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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相:誰在迫害,誰在營救

與江湖相比,朝堂雖然不大,卻有著最深的旋渦。處于烏臺詩案這個旋渦中心的自然是蘇軾,從中心往四周擴散,波及神宗年間朝堂之上的一大批人,下面我們就透過烏臺詩案,來看看北宋眾生相。

首先沖入眼簾的自然是那伙告密者和揭發戶,他們正是旋渦的制造者。請注意這個“伙”字,因為告密的不止一個,而是一群,他們好比蒼蠅一樣,非要成群結隊才能以壯聲勢。

率先發難的是沈括,這位《夢溪筆談》的作者,北宋最有名的科學家、博物家,卻是烏臺詩案的“始作俑者”(李一冰語)。人們可能很難想象,博學多才的沈括,在《宋史》中哲宗朝宰相蔡確對他的評價是“首鼠乖剌,陰害司農法”,可見其名聲不佳。

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正好沈括被派為兩浙路察訪使,他主動接近蘇軾,表面上看來,兩人交情日密。返京時,沈括請求蘇軾手錄近作詩一通,說是要留作紀念,蘇軾沒有懷疑,爽快地寫了。豈料沈括別有用心,將蘇軾的詩當成了誹謗新法的罪證,偷偷面圣密告他“詞皆謗訕”。當年的神宗還有容人之心,對此置之不問。朝中有人將此事轉告給蘇軾,他只是淡淡一笑說:“今后不愁沒有人將我的作品呈給皇上看了。”

蘇軾不計較,我們這些讀者卻很難原諒沈括。這不僅是因為他為后來的御史臺群兇樹立了一個不良示范,更因為蘇軾本來視他為朋友,他卻辜負和利用了朋友的信任,與路人的攻擊相比,朋友的背叛更讓人不寒而栗。所謂交情,在小人那里只不過是升官發財的籌碼。當東坡復起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知杭州時,他居然又一次主動交往論舊熱絡如初。

有了沈括教科書式的示范,元豐二年御史臺那伙人要對蘇軾下手時,搜羅起他的“罪證”來就駕輕就熟了。

御史臺,本應是勸諫皇帝、制約權力的機構,但經歷“烏臺詩案”后,皇帝的權威開始逐漸加強,朝廷也越來越不容許有異議發聲,而蘇軾這個“大嘴巴”,是無論如何都要發出異議的。他秉承的,仍然是宋以來士大夫一直追求的大忠,將忠道放在忠君之上,當他覺得皇帝的所作所為違背了他所尊崇的道統時,那就有必要批評時政、提醒皇帝。

于是,御史臺出手了,吸取了上次沈括失敗的教訓,這次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而是群起而攻之。

打頭陣的是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就是他從蘇軾的《湖州謝上表》中,挑出“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句,給蘇軾扣了頂“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帽子,又上疏稱:“一有水旱之災,盜賊之變,軾必倡言歸咎新法,喜動顏色。軾所為譏諷文字,傳于人者甚眾。今獨取鏤版而鬻于市者進呈。”

接著出手的是同樣身為監察御史里行的舒亶,特意進札子說:“臣伏見知湖州蘇軾進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

舒亶羅織罪名的本事,可比何正臣高明得多,他把蘇軾在錢塘出版的那部集子拿了來,一一對照,逐篇批注,務必從字里行間里找出蘇軾大逆不道的罪證來——“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這是在諷刺貧民們拿到貸款后,錢就在城中揮霍盡了。因長期逗留在城中,貧民的孩子都學會了城里的話,無疑是在諷刺青苗法。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神宗素以新頒布的法律知識來考核官吏的政績,蘇軾便說,就算你讀了萬卷書,但不讀律法,那也是白費,這是在吐槽以明法來課試郡吏,根本就不合理。“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言外之意正是因為神宗大興水利,才讓鹽地變成了桑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這是在譏諷朝廷不允許私鹽買賣,導致老百姓都三月不知鹽滋味了。

一部厚厚的詩集,舒亶整整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才挑出這么幾處有諷刺之意的,真是辛苦他了,而且這幾處之中,除了第一條明確是諷刺新法的,其他只不過是牽強附會罷了。但是沒關系,蘇軾的“反詩”雖然寫得不多,但舒亶盡可以夸大他的動機,直指他“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居心如此不良,神宗讀完此札焉能不生氣?

發出致命一擊的則是御史中丞李定,身為御史臺老大的他出手最狠,殺傷力最大,在等到神宗已經被何正臣、舒亶們激怒之后,他才適時地拱了一把火,列舉出蘇軾的四大罪:

第一大罪:死不悔改。

他將蘇軾和上古四兇相比,說神宗之盛德堪比堯舜,對蘇軾一再容忍,蘇軾卻知錯不改,怙惡不悛。

第二大罪:影響極壞。

這是針對蘇軾的影響力來說的,李定的原話是“傲悖之語,日聞中外”,蘇軾的狂傲悖逆之語,都傳到了番邦友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輿論影響。

第三大罪:濫得時名。

李定說,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雖然寫的東西沒啥道理,卻足以鼓動四方,非常具有煽動性。這個人說的話不正確卻擅于狡辯,行為不端卻固執己見,按照先朝法典,必判死刑。

第四大罪:狂悖訕上。

這是直接指責蘇軾誹謗朝廷、攻擊君上,將他的罪名上升到了“不忠”的高度。

李定為何出手如此狠辣?

因為他和蘇軾不僅政見相左,也有私怨。李定是北宋時著名的不孝子,為了升官,居然在母喪之后不服孝,這在古時是最招人鄙棄的。蘇軾曾寫過一首詩贊美一個大孝子,聽在李定耳里卻如芒刺在背,認為是含沙射影針對自己的,因為深恨蘇軾,一有機會自然會借機報復。

李定所列舉的蘇軾“四宗罪”,句句戳中了神宗皇帝心中痛處,這位青年皇帝一直以富國強兵為己任,自變法之后身上背負了巨大的壓力,他對蘇軾確實是心存愛惜、寬容有加,不料蘇軾卻對自己的苦心一無所察,還頻頻“生事”,對君王權威的維護終于壓倒了對人才的愛護之心,神宗雷霆大怒,下令御史臺徹查此事,這才有了上文皇甫僎千里追捕的一幕。

等到蘇軾一下獄,場面就更熱鬧了。

有人落井下石,比如丞相王珪,人稱三旨宰相,為相期間唯一擅長的事就是“取圣旨、領圣旨、得圣旨”,他在相位上盤踞了整整十六年,只因為能一切以神宗的旨意為準,他倒不是新黨成員,只是嫉妒蘇軾的才華,怕他出頭,于是趁他落難時也來踩上一腳,舉出蘇軾一首寫檜樹的詩中有“蟄龍”二字為證,說蘇軾對皇帝有不臣之心,幸好神宗沒有被他帶歪,說諸葛亮還自稱臥龍呢。

有人借機補刀。比如李宜之,這是一個芝麻小官,在安徽靈璧縣聽說蘇軾以前為一個園林寫過“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的話,居然也給皇帝上疏,說這樣會影響參加科舉考試的人的進取心,長此以往必定會影響大宋的人才資源。此事和他本來毫不相干,他卻非要橫插一腳,這就純屬碰瓷了,目的在于借踩名人一腳,來青史留名,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確成功了。

這些對蘇軾群起而攻之的人,被余秋雨稱為“群小”,這和黨爭中的說法一樣,在古時的政治斗爭中,很多時候人們都以君子和清流自居,將不同派系的人貶之為小人,實際上,這種道德層面的劃分未必精準。人性都是復雜的,比如舒亶,寫過“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這樣清麗絕俗的詞句,在政壇上也有過潔身自好的事跡。但在烏臺詩案中的表現,確實成為了這群人共同的污點,暴露了人性中污濁和丑陋的一面,這和攻擊的對象無關,而是他們采取的方式和所站的立場有問題,李定等人生恐蘇軾這樣的舊黨精英冒出頭來,和他們在朝堂上爭勝,所以才不惜無中生有、夸大罪名,意在殺雞儆猴、打擊舊黨。

值得慶幸的是,在蘇軾被臺諫圍剿的同時,一場圍繞著他的大營救也在進行中。

駙馬王詵是最先出手的,他頭一個獲悉御史臺將派人追捕蘇軾,于是連忙派人飛騎至蘇轍處通報,讓他轉告乃兄,為此落了個通風報信的罪名。

蘇轍和兄長手足情深,在哥哥入獄后立即上書,愿削去官職為兄長贖罪。

這樣的故事,在唐朝也曾發生過一次,大詩人王維于安史之亂中被迫任偽職,平叛后追究此罪,其弟王縉即上書唐肅宗,請求以自身官職為兄長贖罪。蘇氏兄弟與王氏兄弟一樣情篤,是以蘇轍在兄長罹罪之后,毫不猶豫地請求削官救兄,所上書札更是字字懇切,情真意切,“臣竊哀其志,不勝手足之情……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但得免下獄死為幸”。

范鎮和張方平是蘇軾的老前輩,均已年逾古稀,一直對他們兄弟提攜有加。此時雖已致仕,卻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援手。范鎮性如烈火,得知蘇軾之事,不顧家人的阻攔,立即向皇帝上書言救。張方平這時已退居南京,特意派兒子張恕去南京衙門敲登聞鼓遞奏章。在宋朝,敲登聞鼓非同小可,不管敲鼓之人有理無理,都有可能被官府杖責。張恕本就膽小,他拿著父親給的奏章,在登聞鼓面前徘徊了好幾天,最終還是不敢敲。后來蘇轍看到了張方平的奏章,不禁為之咋舌,慶幸這本奏章沒有被神宗看到,原來奏章中不斷重申蘇軾乃是天下之奇才,而神宗當時忌憚的就是蘇軾才華太出眾、名聲太響亮,足以與朝廷爭勝,若見了張方平的奏章,估計更加火大了。

左相吳充在政治立場上偏于中立,和蘇軾并無交往,這時卻也仗義執言。

一次,他故意問神宗:“魏武帝曹操這個人怎么樣?”

神宗不以為意地說:“不值一提。”

吳充立即說:“陛下如今以堯舜為榜樣,對魏武帝的做法則不屑一顧,這是很恰當的。但猜忌如曹操,尚且能夠容得下擊鼓罵曹的禰衡,難道仁厚如陛下,居然容不下一個蘇軾嗎?”

神宗聽后吃了一驚,忙辯解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召他來勘問,弄清楚真假而已,如果不是真的很快就會釋放。”

同樣是為了救人,論營救的智慧,吳充顯然遠遠勝過張方平。這番話說得相當婉轉,又相當具有說服力,神宗處處以圣君自居,當然不希望落下一個刻薄寡恩的罪名,若是他殺了蘇軾,那和誅殺嵇康的司馬昭有何區別?吳充抓住了他想做明君的心理,即使神宗有殺蘇之心,也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打消了殺意。

新黨中也有不顧政治立場,主動為蘇軾說話的。

當時跟蘇軾還是好友的章惇就是其中一位。

當王珪試圖對蘇軾加以誣蔑時,是他挺身而出,在神宗面前為好友辯白。

下朝之后,章惇攔住王珪大罵說:“相公是要將蘇軾一家趕盡殺絕嗎?”

王珪解釋說這是舒亶教他的。

章惇痛斥:“舒亶的口水,相公你也要吃嗎?”

王珪被罵得無言以對,落荒而逃。

就沖這句痛罵,章蘇后來雖然交惡,也不枉蘇軾交了他這個朋友一場。

此事越鬧越大,后來,連退居金陵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坐不住了,快馬加鞭給神宗上書,直言“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而他的弟弟王安禮,更是多次在神宗面前進言營救。王安石雖和蘇軾政見相左,但也深知蘇軾之才,他出手相救,既是出于愛才之心,也是不愿意見到各持己見的政見之爭演變成你死我活的派系斗爭。神宗一向視他為精神導師,關鍵時刻這位導師所說的話,自然對他有很大影響。

后宮中,也有一位蘇軾的守護神,那就是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曹氏。

太皇太后這時已經生病了,聽說蘇軾被抓了,就在病榻上含淚勸孫子神宗說:“當年你爺爺仁宗殿試回來,欣喜地告訴后宮諸人,今天為子孫后代謀得了兩位太平宰相,指的就是蘇軾兄弟啊。因作詩入獄,可能是受了小人中傷。我已經病成這樣了,皇上您切不可冤枉好人啊。”

蘇軾是八月入獄的,到了十月份,太皇太后已經病得很嚴重了,臨終前還是牽掛著獄中的蘇軾,當神宗準備大赦天下為祖母祈福時,太皇太后苦口婆心地勸他:“不必赦免天下兇徒,只要赦免了蘇軾一人即可。”說完淚流不止。

神宗本性孝順,聽了后也眼淚長流,表示會謹遵教誨。

和“群小”們相比,這些施以援手的人則充分展示了人性中光輝、正義的一面,讓人們看到在黑暗籠罩之中,仍有微光在閃爍,使人不至于徹底對人性感到絕望。

當然,李定等人充其量只是皇帝的打手和“棍子”,宋神宗本人,才是詩案背后那只看不見的手。

神宗對蘇軾的態度相當復雜。

一方面,他認識到了而且相當欣賞蘇軾的絕代才華,宮中傳說只要神宗吃飯時嘴里念念有詞,就是在讀蘇軾新出的詩文,他何嘗不記得仁宗關于“太平兩宰相”的預言,所以一直想找個機會將蘇軾擢以重用,這正是宵小們所最忌憚的。熙寧六年沈括察訪兩浙時,神宗曾叮囑他善待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沈括回京后呈送蘇軾手錄的新詩,并貼上標簽注明其“詞皆訕懟”,神宗卻隱忍未發。

另一方面,神宗對蘇軾堅決不與新政合作的姿態非常不滿,據說蘇軾在熙寧七年前往密州途中所作的《沁園春》一詞曾傳進皇宮,當神宗讀到詞中“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幾句時,不禁悻悻然說道:“且教蘇某閑處袖手,看朕與王安石治天下!”這則故事可能是虛構的,但反映的神宗對蘇軾的態度卻是真實的,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雄主,神宗對蘇軾所代表的異論的包容已經達到了極限,是以李定們一上書,就能戳中他的痛點。

但神宗的初衷,應該只是想將蘇軾抓回來審問一番,沒想到后來輿論沸騰、越鬧越大,神宗的態度,究竟會向何方傾斜?這直接決定著烏臺詩案最后的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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