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去門外送別挽琴這位老友的時候，屋里，趙吏看向了楊妙君：“這位小兄弟，夜深了，還不回家么？”

聽到趙吏準備將他攆走，好繼續將老陳這個執念很深，卻還沒有化為厲鬼的執拗迷茫的亡魂帶回冥界，楊妙君卻是笑了笑，拿過趙吏的酒壺，將最后半杯酒倒了出來，一口飲盡：“今天中午，我被嚇昏在南市口的刑場那里，一直昏迷到半夜。”

“要不是陳叔心好，將我喚醒，還把我帶回來吃了幾碗熱湯面，我現在不說九成九可能已經被凍死，也至少凍僵四肢成了癱子。”

雖然說做面的是個死人，但是卻不是單純的鬼，而是回到自己尸身上的鬼，他做的面，雖然免不了有些陰氣、鬼氣在里面，但是依舊能吃。

這點，活到了一百年后的挽琴可以證明。

“只可惜好人沒好報，陳叔不僅被砍了腦袋，還沒有人來給他收尸。”

說話間，老陳已經走了進來，楊妙君起身對著老陳微微躬身一禮：“陳叔，得你相救，大恩不言謝，如今你時辰已到，小侄別的無能為力，就在這里送您最后一程。”

老陳的面色微微有些僵硬，看了看雖然驚奇的看向楊妙君，但是聽到自己是個被砍了頭，還因為唯一的親人，也就是自己的女兒是個瞎子而無人來收尸后，一點驚恐都沒有的趙吏，略微想了想之后，笑著擺了擺手：“那就多謝小兄弟了。”

頓了頓：“說起來，也是我當時嚇得小兄弟昏了過去，所以喊醒你也是我應該做的，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

楊妙君笑著搖了搖頭，然后指了指身后另一張桌子，上邊還擺放著三個空碗。

那是他剛剛連吃了三大碗陽春面的桌子：“我得你在這寒冬臘月喊醒，免于凍斃于當街，又吃了陳叔你的三碗面，自當送陳叔你最后一程……”

略微沉吟了一下，楊妙君繼續說道：“等送走陳叔你之后，我也會去你家，照顧你的女兒，保她一輩子衣食無憂。”

“再給她找個好的歸宿，找個一輩子疼愛她的知心人。”

吃了老陳三碗面，楊妙君也準備為老陳做三件事。

老陳雖然沒有要求，也說了，是自己嚇暈的楊妙君，所以其實也沒什么救命之恩，有，也扯平了。

但是有些事情，不做是本分，做了就是情分，更何況還吃了人家三碗熱騰騰的暖身暖胃又暖心的陽春面。

不為老陳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楊妙君自己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

至于什么吃了三碗面，有了因果，所以還給老陳三件事……這個，楊妙君還真沒往這個方向考慮。

他最多只會考慮，以此為借口，不管趙吏會不會找他去給換眼睛，都有足夠的理由呆在陳鳳蝶身邊，可以隨時截胡那雙阿羅漢的眼睛。

當然，他也是真心的對著老陳許下的這三個承諾。

至于他這個自己現在還無立錐之地的穿越戶，憑什么認為自己能照顧好陳鳳蝶的底氣……到時候完成了任務之后會開啟的交易商城就是他最大的底氣。

“如此，我就在此多謝小兄弟了。”

聞聽楊妙君要照顧自己女兒的承諾，老陳不由的大喜，對著楊妙君深鞠了一躬。

然后也不用趙吏催促，直接對著趙吏說道：“這位先生，勞您久等了，如今賓客已散，我心中的執念也放下了許多，還請您允許我有始有終，收了攤子，把這些桌椅板凳和灶臺歸置、歸置。”

趙吏聞言，自無不可得點了點頭，同意了老陳的要求，只是還補了一句：“要快些，夜深了，離天亮的時間可不多了。”

“誒~您放心，我手腳很麻利的。”

老陳應和了一聲，隨即不再管楊妙君和趙吏，自顧自一個人的收拾起了面館，進行了人生……鬼生中最后一次打烊收攤。

“疼么？”

忽然，趙吏沒頭沒腦的問了這么一句，看到老陳和楊妙君的目光都看向他，趙吏再次問道：“我是問，砍頭……疼么？”

“有點……”

老陳的臉色聞言變得僵硬，下意識的就想抬手去摸一摸自己的脖頸，卻只是瞬間就風起了，臉上的表情也變成了開心的憧憬：“可想想，明天閨女就要出閣了，就不覺得疼了。”

楊妙君聞言眼神有些暗淡，心里有些糾結、游移不定。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對話，也知道，接下來這一段，在穿越前被許多網友稱為老陳扮演者的演技封神片段之一。

但是正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有些不敢想象，自己等下如果再身臨其境，親眼看到那一幕，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

“你像個好人。”

趙吏的話，讓老陳從女兒明天要出閣嫁人的憧憬中回過神來，自嘲的呵呵一笑：“我是個好人……”

“可我也是個窮人！”

如今這個年代、這個亂世當前，窮人，真的是最心酸的字眼，也是最悲慘的代名詞。

老陳是個窮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能夠午時三刻，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被砍頭而死，結果只是一下午的時間，在當天夜里就能夠重新附到自己尸體之上，不僅將自己的頭顱縫補回去，還能夠回到面館煮面、迎客，讓和他很熟悉的挽琴都看不出破綻……

這些都足以說明老陳心中的不甘如何強烈，換一個鬼，足夠瞬間成為兇猛的厲鬼！

但是老陳卻沒有，不管來的是打更人那個鬼，還是挽琴這個風塵女子，他都一如既往的相待。

甚至還把楊妙君這個完全不認識的人，給喚醒之后撿回了家，連著給煮了三大碗熱騰騰的陽春面。

可是，正如老陳接下來所說的那樣，他是個好人又怎樣？

再好的人，也改變不了他是個窮人的事實。

窮人，在如今這個時代就是原罪，就是會被許多人根本就沒當做人去看待。

就比如開當鋪放貸的西大街老吳家，也就是被老陳用菜刀給摸勒脖子的那兩口子。

他們就沒把老陳當成人，而是當成了牲口，明知道幾天后老陳的女兒就要出閣了，卻還要逼著老陳把女兒賣給他們，并且明言要賣到風塵之地，甚至還說出了老陳的女兒生來就是用來賣的……

這也就是老陳為什么當了一輩子的老好人，卻一口氣殺了兩個人，還放火把整個當鋪付之一炬。

女兒就是老陳的逆鱗、底線，當鋪的老吳兩口子，無疑就是在老陳的底線之上反復橫跳，徹底引爆了老陳這個幾十年的老好人，一直壓在心底的那尊魔頭——那尊這個世道對他摧殘折磨了幾十年形成的魔頭。

所以，當老陳開口復述起那天他殺人的前因后果時候，楊妙君沒敢繼續留在屋子里傾聽，而是默默的起身走到了門外，抬頭看向那一輪霧蒙蒙的毛月亮，就好像如今這個世道的前路一般，讓人根本難以看清。

“我們是窮人，但我們也是人！”

“我們世世代代、本本分分靠我們的勞動去賺那些血汗錢……”

依靠在門外，依舊能夠聽到屋子里老陳有幾分歇斯底里的聲音。

楊妙君知道，他只是不敢面對這個狀態下的老陳，他出來也只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但是就算如此，也是好的。

“……我燒了那些帶票子！我救了很多像我一樣的窮人！”

“我不后悔！”

隨著最后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過后，老陳仿佛想起了什么，或者說……也終于是敢去面對什么了。

只聽到撲通一聲跪地的聲音，不用進屋看，楊妙君也知道自身的老陳，已經跪倒在地，匍匐著跪行到趙吏的面前，祈求他明天替自己去看一眼自己的女兒。

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一個殺人犯的天生雙眼失明的瞎子女兒。

還……能出閣么？

誰……還會愿意娶這樣的媳婦呢？

這個問題，其實從一開始，從老陳被砍頭之前還活著的時候就知道、就明白，也是他能夠執念不散，驚動趙吏這個靈魂擺渡人親自上門來擺渡他去冥府輪回的原因所在。

只不過，成了鬼之后的老陳，一直都不愿意去面對罷了。

“地址可留下了？”

片刻后，趙吏帶著老陳走了出來。

只不過這個老陳，和剛剛面館里的老陳有些不一樣，整個人看上去就給人一種輕飄飄的虛無感。

毫無疑問，現在的老陳，是一個單純的鬼魂，一個即將被趙吏這個擺渡人帶回冥界的鬼魂。

就在趙吏準備帶著老陳去附近的陰陽通道，帶老陳進入冥府的時候，一直在門外的楊妙君，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留下了。”

趙吏扭頭看了楊妙君一眼。

楊妙君點點頭：“我在這里等你，天一亮，我們一起去。”

趙吏點點頭應下：“好。”

“陳叔，一路慢走，身后事交給我，鳳蝶您也不用擔憂。”

楊妙君對著老陳拱手深施一禮。

“那就拜托你了。”

老陳也笑著對楊妙君點了點頭。

隨后，老陳跟著照例去了冥界，楊妙君也深吸一口氣，推開面館的門扉，進去將老陳那具躺在地上的冰冷尸體收斂好，裝進了自己的儲物空間里。

“嘖~我估計是第一個獲得了系統空間不裝金銀財富神兵利器，用來裝尸體的穿越戶吧？”

楊妙君忽然如此嘀咕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