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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可憐之人,可恨之處

近乎立夏的時節(jié),大清早,天空便已放白。

馮耀很早醒了,在客棧二樓的二等房內(nèi)清修。

門外啪啪拍門,而后傳來劉齊的不耐的聲音:

“無根生?起來了,該啟程了。”

馮耀應(yīng)了聲“好”,坐起身子。

他換過一身便裝,簡單收拾了一番,出了房間。

屋外陽光明媚。

客棧門口處,整整齊齊一排黃包車,拉洋車的師傅齊齊蹲坐在一旁等著客人。

黃放三人一人坐上了一輛,馮耀也挑了一輛坐上。

“到福臨驛站。”黃放舒服地躺在車位上。

“好嘞。”

四輛黃包車往寶雞縣城的驛站跑去。

此去川渝,黃放設(shè)想的路線是先橫穿秦嶺到達(dá)漢中。

再自漢中沿嘉陵江南下到達(dá)廣元,再從廣元前往蓉城。

整個路途大概需要十多天。

漢中位于秦嶺和四川盆地交匯處,連接關(guān)中和四川,幾乎是自陜西入川的必經(jīng)之地。

三國時,蜀漢丞相五次北伐,便是屯漢中,出祁山,全據(jù)關(guān)中。

黃放所計劃路線,非是最快,卻是最舒適的。

洋車行程路上,馮耀對其余三人問道:

“對了,諸位,有沒有聽說一個叫六耳猴的?”

“沒聽說。所謂的六耳猴不就是西游里的六耳獼猴么?這樣的綽號不如何常見。”劉齊淡然說道。

“對了,黃兄,你不是稱我們那位代掌門叫做六哥么?他莫不成就是六耳猴?”方金先嬉笑。

馮耀幾人都是看向黃放。

而黃放此時的態(tài)度卻頗為奇怪。

他沒有答話,在聽到六耳猴這三個字后,似是在一直出神想著什么。

之后較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在聊著其他事情時,黃放都有些心不在焉。

約莫三刻鐘后,馮耀四人到了偏城郊的福臨驛站。

“大爺,一人三角二分錢。”

四個拉黃包車的師傅都是拿布,抹著頭上身上的汗水,

“嗯……”

黃放沉吟著,突然變了臉色:

“我問你,這里來去多遠(yuǎn)?”

年輕的腳夫沒有察覺黃放話語間的異樣:

“大爺,這里來去八里路,我們半個時辰不到,已經(jīng)很快啦!”

“要你快了?”黃放陰沉著臉。

“我一把老骨頭,跑這么快,顛也顛死了!”

青年小子被黃放一言給噎住了,嘴唇囁嚅欲說些什么,卻被一個白色汗衣,頭戴斗笠的光頭男子止住:

“大爺,我們也就賺點辛苦錢。您對要價不滿意,直說,給您抹個零,優(yōu)惠點,都成!”

那個青年小子這時方才看出來——

除開黃放,他旁邊兩人都是雙手抱胸一臉戲謔。

原來這伙人是準(zhǔn)備賴賬了。

“好說!可我這把老骨頭,被你折騰得腰傷都復(fù)發(fā)了,這醫(yī)藥費不得賠個幾個銀元?”

領(lǐng)頭的光頭變了臉色。

他暗暗打了個手勢,三個車夫便成犄角之勢圍攏了來。

他們拉洋車的,苦出身。

雖無幫派劃分,內(nèi)部為地盤也多有爭斗,但平日里,有這種欺負(fù)他們的事情發(fā)生,他們卻都會緊緊團結(jié)起來。

為求生存,不得如此。

光頭拱了拱手:

“這位爺,我們不過是賣賣氣力,一家老小等著吃飯,高抬貴手。”

話既說破,黃放已沒了戲弄幾人的興致,擺手道:

“滾吧。”

在精壯漢子旁邊的另一個大高個早已不耐,上來:

“給錢,我們走。”

方金先冷笑著:“不給又怎么樣?”

大高個足有兩米,外號叫大熊。

平日就是好勇斗狠,這會哪忍得住,上前就想推搡方金先。

但他也不是空有蠻力的武夫。

他們地盤就在陳倉縣城里,得罪不起人,他只是想給眼前這囂張家伙一點下馬威,盡量避免沖突升級。

不然,認(rèn)真打起來,他一個人,就能把這幾個瘦猴打趴下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三分力的一推,卻像是推到鐵板。

對面這個瘦小子,居然紋絲不動。

大熊心中吃了一驚。

“大傻個,我來推你試試?”

方金先雙手一發(fā)力,大熊人直接翻飛出去6、7米遠(yuǎn),悶哼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打人?”

另一個戴頭包巾的師傅,下意識就要動手。

還沒靠近來,方金先伸腿一腳踹在他肚子上,包巾師傅慘呼一聲,捂著肚子緩緩跪在地上。

方金先再一個擺拳,又一個精壯漢子倒在地上幾乎不省人事。

“繼續(xù)來。”

方金先勾了勾手指,挑釁地對上了光頭的目光。

光頭雙腿微微打顫。

他知道,眼前這伙人不是善茬。

再鬧下去,他們難以善后。

看到眼前這四人眼中再無斗志,方金先擺擺手:

“切,走了。”

等黃放三人走遠(yuǎn)一定距離,光頭已經(jīng)把地上的傷者攙扶起來,讓他們四人湊一起。

“我們的血汗錢,就這么不要了?”

“你沒看到那人動手么?我從沒見有人能把大熊推飛出去,那幾個絕不是普通人!”為首的光頭說道。

“現(xiàn)在回去還只能跑空車,一上午白忙活!”

光頭眼中閃過不甘,最終無奈苦笑:

“只能認(rèn)栽了。記住他們的面相,讓我們城里給他們拒載。”

“哎,這亂世——”

就在他們圍一團商議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打擾一下?路費是3角2分嗎?”

眾人抬眼看去,就看到馮耀靜靜立在一旁,示意自己手中的銀元。

“啊?”

那邊的四位只是呆呆地張望過來,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是和他們一起的嗎?

馮耀見這四人毫無反應(yīng),干脆一揚手,把銀元拋在車?yán)铩?

“我付過了。”

說完,往黃放三人先行的方向跟了過去。

領(lǐng)頭的漢子呆了半晌,遲疑片刻后,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低喝道:

“攔住他。”

他當(dāng)頭橫亙在馮耀去路,其余三人旋即跟上,把馮耀團團圍住。

“圍住我干啥?”

馮耀訝異了片刻,心中起了幾分猜測。

這些人呀——

他們一行里,唯有馮耀不像他們那般兇殘,溫文爾雅。

當(dāng)然,也最好欺負(fù)。

馮耀微微搖頭,這大概就是可憐之人總有可恨之處吧。

果然如馮耀所料。

領(lǐng)頭的光頭壓低聲音說道:

“我們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把我們的車錢給我們,我們就離開。”

說話時,他眼睛還時不時偷偷瞟向離遠(yuǎn)而去的三人,不想被他們發(fā)現(xiàn)這邊的情況。

然此時往驛站而去的三人,早注意到這邊的異樣。

他們故意裝作什么都不知,存心想馮耀大發(fā)雷霆,讓他難堪一下。

“你說,他不會把這四人給殺了吧?他客棧的手段可謂兇殘至極。”

方今先臉上勾起笑容。

“很有可能。無根生這人,面上和善,心底卻視人命如草芥。”

“即便不殺人,無論如何他都得動手,鎮(zhèn)住那些腳夫。”

唯有黃放,只是冷哼兩聲。

一直沒有說話。

……

驛站這頭,馮耀故作困惑地詢問:

“我不是給過了嗎?”

“我說我們。他的車錢你給過了,我們仨的還沒給。”

馮耀笑了起來:

“好生奇怪,我只坐了一輛車,為何需要付他們的車錢?”

“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他們賴下的車錢,你得出。”

馮耀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四人。

此刻的四人神色各異,有不安,貪婪,憤怒,憂心忡忡不一而足。

好一副眾生百態(tài)!

所謂西洋畫《最后的晚餐》,也不過如此吧。

“諸位,欺軟怕硬,怕是不好吧?”馮耀說道。

光頭偷眼看向那邊三人,見那邊三人貌似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他心底涌起幾分不安。

但又見那邊三人沒有過來幫襯的意思,心頭也涌上了幾分惡氣。

他拱手說道:

“只為討個生計,我們不多要,給我們足額的即可。”

眼見馮耀還要再說些什么,大熊終于耐不住了。

一把扯住馮耀的衣領(lǐng),用平生最兇惡的眼神死死盯著他,低吼道:

“把我們的錢交出來,不然的話——”

出乎四人意料的是。

被大熊如此威嚇,眼前的年輕人卻是半分反應(yīng)也無。

要知道——

村里的有些無賴混混,被大熊瞪上這么一眼,能當(dāng)場尿了褲子。

大熊盯住馮耀的眼睛,想從中看出退縮。

但是,當(dāng)對視上時,大熊卻自己有些驚到。

這是怎樣的眼神。

澄澈至極。

無悲無喜,無怒無怨。

盡處藏著新奇和憐憫。

像是神明俯瞰人間。

大熊下意識軟了手。

馮耀拍開大熊揪住他衣領(lǐng)的雙手,擠開他們四人,壓低帽檐輕笑:

“抱歉了諸位,你們的費用自行找他們要去吧,借過!”

四位只是呆呆地望著馮耀的背影,任他自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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