元給你打點水,還不是自來水,是純凈蒸餾水?!?

“你來搞定?”

“我正在跟萬利斯的一個研究生助理約會,”昆西說,“他們大概會收到五十份申請,不過其中大部分是搗蛋鬼,想找瘋子博士的麻煩——”

“你最好別這么叫他?!?

“那就叫他萬利斯吧?!崩ノ餍χf,“他會親自把那些搗蛋鬼篩掉,我女朋友會確保把你的申請放進他的‘入選’一類里。在那之后,親愛的,就得靠你自己啦?!?

于是,當招募通知出現在心理學系的公告欄上時,他便提出了申請。一周后,一個年輕的女研究生助理(據安迪所知,正是昆西的女朋友)打來電話,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告訴她,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血型是O型;之前沒參加過心理學系的實驗;目前他確實是哈里森大學的在讀本科生,實際上是六九級的,作為全日制學生已經修完超過十二個學分。沒錯,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可以合法簽署任何公開或私密的契約。

又過了一周,他通過校內信箱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說他已經被選中,并要求他在一張協議書上簽字。請于五月六日將簽好字的表格遞交至杰森·蓋爾尼大樓,一〇〇室。

于是他便到了這里,交了表格。撕碎香煙的萬利斯已經走了(他看起來確實有點像《獨眼巨人博士》里的瘋狂博士),他還要跟其他十一名學生一起回答有關宗教經歷的問題。他有癲癇嗎?否。十一歲時,安迪的父親死于一次心臟病發作。他的母親在安迪十七歲時死于一場車禍——一樁慘劇。他唯一在世的近親是他媽媽的妹妹,科拉姨媽,多年來他們相處得很好。

他繼續答題,不停畫著“否”。只有一個問題他選了“是”:你是否曾經骨折或嚴重扭傷?如果是,請詳細說明。在提供的空白區域里,他草草寫下事實:十二年前,在一場后院棒球比賽里,他的左腳腳踝因跌進二壘骨折。

安迪用筆尖輕輕向上滑,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這時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一個女孩問:“要是你寫完了,可以把筆借我用一下嗎?我的筆沒墨水了?!甭曇籼鹈?,略帶沙啞。

“沒問題?!彼f著,轉身把筆遞了過去。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個子高挑,頭發是淺褐色的,皮膚白皙。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毛衣,下身穿著短裙,雙腿修長,沒穿長襪。這就是安迪對自己未來妻子的第一印象。

她接過筆,微笑著對他表示感謝。照在她頭上的光讓她的發絲閃爍著金屬光澤,當她再次低下頭時,他注意到她用一根白色的寬絲帶隨意地把頭發綁在腦后。

他把自己的問卷交給研究生助理?!爸x謝?!敝碚f,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七〇室,周六早上九點。請務必準時到場。”

“接頭暗號是什么?”安迪聲音嘶啞地低聲問。

研究生助理禮貌地報以微笑。

安迪離開演講大廳,穿過正廳,朝雙層大門走去(外面是一片蔥郁的綠色,夏天即將來臨,學生們散漫地四處游蕩),然后想起了自己的筆。他幾乎打算隨它去吧;那只是一支十九美分的圓珠筆,可他還有最后一門考試要準備。而且那個女孩很漂亮,按照英國人的說法,值得打打交道。他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有很清醒的認識,顯然都不夠出色。他也不知道那女孩現在的狀況(有固定伴侶,還是已經訂了婚)。但今天天氣很好,他感覺也不錯。于是他決定等她出來,至少還可以再看看她漂亮的腿。

只過了三四分鐘,她便出來了,胳膊下夾著幾本筆記和一本課本。她確實很漂亮,安迪心想,這兩條腿確實值得等到現在。它們不只是好看,簡直美艷動人。

“啊,你在這兒呢?!彼⑿χf。

“是啊,”安迪·麥吉說,“你覺得這實驗怎么樣?”

“我不知道?!彼f,“我的朋友說,這些實驗一直在進行——上學期她參加了J.B.萊茵的超感知覺卡片實驗,賺了五十美元,而且她什么都沒搞明白。所以我就想——”她聳聳肩,算是結束了自己的答話。亮褐色的頭發披在她的肩上。

“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彼f著,拿回了他的筆,“你朋友是心理學系的?”

“是,”她說,“我男朋友也是。他是萬利斯博士的學生,所以不能參加這個實驗。說是有利益沖突什么的?!?

男朋友。一個個子高挑、亮褐色頭發的漂亮女孩沒理由沒男朋友。天經地義。

“你呢?”

“跟你一樣。我有個朋友在心理學系。順便說一句,我叫安迪。安迪·麥吉?!?

“我叫薇姬·湯姆林森。我有點緊張,安迪·麥吉。要是有什么不良反應之類的該怎么辦?”

“我覺得他們的藥好像很溫和,再說,就算是致幻劑,好吧……我聽說他們實驗室里的致幻劑跟街上能買到的那種還不大一樣。藥勁很小,很溫和,而且是在很平靜的環境里注射。沒準他們還會給你來點奶油蛋糕,再來點音樂?!卑驳线肿煲恍?。

“你對致幻劑很了解嗎?”她微微一笑,他覺得那笑容很迷人。

“只了解一點點。”他承認,“我試過兩次,兩年前一次,去年一次。不知怎的,我感覺還不錯。它能清空我的大腦……至少有這種感覺。然后很多塵積許久的臟東西都不見了。但我不想上癮。我不喜歡失控的感覺??梢越o你買杯可樂嗎?”

“沒問題?!彼廊粦剩缓髢扇艘黄鸪瘜W生活動大樓走去。

他最后給她買了兩杯可樂,整個下午他們都待在一起。晚上他們又去附近的小酒館喝了幾杯。原來,她正打算跟男朋友分手,但還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告訴安迪,她男朋友已經開始考慮跟她結婚了;他不許她參加這種毫無意義的實驗。正因如此,她才去簽了報名表,而且已經下定了決心,盡管還是有點緊張。

“那個萬利斯看上去真的有點像瘋子博士?!彼f,同時用啤酒杯在桌上畫圈。

“你覺得他為什么玩香煙?”

薇姬咯咯地笑了?!敖錈煹墓终邪??”

他問她,能不能在實驗那天早上去接她。她很感激地同意了。

“能有個人一起討論這件事真是太好了?!彼f,湖藍色的眼睛盯著他,“你知道嗎,我真的有點害怕。喬治是那么——我不知道,他很堅決?!?

“為什么?他說什么了?”

“問題就在這兒。”薇姬說,“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說,除了他信不過萬利斯。他說系里沒人像他這么干,但因為他負責研究生課程,所以大家還是會報名。而且他們知道,報名也沒什么危險,因為他最后會把心理學系的學生都篩掉。”

他伸手到桌子另一邊,碰了一下她的手?!罢f不定我們倆都能領到蒸餾水呢?!彼f,“放輕松,朋友。一切都會變好的?!?

但事實證明,什么都沒有變好。什么都沒有。

3

奧爾巴尼。

奧爾巴尼機場,先生。

嘿,先生,我們到了。

一只手在搖晃他。他的腦袋在肩膀上晃來晃去。頭痛欲裂——哦,老天!一陣陣劇痛,仿佛不停地被重擊。

“嘿,先生,機場到了。”

安迪睜開眼,隨即因頭頂的白光燈再次閉眼。一陣可怕、刺耳的哀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讓他再次畏縮。感覺就像是有一根鋼針正緩緩插進他的耳朵。飛機。起飛。穿過一片血霧般的痛楚,來到他身邊。啊,沒錯,大夫,現在它回來了。

“先生?”司機憂心地問,“你還好嗎,先生?”

“頭有點疼?!彼穆曇袈犐先ニ坪鹾苓b遠,淹沒在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中。謝天謝地,他腦子里的聲音開始漸漸消失了。

“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這段路可真長,我跟你實話說。末班車已經沒了,要是你原先有這打算的話。你確定不用我送你回家嗎?”

安迪琢磨著自己之前跟司機說過什么。雖然頭痛到要爆炸,可記住這個至關重要。因為“記憶回溯”。如果他說的或做的與先前植入司機頭腦中的故事產生矛盾,司機的腦子里就會出現“反彈”。這種反彈可能會自行消失——實際上,確實有這種可能——但也可能不會。司機可能會發現其中的某一點,抓住不放,然后很快便會失去控制,因為他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個矛盾點上。如果發生這種情況,他很快就會精神崩潰。以前也發生過。

“我的車在停車場,”安迪說,“沒問題?!?

“哦,”司機笑了,長舒一口氣,“換了葛琳肯定不信。你知道吧,我跟你實話——”

“她肯定會信的。你都信了,對吧?”

司機笑著的嘴張得更大了。“有這張大票在手里呢,先生。謝謝了啊?!?

“我也謝謝你。”安迪說,努力表現得彬彬有禮。努力維持下去。為了查莉。如果只剩他一個人,他早就自殺了。這種痛苦,不是一個人可以承受的。

“你確定沒事嗎,先生?你的臉白得嚇人。”

“我沒事,謝了?!彼_始叫醒查莉,“嘿,寶貝?!彼⌒牡夭唤谐鏊拿?。也許沒關系,但這種警惕已變得像呼吸般自然?!靶研眩覀兊搅?。”

查莉嘟囔著,試圖滾到另一邊去。

“我們到啦,小家伙。醒醒,寶貝?!?

查莉煩躁地睜開眼睛——湖藍色的眼睛,和她媽媽一樣——坐起身子,揉著自己的臉。“爸爸?我們到哪兒了?”

“奧爾巴尼,寶貝。機場?!彼拷?,低聲說,“什么也別說。”

“好吧?!彼龑λ緳C笑了笑,司機也對她微笑。她鉆出車子,安迪跟在她身后,盡量站穩。

“再次謝了,兄弟?!彼緳C喊道,“你可真是個大方人,我跟你實話說?!?

安迪握住他伸來的手?!奥飞袭斝?。”

“我估計葛琳肯定不信我干了票大的。”

出租車掉轉頭,沿著被漆成黃色的路邊離開。又一架飛機起飛了,發動機還在加速運轉,運轉,直到安迪感覺自己的腦袋裂成了兩半,像空心葫蘆一樣掉在人行道上。他踉蹌了幾步,查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哦,爸爸。”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遙不可及。

“去里面,我得坐一會兒?!?

他們走進機場大廳。一個紅短褲綠上衣的小姑娘,和一個黑發蓬松、步履蹣跚的大塊頭男人。一個機場搬運工目送他們走遠,心想這可真夠不像話的。一個大男人大半夜喝醉了在街上晃蕩,還讓一個早就該上床睡覺的小姑娘像導盲犬一樣領著他。這種人就不配為人父母。搬運工想。

兩人穿過電子眼控制的大門。搬運工很快把他們拋到腦后,直到大約四十分鐘后,一輛綠色的汽車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兩個人找他問話。

4

十二點過十分。航站樓的大廳已經讓給了夜間出行的人們:即將離崗的夜班服務人員,張羅著起得太晚、模樣凌亂的孩子們的愁眉苦臉的女人,眼睛下面盤踞著大大的眼袋的生意人,以及留著長發、四處游蕩的年輕人,有的背著背包,還有幾個人背著網球拍。機場廣播里不時播送著出發、到達以及找人的消息,像是某種夢里無法驅走的聲音。

安迪和查莉并排坐在桌子旁,上面有一臺被固定住的電視。漆成黑色的公用電視上滿是刮傷和凹陷的痕跡。在安迪看來,它們很像是邪惡的眼鏡蛇,散發著未來主義的氣息。他把自己最后兩枚二十五美分硬幣塞進投幣孔,這樣他們就不會被要求離開座位了。查莉面前的電視正在重播《菜鳥》,而安迪的電視上,約翰尼·卡森、桑尼·波諾以及巴迪·哈克特正笑得開懷。

“爸爸,我一定要這樣嗎?”查莉問了第二次,快要哭了。

“寶貝,我太累了?!彼f,“我們沒錢,不能一直待在這兒?!?

“那些壞人要來了嗎?”她問,聲音小得像是在說悄悄話。

“我不知道。”他的腦子里還在咚咚作響。現在,那匹沒人駕馭的黑馬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袋袋扎人的鐵屑,不停地從五層樓高的地方砸到他身上。“我們得假設最糟糕的情況?!?

“我怎么才能拿到錢?”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開口?!澳阒赖??!?

查莉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下?!澳鞘遣粚Φ?,偷東西是不對的。”

“我知道,”他說,“但那些家伙一直追著我們也不對。我已經跟你解釋了,查莉,我努力跟你解釋過了?!?

“關于小小的壞和大大的壞?”

“對,無關痛癢的罪過和罪無可赦的罪惡?!?

“你的腦袋真的很痛嗎?”

“痛得很厲害?!卑驳险f。在接下來的一兩小時里,疼痛會一直持續,讓他沒法連貫地思考。但沒必要跟她說這些。沒必要讓她進一步受到驚嚇,更沒必要告訴她,他覺得他們這次可能逃不掉了。

“我試試吧,”她從椅子上下來,“可憐的爸爸。”她說,然后吻了吻他。

他閉上了眼睛。電視在他面前開著,在他不斷加劇的頭痛間隙混入遙遠的嘰喳聲響。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只是一個遙遠的身影,很小,身上紅綠相間,仿佛一個圣誕節風格的洋娃娃,在大廳的人群中一閃而過。

上帝啊,求您保佑她沒事。他想。不要讓任何人找她麻煩,也別把她嚇壞。求求您,上帝,可以嗎?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5

一個穿著綠色人造絲襯衫、紅色彈力短褲的小女孩,金發齊肩。時間這么晚了,她似乎還是一個人。不過這里是為數不多幾個可以讓她在這么晚的時間獨自一人出沒,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她穿過人群,但并沒有人認真地看她一眼。如果她哭了,可能會有保安來詢問她是不是迷路了,知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和航班號,以便通過機場廣播來找人。但她沒有哭,而且看起來完全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但實際上,她并不知道——不過她很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他們需要錢,爸爸是這么說的。壞人就要來了,爸爸頭很痛。頭這樣痛時,他很難想事情。他只能躺著,盡可能保持不動。他需要睡覺,直到頭痛好轉。而那些壞家伙就要來了……那些從“商店”來的壞家伙,那些想把他們的身體拆開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想著能不能控制他們替自己做事的壞家伙。

她看到垃圾桶上面露出一個購物紙袋,便把它拿走了。她又沿著大廳走了一會兒,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一排公用電話亭。

查莉站在一邊看著,很害怕。她害怕的原因在于,爸爸一次又一次告訴她不要這樣做,不要用那個東西……從她記事起,那就是個壞東西。但她沒法控制它,她可能會傷到自己,或者別人,很多很多人。很小的時候(哦媽媽對不起媽媽受傷了纏了繃帶尖叫她尖叫我讓她尖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因為那是個壞東西)在廚房里……回想這些太痛苦了。那是個壞東西,因為如果你任它出現,它就會……失去控制。這太可怕了。

還有其他的。比如控制別人的想法——“推動”,那是爸爸的說法,“推動”。而且她能比爸爸動用更多的意念力量,而且動用之后也不會頭痛。但有時,那么做之后……就會著火。

當她緊張地注視著電話亭時,描述那件壞事的詞就在她腦海里蠢蠢欲動:意念控火。“沒關系?!弊≡诟凼袝r,爸爸曾這樣告訴她,當時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像個傻瓜,“你是個打火機,寶貝,跟芝寶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點?!彼敃r覺得很好笑,于是咯咯地笑了起來,但現在感覺一點都不好笑。

另一個她覺得自己不該動用意念力量的原因是,他們可能會被發現。那些來自“商店”的壞家伙。“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對你了解了多少,”爸爸曾告訴她,“但我不想讓他們打你的主意。你的‘推動’和我的還不太一樣,寶貝。你不能讓人們……好吧,改變他們的想法。你能嗎?”

“不——”

“但你可以讓事情改變。如果他們發現了這種現象,并把這種現象跟我們聯系起來,我們會比現在更麻煩?!?

那就是偷東西。偷東西也是件壞事。但沒關系。爸爸的頭很痛,他們得盡快去一個安靜、溫暖的地方,趕在他變得更難受、更沒法想事情之前。查莉繼續往前走。

總共大概有十五個裝著圓形滑動門的電話亭。置身其中,就好像進入一顆特大號的康泰克膠囊,里面有一部電話。查莉匆匆從旁邊走過,看到大多數電話亭都光線暗淡。有一個穿著連褲裝的胖女人擠在一個電話亭里,面帶微笑,喋喋不休。倒數第三間電話亭門開著,一個身穿軍裝的年輕人坐在凳子上,腿伸在外面,語速飛快。

“薩莉,聽我說,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可以向你解釋。當然。我知道……我知道……但只要你讓我——”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小女孩正望著他,于是收起了腿,關上了電話亭的門,動作一氣呵成,就像烏龜縮進殼里。查莉想,他應該是在和自己的女朋友吵架,他放了人家鴿子。我永遠不要讓什么人放我鴿子。

機場廣播的聲音不斷回蕩??謶窒裰焕鲜?,在她腦后不停地啃咬。所有人的臉都很古怪。她覺得自己很孤單,很渺小,甚至難過地想起了媽媽。這是偷東西,但又有什么關系呢?那些家伙偷走的可是媽媽的生命啊。

她悄悄溜進最后一間電話亭,紙袋發出噼啪聲響。她把電話從鉤子上拿下來,假裝打電話——嘿,爺爺,好的,爺爺,爸爸和我剛到,我們很好——同時透過玻璃,觀察外面是否有人在注意她。誰都沒有。附近只有一個黑人婦女,她剛剛在自助機上辦好飛行保險,而且背對著查莉。

查莉凝視著公用電話,突然發力。

一小股能量涌出身體,她咬著下唇,很喜歡這種有東西抵住牙齒的感覺。不,她并沒有感到痛苦。發力操控其他東西的感覺很好,這是另一件讓她感到害怕的事情。要是她喜歡上了這種危險的事情該怎么辦?

她再次對公用電話發力,力道很輕。突然,一大堆閃著銀光的硬幣從找零口噴涌而出。她想用袋子接住,但已經來不及了,絕大多數二十五美分、十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幣落在了地板上。她彎下腰,盡可能把硬幣掃進袋子里,時不時注意著外面的情況。

收好了所有零錢,她便去了另一個電話亭。旁邊亭子里的那個穿軍裝的男人還在打電話,并且再次打開了電話亭的門,還抽上了煙?!八_莉,我敢對天發誓!要是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你哥哥!他會——”

查莉走進亭子里,關好門,把他幽怨的哀求聲隔在外面。雖然只有七歲,但她聽得出男人們慣用的花言巧語。她望著電話,不一會兒它便吐出了零錢。這次她事先就把袋子放好了,隨著悅耳的叮叮當當聲,硬幣紛紛掉進袋子里。

當她出來時,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查莉走進他剛才打電話的電話亭。凳子還是溫熱的,盡管有電風扇在吹,但里面仍彌漫著刺鼻的煙味。

隨著一陣嘩啦聲,硬幣滑進袋子里,她繼續向前走。

6

埃迪·德爾加多坐在一把硬塑料躺椅上,望著天花板,抽著煙。婊子,他心想。下次再這樣裝模作樣,肯定要叫她好看。埃迪這埃迪那的,埃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埃迪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呢——真叫人惡心。不過他還是讓她回心轉意,收回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的蠢話。他有三十天假期,正準備去紐約,看看傳說中的“大蘋果”,再四處逛逛,主要是去單身酒吧。等他回去的時候,薩莉就會像個熟透了的大蘋果,唾手可得,鮮美多汁。佛羅里達州馬拉松市的埃迪·德爾加多聽不得什么“你要尊重我”的屁話。薩莉·布拉德福德就要束手就擒了,要是她真相信那套什么他已經切除了輸精管的鬼話,只能怪她自己蠢得冒煙。反正事后要是受不了,她還可以去找她那個當老師的鄉巴佬哥哥痛哭流涕。那時候,埃迪·德爾加多就已經在西柏林給部隊開運輸車了。他會——

埃迪正做著半是怨恨、半是愉悅的白日夢,突然被腳上的一股熱流打斷,好像地面突然升溫了十度。伴隨著熱流,他聞到了一股奇怪但并非全然陌生的味道……不是燒東西,而是……可能有什么東西燒焦了?

他睜開眼,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在電話亭旁邊轉悠,似乎很疲憊。她手里拿著一個大紙袋,拖著地,里面好像裝滿了什么東西。

但他的腳,那才是重點。

他不再覺得熱,而是燙。

埃迪·德爾加多向下看了一眼,隨即發出尖叫。

“老天啊,救命!”

他的鞋著火了。

埃迪蹦了起來,人們紛紛轉頭望向他。某個目睹事情經過的女人也尖叫起來。兩個剛剛一直在和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售票小姐說閑話的保安沖了過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

這些對埃迪·德爾加多而言都毫無幫助。此時,薩莉·布拉德福德和他的愛情復仇計劃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他的軍用鞋正在快活地燃燒?,F在,綠軍褲的褲腿也著了。他在大廳里飛奔,腳下生煙,仿佛是被從炮膛里發射出來的。女衛生間離得稍近,出于自我保護意識,埃迪拋棄了社會禮儀,撞開門沖了進去。

一個年輕女子剛從廁所隔間里出來,裙子卷到腰間,正在埋頭整理打底褲??吹饺诵位鸢寻愕陌5蠜_進來,她驚聲尖叫,聲音在瓷磚的反射下聽上去更加震撼。“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一連串疑問聲從其他幾個隔間里傳出。埃迪手疾眼快,在隔間門自動關閉、重新開始收費前沖了進去,抓住兩邊門框,把腳伸進馬桶里。隨著一陣沖水聲,隔間上空出現了一大團蒸汽。

兩位保安也沖了進來。

“別動,里面的人!”其中一個喊道,拔出了槍。

“手抱頭,從里面出來!”

“就不能等我把腳上的火弄滅嗎?”埃迪·德爾加多咆哮道。

7

查莉回來了。她又哭了。

“出什么事了,寶貝?”

“我拿到了錢……但我沒控制住,爸爸……有一個人……一個士兵……我控制不了……”

安迪感到恐懼正在他身上蔓延。頭和脖子的疼痛暫時抑制住了它,但它仍然在。“是……是又著火了嗎,寶貝?”

她說不出話,但點了點頭。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落。

“哦,老天?!卑驳系吐曊f,努力站了起來。

查莉完全崩潰了,她捂住臉,無助地抽泣,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一群人聚集在女廁所門口。門一度被打開,但安迪什么都看不見……隨后又看見了。兩個剛才沖過去的保安帶著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走了出來,朝保安室走去。年輕人不斷朝他們大聲怒吼,不停地咒罵,不得不說,此人褻瀆神明的方式很有創意。他軍褲膝蓋以下的部分都不見了,手里拎著兩個黑色的東西,滴著水,可能是鞋子的殘骸。然后他們走進保安室,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陣騷動聲在大廳里回蕩。

安迪再次坐下,抱著查莉。現在很難思考對策;他的思緒仿佛一條銀色的小魚,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來回穿梭,勉強躲過劇痛的浪頭。但他必須盡力而為。想要擺脫困境,必須依靠查莉的力量。

“他沒事了,查莉。他沒事了。他們剛把他帶進保安室了?,F在跟我說說,剛才發生了什么?”

查莉一邊哭,一邊把剛才發生的事講給他。她偷聽到了那個士兵講電話,對他有了一些不經意的想法,感覺他在欺騙那個跟他通電話的女孩?!叭缓笪艺郎蕚浠貋碚夷悖陀挚匆娝恕覜]控制住……然后就發生了。我沒控制住它。我差點害了他,爸爸。我差點就讓他受傷了。我讓他著火了!”

“聲音小一點?!彼f,“聽我說,查莉,我覺得這是這幾天里發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你——你真這么想?”她抬頭望著他,一臉驚訝。

“你說你沒控制住它,”安迪說,用力吐出每一個詞,“確實是。但這次不一樣。它只離開了一點點。剛才的事很危險,寶貝,但……你本來有可能讓他的頭發著火,或者是臉?!?

這種可能性嚇得她一激靈,感到萬分恐懼。安迪溫柔地把她的小臉轉到他這邊。

“那是一種潛意識,總是針對你不喜歡的人,”他說,“但……你并沒有真的想要傷害那個家伙,查莉。你……”但接下來的話,安迪什么都沒聽到,他腦海里只剩下疼痛。他還在說話嗎?有那么一會兒,他自己都沒法確定。

查莉仍然能感覺到那個東西,那個壞東西,在她的腦袋里東奔西竄,想再逃走,去做些什么。它就像一只異常兇殘但沒什么腦子的小動物。有時你不得不把它放出來做事,比如從電話亭里搞一點錢,但同時它也會去做一些壞事,一些相當壞的事。

(像媽媽在廚房里哦媽媽對不起)

在你把它關回籠子里之前。但現在這不是關鍵。她現在不想去想這些,她不想去想(繃帶媽媽必須得纏著繃帶因為我弄傷了她)任何有關它的事。爸爸現在才是最重要的。他現在癱坐在電視椅里,看上去很痛苦,臉色煞白,眼睛里都是紅紅的血絲。

哦,爸爸,她心想??梢缘脑?,我真想和你換換。你會弄疼自己,但那東西永遠不會逃出籠子。我雖然不會弄疼自己,但有時我真的怕死了——

“我拿到錢了,”她說,“我沒把所有電話亭里的錢都拿出來,那樣的話袋子太重,我怕會把它弄破。”她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們可以去哪里,爸爸?你得躺下好好休息。”

安迪把手伸進紙袋,緩緩地把錢放進燈芯絨外套的口袋里。他想知道這個夜晚何時才能結束。他的計劃是坐出租車進城,然后住進他們經過的第一家旅店或汽車旅館……但他又有些害怕。出租車可能會被追蹤,而且他有強烈的預感,那輛綠色的汽車仍跟在他們身后。

他努力把自己知道的有關奧爾巴尼機場的信息集中起來。首先,它是奧爾巴尼縣機場,不在奧爾巴尼城里,而是在科勒尼鎮上。震顫派[4]的教區——是他爺爺告訴的他這里是震顫派的教區嗎?或者這個教派已經消亡了?高速路是什么情況?收費關卡呢?答案來得很緩慢。有一條路……叫什么大道。北方大道還是南方大道來著,他想。

他睜開眼睛,看著查莉。“你還能走遠路嗎,孩子?可能要走幾英里[5]?”

“可以。”她已經睡了一會兒,精神了不少,“你能嗎?”

這的確是個問題。他自己也不知道?!拔掖蛩阍囋?,”他說,“我想我們應該走到大路上,看看有沒有人愿意載我們,寶貝?!?

“搭便車?”她問。

他點點頭?!按畋丬嚨脑挷蝗菀妆凰麄冏粉櫍槔?。如果走運,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打算明早到布法羅的人?!币遣蛔哌\,我們就得一直舉著大拇指傻站著,直到等來那輛綠色汽車。

“你覺得沒問題就行?!辈槔蚝卣f。

“過來,”他說,“幫我一把?!?

站起身時,他感到一陣劇痛。他搖晃了一下,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周邊的人影看上去有些失真,色澤似乎格外鮮艷。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女人剛好經過,她踩在機場瓷磚上的敲擊聲,每一聲都仿佛是地下室門被砰的一聲關上時的巨響。

“爸爸,你確定你能走嗎?”她聲音小小的,有些害怕。

查莉。只有查莉的樣子沒變。

“我想我可以?!彼f,“來吧?!?

他們從跟進來時不同的出口離開,那個在他們進來時注意到他們的搬運工正忙著從后備廂里卸行李。他并沒有注意到他們離開。

“往哪邊走,爸爸?”查莉問。

他望向兩側,看到“北方大道”,在航站樓下面彎彎曲曲地向右延伸。怎么過去是個問題。這里的道路錯綜復雜——上天橋、下天橋、禁止右轉、禁止通行、繼續左行、禁止停泊。交通信號燈在深夜的黑暗中閃爍,仿佛靈魂惴惴不安。

“我想是往這邊。”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過航站樓,周邊圍著“僅供裝卸”的標識。人行道在航站樓的盡頭。一輛銀色大奔馳車突然從他們身邊掠過,車頂反射的燈光讓他不禁縮了一下身子。

查莉關切地望著他。

安迪點點頭?!氨M可能靠右走。你冷嗎?”

“不冷,爸爸?!?

“謝天謝地,今晚還算暖和。你媽媽會……”他欲言又止。

他們兩個人走進黑暗中,一個肩膀寬闊的大塊頭男人,一個紅褲子綠上衣的小女孩。小女孩握著男人的手,引導著他繼續向前。

8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那輛綠色汽車到了,停在人行道的黃線旁邊。兩個男人下了車,正是在曼哈頓追安迪和查莉的那兩個人。司機仍坐在駕駛座上。

一個機場警察走了過來。“先生,你們不能在這里停車?!彼f,“如果你們只是想停下來——”

“我當然可以在這里停車?!彼緳C說,他掏出證件給警察看,警察看了看證件,又看了看人,然后又看了一遍證件上的照片。

“哦,”他說,“我很抱歉,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嗎?”

“跟機場安保無關,”司機說,“但你也許能幫上忙。今晚你見沒見過這兩個人?”

他遞過去一張安迪的照片,然后是一張查莉模糊的抓拍。那時候,查莉的頭發比現在長。照片里,她的頭發被編成了辮子,當時,她的母親尚在人世?!芭F在大了幾歲,”司機說,“現在頭發剪短了,大概到肩膀。”

警察仔細端詳著照片,一會兒拿到眼前,一會兒舉到遠處。“嘿,我覺得我應該見過這個小女孩,”他說,“頭發是淡黃色的,對吧?照片有點不好認。”

“淡黃色的,沒錯?!?

“這男的是她爸爸?”

“不該問的別多嘴?!?

機場警察對坐在這輛無從辨認的綠色汽車里的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突然產生了厭惡之情。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還有這個他們叫“商店”的組織,他都打過交道。這些地方出來的特工都一個德行,毫不掩飾自己的目中無人。他們把所有穿藍制服的警察都看成雜碎,但在五年前這里發生劫機事件的時候,正是一幫雜碎把那個渾身綁滿了手榴彈的家伙控制住,交給這些神通廣大的“真警察”,結果嫌犯卻用指甲劃開頸動脈自殺了。干得好,伙計們。

“嘿……先生。我問你這個男的是不是她爸爸,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家族特征可以參考。這些照片有些模糊。”

“他們兩個有點像。頭發顏色不一樣。”

這我當然看得出來,蠢貨。機場警察心想?!拔乙娺^他們兩個?!本鞂G色汽車的司機說,“他是個大塊頭,看上去比照片上壯。他有點病懨懨的,不知是怎么了?!?

“是嗎?”司機看上去很滿意。

“今晚這邊已經夠熱鬧了,有個蠢貨把自己的腳點著了?!?

司機突然坐直了身子?!澳阏f什么?”

機場警察點點頭,很高興自己的話讓司機有了興致。但如果司機告訴他這樣一來他就得去“商店”的辦公室做一次“匯報”,他恐怕就不會這么高興了。而且埃迪·德爾加多也可能打算把他痛扁一頓,因為他不但沒能在休假期間享受“大蘋果”的單身酒吧之旅(附加按摩店和時代廣場的成人用品商店),反而大部分時間都處在藥物麻醉狀態,反反復復描述自己的鞋子發熱起火的前前后后。

9

綠色汽車上的另外兩個人正在和機場地勤交談。其中一個找到了那個目送安迪和查莉從出租車上下來,走進機場大廳的搬運工。

“沒錯,我看見他們了。我覺得那可真夠丟人現眼的,一個大男人,喝得爛醉,這么晚還讓一個小姑娘在外面?!?

“他們可能坐飛機走了。”其中一人說。

“可能吧?!卑徇\工表示同意,“也不知道那孩子的母親會怎么想,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

“我覺得她不知道。”一個穿著暗藍色巴特尼500羊毛西裝的男人說,他講話時顯得非常誠懇,“你沒看見他們離開嗎?”

“沒有,先生。據我所知,他們應該還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當然,除非他們的航班已經起飛了?!?

10

兩個人迅速穿過主航站樓,通過安檢口,分頭巡視一周,把證件拿在手里出示給安保警察看。兩人在聯合航空的售票口前碰面。

“沒有。”第一個人說。

“你覺得他們上飛機了嗎?”第二個人問,也就是穿著上好的巴特尼500西裝的那個。

“我覺得那個家伙手里應該只有不超過五十美元……可能更少?!?

“我們最好查一下。”

“好吧,但是要快。”

聯合航空。阿勒格尼航空。美國航空。布蘭尼夫航空。通勤航空。沒有一個看上去病懨懨、肩膀寬闊的男人購買機票。不過,奧爾巴尼航空的行李員認為他見到了一個穿著綠上衣紅褲子的女孩。一頭漂亮的齊肩金發。

他們兩個又在不久前安迪和查莉坐過的電視椅前碰面了?!澳阍趺聪耄俊钡谝粋€人問。

穿巴特尼500的特工似乎很激動?!拔矣X得我們應該地毯式搜索整個區域。”他說,“這兩個人應該還在步行?!?

他們朝綠色汽車走去,幾乎一路小跑。

11

查莉和安迪繼續摸黑走在機場支線公路的軟質路肩上。偶爾有一輛車從他們身旁掠過。已經將近一點了。在他們身后一英里處,那兩個人又回到了綠色汽車上。安迪和查莉正沿著“北方大道”行走,那條路就在他們的下方右側,被鈉光燈照著。他們可以越過路肩,到故障車道上豎起大拇指,攔下一輛順風車。但如果招來警察,那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安迪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到達斜坡。每次腳一落地,他的大腦里就會響起咚的一聲巨響,令他痛苦不已。

“爸爸,你還好嗎?”

“這會兒還好?!彼f,但他不太好。他并不是在欺騙自己,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在欺騙查莉。

“還要走多遠?”

“你累了嗎?”

“我還不累……但是爸爸……”

他停下來,認真地望著她。“怎么了,查莉?”

“我覺得那些壞家伙追過來了?!彼÷曊f。

“沒事,”他說,“我想我們最好抄條近路,寶貝。你能爬到下面去嗎?小心別摔了?!?

她看了看高度,上面覆蓋著枯死的十月草。

“我想可以?!彼q豫地說。

他跨過護欄的鋼索,然后把查莉抱過來。就像有時面對極度的痛苦和壓力時,他的思緒會開始逃向過去,借以擺脫壓力。在陰影漸漸吞噬他們的生活之前,曾經有一段美妙的時光——先是他和薇姬,然后是他們一家三口。但他們的幸福被一點點抹除,就像月食一樣無情。曾經——

“爸爸!”查莉的喊聲令他驚醒。她滑倒了。枯草很滑,很危險。安迪伸手抓住她揮動的手臂,但失了手,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他的頭撞在路面上,咚的一聲巨響令他不由得大叫了一聲。

然后,他們兩個都滾了下去,沿著北方大道的路肩滑向遠處。不時有汽車從這條路上飛馳而過,速度太快,一旦朝他們中的一個開過來——他或是查莉——他們根本無從躲避。

12

一個研究生助理在安迪手肘稍微靠上的位置纏了一圈橡皮筋,讓他握拳。安迪一握拳,靜脈兀然冒了出來。他的眼睛望向別處,覺得有點不自在。無論有沒有這兩百美元,他都不太想看靜脈注射的過程。

薇姬·湯姆林森在他旁邊的床位上,穿著一件無袖的白色上衣和一條鴿子灰的長褲。她勉強向他微笑。他再次感覺她的褐色頭發真漂亮,跟她純藍色的眼睛非常搭……接著胳膊一陣刺痛,然后微微發燙。

“好了。”研究生助理說,仿佛長舒一口氣。

“你也好?!卑驳险f。他一點也不覺得輕松。

他們在七〇室,位于杰森·蓋爾尼大樓的二層。房間里有大學醫務室提供的十二張病床,為了賺錢,十二個志愿者躺在床上,枕著低致敏性泡沫枕頭。萬利斯博士并沒有親自給他們靜脈注射,但他一直在病床中間穿梭,對每個人都耳語幾句,臉上掛著冷淡的微笑。我們隨時會縮小。安迪胡思亂想著。

所有人都到齊時,萬利斯博士簡短地說了幾句。簡單來說,他說的是:不要害怕,你們現在都在現代科學的懷抱中。安迪對現代科學并沒有多少信心,它盡管給予世界小兒麻痹癥疫苗和可麗瑩[6],但也帶來了氫彈、凝固汽油彈和激光步槍。

研究生助理正在忙其他事。壓接靜脈注射管。

靜脈注射的是百分之五葡萄糖溶液,萬利斯博士曾說……他稱之為糖五水溶液。壓接口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如果安迪被分到了“第六批”,它就會通過這個凸起注射進他的身體。如果他在對照組,注射的就是普通的生理鹽水。五五開的賭局。

他再次望向薇姬?!澳氵€好嗎?”

“還好。”

萬利斯走了過來。他站在他們中間,先看了看薇姬,再看了看安迪。

“你覺得有些疼,對吧?”他說話時不夾雜任何口音,尤其是美國地方口音。但在安迪聽來,他的遣詞造句很像是一個外國人在講英語。

“壓力,”薇姬說,“像是有什么東西壓在上面?!?

“是嗎?會過去的?!彼麑Π驳闲α诵?,顯得很和善。穿著白大褂的他看上去很高大,可他的眼鏡似乎很小,對比格外明顯。

安迪說:“我們什么時候開始縮?。俊?

萬利斯保持微笑?!澳阌X得你會縮小嗎?”

“縮縮縮縮縮小?!卑驳线吷敌χ呎f。他似乎感覺有些不尋常。老天,他有點嗨了,思維不受控制。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比f利斯說,笑得更明顯了一點。他走開了。有人剛剛騎著馬經過,安迪困惑地思考著。他再次望向薇姬。她的頭發多漂亮??!不知怎的,這讓他想起了嶄新的發動機電樞上的銅線……也可能是發電機……交流發電機……交流感情……

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研究生助理走了過來,面帶微笑,仿佛聽到了安迪腦子里的笑話。她壓了壓輸液管,又給安迪注射了某種藥物。安迪現在能看靜脈注射的過程了。他現在絲毫不覺得厭惡。我是一棵松,他想。臥似一張弓。他再次大笑起來。

薇姬在對他微笑。老天,她可真美。他想告訴她她有多美,她的頭發有多像熾熱的銅塊。

“謝謝,”她說,“這比喻真棒。”她說話了嗎?或者這只是他的想象?

他勉強集中自己最后的清醒意識?!拔蚁胨麄兘o我的是蒸餾水,薇姬。”

她平靜地回答:“我也是?!?

“真好,對吧?”

“真好?!彼悦院鼗貞?。

在某個地方,有人在哭,歇斯底里,好像還在說著什么。聲音在循環當中起起落落,別有趣味。經過了仿佛千萬年的沉思,安迪轉過頭去,想看看發生了什么。真有趣。一切都變得很有意思。一切似乎都變成了慢動作。slomo[7],作為一個前衛的校園影評人,他經常把這個詞寫進自己的文章里。在這部影片中,安東尼奧尼[8]一如往常,通過slomo的鏡頭,達到了最深入人心的效果。多神奇的詞啊,多么聰明的表達;聽上去就像是一條蛇從冰箱里滑出來:slomo。

幾名研究生助理緩慢地奔向七〇室黑板附近的床位,床上的年輕人似乎正在對自己的眼睛做著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在對自己的眼睛做著什么,因為他的手指卡在眼眶里,眼球似乎被他摳出來了。他的雙手彎成一對鉤子,鮮血從指間涌出。以慢動作涌出。吊針在他的胳膊上緩慢地擺動著。萬利斯緩慢跑了過去,那人的眼珠落在床上,仿佛兩顆被戳破的荷包蛋。安迪躺在床上想。是的,太像了。

所有白大褂都聚在那張床周圍,那個年輕人不見了。他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張圖,是人腦的扇形結構圖。安迪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真——有——意——思,《嘲笑》里的阿特·約翰遜如是說。這時,一只血淋淋的手從一堆白大褂當中伸了出來,仿佛溺水者的手。手指上滿是血污,中間還掛著幾張衛生紙。那只手拍到墻上的掛圖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紅色逗號。掛圖的卷軸隨之吱嘎作響。

接著,那張床被抬了起來(他還是沒能看到那個把眼球摳出來的男孩),被迅速抬出了房間。

過了幾分鐘(幾小時?幾天?幾年?),一個研究生助理來到安迪的床前,檢查了他的點滴,然后又往安迪的腦海里注射了一些“第六批”。

“感覺怎么樣,兄弟?”研究生助理問,但當然,他并不是研究生助理,也不是學生,根本不是。一方面,此人看上去約三十五歲,對研究生而言,這個年紀有些老。另一方面,安迪突然想起來,這個人在“商店”工作。這很荒唐,但他知道,此人的名字是……

安迪絞盡腦汁,終于想起來了。他叫拉爾夫·巴克斯特。

他笑了。拉爾夫·巴克斯特。干得漂亮。

“感覺不錯?!彼f,“那個人怎么樣了?”

“哪個人,安迪?”

“那個把自己眼球摳出來的人。”安迪平靜地說。

拉爾夫·巴克斯特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哈,你看錯了,兄弟,幻覺而已。很逼真是吧?”

“不,那是真的,”薇姬說,“我也看見了?!?

“你們以為自己看見了?!边@個不是研究生助理的研究生助理說,“你也產生了同樣的幻覺。黑板那邊有個家伙產生了肌肉反應……有點像抽筋。沒有人把眼睛摳出來。連血都沒有。”

他想走開。

安迪說:“兄弟,如果沒有事先交流,兩個人是不可能產生同樣的幻覺的。”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這邏輯無懈可擊,容不得狡辯。他已經抓住拉爾夫·巴克斯特的馬腳了。

拉爾夫回以微笑,毫不畏懼?!霸谶@種藥物的作用下是很可能發生的。”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好的,拉爾夫?!卑驳险f。

拉爾夫停住腳步,回頭朝安迪的床位走來。以慢動作的方式。他打量著安迪,若有所思。安迪咧嘴笑了,露出一個大大的、愚蠢的、毒蟲式的笑臉。抓到你了,老渾蛋拉爾夫。你那眾所周知的短處被我抓得牢牢的。突然,有關拉爾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涌入他的腦海,成噸的信息:他今年三十五歲,已經為“商店”工作了六年,在那之前,他還曾為聯邦調查局工作兩年,在職業生涯中,他曾經——

曾經殺過四個人,三個男人,一個女人。他還在那個女人死后強奸了她。她生前是美聯社的特別通訊員,她曾了解到——

這部分不甚清晰,不過沒關系。突然,安迪不想繼續了解了。他的笑容消失了。拉爾夫·巴克斯特仍低頭看著他,安迪感到一股黑色的暗流席卷全身,讓他想起了自己前兩次使用迷幻藥的經歷……但這次更真切,更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了解到這么多有關拉爾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或者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字的,但如果告訴拉爾夫實情,他害怕自己會像那個摳出自己眼珠的男孩一樣,立馬從杰森·蓋爾尼大樓的七〇室里消失?;蛘哌@一切都是幻覺;所有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拉爾夫仍然盯著他,笑容漸漸浮現?!翱窗?,”他輕聲說,“用了‘第六批’,什么混賬事都可能會發生?!?

他走了。安迪慢慢地長舒一口氣。他望向薇姬,后者正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驚恐的表情。她在感受你的情緒,他想。就像收音機一樣。讓她放松一點!不管這藥物到底能產生什么作用,別忘了她正在藥物反應當中!

他向薇姬微笑,過了一會兒,薇姬也猶豫地對他笑了笑。她問他怎么了,他說他不知道,可能什么事都沒有。

(但我們并沒有在交談——她的嘴都沒有動)

(沒動?)

(薇姬?是你嗎?)

(是心靈感應嗎,安迪?是嗎?)

他不知道。但確實有事情發生了。他閉上雙眼。那些人真的是研究生助理嗎?她憂心忡忡地問他。他們看上去不太像。是這藥的緣故嗎,安迪?我不知道,安迪說,雙眼仍緊閉。我不知道他們是誰。那個男孩出了什么事?他們帶走的那個?他睜開眼睛看著她,但她卻搖了搖頭。她不記得了。安迪發覺他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這讓他既驚訝又沮喪。那件事好像變成了陳年往事。他抽筋了,對吧,那個男孩?只是肌肉反應而已。他——

把眼珠摳了出來。

但這又怎么樣呢?

從白大褂中間伸出來的一只手。溺水者的手。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仿佛發生在十二世紀。

沾滿血的手。拍在掛圖上。掛圖的滾軸吱嘎作響。

最好隨他去吧。薇姬看上去又是憂心忡忡的。

突然,音樂自天花板的揚聲器傾瀉而下,而這總要比……總要比思考是抽筋還是摳眼球好太多。音樂柔和而雄壯。過了許久,安迪聽出(在跟薇姬商量過之后)那是拉赫瑪尼諾夫。后來,每當再聽到拉赫瑪尼諾夫,安迪都會回想起在杰森·蓋爾尼大樓七〇室的那段漫無邊際的時間里,如夢似幻的記憶。

其中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幻覺呢?十二年的苦思冥想并沒有讓安迪·麥吉找到答案。在某一時刻,各式各樣的東西似乎在房間里到處亂飛,就好像有一股不可見的風卷起了紙杯、毛巾、血壓儀,以及一大堆鋼筆和鉛筆。而在另一個時間點,一段時間之后(或者實際上是之前?這段記憶并沒有線性的時間序列可供參照),一個志愿者突然肌肉痙攣,然后心臟驟停——或者看上去如此。白大褂們竭力搶救,試圖通過人工呼吸恢復他的生命,然后又直接向他的胸腔里注射了一些東西,最后出現了一臺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機器,伸出兩根粗電線,連在兩個黑色的小碗上。安迪隱約記得有一個“研究生助理”在咆哮?!半娝‰娝?!哦,把那東西給我,你這蠢貨!”

而在另一個時間點上,他似乎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跟薇姬互訴衷腸,講述自己的生活。安迪告訴她他的母親死于車禍,以及在那場悲劇發生后的第二年,他是如何在悲傷崩潰的邊緣跟姨媽一起生活。她則告訴他,在她七歲時,有一個十幾歲的護工猥褻了她,導致她現在仍對性愛很恐懼,同時更害怕自己性冷淡。這也是迫使她跟現在的男朋友分手的根本原因。他總是……強迫她。

他們相互傾訴一對男女在相識多年后才會講述的內容……更多的時候,即便同床多年,很多夫妻也不會談論這些內容。

但他們說話了嗎?

安迪永遠也不知道。

時間靜止了,但不知怎的,它還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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