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蓮芬和她的婆母在“符氏祖傳骨傷科康復中心”住了六天,卞虎撂下的一萬塊錢花完了,夏龍文不歸家,夏龍武不去診所打照面,符醫生只有叫夏玉蘭想辦法。夏玉蘭能想啥辦法?她只不過是個有了小孩子的大孩子。白進喜在沒娶媳婦之前,鉆山穿林,挖藥捕獵,手頭還有一點錢。但年輕人手癢,把幾個到手的現成錢都送給賭桌兒吞食了,拉了一屁股債。又有了妻兒老小,肩上千斤擔子無法卸下,這才出門下煤窯。玉蘭帶著剛滿一歲的孩子,周圍鄉鄰常有紅白喜事,必須趕人情送禮,一百兩百的人情錢也都靠借。雖然白進財主動給她借錢,但都被她婉拒了。她說“人窮了有啥人情?我哪里都不去趕那個熱鬧”!白進財擺出長兄的架子:“再窮,人情還是要趕的。頭上有老的,到了百年歸山的時候,你自己往坡地里背嗎?”玉蘭不是不趕鄉鄰人情,她是盡量避免大伯哥帶有目的的“援助”。欠了人情是必須要還情的,她還不起大伯哥的人情!她也拿不出錢來支付母親和蓮芬嫂子的醫療費。
夏龍文十天有九天在外頭跑他被停礦的事,別的事一概不管不顧。特別是家里有了什么事,常常十天半月會不見他的面。
終于在一天晚上把他找到了。玉蘭說:“大哥能不能把不當緊的事放一放,先把嫂子和媽媽住院療傷的事放在心上安排一下?媽媽七八十歲了,還為后人的事挨別人的毒打!你看她傷成啥樣了?咳嗽都無法咳一聲。喉嚨難受極了,忍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咳一下,又半天咳不利爽。疼得她冷汗直冒。人心都是肉生成,難道大哥你就看得下去?老娘親的確不該管這閑事,挨了這頓沒來由的打,是自討苦吃。撇開老娘親放一邊去不說,那么,蓮芬嫂子遭這么大的難,你也能置身事外嗎?你也曉得買娃兒他爸出門不在家,莊稼地里的草瘋長,老鼠藏在深草里把苞谷糟蹋得不成樣子了。老鼠啃剩的,霉爛的霉爛,長芽的長芽,我都收不回來。家里兩頭豬,這幾天都是買娃兒的奶奶生一瓢,熟一瓢,冷一瓢,熱一瓢,把豬的胃口都慣壞了。我當然不怪責她,她也是七十幾的人了,坡里縱是有豬草她也割不回來。買娃兒進到診所就哭鬧。還別說才滿一歲的細娃子,就是我也嗅不了這有濃烈來蘇水味的病院里的空氣,嗅著我就想嘔。現在倒好,沒錢了,符醫生要攆她們出院。如果我們都丟下老娘不管的話,就這門拖死了,不僅我們做兒女的良心過不去,而且,那些欺侮我們的人豈不是更加看我們兄弟姊妹的笑聲兒?”
夏文龍一臉無奈:“妹妹說的話句句剜我的心。可是我真的顧不到這事上來。我的煤礦被人搶奪、強占,這是多大的損失?妹妹你算過這賬么?我這房子才蓋幾天?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么?媽的事,我不是不管,我已經焦頭爛額了。晚上成通宵睡不眠覺。。”
“大哥說這些我都不懂!我只想到一條死理:人都不得活了,你把一山樹全部連根挖翻又有何益?更何況,山上只要有兩棵三棵以上的樹木生在一起,它們都是盤根錯節交纏在一起的,就憑你單人獨馬做螞蟻啃樹皮?你撼得動它嗎?依我看,最好還是先把病人救活再說!”
沒有慧根的人,你給他講再多的道理都沒用。玉蘭只得又去找二哥。二哥唉聲嘆氣,左右為難的樣子好像折磨得他十分痛苦。還沒等夏龍武開口,白玫瑰搶先說道:“妹妹你倒是個懂事的人。圓圓她奶奶被人打傷,是為么事?還不是為老大開煤礦的事!為啥老大自己都不管呢?難道說,你二哥是娘養的,你大哥就不是?就算他是天上掉下的,與他相處過的人總還有點緣分嘛!現在好像老娘是夏龍武一個人的親娘,別人都不管,就該他一人管!老二老實些,有事了就來找老二,老大的心也太狠了吧?自己的女人都被別人弄成這樣兒了,他都忍心得下,還關我們啥事嘛!我看妹妹你也是吃咸蘿卜操淡心——枉費了心血,老大還未必領情。——哼,我若是個男人,人家打了我的女人,你看我睡他的女人不?還叫人家安然自在?”
夏玉蘭沒好氣道:“都什么時候了?嫂子還說這些無聊的話起作用嗎?”
不等玉蘭話音落尾,白仁梅搶過話頭氣沖沖地質問道:“既然我說話不起作用,你還來找我說啥?”
“我是來找你的嗎?來找你說廢話呀?”
“那好,從今往后你莫在我耳朵里呱噪了。——找你二哥說話?你二哥上趟廁所還得先給我打聲招呼呢!”
“那么說,二哥你也太可憐了!夏家遭人欺侮,不就是因為弟兄不團結嗎?就算各自都有本事,家族內部也不該拿已經奄奄一息的老母親和母親的痛苦來賭氣嘛!我們只會槽里無食豬拱豬,是為一株蘿卜還是為一棵白菜?值得我們紅著眼睛窩里斗?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家里有個會事的女人,人家也不敢吃了你們的肉連骨頭都不吐......”
“幺姑要這么說我就不答應了:我不會事,我攪家不賢!夏家走下坡路,都是不該有我在你們夏家存在!你會事,你樣樣都能,我馬上離開這個家,讓你來好不好?”白玫瑰越說越激動,竟哭天喊地去撕抓夏龍武。夏玉蘭覺得這人難以理喻,氣得轉身沖走了。
夏龍文還是只顧為他煤礦的事東奔西走。操心著急他新建不久的樓房又要被強拆;夏龍武處于前進是崖,后退是井的進退兩難的境地。舍棄母親不管,自己良心難安,還被眾人所不齒;得罪了卞家,就等于放棄了墳園坪煤礦卞家承諾給他的股份,也放棄了該洞口兒的管理權。動手打人的肇事者已經跑了,礦方又不肯繼續支付醫療費,符醫生已經打了好幾次招呼:“你們這么住下去怎么行呢?我這里又不是慈善機構。我也是為了生存才這么沒日沒夜地掙幾個辛苦錢!我不圖賺你們的錢,但也莫叫我賠錢虧本嘛!我想著夏老板在開煤礦的時候,他也照顧了我不少生意,我們交情只厚不薄。就是今后不開礦了,我們仍然還是朋友。不然的話......”
夏玉蘭沒法,只好辦理了出院手續。唐蓮芬勉強能下地走路了。小便的燙傷愈合得快些,現在只剩下小腹還有雞蛋大一處尚未徹底愈合。傷疤中間結了硬痂,周圍新生出烏紅的嫩肉,唐蓮芬老是擺脫不了正在收斂的傷疤發癢,時常忍不住要用手去撓。夏玉蘭借鑒了婆母的經驗,凡有傷疤,必涂“光明眼藥膏”,她讓符醫生賣給她一支,蓮芬涂之,果然有效。蓮芬的腰椎固定了石膏模,符醫生承諾,半個月后,他給她免費拆除。夏玉蘭扶著她回家慢慢療養。
夏玉蘭的母親怕是一年半載起不了床。符醫生也搖著頭說,老人年歲高了,經不起傷筋動骨,可能預后不良。玉蘭原先幫她哥哥在煤炭轉運場開小賣部,里面的小雜貨早已處理完了。有幾樣平時不好賣的冷熱貨送給了曹家女人。她回家跟婆母商量,賣掉一只豬,買來棕絲床,煤氣灶,鍋碗瓢盆,砧板刀具熱水瓶等。婆母倒很通情達理,說“后人盡孝,有天在看。我看親家母也是不久的客了。如果多少能減輕她一點痛苦,莫說賣一只豬,就是賣一條牛都是應該的。”
夏玉蘭再去求他二哥幫忙,在武老二家借了一架手推車,把母親拉到這個小房子里安頓下來。忙完這一切,玉蘭腰都快散架了。但她還沒有松懈的時候。她把買娃兒托付給曹家女人看著,手腳并用地爬上萬佛寺,回去商量也是七十多歲的婆母幫她服伺幾天親娘。好在有了熱心的曹家女人操心打點,婆母行動不便的地方,都是曹家女人主動上前。玉蘭還托付她:一旦有啥大事,先去給夏龍武報個信兒。她自己要安頓一下家務。
這天,夏龍武在墳園坪卞家礦部等白班工人下班,班長給他報了當班的產量之后,才去“符氏祖傳骨傷科康復中心”幫著接母親出院。等把一切安排妥帖之后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他才騎摩托回到白玫瑰的住處,即卞家建在砂壩坪的礦區賓館。它是專門向運煤車司機和與礦上有業務往來關系的人(包括礦山機械推銷員)提供食宿的。不以對外開放營利為目的。
白玫瑰睡在客房正門旁邊的側屋里。估計也剛剛上床不久。聽見門外院子里長一聲短一聲的鳴著摩托車喇叭,車燈明一下暗一下閃著橙黃幽暗的光。車并未熄火,發動機突突突地怠速運轉著。白玫瑰知道是夏龍武回來了。可是,郝躍升被這突如其來的摩托車聲堵在房里一時出不來。他迅速穿好褲子,胡亂套上衣服,坐在床沿上屏聲靜氣。此時最不爭氣的是嗓子發癢。他把一口氣憋在胸腔里不敢呼出來。一只手捂住嘴,像狗發現了異常才從喉嚨深處發出哮喘似的低鳴。另一只手輕搖著白玫瑰的臂膀,無聲地向她發出求助的請求。
夏龍武把摩托騎到房檐下,熄了火。他站在門口,一邊敲著門,一邊喊:“喂,睡了?”屋里沒有動靜。他又喊了一聲,才聽到白玫瑰從睡夢中醒來,打著哈欠,伸懶腰晃動了床的聲音。又過了一分多鐘,白玫瑰嗲聲嗲氣地埋怨道:“怎么這時候了才回來?快把車子騎到后院兒去,我簡直要嘔了。——你不曉得我嗅不了汽油味呀?”
摩托車又“昂”的一聲走了,漸遠漸小了的摩托車聲轉過了墻拐角,白玫瑰把郝躍升抓了一把,然后一推,他迅速出門,繞開路燈,揀避光的陰暗處走了。
夏龍武把摩托車停放在后院里,回來再次敲門,白仁梅才穿著紅色內褲,揉著眼睛把門打開,并順手扯動門旮旯的電燈開關拉繩兒。夏龍武跟在白仁梅后面。白仁梅眼明手快,忙彎腰拾取郝躍升慌亂中遺失在過道上的臟兮兮藍色褲衩。顯然,夏龍武也看見了。白玫瑰若無其事地埋怨道:“幾家都喜歡養些砍腦殼的寵物狗,討厭死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我屋里銜。”夏龍武說:“說你們懶散慣了,還不高興聽!平時不把門關好,還怪狗。——狗有人懂事么?”
白玫瑰辯解道:“你以為人家一天沒事光守住門看呀?——忙起來了,連茅廁都顧不得上,誰還記得隨手關門!”
第二天清晨,白仁梅把夏龍武搖醒,問他今天礦部忙不忙?夏龍武問有么事,白仁梅說,要不忙,就起來去集鎮上買點菜回來,順便在菜市場入口右邊拐角兒上買幾個饃。她自己腦殼暈,起來早了天旋地轉的,還得再躺會兒。
夏龍武得到吩咐,一翻身坐起來穿衣服,也沒忘幫白仁梅掖好被子。白玫瑰推開他的手,說:“一次不給你,就把嘴撅起來能掛幾把夜壺;給你一回了,就來獻殷情。——又不是在下大雪,哪就有這么冷?”夏龍武說,“你就是粗心大意慣了,好多人都不是春秋季節患的感冒?”
白仁梅斜眼瞅著他笑道:“那你還半夜三更地翻起來把被子煽得風直呼?”
“活動生熱嘛!干活身上又不冷。”
夏龍武騎摩托上街,不大一會兒就把菜買回來,小心翼翼把菜籃子放在洗碗池上。白仁梅正在刷牙。夏龍武拎著饃,站在她背后等著。
白仁梅刷了牙,洗了臉,梳好了頭發,又勻了香脂,這才奪過夏龍武手拎的方便袋子。她抓出一個饃咬了一口,問:“你這饃是在哪兒買的?”嘴里嚼著饃,說話有些含混不清。“我不是特意給你交代過,叫你在菜市場入口右拐角處買么?——只顧圖方便,還是在中間那家攤子上買的。——這么一點兒小事都指望不了你!”
夏龍武把菜籃子拿下來放在地上,坐在馬扎子上把菜從籃子里一樣一樣取出來碼放在地上。手里在忙,嘴里回說:“是在你指定的地方買的呀?”白玫瑰繼續往嘴里塞饃,卻提高了聲調道:“這是那里的嗎?——我一看就曉得不是!吃著粘牙齒,明明是蒸鍋還欠火候!這花卷子也不是手搟的,不信你看這刀印子?”白玫瑰數落著,第一個饃已經吃完,又拿第二個掰了一坨塞進嘴里,起身去找杯子倒開水。她看著夏龍武放在地上碼放整齊的菜。站在那里,終于把一口饃咽下了喉,騰出嘴巴說:“我說你屬豬的,你還不服。你曉不曉得這地上有頭發?那頭發沾在菜上面看得見洗嗎?——呃呃呃,這就是你一早晨去買的菜呀?買一條黃瓜,夠你爘湯呢,還是醫生給你開的藥引方兒?”手里的半個饃再送嘴里咬一口。半邊腮幫子鼓起來。隨著含混不清的說話聲,那腮幫子鼓起的包一上一下滑動。夏龍武望著她,腦子里忽然閃現出松鼠吃栗子的樣子。松鼠貪心,往往向嘴里一次性塞六七粒栗子,直到包含不住了為止。那腮幫子漲鼓鼓的,夏龍武卻不敢笑。他既委屈,又不得不討好地說:“那條黃瓜又沒花甚錢。是我瞅買菜的給人找零錢的時候在攤子上拿的。”白玫瑰厲聲喝道:“撿那點便宜做啥?”嘴里的饃渣子噴了夏龍武一臉。嚇得他一顫抖。白玫瑰繼續嚷道,“要占便宜,也不要去占人家賣菜人的那點子便宜。他們還不是賺的幾塊辛苦錢?有本事就學萬明富那樣,大把大把賺國家的扶貧資金款!這才叫本事,這才叫能耐!”
夏龍武驚奇地望著老婆。女人的生活條件改善了,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想當年,五更半夜摸五六里夜路去偷摘三老漢的黃瓜和四季豆,你咋不嘆惜三叔鰥孤一人利用在山上割漆種點菜蔬很辛苦?說實在話,他還沒有女人那么大的決心。——后來還請三叔喝了一頓酒,撿了人家幾支雞毛,倒貼一把白米!
白玫瑰嚼著饃,只顧嘮嘮叨叨數落個沒完。夏龍武不聲不響地把菜又碼進籃子里,讓女人自己洗。他怕洗不好,又挨白玫瑰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