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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古至五代之戲劇

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興也,蓋在上古之世。《楚語》:“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中略)如此,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中略)及少皞之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比粍t巫覡之興,在少皞之前,蓋此事與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說文解字》(五):“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舞形,與工同意?!惫省渡虝费裕骸昂阄栌趯m,酣歌于室,時謂巫風?!薄稘h書·地理志》言:“陳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蛾愒姟吩唬骸财鋼艄?,宛邱之下,無冬無夏,治其鷺羽?!衷唬骸畺|門之枌,宛邱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似滹L也?!编嵤稀对娮V》亦云:“是古代之巫,實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人者也?!鄙倘撕霉恚室烈氂形罪L之戒。及周公制禮,禮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職,禮有常數,樂有常節,古之巫風稍殺。然其余習,猶有存者:方相氏之驅疫也,大蠟之索萬物也,皆是物也。故子貢觀于蠟,而曰一國之人皆若狂,孔子告以張而不弛,文武不能。后人以八蠟為三代之戲禮(《東坡志林》),非過言也。

周禮既廢,巫風大興。楚越之間,其風尤盛。王逸《楚辭章句》謂:“楚國南部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俚,因為作《九歌》之曲?!惫胖^巫,楚人謂之曰靈?!稏|皇太一》曰:“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薄对浦芯吩唬骸办`連踡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贝硕撸跻萁杂枮槲?,而他靈字則訓為神。案《說文》(一):“靈,巫也?!惫烹m言巫而不言靈,觀于屈巫之字子靈,則楚人謂巫為靈,不自戰國始矣。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廟之尸,以子弟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與否,雖不可考,然《晉語》載“晉祀夏郊,以董伯為尸”,則非宗廟之祀,固亦用之。《楚辭》之靈,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詞謂巫曰靈,謂神亦曰靈,蓋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動作者,而視為神之所馮依,故謂之曰靈,或謂之靈保?!稏|君》曰:“思靈保兮賢姱。”王逸《章句》訓靈為神,訓保為安。余疑《楚詞》之靈保與《詩》之神保,皆尸之異名?!对姟こ摹吩疲骸吧癖J丘??!庇衷疲骸吧癖J歉?。”又云:“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薄睹珎鳌吩疲骸氨?,安也。”《鄭箋》亦云:“神安而饗其祭祀。”又云:“神安歸者,歸于天也?!比蝗缑?、鄭之說,則謂神安是饗、神安是格、神安聿歸者,于辭為不文。《楚茨》一詩,鄭、孔二君皆以為述繹祭賓尸之事,其禮亦與古禮《有司徹》一篇相合,則所謂神保,殆謂尸也。其曰“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蓋參互言之,以避復耳。知《詩》之神保為尸,則《楚辭》之靈??芍?。至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衣服之麗也;緩節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風載云之詞,生別新知之語,荒淫之意也。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俳優則遠在其后。《列女傳》云:“夏桀既棄禮義,求倡優侏儒狎徒,為奇偉之戲?!贝藵h人所紀,或不足信。其可信者,則晉之優施,楚之優孟,皆在春秋之世。案《說文》(八):“優,饒也;一曰倡也,又曰倡樂也?!惫糯畠灒疽詷窞槁?,故優施假歌舞以說里克。《史記》稱優孟,亦云楚之樂人。又優之為言戲也,《左傳》:“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杜注:“優,調戲也?!惫蕛炄酥裕瑹o不以調戲為主。優施鳥烏之歌,優孟愛馬之對,皆以微詞托意,甚有謔而為虐者?!豆攘簜鳌罚骸邦a谷之會,齊人使優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厥后秦之優旃,漢之幸倡郭舍人,其言無不以調戲為事。要之,巫與優之別:巫以樂神,而優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以調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以男為之。至若優孟之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于言語之外,其調戲亦以動作行之,與后世之優,頗復相類。后世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戲劇視之也。

附考:古之優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樂記》稱優侏儒。頰谷之會,孔子所誅者,《谷梁傳》謂之優,而《孔子家語》、何休《公羊解詁》,均謂之侏儒。《史記·李斯列傳》:“侏儒倡優之好,不列于前?!薄痘袀鳌芬嘣疲骸皟烄拐撸爻逡??!惫势渥匝栽唬骸拔译m短也,幸休居?!贝藢嵰再鍨閮炛淮_證也。《晉語》“侏儒扶盧?!表f昭注:“扶,緣也;盧,矛戟之柲,緣之以為戲?!贝思礉h尋橦之戲所由起。而優人于歌舞調戲外,且兼以競技為事矣。

漢之俳優,亦用以樂人,而非以樂神。《鹽鐵論·散不足》篇雖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然《漢書·禮樂志》載郊祭樂人員,初無優人,惟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有常從倡三十人,常從象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韋昭曰:著假面者也)四人,詔隨常從倡十六人,秦倡員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員三人,詔隨秦倡一人,此外尚有黃門倡。此種倡人,以郭舍人例之,亦當以歌舞調謔為事。以倡而兼象人,則又兼以競技為事,蓋自漢初已有之,《賈子新書·匈奴篇》所陳者是也。至武帝元封三年,而角抵戲始興。《史記·大宛傳》:“安息以黎軒善眩人獻于漢。是時上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卑唇堑终?,應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觸也?!?

文穎曰:“名此樂為角抵者,兩兩相當,角力角技藝射御,故名角抵,蓋雜技樂也。”是角抵以角技為義,故所包頗廣,后世所謂百戲者是也。角抵之地,漢時在平樂觀。觀張衡《西京賦》所賦平樂事,殆兼諸技而有之?!盀醌@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眲t角力角技之本事也?!熬瞢F之為曼延,舍利之化仙車,吞刀吐火,云霧杳冥”,所謂加眩者之工而增變者也?!翱倳沙?,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則假面之戲也?!芭佔L歌,聲清暢而委蛇,洪厓立而指揮,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則歌舞之人,又作古人之形象矣。“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百虎,卒不能救”,則且敷衍故事矣。至李尤《平樂觀賦》(《藝文類聚》六十三)亦云:“有仙駕雀,其形蚴虬,騎驢馳射,狐兔驚走,侏儒巨人,戲謔為偶?!眲t明明有俳優在其間矣。及元帝初元五年,始罷角抵,然其支流之流傳于后世者尚多,故張衡、李尤在后漢時,猶得取而賦之也。

至魏明帝時,復修漢平樂故事?!段郝浴罚ā段褐尽っ鞯奂o》裴注所引):“帝引谷水過九龍殿前,水轉百戲。歲首,建巨獸,魚龍曼延,弄馬倒騎,備如漢西京之制?!惫饰簳r優人,乃復著聞。《魏志·齊王紀》注引《世語》及《魏氏春秋》云:“司馬文王鎮許昌,征還擊姜維,至京師,帝于平樂觀,以臨軍過中領軍許允,與左右小臣謀,因文王辭,殺之,勒其眾以退大將軍,已書詔于前。文王入,帝方食粟,優人云午等唱曰‘青頭雞,青頭雞。’青頭雞者,鴨也,(謂押詔書)帝懼,不敢發。”又《魏書》(裴注引)載:司馬師等《廢帝奏》亦云:“使小優郭懷、袁信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太后廢帝令亦云:“日延倡優,恣其丑謔?!眲t此時倡優亦以歌舞戲謔為事;其作遼東妖婦,或演故事,蓋猶漢世角抵之余風也。

晉時優戲,殊無可考。惟《趙書》(《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云:“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萬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著介幘,黃絹,單衣。優問:‘汝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窋祮我?,曰:‘正坐取是,入汝輩中。’以為笑。”唐段安節《樂府雜錄》,亦載此事云:“參軍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比缓鬂h之世,尚無參軍之官,則《趙書》之說殆是。此事雖非演故事而演時事,又專以調謔為主,然唐宋以后,腳色中有名之參軍,實出于此。自此以后迄南朝,亦有俗樂。梁時設樂,有曲、有舞、有技;然六朝之季,恩幸雖盛,而俳優罕聞,蓋視魏晉之優,殆未有以大異也。

由是觀之,則古之俳優,但以歌舞及戲謔為事。自漢以后,則間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實始于北齊。顧其事至簡,與其謂之戲,不若謂之舞之為當也。然后世戲劇之源,實自此始。《舊唐書·音樂志》云:“代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揮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薄稑犯s錄》與崔令欽《教坊記》所載略同。又《教坊記》云:“《踏搖娘》:北齊有人姓蘇,齁鼻,實不仕,而自號為郎中。嗜飲酗酒,每醉,輒毆其妻。妻銜悲訴于鄰里。時人弄之: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云淝也角腋瑁手^之踏搖;以其稱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則作毆斗之狀,以為笑樂?!贝耸隆杜f唐書·音樂志》及《樂府雜錄》亦紀之。但一以蘇為隋末河內人,一以為后周士人。齊周隋相距,歷年無幾,而《教坊記》所紀獨詳,以為齊人,或當不謬。此二者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雖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雖演故事,未嘗合以歌舞,不可謂非優戲之創例也。蓋魏齊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國,其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皆于此時入中國。而龜茲樂則自隋唐以來,相承用之,以迄于今。此時外國戲劇,當與之俱入中國。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載《撥頭》一戲,其最著之例也。案《蘭陵王》、《踏搖娘》二舞,《舊志》列之歌舞戲中,其間尚有《撥頭》一戲?!吨尽吩疲骸啊稉茴^》者,出西域。胡人為猛獸所噬,其子求獸殺之,為此舞以象之也?!薄稑犯s錄》謂之“缽頭”,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固不待言;且于國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國,不審在何時。按《北史·西域傳》有拔豆國去代五萬一千里(按五萬一千里,必有誤字,《北史·西域傳》諸國,雖大秦之遠,亦僅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國去代三萬一千五百里,疊伏羅國去代三萬一千里,此五萬一千里,疑亦三萬一千里之誤也),隋唐二《志》,即無此國,蓋于后魏之初一通中國,后或亡或隔絕,已不可知。如使“撥頭”與“拔豆”為同音異譯,而此戲出于拔豆國,或由龜茲等國而入中國,則其時自不應在隋唐以后,或北齊時已有此戲。而《蘭陵王》、《踏搖娘》等戲,皆模仿而為之者歟。

此種歌舞戲,當時尚未盛行,實不過為百戲之一種。蓋漢魏以來之角抵奇戲,尚行于南北朝,而北朝尤盛?!段簳分尽费裕骸疤谠鲂薨賾颍洗笄!薄端鍟ひ魳分尽芬嘣疲骸褒R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侏儒,(中略)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周明帝武成間,朔旦會群臣,亦用百戲。及宣帝時,征齊散樂人并會京師為之。至隋煬帝大業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夸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自是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至旦,以縱觀,至晦而罷。伎人皆衣綿繡繒彩,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珮,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惫柿鴱蠒^:“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雜技,詭狀異形”(《隋書·柳彧傳》),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韻詩〉》(《初學記》卷十五),所詠亦略同。雖侈靡跨于漢代,然視張衡之賦西京,李尤之賦平樂觀,其言固未有大異也。

至唐而所謂歌舞戲者,始多概見。有本于前代者,有出新撰者,今備舉之。

一、《代面》《大面》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戰斗,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鞭也?!?

《教坊記》:“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為假面,臨陣著之,因為此戲,亦入歌曲。”

二、《撥頭》《缽頭》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缽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遂上山尋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疊。戲者被發素衣,面作啼,蓋遭喪之狀也?!?

三、《踏搖娘》《蘇中郎》《蘇郎中》

《舊書·音樂志》:“踏搖娘生于隋末河內。河內有人,貌惡而嗜酒,常自號郎中。醉歸,必毆其妻。其妻美色善歌,為怨苦之辭。河朔演其聲而被之弦管,因寫其夫之容。妻悲訴,每搖頓其身,故號‘踏搖娘’。近代優人改其制度,非舊旨也?!?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蘇中郎》:后周士人蘇葩,嗜酒落魄,自號中郎。每有歌場,輒入獨舞。今為戲者,著緋、帶帽,面正赤,蓋狀其醉也。即有踏搖娘?!?

《教坊記》一則(見前)。

四、參軍戲

《樂府雜錄》俳優條:“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始自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俳優弄辱之,經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開元中,有李仙鶴善此戲,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是以陸鴻漸撰詞,言韶州參軍,蓋由此也。”

趙璘《因話錄》(卷一):“肅宗宴于宮中,女優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

范攄《云溪友議》(卷九):元稹廉問浙東,“有俳優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

(附)《五代史·吳世家》:“徐氏之專政也,楊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訓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人高貴卿侍酒,知訓為參軍,隆演鶉衣髽髻為蒼鶻。”

(附)姚寬《西溪叢語》(下)引《吳史》:“徐知訓怙威驕淫,調謔王,無敬長之心。嘗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稱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

五、《樊噲排君難》戲《樊噲排闥》劇

《唐會要》(卷三十三):“光化四年正月,宴于保寧殿,上制曲,名曰《贊成功》。時鹽州雄毅軍使孫德昭等,殺劉季述反正,帝乃制曲以褒之,仍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焉?!?

宋敏求《長安志》(卷六):“昭宗宴李繼昭等將于保寧殿,親制《贊成功》曲以褒之,仍命伶官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之?!?

陳旸《樂書》(卷一百八十六):“昭宗光化中,孫德昭之徒刃劉季述,始作《樊噲排闥》劇。”

此五劇中其出于后趙者一(參軍),出于北齊或周隋者二(《大面》、《踏搖娘》),出于西域者一(《撥頭》),惟《樊噲排君難》戲乃唐代所自制,且其布置甚簡,而動作有節,固與《破陣樂》、《慶善樂》諸舞,相去不遠。其所異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顧唐代歌舞戲之發達,雖止于此,而滑稽戲則殊進步。此種戲劇,優人恒隨時地而自由為之;雖不必有故事,而恒托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與前者稍異耳。其見于載籍者,茲復匯舉之,其可資比較之助者,頗不少也。

《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二):“侍中宋璟,疾負罪而妄訴不已者,悉付御史臺治之。謂中丞李謹度曰:‘服不更訴者,出之;尚訴未已者,且系?!墒侨硕嘣拐?。會天旱,優人作魃狀,戲于上前。問:‘魃何為出?’對曰:‘奉相公處分?!謫枺骸喂??’對曰:‘負罪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獄抑之,故魃不得不出?!闲囊詾槿??!?

《舊唐書·文宗紀》:“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節,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雜戲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師,安得侮黷。’亟命驅出。”

高彥休《唐闕史》(卷下):“咸通中,優人李可及者,滑稽諧戲,獨出輩流。雖不能托諷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為戲,可及乃儒服險巾,褒衣博帶,攝齊以升講座,自稱‘三教論衡’。其隅坐者問曰:‘即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是婦人。’問者驚曰:‘何也?’對曰:‘《金剛經》云:敷座而坐?;蚍菋D人,何煩夫坐,然后兒坐也。’上為之啟齒。又問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對曰:‘亦婦人也?!瘑栒咭嫠挥鳌D嗽唬骸兜赖陆洝吩疲何嵊写蠡?,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倘非婦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悅。又問:‘文宣王何人也?’對曰:‘婦人也?!瘑栒咴唬骸我灾俊瘜υ唬骸墩撜Z》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奚為?’上意極歡,寵錫甚厚。翌日,授環衛之員外職?!?

唐無名氏《玉泉子真錄》(《說郛》卷四十六):“崔公鉉之在淮南,嘗俾樂工集其家僮,教以諸戲。一日,其樂工告以成就,且請試焉。鉉命閱于堂下,與妻李坐觀之。僮以李氏妒忌,即以數僮衣婦人衣,曰妻曰妾,列于旁側。一僮則執簡束帶,旋辟唯諾其間。張樂,命酒,不能無屬意者,李氏未之悟也。久之,戲愈甚,悉類李氏平昔所嘗為。李氏雖少悟,以其戲偶合,私謂不敢而然,且觀之。僮志在發悟,愈益戲之。李果怒,罵之曰:‘奴敢無禮,吾何嘗如此?!字钢页?,曰:‘咄咄!赤眼而作白眼,諱乎?’鉉大笑,幾至絕倒。”

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光化中,朱樸自《毛詩》博士登庸,恃其口辯,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導,聞于昭宗,遂有此拜。對揚之日,面陳時事數條,每言‘臣為陛下致之?!┎俅蟊?,無以施展,自是恩澤日衰,中外騰沸。內宴日,俳優穆刀陵作念經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钊粘龉?。”

附:五代

《北夢瑣言》(卷十四):劉仁恭之軍,為汴帥敗于內黃?!盃柡筱陰浌パ啵鄶∮谔坪印K彰蛊搞?,汴帥開宴,俳優戲醫病人以譏之。且問:‘病狀內黃,以何藥可瘥?’其聘使謂汴帥曰:‘內黃,可以唐河水浸之,必愈?!e主大笑?!?

錢易《南部新書》(卷癸):“王延彬獨據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伶官作戲,辭云:‘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

鄭文寶《江南余載》(卷上):“徐知訓在宣州,聚斂苛暴,百姓苦之。入覲侍宴,令人戲,作綠衣大面若鬼神者。旁一人問:‘誰?’對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覲,和地皮掘來,故得至此?!?

又(卷上):“張崇帥廬州,人苦其不法。因其入覲,相謂曰:‘渠伊必不來矣。’崇聞之,計口征渠伊錢。明年又入覲,人不敢交語,唯道路相目,捋須為慶而已。崇歸,又征捋須錢。其在建康,伶人戲為死而獲譴者,曰:‘焦湖百里,一任作獺?!?

觀上文之所匯集,知此各滑稽戲,始于開元,而盛于晚唐。以此與歌舞戲相比較,則一以歌舞為主,一以言語為主;一則演故事,一則諷時事;一為應節之舞蹈,一為隨意之動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則除一時一地外,不容施于他處;此其相異者也。而此二者之關紐,實在《參軍》一戲?!秴④姟分畱颍狙菔⒒蛑苎庸适?。又《云溪友議》謂“周季南等弄《陸參軍》,歌聲徹云”,則似為歌舞劇。然至唐中葉以后,所謂參軍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謂之參軍?!兑蛟掍洝匪^“女優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是也。由是參軍一色,遂為腳色之主。其與之相對者,謂之蒼鶻。李義山《驕兒詩》:“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薄段宕贰鞘兰摇匪o,足以證之。上所載滑稽劇中,無在不可見此二色之對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險巾,褒衣博帶;崔鉉家童之執簡束帶,旋辟唯諾;南唐伶人之綠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謂參軍者為之,而與之對待者,則為蒼鶻。此說觀下章所載宋代戲劇,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說也。要之:唐五代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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