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看爛片更可怕的體驗是什么？看自己演的爛片。

寧寧面無表情的坐在電影院里，身邊一片哄笑，隔壁的觀眾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你是什么時候瞎的？”

“我沒瞎。”寧寧扶了扶臉上的墨鏡，她戴墨鏡不是因為瞎，是怕人認(rèn)出她就是片子里的女主角。

“哦，我已經(jīng)瞎了。”隔壁觀眾摘下眼鏡，慢條斯理的擦著，“片子剛放五分鐘，我就開始視力下降，現(xiàn)在已經(jīng)瞎了差不多有一百分鐘了。”

“呵，呵呵……”寧寧尷尬的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該死的片子怎么還沒演完。

其實片子放到現(xiàn)在，電影院已經(jīng)空了大半，珍惜時間亦或者愛惜眼睛的觀眾，大多已經(jīng)提前離場，剩下的人千姿百態(tài)，刷手機的，聊天的，睡覺的，正經(jīng)看片的只有一個，那個人就坐在寧寧隔壁，他身殘志堅，明明已經(jīng)瞎了一百多分鐘了，還在堅持不懈的盯著屏幕：“你覺得這片子在imbd上能打幾分？”

寧寧實在沒法昧著良心打滿分，于是說：“三分。”

“兩點五分。”隔壁的觀眾低笑一聲，“兩分給劇情，零點五分給主演。”

“什么？”寧寧這下不淡定了，她轉(zhuǎn)頭看向?qū)Ψ剑捌訝€怎么能怪演員？這么弱智的劇情這么傻逼的臺詞，換影后來也救不了它啊！”

“你以為演員是什么？是化腐朽為神奇，是讓一個兩分的片子變成三分。”隔壁的觀眾依舊看著屏幕，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清他側(cè)臉的輪廓，以及鏡片的反光，“沒有那么多好片子，也沒有那么多好角色，大部分演員都是從爛片開始演起的，因為片子爛，演員就能不用心嗎？”

片子放完了，伴隨著片尾曲的緩慢流淌，電影院里的燈光亮起，照亮了他的側(cè)臉。

大導(dǎo)演，陳觀潮。

他轉(zhuǎn)頭對寧寧微笑，寧寧的心卻沉到了谷底，因為她已經(jīng)猜到了他來看片子的目的，還有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演員。”陳觀潮起身從她面前走過，留下惋惜的一聲，“可惜，你不是。”

他走了，其他觀眾也走了，空蕩蕩的電影院里，只有寧寧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雕像。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她低頭掏出手機，上面是經(jīng)紀(jì)人發(fā)來的消息，上面寫：“下個月的試鏡你不用去了，陳導(dǎo)剛剛跟上面通了電話，明確不會用你。”

寧寧無力的將手耷拉下來，對面的大屏幕上，演員表上的名字一個個向上移，就像大浪淘沙，一個個舊名字被一個個新名字沖走，那么多的名字，有幾個被人記住，有幾個被人遺忘，有幾個被人贊嘆，有幾個被人唾棄。

“《我是大美人》開盤走低，預(yù)期票房不足三百萬！”

“星二代魔咒！昔日傳奇影后寧玉人之女難成大器！”

“爆料！寧寧私下透露：只要給錢，什么片都拍！”

一夜之間，負(fù)面新聞鋪天蓋地，在一片指責(zé)聲中，寧寧來到醫(yī)院，剛剛推開病房大門，就看見母親側(cè)躺在床上，枕頭邊放著一部手機，里面正放著她拍的那個大爛片《我是大美人》。

“啊，媽媽。”寧寧呻吟一聲，走到床邊跪下，額頭貼在母親的手背上，輕輕說，“對不起，別看了。”

對不起，她不該接這個爛片的。

可不接的話，她又沒有足夠的錢給媽媽看病。

原本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夠像媽媽那樣，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即使身處一部爛片之中，也能夠像月亮一樣熠熠生輝，奪人眼球，但事實證明她想多了，傳奇之所以叫傳奇，就在于其不可復(fù)制性，她只繼承了媽媽的臉，沒有繼承她的才華。

“對不起。”寧寧忍不住哽咽起來，“對不起媽媽，我沒有才華……”

“誰說你沒有才華？”寧玉人笑了起來，“你跟我一樣，一模一樣，看。”

寧寧紅著眼圈抬頭，順著她的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去，看見手機屏幕里的自己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像一頭狂奔下山的熊瞎子一樣，沖著男主咆哮：“我長得這么美！你為什么不看我！你看我啊！你快看我啊！”

寧寧閉上雙眼，顫抖道：“媽，咱們能先關(guān)了這個視頻嗎？我感覺快要吐了。”

“我第一次演電影的時候也這樣，噴了男主一臉口水。”寧玉人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后來男主罷演了，說看見我就想打傘……”

“然后呢？”寧寧問。

寧玉人聳聳肩：“然后我就被換掉了。”

寧寧驚訝的看著她，不敢相信傳奇影后也有這樣的黑歷史，要知道寧玉人在被稱為“傳奇影后”之前，還有一個稱號——天生的演員。無數(shù)個大導(dǎo)演對外宣稱，寧玉人是他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演員，貴妃，村姑，狡詐間諜，癡情歌女，甚至男人，她全都能演得惟妙惟肖。

不，甚至不能用惟妙惟肖來形容。

她息影前最后一部片子是陳觀潮拍的，那是一部諜戰(zhàn)片，當(dāng)時執(zhí)導(dǎo)此片的陳觀潮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再也不會有比寧玉人更好的演員，我把別人的片段截出來放，你反復(fù)看幾遍就能看出來是演戲，但我把她的片段截出來放，你會以為是一段真正的審訊錄像，無論你看幾遍都是！”

相比之下，寧寧演出來的都是什么東西？

“算了媽媽，你別安慰我了。”寧寧頹唐的說，“我有幾斤幾兩，片子出來已經(jīng)一清二楚了，陳導(dǎo)還特地給我打了個電話……”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本來不想繼續(xù)往下說的，可寧玉人溫柔的催促一句：“他說了什么？”

“……他勸我退出這個行業(yè)。”寧寧酸澀的說，“說我拍出來的東西既折磨觀眾又折磨自己，除了給網(wǎng)民提供一波表情包，再也沒別的用處了。”

“哦。”寧玉人淡雅一笑，“他放屁。”

寧寧一陣頭暈：“媽，這么說你的腦殘粉不好吧？”

寧玉人呵呵：“當(dāng)年哭著喊著要把我換掉的男主角就是他。”

寧寧：“……”

想不到大導(dǎo)演還有這樣的黑歷史！

“演員是孤獨的。”寧玉人收斂起笑容，認(rèn)真的看著寧寧，倒映在寧寧眼中的已經(jīng)不再是東方最美麗的女人，而是一具骷髏，因為疾病的折磨，她的頭發(fā)掉光了，肉也掉光了，只剩一張薄薄的皮膚包裹在骨頭上，“觀眾如潮水般向你涌來，又像潮水般離你而去，能夠永遠(yuǎn)陪伴你的，只有你的演技。”

“可我沒有……”不等寧寧說完，寧玉人突然扯過她的手，然后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東西放在她。

一張電影票。

寧寧低頭看著手心，這是一張幾十年前的電影票，年紀(jì)估計比她還要大了。薄薄一張黃色的紙，左邊蓋著一張圓形印戳，印戳里寫著入場卷，右邊是一個長方形方框，方框中間寫著人生電影院，下面寫著前八排四十五號。

“晚上十二點，去胭脂路三十五號那家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寧玉人說，“你一個人去。”

下一秒她又反悔了，把電影票又搶了回去：“不，你還是別去了。”

“媽……”寧寧不明就里的看著她，“你怎么了？”

寧玉人神色復(fù)雜的看著她，過了好半天，才問：“寧寧，你是真的想成為像我一樣的演員嗎？”

寧寧：“當(dāng)然想。”

寧玉人：“有多想？”

“這要我怎么形容呢？”寧寧皺起眉頭。

“這輩子除了水煮雞胸肉，再也不碰別的肉類。”寧玉人悠悠道。

沒事就愛擼串的寧寧聞言，忍不住面色猙獰了一下，最后壯士斷腕：“我可以。”

寧玉人：“哪怕你老婆要生了也要先把手里的戲演完。”

寧寧：“我是個女的。”

“那好吧。”寧玉人從善如流的換了個詞，“哪怕你老公要生了，也要先把手里的戲演完。”

“……這個我做不到。”寧寧為難的回答，“這種時候，我必須陪在他們父子身邊。”

寧玉人：“你傻啊，男人怎么會生孩子。”

寧寧：“……”

“最后一個問題。”寧玉人停頓了一下，望著她，“你會放棄演戲嗎？”

媒體鋪天蓋地的負(fù)評，陳觀潮深夜打來的電話，微博下的謾罵，公司里的流言蜚語……一幢幢一幕幕從寧寧眼前閃過，她忍不住閉上眼睛逃避了一會現(xiàn)實，最后艱難撐開眼皮：“我永遠(yuǎn)不會放棄。”

寧玉人笑了起來，這一笑傾國傾城，恍惚間，那個曾經(jīng)顛倒眾生，讓無數(shù)人魂牽夢縈的影壇第一美人又回來了。

“那你就去吧。”她重新將電影票交給寧寧，然后閉上眼睛，露出懷念的笑容，“那個地方，曾經(jīng)改變了我的命運，它一樣能改變你的命……”

聲音戛然而止。

“媽……媽？媽媽！”

2016年11月11號，晚上九點半，傳奇影后寧玉人女士因癌癥去世，享年五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