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哥兒,路口全是官兵堵著,咱們出不去了!”
明時坊,劉汝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心急如焚。
他們一伙七人在劫殺了周世臣后,趁著夜色,飛快跑回自家小院,將不方便攜帶的珠寶銀子埋入地下。隨后,趁著第二天一大早,路口開禁的功夫,先跑到南城,避避風頭。
沒想到中了刀傷的劉五剛到南城,就發起了高燒。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傷口還在不停的流出膿水。
劉汝成擔心弟弟,特意請來一位南城名醫。為了支付診金,才在傍晚與朱國臣一起回到明時坊,挖土拿銀。
結果還沒等他們早上離開,就被官兵們堵在了坊里。
“朱哥兒,你說是不是為了咱們的案子,才封了路的?”
劉汝成之前還在擔心弟弟的病情,此刻更擔心自己的安危。
“別慌,肯定和咱們沒關系。”朱國臣故作輕松神態,安撫道,“你沒看今天封路的,都是錦衣衛的番子,還有巡捕營的狗東西。
那周皇親其實就是個破落戶,不值得皇帝派這么多人,更不用說他們家的奴婢都被抓了頂罪。如此大動干戈,說不定是哪家公侯出了事。”
“咱們明時坊這么窮,有公侯住嗎?”
“沒印象,可能是東邊的盔甲廠……”朱國臣自己也心虛了。
“砰砰砰……開門,奉旨搜查!”
不多時,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雞飛狗跳。
“怎么回事?”
劉汝成擔心的打開院門,向外看去。
一隊官兵涌進小巷,挨家挨戶敲門叫人。
“出什么大事了?”
有人睡眼惺忪的打開門,看到官兵后,頓時一個激靈,睡意全消。
不敢亂動,老老實實的按照衙役的指示,叫來家人,登記姓名、身份、今日出行情況等細節。同時要說明鄰居家的情況,以供互相印證。
之后,還要按照存在順天府的黃冊,與登記的名單進行對照。不過黃冊白冊都嚴重失真,不足以體現真實情況,只能算作參考。
中途遇到一家院門緊閉,敲了幾下后,一直都沒有人應聲。
不知是院中沒有人,還是故意不開門。
帶隊的錦衣衛小旗見狀,冷笑一聲:“今兒個是給陛下辦差,兄弟不用怕,給我砸!”
都是平民小院,院門并不結實,無需撞城門的硬木沖車。幾個錦衣衛壯漢使勁撞了幾下,小門便已經搖搖欲墜。
大門轟然倒地,一片塵土飛揚。
幾個錦衣衛咳嗽了一陣,才闖進院內,翻了半天,都沒找到人。
小旗對一旁的衙役道:“先記下來,這家院子里沒有人,很可能是提前逃竄賊人,他們的嫌疑很大!”
“大……幾位大爺,這戶人家的老主人前些日子病死,只有幾個老仆與一個女娃,他們離京投奔山東的親戚了,房子托付給了牙人,準備租出去的。”
附近的鄰居見狀,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
“他嗎的,怎么不早說?”
小旗漲紅了臉,當即就賞給那多嘴的鄰居一巴掌。
劉汝成砰的一聲把院門關上,喘著粗氣,求助道:“朱哥,情況不對啊,好像就是沖著咱們來的……”
朱國臣勉強壓抑著心中的慌亂:“千萬別怕,光這么問能問出個啥,你要是慌了,被人看出點什么,才是真的完了。”
聽到這里的關門聲響,小旗為了掩飾尷尬,趕緊帶著人撤出那處無人小院,走了過來。
“砰砰,開門!”
小旗的心情很不好,使勁在門上踹了兩腳。
劉汝成渾身都沒了力氣,無助的看向朱國臣。
朱國臣瞪了一眼,將他推到一邊,打開院門,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嘿嘿,幾位爺,找小的有什么事情。”
小旗一擺手,身后一個小番子站了出來,不耐煩道:“別廢話,姓嘛叫嘛,住哪兒的,家里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里幾頭牛,說說說說說……”
朱國臣先行回答,趁著這個功夫,劉汝成緩了過來,勉強應對。
等都登記清楚后,小旗照著上面的規矩,讓兩名青壯都脫下衣褲,查看身體有無誤刀傷。
兩人對視一眼,哆哆嗦嗦的脫下袍褲。
他斜瞇了兩人一眼,雖然發現了幾處傷疤,都不像是近日所為。
“臉白什么?”
“早上天冷,凍的。”
“怎么又紅了?”
“見到幾位爺,小的高興……”
“按你倆說的,這旁邊兩處宅院,是你們兄弟七個住著,剩下五個呢?”
劉汝成心一驚,額頭瞬間滲出一層白毛冷汗。
朱國臣眼珠子一轉,指向劉汝成,哭喪著臉道:“幾位爺,我這兄弟的親弟弟害了急病,所以去南城請名醫救治了。”
劉汝成就像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是啊是啊。”
“回來干什么?”
“小的們家窮,錢沒帶夠,回來是為了拿攢下來的銀子,支付診金的。”
“是啊是啊。”
小旗點了點頭,覺得理由都說的通,遂在這家的名冊上標了一個記號。
意思是,雖然有人不在,但是嫌疑不大。
錦衣衛們即將離開的時候,兩人松了口氣,把外袍穿好。
劉汝成忍不住追問道:“幾位爺,路口啥時候能開禁,還得趕緊送診金,救俺兄弟命呢。”
“等著吧,”小旗嗤笑一聲,“都怪你們這里出了大命案,引得陛下親自過問。一天抓不到犯案的強盜,一天別想開。”
“啊——!”
劉汝成失聲驚叫,向后退了幾步,跌倒在地。
官兵包圍明時坊,挨家挨戶的搜查……這么大的動作,原來真是沖著他們來的!
“嗯?”
劉汝成的反應,引起了錦衣衛的警覺。
朱國臣趕緊裝作慌亂的模樣,叫道:“是周皇親家那起命案嗎?小的們聽說是家仆所為,不曾想,還有強盜潛伏,太嚇人了。”
不過小旗沒有在意朱國臣的表演,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劉汝成。
他懷中的袋子開了口,露出其中白花花的銀子。
小旗快步走了過去,一把將袋子搶到手里。他撐大了口子一看,又拿在手里掂了掂,露出滿意的笑容。
隨后,小旗冷了臉,對兩人怒斥道:“你們怎么會有這許多銀子?定是賊臟!”
朱國臣趕緊扶起劉汝成,叫屈道:“軍爺冤枉啊,這些銀子不是賊贓,都是小的幾個兄弟多年攢下來的。”
“什么攢的,我看你們有很大的嫌疑……給我搜!”
一旁的有錦衣衛小兵看不過眼,勸道:“把總,咱們是不是過了,這倆我看還算是個漢子,萬一鬧大了耽擱了陛下的事,咱們沒法向上面交差。”
“過個屁,這次咱們是以陛下的名義做事,誰敢管咱們?你家孩子不是想走仕途,科舉請個好墊師嗎?不花銀子,怎么請名師,怎么中舉中進士?”
明初時,錦衣衛子弟被禁止科舉,但是中期就已經放開了管制。
嘉靖隆慶兩朝,涌現了六十多名錦衣衛出身的進士,被視為一條重要的晉身之階。
“唉,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搜!”
劉汝成心臟砰砰亂跳,要是讓錦衣衛進來搜查,家里存放的臟物、刀棍,多半會被發現。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院中小樹。
這一次犯案,以及過去搶下的金銀,大多埋在樹下。
小樹附近新翻的土,痕跡非常明顯,他們根本掩蓋不過去。
想到這里,劉汝成立刻就要轉身逃竄。
還沒等他動作,卻感覺到腰眼突然一痛,發現自己被推向了門口的錦衣衛。
劉汝成心中恍然,他睜大了眼睛,扭頭看向朱國臣。
沒想到多年兄弟,他竟然在這個時候,把自己賣了。
朱國臣連看都沒看劉汝成一眼,他的手腳麻利,趁著這個功夫,三兩下就竄上了院墻,噔噔噔在屋頂上跑向遠方。
此時,劉汝成的心中只有無盡怒火,平日對朱大哥的尊敬蕩然一空,嘶聲裂肺的大喊一聲:
“朱腦瓜,我曰你姥姥——!”
……
“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
文華殿內,張居正親自為小皇帝講解《論語》。朱翊鈞認真聽講,時不時提筆,在紙上記上兩句。偶爾還會發散思維,揪著孔圣人的話,按照后世理解,與張居正辯上兩句。
張居正身為內閣首輔,朱翊鈞希望他專心國政,而不是每日講解經義。
解讀圣人經義的工作,自有講讀官馬自強、許國等翰林負責,他只需要每旬查看兩次功課,確保大略沒有差錯。
不過今日情況特殊,張居正擔心小皇帝心境不穩,特意主動前來。
朱翊鈞理解他的好心,沒有拒絕。
對于這次封鎖搜查行動,朱翊鈞其實也不清楚,能否順利抓到真兇。
只是他身為皇帝,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喜怒形于色。
心中雖然焦急,但他甚至沒有暫停日講,依舊坐在文華殿里,聽課讀書,耐心等待進展。
講讀官馬自強借機說道:“殺雞焉用牛刀,如今有著大材小用的意思。如同君王掌握天下,應當著眼全國,如若為了一兩個人,擾亂京師,也是這般道理。”
朱翊鈞明白,他認為自己在荷花案上用了太多力量,借用孔子的話勸諫自己。
他笑道:“先生莫要斷章取義,孔圣人后面還說了‘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孔圣說殺雞焉用牛刀,實際上是佩服子游用禮樂治城的方法,乃是上上善道。
可見不管是殺牛還是殺雞,只要該用牛刀,就得用。”
馬自強看了一眼張居正,后者輕微搖頭,小皇帝的解釋沒錯,但后面孔子可沒說應該用牛刀。
當今陛下“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總能從經義中抽選對自己有利的言論。
這種帝王才是最令人擔憂的,如同隋煬帝,唐玄宗,一步走錯,就會將國家帶入萬丈深淵。
“陛下,喜訊啊!”
張居正還沒來得及做出更深層的闡述,殿外就傳來朱希孝的賀喜聲。
朱翊鈞眉毛一揚,昨天下午才安排的封路搜查,這么快就有結果了?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朱希孝走進文華殿,當他看到張居正等幾名講讀官時,連忙跪地請罪:“臣驚擾了陛下讀書,罪該萬死。”
“起來吧,朕赦你無罪。”
既然是喜訊,肯定是搜查出了什么結果。
朱翊鈞有心向張居正等人證明,自己決策的正確。
“有什么喜訊,都說了吧。”
“臣等按照陛下的旨意,于昨晚封鎖了明時坊,嚴禁外出。為了不驚擾坊內百姓,今早開始入內搜查。可巧就像陛下判斷的那樣,劫殺周世臣的一伙強盜,正是住在他附近的鄰居!
幸得陛下眷顧,一伙七人,五人逃竄到南城,兩人留在原地。臣麾下錦衣衛一小旗在搜查時,發現了不對,當場逮住一賊,在院內搜到了許多賊贓。
另有一人,身手矯健,竄上屋頂,妄圖逃跑。都是陛下安排的好,坊內四處都有官兵把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他擒獲……”
朱希孝左一句陛下,右一句陛下,就好像是朱翊鈞親自把賊人抓住的一樣。
張居正、馬自強等講讀官就站在一旁,看到小皇帝的“牛刀”起了效果。
眼下不適合再行勸諫,只能齊聲恭賀。
朱翊鈞很是受用,當即讓人搬來小椅,賜座賜茶。
朱希孝見張居正日講時都要站著,不敢坐下,只是接過茶水,淺嘗一口,潤潤喉嚨。
“順藤摸瓜,找到了他們在南城的窩藏地點,將剩余五名賊子全部抓獲。其中一人因為身中刀傷,重病昏迷,傷口滿是膿瘡,已經快要不行了。”
“刀傷這般嚴重?”
朱翊鈞心中思索,這大概是被刀子劃傷后細菌感染了。
在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缺少破傷風預防針,唯一的應對措施就是及時清創,減少細菌等臟污的侵襲。
然后依靠身體的免疫力硬抗,扛不住的,只能等死。
隨后,臣等讓人按照陛下的安排,將剩余六人分開審訊。誰最先坦白,誰說的多,誰就能減刑……呵呵,陛下的法子果然神妙,為了減罪,他們幾個爭先恐后,唯恐落在后面。不但承認了他們殺害劫掠周世臣的案子,還供出了幾樁陳年舊案!”
朱翊鈞點頭,心中想道:“嗯,囚徒困境,這招在后世都屢試不爽,現在更是大殺器。如果之前就是老實本分的平民,很難一步跨越這么遠,犯下入室搶殺的重罪。”
“而且不止這一伙賊人,今天封路搜查的時候,還順帶著發現了兩個通緝許久的要犯!可見陛下這一次的決斷,十分正確!”
沒想到朱希孝話音剛落,朱翊鈞的臉色卻驟然沉了下來。
天子腳下,還隱藏著這么多的惡人?
看來這座京城,藏污納垢太多、太久了,需要一次大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