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攤下來,傅祺紅應該是我們平樂鎮東街上起得最早的那個人了,但他自己卻并不知情。五點十五分寅時剛剛過,他睜開眼睛醒了,輕手輕腳地穿戴整齊走出了寢室,先進廚房喝一杯溫開水,再走到了陽臺上去。在那里,他寧神調息,面朝東方,沉氣靜心地起了勢:展開來好一個野馬分鬃,再升起了那真是一雙白鶴亮翅。
傅家一家子人人都在酣睡,整個縣委家屬院也還依舊鴉雀無聲。唯有遠處幾個新近開發的樓盤亮著作業燈,正在攀升。傅祺紅瞇著眼睛,意向丹田,眼不看,心不入,任這世界天變地變,他總之要把這一套太極二十四式推完。
等他打完了拳,天也透出了一縷白。他就走回廚房去,洗了手,穿起圍裙,開始做早飯。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是極偶爾地出了公差,每天,傅祺紅一家人的早飯都由他親自操辦。就連汪紅燕也不得不說:“我們老傅這人雖然毛病有點怪,但這早飯實在做得精細:有豆漿,有雞蛋,有稀飯,有小菜,還有饅頭包子花卷——就像要開館子一樣,講究得很。葷素,甜,咸,各種搭配。光是豆漿,都是這門豆子加那門豆子,硬是要湊個五個顏色才算數……”
他愛人是弄不大清楚,但傅祺紅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和方法:也就是所謂天地玄黃,軒轅植五谷而育萬民;宇宙洪荒,伏羲制八卦以通陰陽。那么黃豆黑豆要加上綠豆紅豆,再配花生核桃,不然配薏仁紅棗,總求個五行均衡,四季和諧。
這一天也是稀奇。傅祺紅打開櫥柜,發現家里竟然沒紅豆了,大概是最近這陣事情太多攪亂了。無奈何,他只得搜了些枸杞出來,好歹湊了數。他把豆漿機設好,轉身在電飯煲里把小米粥熬起來,又燒起半鍋水煮下了四顆白水蛋,再蒸上兩個饅頭、四個包子(兩個肉包子兩個豆沙包)和兩個椒鹽花卷,正是行云流水而又有條不紊——他一轉身,剛要把炒鍋拿出來,炒一碟泡菜渣渣肉,忽然發現廚房門口端端立起了一個人。
他正兒八經被嚇了一跳,這才發現站的這個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不肖兒子剛剛接進門的新媳婦。
“哎,小陳,你起來得這么早啊?”他招呼她。
陳地菊也是初來乍到,哪能想到六點剛剛過,這廚房里已經是這般的熱鬧。她還在睡眼迷蒙地,又才趕緊想起來了,招呼:“早上好,爸?!?/p>
“睡得還好吧?”傅祺紅嘴頭招呼她,彎下身去把鍋拿出來。
陳地菊也不好意思說她又一晚上輾轉沒睡好,更不好抱怨這家人的床實在是硬得跟水泥板子一樣。她看了看滿桌子琳瑯,問:“爸,請問杯子在哪???我想喝點水。”
“就在你背后碗柜上,右手邊上面第一個門。”傅祺紅說,朝鍋里倒下菜籽油。
陳地菊拿了一個杯子,走到飲水機邊上咚咚咚地接水,傅祺紅背對著她,一邊晃油鍋,一邊說:“小陳,你再加點熱水兌起喝,早上剛剛起來,喝冷水不好。特別你是女娃娃,太涼了。”
陳地菊說了聲“好”,又咕咚咚加了些熱水,抱著杯子喝一喝,看傅祺紅炒菜。
“爸,你炒的啥?”她問。
“泡菜渣渣肉?!备奠骷t說,“你昨天說起來你愛吃,我就想也是好久沒吃過了,早上下稀飯正好?!?/p>
陳地菊鼻子一沖,想起了她媽葉小萱,喝了一口水。
“傅丹心起來沒???”傅祺紅問。
“好像還沒?!标惖鼐照f。
“這人!”他說,“你都起來了他還在睡!你趕緊去喊他,讓他早點起來了,這都幾點了!”
“我去看看他?!标惖鼐照f,端著杯子走回了寢室去。
房子里又是一片靜悄悄的了,陳地菊像個打狗的肉包子般沒了蹤影,傅祺紅倒也并不很在意。他把泡菜渣渣肉炒起來,洗了鍋,把菜蓋好,又把蒸鍋的火轉小了,走到客廳里去準備讀兩頁頭一天的報紙。
他才走到沙發邊,就看到茶幾上放著棕黃色皮面的一個,卻是他的日記本。按理說,他是幾十年如一日地,每天睡前記了就要把本子收到書房抽屜里去的,現在,這本子卻偏偏就這樣橫在茶幾上,簡直睹物驚心。
傅祺紅趕忙彎身把筆記本撿起來,掂在手里,又翻開來看了看。小陳剛才應該沒走進客廳里面吧?他琢磨。
先是紅豆,再有筆記本,他很是責怪了自己幾下,拿著本子走進了書房,把它莊而重之地收好了。
早飯桌子上,傅丹心風卷殘云般吃得飛快,好似被餓了幾十年。還是汪紅燕細心,看到陳地菊遲遲不動她名下的那個白水蛋,就問:“小陳,你是不是不吃蛋???”
“沒有,”陳地菊說,“我們屋頭也每天早上吃雞蛋的。只不過我吃東西比較慢?!?/p>
“吃得慢也對,吃得慢斯文些?!蓖艏t燕說。
陳地菊把雞蛋拿起來在桌沿子上敲,一邊說:“我媽經常嫌我吃太慢了,也喊我吃快些,不過我是習慣了,不容易改過來?!?/p>
“這是好習慣,對吸收好,對身體也好!”傅祺紅說,“我們這家人就是一直吃東西都吃得太快了,就不好,正好你來了,我們都該向你學習學習。”
陳地菊聽得愣了一愣。傅丹心就把吃一半的饅頭放在桌子上,說:“爸,你不要又把你在單位那套拿出來嘛,大清早的,人都還沒睡醒就要學習啥?”
“說的就是你!”傅祺紅說,“你看看你吃這飯,跟哪個在和你搶一樣。”
“不是我,是梅梅上班要遲了。他們單位去得早,七點四十五就要開晨會。哎梅梅你也快點,吃了好走?!备档ば恼f,捻了一筷子泡菜渣渣肉夾在剩下的饅頭里,一口吞了。
“哦!是啊,是要來不及了?!标惖鼐仗痤^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間,也慌起來,喝了一大口稀飯。
“不著急不著急,不得遲不得遲!”汪紅燕擺擺手,正要維持個秩序,兩個小的就已經吃完離桌了,筷子碗一丟。
“這娃娃硬是,忙忙慌慌的,早點起來不就對了嘛?!蓖艏t燕說,一邊把傅丹心剩下的稀飯倒到自己碗里面。
“他從來都是睡不夠的,”傅祺紅說,“都要三十歲了還在睡長瞌睡?!?/p>
留下老兩口子慢悠悠地吃早飯,傅祺紅又喝了一口豆漿?!澳阋锌諉枂栃£悾彼f,“有沒啥不習慣的,有沒啥要添置的?!?/p>
“我當然要問了,”汪紅燕說,“我就是想下午再去買個掛大衣的架子,不然他們兩個的衣裳沒地方掛。還有那新梳妝臺的燈好像打不燃,我得找個人來修修看……”
她絮絮叨叨地,聽在傅祺紅的耳朵里,正像是哪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雨滴在房檐下,滴在窗臺上,整個平樂鎮里里外外都沙沙地響成了一片。
“你那好兒子啊,”他說,“前兩天又跑來找我要錢了。”
汪紅燕驚了一跳,啰唆趕緊收了,說的:“他跑來找你要錢了?為啥事啊?”
“你管他為啥,總之我這里沒錢。”傅祺紅看了汪紅燕一眼,確定意思都傳達到了。正好他就正聽到兩個小的叮叮咚咚出門了,陳地菊探個腦殼進廚房來,說:“爸,媽,我們走了。”
“好的,你們去嘛。喊傅丹心開車把細點?!备奠骷t說。
你莫看這傅祺紅在家里盡是瑣碎。打開門來走出去,他卻是這么樣堂堂正正一個人物:國立永安大學恢復高考后第一批中文系正兒八經畢業的,鎮上早年數一數二的高才生,在縣志辦當副主任十多年,正是縣政府里鐵錚錚的第一筆桿子,在本縣文化界說句話也要有幾分擲地有聲。
本來了,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獨生兒子將滿三十而立,要娶媳婦進門,應該是朋友相賀、萬宗來朝的事。但實際上傅陳兩家這樁婚事卻辦得十分低調:二〇一〇年一月三號星期日,趁著還在元旦節的假上,兩家人在東門外三元農莊辦了酒席。傅家名下來了四五桌人,陳家那邊湊起也不過十桌,稀稀拉拉一百多個人,就把這婚結了。
有人說不會挑日子啊!你不見這幾年,我們鎮上的人生活都過得好了,家家都買了小汽車,一有個假就開著私家車去游山踏青,溜溜子一豎堵在高速路上。這元旦三天假本來是出游的小高峰,偌大一個鎮上走得剩不到幾個了,哪個有空來你這兒吃喜酒——何況三元農莊里就是做些家常菜,又不好吃!
也有人說是因為陳家兩口子對這門親事不太滿意。畢竟是兩個小的暗度了陳倉,稀里糊涂把這樁姻緣結了——要是以古代來論,這就是私奔了??蓱z陳家二老把這獨生女兒一口湯一口米地喂到這么大,也是端莊娉婷了,竟然“嗤”地放了個啞炮就出脫了,心里總是有那么點難受的,因此難免不太積極。不然,以陳家康葉小萱兩個人的交際,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就請這么兩三個人。
還有一些人,他們說問題主要還是出在傅家,特別是傅祺紅身上。說起傅祺紅這個人吶,不給他寫本書簡直委屈了!先說他這人真龜兒子聰明:資格大學畢業這些不說了,在縣志辦,每一年,全縣各個鄉鎮各個單位的統計數據報上來,他看一遍就記在腦殼里了,你要是在文章里引錯一個數據,他肯定給你逮出來,逮出來就算了,還要清清楚楚喊你去查哪一本文件哪一頁哪一節;另一方面,傅祺紅又只有那么迂腐:千百年地,他騎一個鳳凰自行車,穿一件深藍的襯衣,冬天冷了加個外套,夏天熱了解個紐子,從家屬院出來走到縣政府去上班,要是他在路上遇見了你,必然遠遠就要從自行車上下來給你客客氣氣打招呼,你打左邊來,他就走右邊下,你走右邊來,他就從左邊下,幾十年從來沒錯過,你說嚇人不嚇人;進一步地,他這人又出名地不會處事,自一九八六年在縣政府上班以來,無論是領導的女兒還是同事的兒子,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考試升學,他從來不去吃酒席,被請到了,就同辦公室一起隨個喜。那幾年都窮,他給五塊錢也沒人嫌棄,后來日子過好了他出五十,但這就已經叫寒酸了,他卻不管不顧一張五十給到了〇〇年,好像最近幾年,人家終于想通了,封了一百——但現在的世道沒有兩三百哪拿得出手!——你說,你說,就是這么個人,哪能請得來賓客!
又有人說了:這些都還是小事,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至于一個紅封封就把人擋住了。說起來,還是因為傅這個人不但迂,而且摳,甚至有點陰——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原因。講兩件事:縣志辦的老主任余先亮,是個極其忠厚善良的人,又是個老民革。九八年縣政府換屆,當時的領導班子有意提拔,準備調他到人大當副主任。按程序,先到縣志辦做了民意調查,這本來是走個過場,卻硬生生被傅祺紅攪黃了。就是他這個人,偏偏要說人家余老師工作能力不強,統籌能力欠佳,甚至還暗示余和當時的出納梁英有曖昧關系——龜兒子洋洋灑灑地一封信告到縣委辦,打倒了余先亮的好仕途。你要真說起來,這人也是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想,余是縣志辦主任,他是副主任,要是余被調走了,這主任的位置說不定還能輪到他的腦殼上,哪至于一個副主任給他做到太陽落山!這是一樁。另一件事就更富有爭議了。這還是九四年的時候,那一年很流行炒銀元,傅祺紅也不清楚是哪來的門道(說是他老父親以前當銀匠留下來的),弄到了一批銀元。居然而然地,就在這縣政府的清朗乾坤下,拉著這個同事那個熟人,問人家買他的銀元。本來了,做生意就做嘛,再是千里馬也要吃點夜草。但傅祺紅卻真是不落教,前前后后地,至少三個同事在背后說出來,從他那兒買到了假銀元!然而,終歸,錢不是大錢,人更是熟人熟面,這些同事都吃了啞巴虧,沒去找他對質,但傅這個人在縣政府的名聲就此一落千百丈了。
聽的人說:“不對不對,你這說的是九四年,按我說,傅的名聲落下來不是九四年,而是九五年,你忘啦,九五年傅家那樁丑事,鬧得那么大!”
于是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想起來了,便鼓起了眼珠子和腮幫子,好似金魚對著鯰魚,換了幾個眼色。哎呀呀這事就真的說不得了!說不得,不好說——
——不說了,不說了。
都是說人言可畏。傅祺紅更是早早明白了煉獄盡在他人中間的道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孟子》里就說過的。他傅祺紅自來不求聞達天下,但愿今生無愧于心。街上的人怎么去說他反正管不住他們的舌頭,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以及他名下的這兩三口人。
比如他的愛人汪紅燕,他經常教育她:“你啊,出門在外,切記要少計較。我看你買個菜,一角錢兩角錢要去跟人家講價。人家那些賣菜的,風里來雨里去,賺個生計,你說多造孽。我們這家人說不上富貴,但絕對不差這點錢嘛。少計較,少盤算,心要寬,日子才過得舒坦。”
還有他的兒子傅丹心。對這個人,他以前是有無數殷殷切切的寄托,這么十幾年來,雖然殷切漸淡了,但總還是要掛在心上。有了機會,他也還是要教道理給他:“傅丹心啊,你現在雖然只是做這點小生意了,但也要誠心。世上無小事,只要認真。你都大了,馬上就三十了,道理你都懂。我看你在社會上結交也廣,朋友多了當然是好事,只是切記,擇友要謹慎,近墨者黑啊。還有婚姻問題,你可千萬不要著急。要成家,先立業。你自己沒成就立足,就不要隨便違誤其他的人……”
汪紅燕聽他說了三十多年,早就清風耳邊過了,只有這傅丹心要忍不住不耐煩,頂他:“哎呀爸,你放心!我懂!你少念兩句,我就有空多做點事了!我做我的生意,你上你的班,你又不懂我的事,你說啥說!”
傅祺紅為人父親,被兒子頂了也莫奈何,只能摸摸鼻子算了,但偶爾和汪紅燕說起來,還是忍不住要嘆氣:“我們這兒子啊,脾氣太急了,你說他這輩子的教訓也不算少了,咋還是學不會一點平和?”
汪紅燕提著水壺過來,揭開傅祺紅的茶盅,給他沖了鮮開水,又把水壺放回去了,走過來坐在沙發上,這才說:“哎呀老傅,你說他急,你這不也是急啊?我看啊,丹心這幾年越來越懂事了,開了這間鋪子,自己攢錢買了車,還是很能干啊!平和嘛,要慢慢來嘛。等他成了家,有了責任,這些就都懂了?!?/p>
這還是在去年子國慶節之前的事了。傅祺紅聽汪紅燕這么一說,覺得很是莫名其妙。“你這一下說到哪兒了?就他那樣子,每天吊兒郎當的,還說成家?你看他長醒了沒?”
汪紅燕把眼睛斜起來,遞了他一眼:“你看你,你就是看不起你兒子。丹心咋不好了?高高大大,標標志志的,走出去哪個人不夸?”
傅祺紅想:長得漂亮又不算是本事。但他沒把這話說出來,只聽得汪紅燕滔滔地往下講:“……其實現在是有這么個情況,兒子昨天先給我說了,我呢,就替他來跟你攤攤牌:他現在處了一個女朋友,跟他同年,在郵政局銀行上班,他說她人很樸素,脾氣也溫柔,兩個人已經在談婚論嫁了,準備找時間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傅祺紅萬萬沒想到:汪紅燕給他泡個茶,居然泡出了這么個大消息。他屁股坐在沙發上,臉上也應該還是鎮定,心里卻忍不住嗟了一聲:嗨!這小子!
他倒不奇怪傅丹心沒有主動向他說這事,這兒子從來和他媽親近些,不過這一切也發生得太快了吧?這女子是啥樣的人?長成啥樣子?家事清白嗎?為人可靠嗎?
汪紅燕看他不說話,接著說:“我逼著這娃娃給我看了照片。人家這女娃娃長得可可人人的,氣質很好,皮膚又白——我們的兒子啊,還是有眼光!”
“有照片?給我也看看呢?!备奠骷t就問。
“我哪有!”汪紅燕噗地笑了,“在你兒子那兒!你哪天自己問他,喊他給你看嘛!”
她這一說無非是想讓傅祺紅自己去給傅丹心表個態同意。也罷,他就等著,看哪天有空了兩父子端端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聊兩句,談一談何為男有室,女有家,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哎,然后再讓他拿這女娃娃的照片出來,給他欣賞欣賞——
——哪想到!這一頭傅祺紅還在打腹稿,那一頭傅丹心就直接拍板把合同簽了:國慶節假過完,他正納悶這小子幾天野得不落屋,居然就看他的兒興沖沖地跑回來,高高興興地對著二老比畫出一個紅通通的小本子,大大方方地說:“爸,媽,我結婚了!”
傅祺紅當時是兩耳轟鳴,如同洪鐘罩頂,但他以后回想起來,也不得不笑一笑,感嘆一聲:“佩服!佩服!”
也就的確是一物總有一物降。這說的還不只是夫妻,更有母女和父子。傅祺紅這輩子是如何兢兢業業地,萬事都是仔細:混完了知青,考上了大學,分定了工作,娶到了老婆,接下來就有了這一個娃娃,只盼望他承上啟下,更上層樓——但這兒子卻只有獨門一樁本事,就是總要弄些標新立異的,搞砸他老子的周全安排。
都是后話。當時,傅祺紅眼見著汪紅燕紅了眼圈,一副守過嚴寒東風來的架勢。“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她把那張結婚證捧在手里,眼淚水馬上就要落下來,“哎呀,照片照得真好,陳地菊,陳地菊……這名字有點意思啊。啊,她是十二月生的啊,比你要小半年……哎呀,真好,真好,你看你們倆這樣,多般配,老傅,你來看看,你來看看他們多般配。丹心,來給你爸看看?!彼呀Y婚證遞給傅丹心,指著讓他遞給傅祺紅。正是:好個婆娘,果然是老式風韻,更有那作家身段!她這一遞哪是隨便的?——何況傅祺紅又不是站在天邊上,她伸長了手也夠不到。她事實上是在起一個勢,要拐這傅祺紅從傅丹心親手里把他的結婚證接過去。他一旦接了,就算是領了旨,畫了押,同了意了,再有千般不安逸,也只得認了這樁親。
但這一回傅祺紅絕不會就這樣著了她的道。“不看!我不看!”他沖口而出,把雙手背在身后,鐵了心就要打散這兩娘母的一出好戲,“你還有心情看照片!你先看你這好兒子!傅丹心,前幾天你才提了一句,說你有個女朋友,我當時咋說的?我說回來吃個飯,有事好商量。結果我人花兒也沒見一個,對方家庭情況更是一無所知,你就把婚結了?你幾歲了?還以為是辦姑姑宴???你其他方面不上相就算了,婚姻大事,咋能這么兒戲?你還給我先斬后奏!你有本事??!你簡直是,給點顏色你就不知道好歹了?你還干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的左手握在右手上,右手被捏得要碎了一般,他盯著傅丹心那張白死死的臉,眼睛都霧了。
“哎呀老傅……”汪紅燕多年沒見他發過這種脾氣,一下也六神無主了,她正是搜腸刮肚地,想著要從哪引經據典一句,不然就隨著罵兒子兩聲,好歹把這人安撫下來。
傅祺紅卻是控制不下,兩只手都抖起來:終于,他左手也握不住了,右手就“嗖”地揮出去,“嘩”的一聲,拉過平日里放報紙雜志的藤架子,一把打在地上。
整個客廳里頓時散成一片?!鞍パ桨パ?!丹心!丹心!快去把你爸拉到了,他這是又要發瘋了,又要發瘋了!”汪紅燕真嚇起來,心顫顫地,喊自己的兒子。
傅丹心就站在客廳中間,看著他爸大口口地喘著,嘴皮抖著,全身都是氣。他被他媽喊了一喊,這才回過神,大聲說:“爸!你坐下來,你先坐下來!”他把結婚證也甩了,走過來,一把抱住他,畢竟是年輕力壯的,一下把他壓在沙發上。
傅祺紅“咚”地被杵倒在了沙發上,錐心地從屁股痛到了心口,一下子醒了。他看到自己的愛人汪紅燕站在客廳邊上,一邊發抖,一邊哭。
“哎呀對不起,紅燕,對不起,我一下失控了。對不起,對不起?!彼s緊反應過來了,向她道歉。
其實這些年傅祺紅的脾氣算是漸漸平和了。再早個十幾年上去,他下班回來上樓了,腳步聲響起來,那么他的老婆汪紅燕和他的兒子傅丹心就都要打個顫顫,趕緊一切收拾端正了,免得惹他不高興。
這些事情外人當然是不太清楚,只覺得傅這家人素來有些格格不入的,不好評價,就算是一起住了幾十年的,也只能說個大概:
傅祺紅和汪紅燕一九八一年結婚,他們的兒子傅丹心是同一年五月里生的,一生下來就一雙溜溜的大眼睛,滿頭黑頭發,最是逗人喜愛。長大點了又嘴甜,這個“婆婆”那個“阿姨”最會喊人。當時大家還都住筒子樓,傅丹心上下走一圈就吃百家的零食飽了,飯也不用吃。哪家人有這么個娃娃不高興?偏偏傅祺紅就不喜歡他兒子串門,把他在家關起來,箍來寫毛筆字,一個白娃娃寫成了黑娃娃。又過幾年傅丹心讀了小學,上的是平樂一小的重點班,小人又好學又聰明,次次都考雙百分,老師歡喜,也和同學打成一片——偏偏傅祺紅就要讓他退學出來,留在家里給他自己教。這事當年還是起了些風波,一小的教務主任來家訪了幾次,連教育局都驚動了,但傅是冥頑不靈,仗著自己有些關系,硬生生把這事壓下來,把這娃娃關在屋頭不見天日地,一教就是整整五年。那時候縣政府家屬院搬了新址,住在獨門樓房里相互往來就少了,偶爾樓下看見傅丹心,見他秧子一般瘦,看到人也不會說話——硬是是個人都要心痛。不敢找傅祺紅,同汪紅燕總要說兩句:“燕子啊,你那娃娃我給你說,要不得!還是得送到學校去,得接觸社會,交朋友??!”汪紅燕估計回去也是使勁勸使勁說,傅祺紅才終于讓步了,放他兒子出去參加了那一年的統一小升初考試,這才算把這娃娃拉回了正軌。再眼看下來傅家就一樣樣都順了:傅祺紅在縣政府辦公室正受重用,又兼任了剛才成立的項目辦副主任,傅丹心小升初考試各項滿分,一鳴驚人,居然成了“神童”,學習成績優異不說,長得也是一節節地拔高起來,很有些瀟灑,加上天天都有人夸,舉手投足自然更有風采。于是大家都說,這娃娃以后是要成大器的。
哪想到天有不測,“咚”一聲來了一九九五年,帶來了這家人命里面的一個大劫難。傅丹心和奧數補習班的一個女生早戀了。本來這事雖然不光彩,也不算大逆不道,但糟就糟在端端被那女娃娃的家頭人先發現了:傅丹心那年十四五歲的年紀,這女娃兒也就才十二歲不到,于是這女家屋頭氣啊,氣得咽不下這委屈。找傅祺紅鬧了兩次都不滿意,一紙把傅丹心告上了法院,起訴他“猥褻幼女”。最終這案子是庭外和解了,傅家賠了大幾萬才了事,但名聲就已經臟了,全縣鬧得沸沸揚揚,人人見了他們都要繞路走,社會影響壞到了極點。傅祺紅一下失寵了,被一杖打到縣志辦冷宮,傅丹心這娃娃的前程更是完全毀了。
外人都說傅丹心被他爸害了,只是沒哪個敢在傅祺紅面前提,于是就看傅祺紅還是很穩得起,該上班上班,該客氣客氣,寫文章見領導,一樣不落。
但剩下的外人就看不到了。傅祺紅下了班,回了屋,那眉毛一皺,臉板起來,硬是比閻王爺還嚇人。他睡不著覺,就動不動把傅丹心半夜抓起來重新寫檢討。白天里腦殼痛,吃一吃飯就要把碗甩了說是菜沒洗干凈里頭有沙子。傅丹心很快讀職高走了,留下了汪紅燕獨自對著這個人,戰戰兢兢地,說一句話要在腦殼里先想五回,總還是難免說錯了。一說錯傅祺紅就要一本書一桿筆給她甩過來,有時候就干脆一巴掌——那幾年汪紅燕哭了多少回,數也數不清了,院子里見人只敢打個招呼,生怕多說兩句兜不好就要遭人看笑話。
罷了罷,家丑不外揚,這些苦日子都過去了。慢慢地,我們鎮上的人好像忘了他們十幾年前丟過的臉,他的悔恨也就沒那么重了。傅丹心讀書讀完了回來住,人高馬大的和他鬧了幾回,他就懂得收斂了。一家人收收拾拾過到現在,傅祺紅就是老了,瓤了,關心起養身來,還要下廚煮飯了,成了個和氣先生。
汪紅燕私下說:“我這么多年的苦日子現在終于好了,連兒媳婦都要進門了。唉,我總算還有點晚福啊,有點晚福?!?/p>
只不過如今這世道下要娶個兒媳婦進門談何容易。都說今生的子女前世的債,說女子頭上三十萬,生個小子添十萬。傅祺紅和汪紅燕上輩子欠他們兒子的又哪是金錢能算得清的。就看這傅祺紅,他那一下驟聞婚訊,再是氣得裂了肝了,也不得不收拾心情,拉下臉面,買好禮行同汪紅燕和傅丹心一起,去拜訪他未逢面的親家陳家康一家人。
說來都是平樂鎮東街的,名字一對,人物的身家樣貌就大略在眼前了。陳家康這名字汪紅燕有些印象,而葉小萱更是和她隔著五六條巷子一起長大的,正兒八經地熟人熟面。再說起兩戶人其實住得很近:傅家一家從政府家屬院出來,轉了右拐,沿著東街往城里走,走兩步,又再轉個右,順著東門老城墻邊,路過魁星樓小區和離休活動中心,就到了天然氣公司的家屬院。
街上的銀杏樹正在好時節,葉子黃得發透,火燒云一般。三個人在家屬院門口站下來,等著陳地菊出來接他們。汪紅燕感嘆了一路,現在反而緊張了,伸手拉拉傅丹心的領子,又理自己的頭發。唯有傅祺紅散著手,端詳起這小區的景致和花木來:只見一棟棟住宅樓貼著米黃的小瓷磚,樓下院壩錯落著幾棵銀杏,葉子竟還顯著翠綠,映著常春藤,此外,還種了紫薇、梅花、玉蘭和女貞,院門口立了兩株碩大的桂花樹。
“這兩棵桂花長得好啊,等八月份開花了,香起來肯定不得了!”他感嘆。
他話音才落下來,就聽到傅丹心喊:“梅梅,在這!”
他順著這聲抬頭看過去,就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從院壩深處小跑了出來。她扎著馬尾辮,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防寒服,圍著黃圍巾,襯得臉上格外清白。
“叔叔好,阿姨好!”她跑到他們面前,站住了,喘著氣,和他們打招呼。
汪紅燕笑了:“小陳啊,你好你好,聽丹心說了好多次,終于見了!”
傅祺紅對她點了點頭。
陳地菊走到傅丹心身邊去,傅丹心拉起她的手,說:“梅梅,你跑啥跑,又不著急?!?/p>
陳地菊給了他一個眼色,嘴角卻透出笑來:“這門口有點冷。走嘛,叔叔,阿姨,走這邊。”
陳家的兩個大人眼巴巴地等在客廳里,門一開立刻站起來道歡迎,禮收了,客氣也說了。正見茶幾上早擺好了茶杯,泡上了茶,果盤里切好了蘋果還有香蕉和橘子,糖果盒展開來,有醬米酥、綠豆糕、桂花糕幾種糕點和開心果、山核桃、杏仁等果干。
“坐嘛!隨便坐!”葉小萱說。
傅祺紅在單人沙發上落座了,汪紅燕和傅丹心挨著坐在了三人沙發上。葉小萱和陳家康一人拉著一張椅子來坐下了,還剩下另外一張單人沙發,葉小萱就指著那張沙發說:“梅梅,你也去坐嘛?!薄惖鼐站鸵沧昧?。
你看看這:不打不成冤家,不錯不結親家。好兒女一對成雙,癡父母相顧無言。
看年齡是傅祺紅最長,又論輕重,傅作為男方家長也該第一個講話。只見他笑瞇瞇喝了半口水,清了清嗓子,很誠摯地說:“兩位,抱歉啊,早該上門來拜訪,卻拖到今天,實在不好意思。這兩個娃娃這事情當然是很突然,但歸根結底還是件好事,我為他們高興。年輕人真心相愛,愿意共同組建一個家庭,這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我和丹心他媽,我們肯定祝福他們,希望他們過得幸福。你們說呢?”
他這大開大納的調性一定,就把其他人死魚一般釘在了砧板上。葉小萱干笑一聲:“對啊,是不容易!我們這女兒這么大,說親的,介紹的,一排排!哪個她都看不上,結果就遇到了你們的傅丹心!”
“所以就是緣分嘛!”汪紅燕趕緊說好話,“像我們丹心也是一向事業心重,我們都沒催他。哪知道一遇到你家小陳,馬上定了!”
“我也聽說了,”葉小萱說,“你們丹心開的那家鋪子叫啥名字?陽光電腦?正好我們家這臺電腦最近有點問題,哪天來給我們修一下嘛?”
傅丹心還沒來得及表態,他媽就說:“那當然了!現在都是一家人了,哪還用那么客氣!丹心,還有小陳啊,我剛剛就在想這事,現在,趁大家都在,我就干脆提出來:你們這都正式結婚了,就不能喊‘叔叔阿姨’了,恐怕是要改口了吧?”
陳地菊尚沒回應,她媽馬上笑起來;“哎呀紅燕姐,你硬是個急性子!這八字都還沒一撇,你慌啥子嘛!——他們光是扯個證,哪能叫啥‘正式結婚’——還是得等婚禮辦好,禮行了,親戚朋友間打響了,再來說其他的!”
“小葉,你說這話恐怕不太妥當。”傅祺紅沉了沉,說,“他們結婚證領了就是正式結婚了,這是國家規定,法律認可的,不是你我說了算的,這是一。至于這婚禮,我建議我們就請個客,簡簡單單莊莊重重地,大家一起吃個飯,祝福到了也就對了,不用搞形式,搞鋪張。”
其他人都不說話,只有葉小萱一個人笑:“傅哥,不是我要搞形式,而是現在這情況特殊。先是兩個娃娃本來就決定得倉促了,外人難免覺得奇怪。二是,嗨我也干脆就直說了,”她再一笑,“這不是我要翻舊賬,只是你們傅丹心那官司當時鬧得太響了,我隨便一打聽都在給我說。當然了,我們女兒也和我們解釋過了,說這些都是謠傳,傅丹心人品是好的,那我就相信我的女——但那些人不清楚??!所以,我們肯定必須要辦這個婚禮,要辦好,辦隆重了,才好把這謠言破了,免得人家以為我的女嫁了個犯過罪的!”
她這話一出,氣氛就真的凝重了。傅丹心一下臉紅了,陳地菊喊了一聲:“媽!”
還是汪紅燕趕忙捏住傅祺紅的手,抬起臉對著葉小萱:“小萱啊,都是為人父母,我們還是將心比心嘛。哪家人沒本難念的經?何況我們鎮上總有些人喜歡嚼嘴皮子說閑話,你也不是不清楚。就昨天,還有人來我面前說啥‘屋頭得過糖尿病和癌癥的千萬要不得’,我當場就給他頂回去了——這不是愚昧嗎?都要去聽這些話,那還沒個完了。歸根到底,這事主要是他們兩個小的幸福,他們好就是最重要的。你說要辦婚禮,那就辦嘛。本來是喜事,高高興興辦就是了,何必管其他人?”
難怪民間有:名將手下無弱卒,楊門女眷賽老虎。葉小萱平時也算是橫的,沒想到居然橫不過傅家這看起來文弱弱的汪紅燕,吃準了她總不敢讓她的女走到這一步又不走了。只見葉小萱的臉先是凝了,又才驟地笑了:“是是是,紅燕姐,你說得對。你看我們這老關系了,你也該了解我這人,我就是嘴快,話說出來通了就算了。這兩個小的能走到一起,肯定是莫大的緣分,我哪會不為他們高興呢?當然高興了!”
傅祺紅他一向看人最準。雙方家長見了第一面,他就把陳家大人都看白了。葉小萱潑,陳家康蠻,兩個又不好惹又是貪。至于他自己,本來他絕不是摳的,但是既然和陳葉這樣的人打起交道了,就是該算則要細算,該硬更加剛硬,免得他一看你好欺就一口把你吃了,乖乖應了老祖宗說的:市井之中小刁民,貪嗔拐騙最得勢。官宦門下真君子,禮義仁孝皆無用。
于是從十月底過到十二月,從訂婚慶到租喜服,從飯館到喜酒,再到車隊、花籃、婚紗照,這兩家人是笑里含刀,寸土必爭,一分錢都要算好了,算得傅祺紅腦殼上白頭發都多長了好幾根,到現在過了就再不愿回頭想了。期間,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兩個娃娃還是算懂事的。
先是陳地菊當著雙方父母的面表態,她不希望大辦。不希望到王府國宴那種地方去撐排場,也不用租名車來當車隊——“那些都好虛嘛,擺出來給人家看的,跟我們自己沒一點關系,假得很。”她說——請人就請親朋好友,真正關系近的,其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不請,甚至,也不用傅丹心給她買鉆戒——“你這瓜女子,鉆戒你都不要???”葉小萱忍不住。“我不用,我又從來不戴首飾那些,買來浪費?!标惖鼐照f。
傅丹心那邊更不容易,居然主動來同老兩口交心,說:“爸,媽,這回這事是我任性了,做得不妥當,讓你們兩個都費心了。但我和陳地菊在一起的確是真心的,我一定會對她好的,你們放心。這婚宴里外你們破費了,這幾年我也的確沒啥存款,這存折還有五千元,你們拿去嘛,能幫補些幫補些。”
“你說的啥啊,”汪紅燕拍了拍他的手,“你娶媳婦,我們肯定要張羅,高興還來不及!”
傅祺紅也說:“哪個要你那點錢,你拿回去自己收起用?!?/p>
“謝謝爸媽?!备档ば木桶彦X收了,又道了一回謝。
——光是這些都還不算,真正把傅祺紅打動了的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
那天兩家人一起去三元農莊定婚宴菜單,順便在那吃了頓飯。飯桌上,葉小萱首先起了話頭:“傅哥,紅燕姐,你們聽說沒?明年房地產啊肯定要大漲!”
傅祺紅抬起筷子夾一片大碗肉,臉上一笑:“我沒聽說過啊?我一向不太關心這些事,房子再漲,我也不能把我自己家賣了換錢吧?!?/p>
“嗨,傅哥,我不是這意思,”葉小萱也跟著夾了一片大碗肉,“不過你看啊,地震后房地產一直不景氣,國家出了好多政策扶持,我那中介鋪子上這一陣來看房子的眼見一天多過一天,你看嘛,這馬上翻年過了春節,這市場要爆起來。”
“我有個朋友最近正在看房子,”傅丹心搭話,“正好西門上普羅旺斯花園開盤,他們就跑起去了,結果排隊一直排到曹家巷門口?!?/p>
“這么說來恐怕真是熱了,”汪紅燕也一把陷進去,“丹心,你哪個朋友在看房子???是上次我見過的小劉那兩口子嗎?”
傅祺紅把肉吃在嘴里,細嚼慢咽,聽他們越說越熱鬧。
果不其然,幾句話下來,葉小萱說:“傅哥,你看,你這人總是那么深沉,不過這事你要給我表個態啊。兩個娃娃既然成了家,總要有個落腳的,趁著這年尾去看看房子?你說呢?”
傅祺紅定住先喝口茶,慢慢說:“小萱啊,都是當父母的,你的心情我理解,總是想要給娃娃最好的,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我何嘗不希望這樣呢?但是實際情況不允許啊。都是不外人,我也不用給你假裝,汪紅燕從文化館早就提前退休了,我在縣志辦更是個清水衙門,要買商品房,實在拿不出這個錢啊。”
“傅老師,你這話的意思,”居然陳家康發話了,筷子一放,“就是說你反正不管了?”
陳家康人長得不高,但肩寬體壯,頭頂上發量有些稀疏了,但一對眉毛又黑又粗。他這眼睛一橫,真正是氣勢驚人,直對著傅祺紅的臉面。
“我不是不管,而是沒有這個能力?!备奠骷t說,“老實說,這次辦這個婚禮,已經是窮盡了我們家的存款了。”
“傅哥,你這話說的!”葉小萱又是按捺不住,提高了聲音,“你一個堂堂縣志辦的主任,你說這種話我絕不可能相信!這婚禮摳摳減減就算了,房子這種大事,我絕不讓步!”
“媽!”陳地菊喊她。葉小萱不說了,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一桌子六個人有三個都不吃了,汪紅燕也只得把筷子放了,想再來扭轉一回乾坤:“小萱,你不要氣,我們老傅說的都是實話,我們家確實沒有這個能力,但也確實是支持和祝福這兩個娃娃的。這樣嘛,”她好歹想出一個辦法來,“我來出錢,把丹心的寢室重新裝修了,買新家具,布置個新房,小陳就先來我們家住。我們房子還是寬敞,他們住一點問題都沒的。以后的,我們再慢慢想辦法,你看這樣好不好?”
葉小萱本來都把嘴閉了,給她一激又發作起來:“你想得美!這是我的女……”
“媽!”陳地菊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比上次更大,把葉小萱震得一轉頭,其他人也轉過頭來看著她。
陳地菊把這一桌的人挨個都看過去:老的老,少的少,幾張臉上紅的紅,白的白,倒也有趣。她最后看了看坐在她身邊的傅丹心,說:“爸,媽,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們好,但你們這樣吵來吵去有啥意思?媽,”她轉向葉小萱,“你真不要為我這結婚的事情再折騰了,折騰大家,也折騰你自己。我和丹心都是快三十歲的人了,現在又成了夫妻,就更該自食其力了?!彼D了口氣,宣布,“我還有些存款,丹心也給我說過他也有存款,我們兩個把這錢湊一湊,應該夠首付了,至于月供,我的工資足夠了,何況還有丹心的收入。你們真不用操心了,這樣好不好?——我們繼續好生吃飯嘛。”
被她這么一說,滿桌的大人反而像是小娃娃。汪紅燕第一個重新拿起了筷子:“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唉小陳啊,你和丹心都是好娃娃,原來早就有打算了,太好了!太好了!小萱,你看,我們的娃娃都這么懂事,簡直值得高興啊——來,我給你捻個排骨!”
她就給葉小萱捻了一個糯米排骨,反正放在桌上也沒哪個吃;葉小萱呢,就只得收了她的好心意,先不去管自己最討厭吃糯米——一個接一個地,他們重新撿起了筷子,吃了兩塊肉,都活絡過來,又討論起元旦節婚禮的大安排。
傅祺紅喝一口茶,看了陳地菊一眼,看她正扭過頭去和傅丹心說話。他想:這小女子,平日里不說話不出氣,一說起話來,居然有大將之風啊。
二〇一〇年元旦三天假過去了,稀稀朗朗的平樂鎮街道又逐漸回歸了人頭涌動,商業繁盛的日常景象。雖然還是冬月,但天盛廣場里里外外都已經掛起了紅燈籠,偶爾出個太陽,映得兩邊墻壁雪白雪白的,很有幾分嫵媚。
眼看這新的一年才過了這么幾天,鎮上卻已經發生了不少的變化:我們已經知道傅家屋頭添了兒媳,陳家名下多了女婿,又還有其他張家王家鐘家劉家也各有收獲——這些都是民間事項。官方上面真正有一樁大事:二〇一〇年元旦假后,整個縣政府,包括縣委人大在內的四大班子,全都搬到了東門外全新的辦公中心。說起這新辦公中心,實在教人嘖嘖,只看它:銀光揮灑氣勢弘,飛檐展壁十五層,一攤子從杜鵑路占到天宇路,好似一架巨型的宇宙飛船;傳說里面更是不得了,齊刷刷有七百多間辦公室,中央空調,電腦系統,智能健身館一應俱全——哎,哎,說哪兒去了,不要跟到傳這些謠言。
讓傅祺紅來說,再多的變化都是身外之物??傊霓k公桌還是那張辦公桌,辦公電腦還是那臺電腦,書架子還是那些書架子,書還是那些書(當然了,每個月總要增加些新資料)——唯一的不同是:每天早上他騎著自行車出門,本來一向轉左拐的,現在卻偏偏要轉右拐了。
眼下他吃了早飯下了樓,同門衛齊師傅問個好,騎上自行車轉了右拐,沿著東街一路往東門外騎過去。天盛廣場門口一向人擠人,貨比貨地,水泄不通。就算是傅祺紅也難免發疑惑:這是哪來的這么些人吶,每天不上班?他們不上班,又哪來的那么多錢,每天在這買這買那?
好不容易他進了政府,停了自行車,踢踏踢踏走過了四五張草坪,才終于走到了黨史辦旁邊的縣志辦。他理理頭發,整整領口,穿過走廊走到他的辦公室去,坐下來成了個有條有理的傅主任。因為這正主任趙志倫自來是個甩手將軍,天天在外不是開會就是拉贊助,留下傅祺紅負責鎮守,手里面排起的全是要緊事等他處理。
你看他才坐端正了,就把手下的人一個個都喊來點卯。先來了蘇聰,白瘦瘦的戴個黑框眼鏡,貌不驚人卻是縣志辦里寫文章的第一骨干。蘇聰給他拿來一包竹葉青,說是元旦去蒙頂山看親戚帶回來那家自己種的,資格得很。傅祺紅順手把《頂上生花》的初稿交給他,讓他下去查實里面標注的數據問題。又喊來了實習小曾,市上社科院去年過來的研究生,喊她把交通局和勞動局報上來的兩年數據整理出來,再接著給另一個縣師專來實習的小楊也交代了工作,讓她安排下個月春節前辦公室團年聚會的事情,特別強調了要“簡樸實惠”。然后會計劉姐來敲門,拿了幾張搬家置辦的發票讓簽字,但這事傅祺紅就沒法了,因為他作為副手沒有報銷權,只給她附了張條子說“已閱同意”,喊她等趙主任來再正式簽字。最后來了吳文麗,這位寫文章最草、管閑事最多的,她交了統好的《計劃生育1996—2005十年數據》,又在盤一盤地不走人。傅祺紅說:“小吳,你還有啥事???”
吳文麗笑起:“我啊,是來為民請愿的:傅主任,你還記得不,去年年底你和趙主任都去湖北學習考察,我們就沒吃成團年飯。你可是親口答應了我們,今年要吃好的,還說要去唱卡拉OK的!”
傅祺紅隱約想起有這么回事,就說:“那好嘛,你去給小楊說一下,找個大家喜歡的館子。至于卡拉OK,我得問問趙主任,應該沒什么大問題?!?/p>
“太好了!”吳文麗拍拍手。“噢對了,”她又說,“上回我給你說的那支華夏你買了沒?我這都漲了!這支就是好,逆流而上啊!我看說不定啊,今年股票基金都要漲起來了?!?/p>
傅祺紅就皺眉毛了:“這上班時間,不說這些。你沒事先走嘛,我還要忙。”
這些人終于都退了。傅祺紅慢悠悠地把蘇聰那包茶葉拿了,剪開來,聞了一鼻子的清香。他把茶缸子涮了,加了新茶葉再沖了開水,然后舒舒服服地端著這杯茶坐回了辦公桌前,打開電腦,點開了建行的網銀,登進了自己的賬號。
果然,正像吳文麗說的那樣,華夏大盤形勢不錯。他的錢不但還在,又比昨天多賺了幾十元。
他持著鼠標在屏幕前,看著他名下的基金,入定一般——過了一陣,他終于點下了“全部贖回”。
這一天,傅祺紅破天荒地提前下班走了。他騎著自行車,過了政府家屬院而不入,再過了十字口轉拐朝北去了。
北門“陽光電腦”里,傅丹心正在招呼一個顧客買網線,比著兩個水晶頭:“……你看這個,這個五塊錢,做工真不行,我不騙你,容易壞得很。這個貴些,十五元,但你看這做工,隨隨便便用幾年,絕不得出問題。”
客人就左看了又右看,很是沉思了一陣,最后說:“我就要這五塊錢的。”
傅丹心說:“那隨便你嘛,要是用不起了你過兩天不要又來買?!?/p>
客人心意已決,給了錢,拿了網線和水晶頭,轉身走了。
傅祺紅這才走進鋪子去,喊道:“傅丹心?!?/p>
傅丹心以為他眼睛花了,居然看到自己的老父親青天白日地出現在了這電腦鋪子里?!鞍?!你咋來了?你下班這么早?”他招呼他。
“我來看看你嘛,你這鋪子弄得不錯啊,這么多東西?!备奠骷t繞過柜臺,走進了鋪子里,左右打量了一圈,找了張板凳坐下來。
傅丹心簡直手足無措地,走到飲水機下面去翻紙杯子:“爸,你喝水嘛?還是喝茶?”
“不喝不喝,我坐一會就走,不耽誤你工作,”傅祺紅對他招招手,“你過來,我給你說兩句話?!?/p>
傅丹心只得坐下來,聽他爸說話。
他爸說:“你前幾天給我說的那個錢的事,我想了一陣。首先這事是你不對。你和小陳既然成了夫妻,互相就要坦誠。你明明沒有存款,偏要跟人家說你有,這不是騙人嗎?這事以后再也做不得了,一定不能說假話。其次,我也體會到了,你說這話也不是有壞心意——畢竟你們正在熱戀,哪句話不想往好聽了說?所以我也不過分責怪你了?,F在這問題就是,你那天也給我說了,你們要買房子的這個首付,小陳自己的存款肯定不夠,你呢又沒錢,所以就來問我要錢了,對吧?”
傅丹心點了點頭,臉色凝重。他心里想的是:唉,都是我媽的錯。硬要說我爸那有錢,喊我找我爸要。結果呢,這人又來教訓我了——他哪來的錢!
他爸接下去說:“我這有十萬塊錢——現在首付給兩成就可以買房子,你們選個套二,或者小套三,三十萬出頭,加上契稅,十萬肯定夠了,省一省,硬裝也有了。你把錢拿了盡快去把房子看看,東邊新城開發的樓盤都不錯,西門外也有幾個大盤,趕緊定了。至于小陳的錢,不要拿人家的,喊她存起來,她自己用?!?/p>
傅丹心挖心掏肺地吃了一驚,又不得不真正佩服起他媽來:“還是我媽了解我爸啊,他還真有個小金庫!”
“來,”傅祺紅把錢包拿出來,抽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這卡里面有十萬六千八百三十二元,密碼是你生日的月和日。你拿好了,千萬不要給你媽說是我給你的,也不要給小陳說,就說是你自己存的,懂不懂?”
傅丹心正好似在一個美夢中,伸手出去,把這卡接了(一張實打實地沉甸甸?。?,揣到懷懷里,又和他爸坐了一會,輕飄飄地,把他送出了門。
傅祺紅推著自行車,準備下街沿。他又轉過頭來,看著傅丹心,說:“你啊,你現在結婚了,就真的是三十而立了,要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啊。”
傅丹心本來還不在意的,這一下忽然鼻子有點酸?!鞍郑叶?,”他說,“你放心,我懂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