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講?先生不妨說說詳情?!敝祚粹x被勾起興致。
他之前一段時間都在自學讀書,偶爾有所疑惑,翻找之前的筆記,或詢問身邊的太監。
司禮監內書堂的太監,由翰林教導,學習四書五經,學識水平其實很高。
但是他們畢竟沒有經歷過正式的科舉考驗,含金量不足。
而接下來日講的老師,都是翰林出身,會成為他未來親政時的新班底,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臣擬寫了一份《日講儀注》,請圣上御覽?!?
朱翊鈞接過張居正給自己制定的課程表,他匆匆看了兩眼,便皺起眉頭,發覺不妥。
因為第一個要求就是——每日講讀《大學》、《尚書》。先讀《大學》十遍,次讀《尚書》十遍。
“先生,朕已經學過《大學》,能夠背誦,可以直接學《尚書》了,而且沒必要每天都讀十遍,純粹是浪費時間?!?
“圣上,君無戲言。”
“不過兩千余字,這有何難。”
見張居正不信,朱翊鈞閉上眼睛,略一思索,便開口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剛開始張居正還不以為意,越聽越是驚訝,臉色接連變換。
當他聽到中途“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的時候,已經相信大半。
但是張居正沒有打斷,一直聽到了最后。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一口氣背誦兩千多字,說的朱翊鈞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杯潤潤喉嚨,壓抑嘴角的笑容,淡然問道:“如何?”
張居正沉默片刻,才回道:“臣記得之前圣上居東宮,本年初方出閣講學,只講了月余,便因先帝而罷講。竟不知圣上勉勵自學,如今已能倒背如流,臣在此恭賀圣上。
但只是背誦原文,在科舉時,連童生都考不過去。臣斗膽考教圣上,對此書經義的理解。”
朱翊鈞點點頭,明朝中期科舉就已經卷到開始出“截搭題”了。
四書五經中隨意截取半句話,掐頭去尾,湊成一句類似“魚眼有詭異的光”的題目。
考生們要根據幾個字,回想起一整句話,還得以此發散,寫出一篇言之有物,符合格式的文章。
可以說能做到這些,成功考取進士的,含金量比清北還足!
對于張居正這些科舉精英而言,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只是基礎中的基礎。
“先生請問。”
“大學之道,臣請問,何為大學?”
朱翊鈞笑了,這是張居正怕問的太難傷到自己的面子,故意問了一個特別簡單的問題。
“大學,乃是大人之學,與小兒之學相對。
小兒學應對進退,禮樂射數,詳訓詁,明句讀。年歲漸長,開始學習窮理正心,修己治人,治國安邦的學問。
在朕看來《大學》此書,講了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三條總綱,之下又提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點……立萬世帝王天德王道之標準!”
張居正聽得不住點頭,等朱翊鈞講完后,發現竟挑不出錯。他不甘心的又問了幾條,一一被朱翊鈞回答上來。
這才恍然發覺,原來小皇帝確實認真讀,而且把這書讀明白了。
見張居正這個樣子,朱翊鈞暗自偷笑。他讀《大學》時,用的輔助筆記,就是高拱、張居正教裕王時的那份,后來張居正教萬歷時,用的也是差不多的教案。
除非張居正精神分裂了,自己反對自己,否則肯定挑不出毛病。
“先生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日講可以跳過《大學》了吧。”
就在朱翊鈞心中升起小得意時,張居正含笑道:“圣上篤學,臣不勝歡喜。然而《大學》乃是曾子所作,對己注重修身養性,對國關系治國平天下。是四書五經之根基,不可輕視。
原文兩千余字,只是第一層。自宋以來,朱子有著《大學章句》、《大學格物補傳》,真德秀著《大學衍義》,我朝丘濬做《大學衍義補》……
這些補注各有側重,若學《大學》,并非只讀原文,還應當通讀學習這些?!?
我大意了!
張居正這一下切中要害,朱翊鈞臉上的笑容消失,悶聲道:“朕知道了?!?
他知道四書五經沒有表面看上去這樣簡單,但他沒想到只需要幾頁紙的《大學》,能夠發散出這么多的內容。
剩下的幾本,恐怕同樣如此。
好在穿越給了自己超強的記憶力,不然還真吃不消。
“先生,朕記得,科舉只考四書五經,士子們也要讀后面這些書嗎?”
思考一番,張居正決定說真話:“科舉時,注重的是八股策問,圣上無需精研此道。
臣所提及的幾本書,包含了治國的道理。如《大學衍義補》,專注治國平天下,正朝廷百官,明法刑教化,嚴武備,馭夷狄……”
朱翊鈞聽懂了,這些后續教材,其實就不是單純講述大道理了,而是借用《大學》這個幌子,講述該如何具體的治國。
這可比翻來覆去的講大道理重要多了,朱翊鈞立刻答應下來,將這些劃入日講范疇。
接下來又談論一陣,敲定好其余細則,最終定下小皇帝的課程表。
每月朔望,每旬二、七日有朝會,要見百官,可罷講讀。
平日里,除了四書五經,還要學習《通鑒節要》《貞觀政要》等書,了解前朝興亡故事,探究規律,借鑒經驗。
講讀經史之余,朱翊鈞還要學習如何批閱奏章。
他如今還沒有親政,不用真正的朱筆御批,就算是想要留中,也由不得他。
每天內閣都會拿出幾本已經批閱好的奏章,當做教科書,教導皇帝學習如何處理政務,鍛煉實際應對能力。
算起來,每個月可以休息八天。
這些時間,朱翊鈞可以用來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而且只有上午有課——這是參考明英宗時的舊例。
明英宗剛稱帝時,比如今的朱翊鈞年紀還小。
他文武雙修,上午讀書練字,下午習練武藝,結果等長大后親臨軍陣,搞出一個土木堡。
自那以后,無論前朝還是后宮,皆不贊同皇帝習武,只剩下正德一位,任性自由。
但這個時間空了出來,可以放松玩耍。
朱翊鈞沒有心思玩耍,玩慣了三A大作的他,哪會看得上這時流行的斗蛐蛐、揣羊拐。
他決定先加強運動,減肥健身,塑造一個良好體魄。
有隆慶肥胖短壽在前,誰也沒有理由反對。
至于其他的,看情況一點一點來。
課程表左看右看,朱翊鈞終于發覺不對勁了:“朕聽聞,日講之余,還有經筵。朕一直不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區別,還請先生細講?!?
張居正解釋道:“圣上,日講是基礎,日積月累,講述經史常規,由翰林任講讀官,人數少、規模小,儀式簡單。
如果要開經筵,則專注一題講解探究,百官皆要參加,需要有隆重儀式。
臣覺得,如今尚不適合開經筵,故而之前沒有提及。”
朱翊鈞明白了,日講相當于普通學校上課,皇帝正常聽課即可。
而經筵就是百家講壇,有的時候,因為對圣人經典的解讀有爭議,如果權位相近,大臣們還會在經筵上爭辯一番。
自己得先打牢基礎,才能學習更為深入的知識。
“日積月累,方可學業有成。圣上如今可專注于日講,若將來時機成熟,臣再請開經筵也不遲。”
朱翊鈞點頭認可,隨后,又提起一個問題:“學業需要慢慢積累,但是朕身為帝皇,無需科舉,更要學習治國。
朕一人無法治國,要有百官相佐。然而朕今日在文化殿上,同百官相見,發覺竟然只認得先生、呂卿等寥寥數人,其他臣工,都分辨不出來誰是誰,十分苦惱?!?
張居正寬慰道:“如今仍在服喪,臣等穿著斬衰喪服,皆同白色,圣上難免會有混淆。等除服日后,高品穿紅,低品穿青,身前還有不同的補子,圣上熟悉一段時間,自然就能分辨?!?
他沒有提及八九品的綠色,這種最低品級的小官,很少有機會面見皇帝,無需多說。
“不只是當面分辨的問題,”朱翊鈞搖頭道,
“國朝中樞有五府六部諸寺,地方有兩京一十三省,文武百官,恐怕有數千人之多。今日升遷,明日外調,后日貶謫,時常變動。
而文字檔案,過于繁瑣,不夠直觀。
所以,朕想了個主意,先生同吏部人等,遍查檔案,制作幾扇大板,或者是屏風。無需奢靡華貴,弄成精致的樣式,結實合用即可。
只需要在幾扇大板上,繪制官位圖樣,中樞分五府六部,地方官吏按兩京十三省,再按照文武,分類排列。
朕自然可以清楚知道,哪些人在何處任何職。如果有官位升遷調改,可以用紙張制成浮帖,方便更換。等朕想要查閱檔案的時候,也好按圖索驥,知道具體找誰……”
朱翊鈞左右看看:“等做好后,就擺在這文華殿好了。”
張居正越聽眼睛越亮,干脆利落的贊同道:“圣上天資聰穎,此言大善,臣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沒什么,都賴先生出力。”
朱翊鈞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實這是兩年后張居正為了方便萬歷了解天下職官,想出來的辦法。按記載,崇禎時,職官屏風依然在用。
這種讓數據可視化的管理看板,理念十分先進,用到二十一世紀都不過時,朱翊鈞就不和他客氣了。
“說到官位圖,朕之前在文華殿上,尋求遺留在野的賢人,不知先生可有推薦?”
“臣一時之間,想不起太多,如今只想的起來一個人,其名為潘季馴。
他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隆慶四年時黃河決堤,奉命總理河道,趕赴邳州料理河工。之后河患雖解,但因船只漂沒事故,被彈劾罷官?!?
潘季馴!
朱翊鈞眼前一亮,這正是后世聞名的治水能臣。
任由他回鄉休閑,太過浪費。
“朕信的過先生,既然是先生所推舉的人,一定值得重用。就讓他官復原職,回京見朕。目前擔任右副都御史的是誰,先生可以看情況調用?!?
“這個……圣上,按照我朝舊例,外放出京的巡撫,治理河道、漕運的官員,均授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這個是沒有定數的。而有些時候,如果遇到需要調動軍隊等特殊情況,還會兼任兵部尚書或侍郎銜……”
經過張居正的一番詳細解釋,朱翊鈞才明白,原來有些官職屬于是授予品級的,錨定日常以及退休待遇。
而具體做什么,有多大的權力,還得看分派的工作。
比如朝堂內有好幾位都掛著吏部尚書的頭銜,但只有楊博是真正“掌吏部”的大冢宰。
朱翊鈞鬧了個烏龍,臉色依然不變。
經過這段時間的歷練,他已經初步具備演員的基本素養,面皮不再像剛穿越時那么薄了。
他順勢轉移話題,掩飾尷尬:“先生說潘季馴在邳州修理黃河河堤,朕對這個很感興趣。
黃河、長江,這些大河一旦決堤出事,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會因此流離失所,失去生計。影響的恐怕不是一個兩個縣,一旦動蕩不安,甚至會動搖朝堂的穩定。
朕讀史書,發現邳州歸屬徐州,此處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歷代大規模征戰有十余次,是非曲直難以論說。史家無不注意到,正是在這個古戰場上,決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興亡,此興彼落……
朕讀書時發現,前元滅亡,有一個原因,就是黃河決堤,泛濫成災。宰相脫脫因此調集幾十萬人修河,結果前元殘暴無能,惹出了‘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先生可以將于黃河相關的一些檔案,書籍,都拿給朕看,朕要慢慢研讀,以免將來再遇到類似的事情?!?
黃河影響中國千百年,黃河奪淮后,將好好一片膏沃土地,變成了黃泛區,禍害當地民不聊生。
如今雖然無法工業化,使用大型機械,但朱翊鈞希望能夠借鑒后世的經驗,盡最大的力量,讓這一條惡龍,重新變回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