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賞評

夢里初醒，女子眉黛輕殘，額黃輕淡，頭發蓬亂無比，香腮勝雪。她慵慵懶懶地不想畫眉，過了許久才梳洗完畢。對著鏡子簪花，花兒與面容交相輝映。她那新做的羅衣上用金線繡著一對對鷓鴣。這首詞冠以溫詞之首，上闋寫女子醒來，畫眉梳洗之事；下闋寫女子簪花著裝之事。通過懶畫眉、遲梳洗與鷓鴣成雙等，刻畫出女子孤獨之哀。俞平伯《讀詞偶得》：“本篇旨在寫艷，而只說‘妝’，手段高絕。寫妝太多似有賓主倒置之弊，故于結句曰‘雙雙金鷓鴣’，此乃暗點艷情，就表面看總還是妝耳。謂與《還魂記·驚夢》折上半有相似之處。”

又

水精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賞評

室內掛著水晶簾，床上放著玻璃枕，鋪著一床繡著鴛鴦的錦被，香氣撲鼻，引人入夢。窗外江邊，柳色如煙籠罩；殘月之下，雁陣悄然飛過。女子已醒了，她穿上藕色的衣裙，戴上參差亮麗的飾品，雙鬢之上還插著鮮花。和風徐來，她頭上的玉釵微微地顫動著。這首詞上闋寫室內、室外之景，通過鴛鴦、雁、殘月等反襯出女子的孤獨；下闋寫女子的妝飾，清麗之色恰與她凄婉的情懷相融合。李冰若《栩莊漫記》：“‘暖香惹夢’四字與‘江上’二句均佳，但下闋又雕繢滿眼，羌無情趣。即謂夢境有柳煙殘月之中，美人盛服之幻，而四句晦澀已甚，韋相便無此種笨筆也。”

又

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賞評

額頭上的花黃已淡，隔著紗窗可見她的臉上略帶愁容，已無笑意。與愛人相見時，牡丹花已經開放了，剛剛相聚卻又匆匆分離。看著玉釵上面那一對金做的蝴蝶，仿佛正在翩翩起舞。她的心事又有誰會知道呢？空對著窗外的明月和滿樹的花朵。上闋描寫女子與愛人相見恨遲、相聚時短的情景；下闋以物、景帶情，表現女子的幽怨之情。浦江清《詞的講解》：“此章換筆法，極生動靈活。其中有描繪語，有敘述語，有托物起興語，有抒情語，隨韻轉折，絕不呆滯。”

〔明〕唐寅 《班姬團扇圖》（局部）

又

翠翹金縷雙，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繡衫遮笑靨，煙草粘飛蝶。青瑣對芳菲，玉關音信稀。

賞評

一對對羽毛艷麗的在水中嬉戲，水波漾起，更覺得池水清澈碧綠。雨后初晴，岸上的海棠樹開滿了花。女子身著繡衫，輕遮笑意，看著在輕煙細草間起舞的蝴蝶。那院門掩映在繁茂的花草樹木之間，久未被開過，邊關傳來的書信越來越少了。這首詞上闋寫景；下闋則以景襯情，彰顯女主人公懷舊念遠的幽怨情緒。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首追敘昔日歡會時之情景也。”俞平伯《讀詞偶得》：“上二首皆以妝為結束，此則以妝為起筆，可悟文格變化之方。”

又

杏花含露團香雪，綠楊陌上多離別。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玉鉤褰翠幕，妝淺舊眉薄。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

賞評

杏花凝露，仿佛一團團的雪花；綠楊小徑，從來就是離別的地方。燈還亮著，窗外的月色朦朦朧朧，女子睡醒了，依稀聽到了黃鶯的叫聲。輕挽翠帷，掛在了玉鉤之上；新妝未上，原來的眉色已經淡薄了。她還留戀著夢中之境，不覺間發現了鏡中的自己，只覺得那鬢發也稀疏了。這首詞寫閨閣懷人，上闋描寫夢中再現離別之景，再添無限惆悵；下闋寫女主人公的行動，顯示出她迷離恍惚、百無聊賴的情態。湯顯祖評曰：“‘碧紗如煙隔窗語’，得畫家三昧，此更覺微遠。”

又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賞評

窗外的明月照著高樓，她深深地懷念起遠在他鄉的夫君。那時春風無力，柳絲更顯得婀娜柔軟。門外的春草茂盛無比，目送著夫君離去，她駐足良久，遠遠地望著，好像還能聽見馬的嘶鳴。羅帷上繡著金色的翡翠鳥，紅燭滴盡了相思淚。花兒落盡，子規哀啼，她獨守空房，正留戀著夢中的情景。這首詞通過對景物的刻畫，抒寫了女子夜間思念回憶的悲苦之情。唐圭璋《唐宋詞簡釋》：“通體景真情真，渾厚流轉。”清陳廷焯《云韶集》：“音節凄清。字字哀艷，讀之魂銷。”

又

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一夜經微雨。明鏡照新妝，鬢輕雙臉長。畫樓相望久，欄外垂絲柳。音信不歸來，社前雙燕回。

賞評

她穿上繡著成雙成對的金鳳凰的衣衫，仿佛雨后的牡丹一樣清新明艷。對著鏡子，精心打扮著，突然覺得自己頭發少了，臉也消瘦了。站在樓閣之上，她遙望了很久，只看見了欄桿外那低垂的柳枝。怎么還不見人影？連音信也沒有了。春社之前，燕子卻雙雙歸來了。這首詞上闋描寫女子精心裝扮；下闋刻畫她妝成后的活動，突出她畫樓望夫歸的心情。湯顯祖評曰：“ （‘牡丹’句）眼前景，非會心人不知。”

又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清〕 李鱓 《桃花柳燕圖》 （局部）

賞評

牡丹花凋謝后，聽不到黃鶯的鳴叫了，滿院子的綠楊沐浴在月色之中。女子因為思念遠人而久久不能入眠，她只能背對著窗，獨自面對著這搖搖晃晃、忽明忽暗的燭光。任憑頭飾遮住了臉頰，那寂寞的感覺充斥在香閨之中。想到遠去的愛人，她淚流滿面，又到了燕飛春殘的時候啊！這首詞上闋寫景，描寫女子難以入眠的情形；下闋描寫女子在此情此景中的感受。陳廷焯《云韶集》：“領略孤眠滋味，逐句逐字，凄凄惻惻，飛卿大是有心人。”

又

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賞評

明月高懸，滿院梨花盛開，分外潔白，心上人遠在萬里，關山重重，難以相見。看見繡衣上的金雁成雙成對，翩翩欲飛，不禁涕淚濕了衣裳。小園芳草正綠，春光正濃。家住在越溪彎曲僻靜之處，更易觸景生情。只見柳色依依，燕子已經歸來，而所念之人卻沒歸來。這首詞寫女子懷念情人的情景。湯顯祖評曰：“興語似李賀，結語似李白，中間平調而已。”

又

寶函鈿雀金，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賞評

她初睡起，金釵遺落在了枕邊。她站在高樓上，遠望著碧翠的吳山。又是楊柳如絲般輕柔的時節，驛橋隱于紛紛細雨之中。遠在他鄉的人兒，連一點音信也沒有傳到畫樓中來，想必江南岸邊的芳草又綠了吧。每日對著鏡子與花，此中苦憶之情，又有誰知道呢？這首詞通篇抒寫離別相思之情，上闋通過對風景的描寫，重現女子與愛人驛橋分別的情景；下闋則刻畫了她的幽怨，是情感上的升華。湯顯祖評曰：“‘沉香’‘芳草’句，皆詩中畫。”清陳廷焯《云韶集》：“只一‘又’字，多少眼淚，音節凄緩。凡作香奩詞，音節愈緩愈妙。”

〔明〕 仇英 《漢宮春曉圖》 （局部）

又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憀獨倚門。

賞評

清明時節，紛飛的柳絮鋪滿了整個院子。睡夢中，憂愁的她忽然聽到了一陣兒急雨聲。雨過天晴后，斜陽映照著小園，清香的杏花顯得格外嬌艷。她默默無語，繡枕掩映在屏風之后，睡意猶存的臉上顯得氣色勻和。時光流逝，很快就到了黃昏時候，她獨自倚靠著閨門，百無聊賴。這首詞上闋描寫了女子午睡醒來時看到的自然景物；下闋則刻畫了她寂寞無聊的情態。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雋逸之致，追步太白。”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溫飛卿《菩薩蠻》‘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

又

夜來皓月才當午，重簾悄悄無人語。深處麝煙長，臥時留薄妝。當年還自惜，往事那堪憶。花露月明殘，錦衾知曉寒。

賞評

午夜之時，明亮的月亮才升到中天。簾幕重重，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室內晦暗，燃燒的麝香冒著一縷青煙。她歇下時，臉上還留著淡淡的妝容。遙想當年，自己麗質豐姿，無比憐惜，可是往事哪里敢去回憶？花朵凝露，月色漸暗，錦被最能體會到深夜的寒意。這首詞通篇描寫女子長夜難度的情景，表現了她的縷縷哀愁。張惠言《詞選》：“此自臥時至曉，所謂‘相憶夢難成’也。”

又

雨晴夜合玲瓏日，萬枝香裊紅絲拂。閑夢憶金堂，滿庭萱草長。繡簾垂，眉黛遠山綠。春水渡溪橋，憑欄魂欲消。

賞評

雨過天晴，夜合花開得十分爛漫，無數朵花低垂著，花瓣流紅，香氣飄動。睡夢中，她見到了華麗的廳堂，以及滿院子的萱草。醒來時，她望著那垂著流蘇的繡簾陷入了沉思，如碧綠的遠山般的眉黛之間，凝聚著一抹愁意。一江春水，從溪橋下緩緩流過，她憑欄遠眺，感覺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如這春水般流逝，不禁茫然起來。這首詞描寫女子白日閑夢，夢醒后又觸景生情，感嘆韶華流逝，情思茫然的狀態。張惠言《詞選》：“此章正寫夢。垂簾、憑欄，皆夢中情事，正應‘人勝參差’三句。”

又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秾妝，綠檀金鳳凰。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賞評

竹影森森，涼風蕭颯，庭階透著寒意。月光照在珠簾之上，投下了珠簾的層層清影。她帶著濃妝躺在枕頭上，金鳳釵落在了枕旁。因想到了自己與所思念的人相距很遠，所以蛾眉帶愁，粉黛亦薄了。春光正在慢慢地消逝，她的愁怨更深了。外面傳來了畫樓上漏壺將盡的聲音，天又將明了。這首詞上闋寫一種清涼的境界；下闋則刻畫了她心中的愁怨。湯顯祖評曰：“芟《花間》者，額以溫飛卿《菩薩蠻》十四首，而李翰林一首為詞家鼻祖，以生不同時，不得列入。今讀之，李如藐姑仙子，已脫盡人間煙火氣；溫如芙蕖浴碧，楊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無不巧雋而妙入。珠璧相耀，正是不妨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