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舍的12堂文學課
- 李異鳴
- 16830字
- 2024-04-23 16:15:29
第一堂 中國歷代文說
在第一講里,我們略指出中國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著擺列數條,沒管它們在歷史上的先后。現在我們再豎著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①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達最早的是詩歌。象《詩序》里的“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樣心有所感,發為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么,我們先拿《詩經》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詩經》,據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于《詩經》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①先秦,指秦朝建立之前的歷史時代,也就是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221年這一段歷史時期。這一時期主要包含夏、商、西周,以及春秋、戰國等歷史階段。
《詩》中的《風》本是“出于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文學價值也就在這里。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利哲學家——對于《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定了讀《詩》的方法;于是惹起后世注《詩》的人們對于《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于《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詩》的用處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篇)這是以詩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為政治教育的工具,為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曲為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家的利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于詩的原意特別注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應用。……例如述到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必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于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干燥無味[之談,而]① ,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學》里引《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商頌·玄鳥》)《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小雅·魚藻之什緡蠻》)也說:“于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止于至善”。……子夏問到《詩》里所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怎樣解釋,孔子答以:“繪事后素。”子夏遂說道:“禮后乎?”(《論語·八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贊為“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只是借詩以作為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① 中括號內文字為首版校注者所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作家,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后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有訓誡,于是文以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象老子的簡練,莊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象“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列御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文選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以由考古傳經而得致太平之術的,于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他們是整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于文學的創作與認識是不大注意的。他們的功勞是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處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犧牲品。“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關雎序》)詩的用處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離騷》)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來解釋《離騷》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凈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家師說;《關雎》到底是說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經”,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么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于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家把賦分為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后者把賦的形體和作者的資格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
……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競為侈麗閎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失古詩諷諭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么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說:
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為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后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價值的底思想已經在這時期發生了。所以我以為魏底時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覺時代。(《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
那么,我們就看一看魏晉六朝的文說:曹家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處。在曹丕的《典論·論文》里,有三點可以叫我們注意的:
(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為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為什么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賞,承認美是為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體道而摹古,他現在是主張愛美的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隋書·李諤傳》李諤上書正文體)
這是后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欲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家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如何偉大了。
(二)《典論·論文》里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
曹丕《與王朗書》里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為文學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這里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起創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為主。”氣是什么?很難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此語看出: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自己,不是為什么道什么理作宣傳。這里至少是說文當以什么為主,不是文當說明什么;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么,但是對于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
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的,不是什么“文者務為有補于世”。有深刻的觀察,有敏銳的情感,有觸于內心,那創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癡若狂。想象與思維的聯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里。那方寸之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造一切;忽然縮斂,象一絲花蕊般細嫩,在春風里吻著陽光。于是,
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始躑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這是體格不同,當配以相當的文字。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這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于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這是一些文病。
但是為文到底有一定的規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只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
這似乎是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產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沒有創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為創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于心靈,終于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他不用賦體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為不用賦體,它便不會傳流到現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的體認了解。我們可以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為心靈的表現。
《后漢書》的著者范曄,主張“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同時他拿“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為主是重在講說什么,便是要分別什么是該說的與什么是不該說的;這比以情為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為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為主,說什么是次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著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為主,是以意為主,他們——陸機、范曄——都由作家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干是什么,不是替別人宣傳什么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為音調的講究為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里說: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眺,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沈約是四聲八病的首創者,這種講究看著雖然很纖巧,但是中國言語本是“聲的言語”;聲的調配實是叫文章美好的要件。當這“盛為文章”的時代,由主義而談到技術上去,是當然的步驟。這四聲八病的規定,雖叫文人只留意技術方面,可是這不能不算對言語的認識有了進步;文學本來是以言語為表現工具的,怎樣利用工具的研究是應有的。沈約《答陸厥書》里說:“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徵之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殊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比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這明明是說聲韻的分析與利用是一種新的發現。
這技術上的講求,自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足以證明那時候文學確是成了獨立的藝術,一字一聲也不許隨便用了。這正象樂器的改善足以幫助音樂進步,光線顏色的研究叫畫家更足以充分的表現。自然,專修美工具是不能產生出偉大作品的,但這不能不算是藝術進展中必有的一步。
現在我們看蕭統的文說:他是很愛讀書的人,他并且把所見過的文章選出來,作一部模范讀本——《文選》。這個工作的第一步自然是要決定:“什么是文。”他說: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文選序》)
他一面推崇姬、孔,一面暗示出這些經藝根本不能算作純文學;于是托詞不敢芟夷剪截,輕輕的推在一邊。
還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說理講哲學的著作,不是為愛好文學而作的,也就不取。(打倒了“以意為主”)
“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這是說事實雖美,毫無統系,而且不是文學上有意的創作品,也就放在一邊。
“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史書是記載事實的,也不是純粹文學作品,所以也不取。
那么,什么樣的作品才合格呢?只有:“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方能被選。這個大膽的擇取,便把經、史、子、雜說,全驅到文學的華室之外,把六藝即文學的說法根本推翻。有想象的,有整個表現的,有辭藻的,才能算文;不如此的不算。這個規定把“文”與“非文”從古籍里分析開,使在歷史上與文學上“文”與“非文”截然分立;差不多象砌了一堵長墻,墻上寫著:這邊是文學,那邊是文學以外的作品!這個“清黨工作”真是非常勇敢的,大有益于文學獨立的。
以下我們談《文心雕龍》①:
①《文心雕龍》:一本文學理論專著,是中國南朝文學家劉勰創作的。它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有嚴密體系的、“體大而慮周”(章學誠《文史通義·詩話篇》)的文學理論專著。全書共10卷,50篇。
我們一提到文學理論與批評,似乎便聯想到《文心雕龍》了。不錯,它確乎是很豐富、很少見的一部文學評論。看它的內容多么花哨:
關于說明文學體質的有《原道》《征圣》《宗經》《正緯》等篇。
分論文體格式的有《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銘箴》……
討論修辭與作文法理的有《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釆》……
但是,我們設若細心的讀這些篇文章,便覺得劉勰只是總集前人之說,給他所知道的文章體格,一一的作了篇駢儷文章,并沒有什么新穎的創見。看他在《原道篇》里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
這又是以“文”談“文學”,根本沒有明白他所要研究的東西的對象。至于說:“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便牽強得可笑!動植物有“紋”,所以人類便當有“文”;那么牛羊有角,我們便應有什么呢?
在《宗經》里:
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髄者也。
經是文章的骨髓,自然文士便不許發表自家的意見,只許依經闡道了——文學也便嗚呼哀哉了!不怪他評論《離騷》那樣偉大的作品也是:
(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辨騷》)
這樣以古斷今,是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創作。《詩》是《詩》,《騷》是《騷》,何必非把新酒裝在舊袋子里呢!論到文章的體格,他先把字解釋一下,如:“詩者持也”,“賦者鋪也”,“頌者容也”等等。然后把作家混含的批評一句,如“孟堅《兩都》,明絢以雅瞻。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等等。前者未曾論到文學的價值——賦到底是體物寫志的好工具不是?后者批評作品混含無當,作者執筆為文時可以有一兩個要義在心中為一篇的主旨;批評者便應多方面去立論,不能只拿一兩句話斷定好壞。
至于章表奏啟本來是實用文字,史傳諸子本是記事論理之文,它們的能作文學作品看,是因為它們合了文學的條件,不是它們必定都在文學范圍之內。劉勰這樣逐一說明,比蕭統的把經史諸子放在文學范圍之外的見識又低多了。
說到措辭與文章結構,這本來是沒有一定義法的;修辭學不會叫人作出極漂亮的詩句,文章法則只足叫人多所顧忌因沿。法則永遠是由經驗中來的,經驗當然是過去的,所以談到“風骨”,他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這“正式”是哪里來的?不是摹古么?說到“定勢”,他便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返,則文體遂弊。”這是說新學之銳,有所創立是極危險的。文學作品是個性的表現,每人有他自己的風格筆勢,每篇文章自有獨立的神情韻調;一定法程,便生弊病,所以《文心雕龍》的影響一定是害多利少的,因為它塞住了自由創造的大路。
總之,這本書有兩大缺點:
一、劉勰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是把文與道捏合在一處,是六朝文論的由盛而衰。
二、細分文體,而沒認清文學的范圍。空談風神氣勢,并無深到的說明。
這么看,《文心離龍》并不是真正的文學批評,而是一種文學源流、文學理論、修辭、作文法的混合物。它的好處是把秦漢以前至六朝的文說文體全收集來,作個總結。假如我們看清這一點,它便有了價值,因為它很可以供給我們一些研究古代文學的材料。假如拿它當作一本教科書,象歐洲早年那樣讀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與《詩學》,便很容易斷章取義,把文學講到歧途上去。劉勰自己也說,“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和“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這彌綸群言,是他的功勞;雖然有時是費力不討好。這唯務折衷,便失去了創立新說的勇氣。
和《文心雕龍》的結構不同,而勢力差不多相等的,有鐘嶸的《詩品》。前者是包羅一切的,后者是專論詩家的源流,并定其品次。王世貞說:“吾覽鐘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時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于何者,恐未盡然。”誠然,鐘嶸對于各家作品強求來源,如李陵必出于《楚辭》,班婕妤又必發于李陵等,何所據而云然?他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本來是極精到的話;可是他又說,“詩有三藝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然后“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詩品序》)。這分明是說以古體為主,加以自家的精力,才能成好詩;于是每評一人,便非指出他的來源不可。而且是來源越古的,品次也就越高——上品都是源出國風、《楚辭》與古詩的。這個用合古與否作評斷的標準,是忘卻了文學是表現時代精神而隨時進展的。
至于評論各家也不完全以詩為主眼,如提到李陵,他說:“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如此?”這并沒有論到李陵的詩的好處何在。就是以詩立論的,也嫌太空泛,如說曹植的詩是:“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如說嵇康是:“頗似魏文,過于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使我們對于這些詩人并沒有什么深刻的了解,只覺得這是些泛泛的批語而已。
本來一篇詩的成就不是很簡單的事,作家的人格,作風,情趣,技術都混合在一處;那么,只拿幾個字來評定一個詩家的作品是極難的事,就是勉強的寫出來,也往往是空洞的。況且,從詩的欣賞上立論,我們讀詩的時候,它只給我們心靈的激動,并不叫我們隨讀隨想那一點是詩人的人格,那一點是詩人的感情,而且是一個“整個”的。正如喝檸檬水一樣,如果半瓶是蘇打水,半瓶是檸檬汁,并沒有調勻在一處,又有什么好喝呢。所以,就是有精細的分析,把詩人的一切從詩中剝脫出來,恐怕剝完了的時候,那詩的作用一點也不存在了。
鐘嶸也知道:
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序》)
如果他始終抱定這個“直尋”來批評,當然強尋源流的毛病便沒有了,對于詩的欣賞也一定更深切了。
至于把詩人分成若干等級是極難妥當的事。設若不把什么是詩人先決定好,誰能公平的給詩人排列次序呢?同時,詩人所應具備的性格、能力與條件,又太多了,而且對這些條件又是一人一個看法,怎能規定出詩人到底是什么呢?就是找出詩人必備的條件,還有個難題,什么是詩呢?這是文學理論中最困難的兩個問題;不試著解決這個,而憑個人的主張來評定詩人與詩藝的等次,是種很危險的把戲。
他對于聲律的講求,有很好的見解:
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詩品序》)
如果他抱定“直尋”和“口吻調利”來寫一篇詩論,當比他這樣一一評論,強定品次強得多了。以情性的自發,成為音調自然的作品,豈不是很好的理論么。
以上這些論調,無論怎樣不圓滿,至少叫我們看得出:自魏以后,文學的研究與解釋已成了獨立的,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進步。
唐代文說:唐代是中國詩最發達的時代,有“詩中有畫”的王維;有富于想象,從空飛來的李白;有純任性靈,忠實描寫的杜甫;有老嫗皆解,名妓爭唱的白居易;還有,嘔,太多了,好象唐代的人都是詩人似的!在這么燦爛的詩國里,按理說應有很好的詩說發現了,而事實上談文學的還是主張文以載道;好象作詩只是一種娛樂,無關乎大道似的。那以圣賢自居的韓愈是如此,那最會作詩的白居易也如此,看他《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里說:
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其實李白的好處,原在運用他自己的想象,不管什么風雅比興,孰知在這里卻被貶為不明諭諷之道了!他又說: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這是表明他為詩的態度——不是要創造一家之言,而是志在補殘葺頹。他接著說: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復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技,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他的詩這樣受歡迎,本來足以自豪了,他卻偏說:“雕蟲之戲,不足為多。”那么,他志在什么呢?在這里:
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白居易《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
兼濟與獨善是道德行為,何必一定用詩作工具呢。恐怕那些在“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的,正是那發于一吟一笑的作品吧?
這個載道的運動,當然以“文起八代之衰①,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為主帥了。他的立論的基礎是“道為內,文為外”。看他怎樣告訴劉正夫:
① 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指的是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文起八代之衰”出自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是對韓愈發起古文運動,重振文風的歷史勛績的贊譽。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答劉正夫書》)
這為文宜何師的口調,根本以文章為一種摹擬的玩藝,其結果當然是師古。所以他“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這極端的崇古便非把自家的思想犧牲了不可。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還有什么把戲可耍呢?當然是師其意不師其辭了。把辭變換一下,不與古雷同,便算盡了創作的能事。其實,文章把思想部分除去,而只剩一些辭句——縱使極美——又有什么好處呢?
孔家的說詩,是以詩為教育政治的工具;到了韓愈,便直將文學與道德粘合在一處,成了不可分隔的,無道便無文學。
道到底是什么呢?由韓愈自己所下的定義看,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原道》)他這個道不是怎么深奧的東西,如老子那無以名之的那一點。這個道是由仁與義的實行而獲得的。這樣,韓愈的思想根本不怎樣深刻,又偏偏愛把這一些道德行為的責任交給文學,那怎能說得通呢!道德是倫理的,文學是藝術的,道德是實際的,文學是要想象的。道徳的目標在善,文藝的歸宿是美;文學嫁給道德怎能生得出美麗的小孩呢。柏拉圖(Plato)是以文學為政治工具的,可是還不能不退一步說:
假如詩能作責任的利器,正如它為給愉快的利器,正義方面便能多有所獲得。
但是,詩是否能這樣腳踩兩只船呢?善與美是否能這樣相安無事呢?——這真是個問題!
“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勞是在乎提高了散文的地位,但是這個運動的壞處是使“文”包括住文學,而把詩降落在散文之下;因為“文”是載道的工具,而詩——就是韓愈自己也有極美艷的詩句——總是脫不了歌詠性情,自然便不能冠冕堂皇的作文學的主帥了。因為這樣看輕了詩,所以詞便被視為詩余,而戲曲也便沒有什么重要的地位。詩與散文的分別,中國文論中很少說到的。這二者的區分既不清楚,而文以載道之說又始終未敲打破,于是詩藝往往要向散文求些情面,象白居易那樣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明之則為詩”,以求詩藝與散文有同等的地位,這是很可憐的。
那最善于作小品文字的柳宗元的游記等文字是何等的清峭自然,可是,趕到一說文學,他也是志在明道。他說:
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有了取道之原,文章不美怎辦呢?他說: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楊評事文集后序》)
這又似乎舍不得文采動聽那一方面,而想要文質兼備,理詞兩存,縱然“道”是那么重要,到底他不敢把“美”完全棄擲不顧呀。
這種忸怩的論調實在不如司空圖的完全以神韻說詩,看: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二十四詩品·自然》)
這是何等的境界!不要說什么道什么理了,這“情悟”已經夠了。再看: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屟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清奇》)
這種具體的寫出詩境,不比泛講道德義法強么?他不說詩體怎樣,效用怎樣;他只說詩的味道有雄渾,有高古等等,完全從神韻方面著眼。這自然不足以說明詩的一切,可是很靈巧的畫出許多詩境的圖畫,叫人深思神往;這比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垂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的以作詩為希圣希賢的道途要高尚多少倍呢!
宋代文說:宋朝詞的發達,與白話的應用,都給文學開拓了新的途徑;按理說這足以叫文人舍去道義,而創樹新說了。可是,事實上作者仍是拿住“道”字不放手;那善于文詞的歐陽修還是說:
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答吳充秀才書》)
“道勝,文不難自至”,真有些玄妙。文學是藝術的,怎能因為“道勝”便能成功呢?圖畫也是藝術的一枝,誰敢說“道勝,畫遂不難而至”呢?
王安石便說得更妙了:“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耳。……‘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上人書》)這簡截的把辭推開,而所謂文者只是一種有骨無肉的死東西。“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假如這個說法不錯,那“心在水精域,衣霑春雨時”便根本不算好詩;因為在水精域里有什么好?衣被春雨霑濕,豈不又須費事去曬干?
還是論詩的嚴羽有些見解: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
只這幾句已足壓倒一切,這才是對詩有了真正了解!“詩之道在妙悟”,是的;詩是心聲,詩人的宇宙是妙悟出來的宇宙;由妙悟而發為吟詠,是心中的狂喜成為音樂。只有這種天才,有這種經驗,便能成為好句,所以“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道德與詩是全不相干的。道德既放在一邊了,學理呢?學理是求知的,是邏輯的;詩是求感動的,屬于心靈的;所以“妙不關于學理”。詩人的真實是經過想象浸洗過的,所以象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由興趣而想象是詩境的妙悟;這么說詩,詩便是藝術的了。司空圖和嚴羽真是唐宋兩代談文學的光榮。他們是在詩的生命中找出原理,到了不容易說出來的時候——談藝術往往是不易直接說出來的——他們會指出詩“象”什么,這是真有了解之后,才能這樣具體的指示出來。
宋代還有許多詩話的著作,但是沒有象嚴羽這樣切當的,在這里也就不多引用了。
元明清文說:元代的小說戲曲都很發達,可是對小說戲曲并沒有怎么討論過。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曲史》里說:“元雜劇之為一代之絕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賞之;至有以關漢卿比司馬子長者。”至于小說,直至金圣嘆才有正式的欣賞宣傳。元代文人的論斷文學多是從枝節問題上著眼,象陳繹曾的《文筌》與《文說》,徐師曾的《文體明辨》等,都沒有討論到文學的重要問題上去。
到了明代,論文的可分為兩派:一派是注重格調的,一派是注重文章義法的。在前一派里,無論是論文是論詩,都是厭棄宋人的淺浮,而想復古,象李夢陽的詩宗盛唐,王世貞的“文必兩漢,詩必盛唐”。他們的摹古方法是講求格調,力求形式上的高古堂皇。李夢陽說:
詩至唐而古調亡矣。然自唐,調可歌詠,高者猶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調,于是唐調亦亡。黃陳師法杜甫,號大家;今其詞艱澀不香色流動,如入神廟坐土木骸,即冠服與人等,謂之文可乎?夫詩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者也。難言不測之妙,感觸突發,流動情思,故其氣柔厚,其聲悠揚,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暢,而聞之者動也。宋人主理作理語,于是薄風云月露—切鏟去不為。又作詩話教人,不復知詩矣。詩何嘗無理,若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為耶?(《缶音序》)
這段議論頗有些道理,末兩句把詩與文的界分也說明了一點。設若他專從“難言不測之妙,感觸突發……”上用工夫,他的作品當然是有可觀的;可惜他只在形式上注意,并沒有實行自家的理想,所以《四庫總目·空同集提要》里說:“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
他對于文以載道也有很好的見解,他說:“道,自道者也;有所為皆非也。”(夢陽《道錄序》)又說:“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為詞膄,行為道華。”(夢陽《文箴》)根據這個道理,他攻擊宋人的“無美惡皆欲合道傳志”。他不小看“道”,但他決不愿因“道”而破壞了文學。但是,他因此而罵:“宋儒興,古之文廢”,是他一方面攻擊宋人,一方面又不敢大膽的去改造;只是一步跨過宋代,而向更古的古董取些形式上的模范;這是他的失敗。
王慎中初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后來明白了歐曾作文的方法,盡焚舊作,一意師仿。這是第二派——由極端的師古,變為退步的摹擬,把宋文也加在模范文之內。那極端復古的是專在格調上注意;這唐宋兼收的注重講求文章的義法。茅坤的《八大家文鈔》便把唐宋八家之文當作古文。歸有光便是以五色圈點《史記》,以示義法。
這兩派的毛病在摹古,雖然注意之點不同。所謂格調,所謂義法,全是枝節問題,未曾談到文學的本身。《四庫提要》里說得很到家:“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摹仿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
到了清代,論詩的有王士禎之主神韻,沈德潛的重格調,袁枚的主性靈。王的注重得意忘言,平淡靜遠,是忘了詩人的情感不一定永是恬靜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自然是幽妙之境了,可是杜甫的《兵車行》也還是好詩。詩中有畫自是中國詩的妙處,可是往往因求這個境界而缺乏了情感,甚至于帶出頹廢的氣象,正如袁枚說:“阮亭于氣魄、性情,俱有所短。”(《詩話》卷四)
沈德潛是重格調的,字面力求合古,立言一歸于溫柔敦厚。他對于古體近體都有所模范,而輕視元和以下的作品。他也被袁枚駁倒:“詩有工拙,而無古今。”(《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他更極有趣的說明:“子孫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亦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沈的主張溫柔敦厚,袁枚也有很好的駁辯,他說:“艷詩宮體,自是詩家一格。孔子不刪鄭、衛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已過乎!”又說:“夫《關雎》即艷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輾轉反側,使文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再答沈大宗伯書》)
袁枚可以算作中國最大的文學批評家。他對神韻說,只承認神韻是詩中的一格,但是不適宜于七言長篇等。對格調說,他不承認詩體是一成不變的。對詩有實用說,他便提出性靈來壓倒實用。看他怎樣主張性靈:
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詩話·補遺》卷一)
凡作詩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詩話》卷四)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詩話》卷六)
他有了這種見解,所以他敢大膽的批評,把格調神韻等都看作片面的問題,不是詩的本體論。有了這種見解,他也就敢說:“詩有工拙,而無古今”的話了。這樣的主張是空前的,打倒一切的;他只認定性靈,認定創造,那么,詩便是從心所欲而為言,無須摹仿,無須拘束;這樣,詩才能自由,而文藝的獨立完全告成了。
在論詩的方面有了袁枚,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掃除了去,可惜清代沒有一個這樣論文的人。一般文人還是舍不得“道”字,象姚鼐的“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復魯絜非書》)。曾國藩的“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與劉孟容書》),這類的話,我們已經聽得太多,可以不再引了。總之,他們作文的目的還是為明道,作文的義法也取之古人;內容外表兩有限制,自然產生不出偉大的作品。值得一介紹的,只有阮元和章學誠了。
阮元說: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
這是照著昭明太子的主張,說明一下什么是文。他又說:
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百字,幾于字字用韻。孔子于此發明乾坤之蘊,銓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文言說》)
這是說明文必須講究辭藻對偶,不這樣必是直言,不是文。自然非駢儷不算文,固屬偏執;可是專以文為載道之具,忽略了文章的美好方面,也是個毛病。況且,設若美是文藝的要素,阮元的主張——雖然偏執——且較別家的只講明理見道親切一些了。
章學誠的攻擊文病是非常有力的,看他譏笑歸有光的以五色圈點《史記》:
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構,若者為逐段精采,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氣魄,以例分類,便于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秘傳。……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見,初非好為炳炳烺烺,如錦工繡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貴公子,雖醉夢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語;疾痛患難之人,雖置之絲竹華宴之場,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歡笑;此聲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婦,亦學其悲號;屈子之自沉汨羅,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文史通義·文理》)
再看他攻擊好用古字的人們:
唐末五代之風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為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瑯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莊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復成文理矣!(《文史通義·繁稱》)
看他指摘文人的死守古典,而忘記了所寫的是什么。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期于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抑思善相夫者,何必盡識“鹿車”“鴻案”;善教子者,豈皆熟記“畫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與其文而失實,何如質以傳真也!(《文史通義·古文十弊》)
這些議論都是非常痛快,非常精到的。可惜,談到文學本身,他還是很守舊的,如“戰國之文皆源出于六藝”,又是牽強的找文學來源。“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后世之文體備”便是塞住文學的去路。他好象是十分明白摹古的弊病,而同時沒有膽氣去評斷古代作品的真價值;這或者是因為受了傳統思想的束縛,不敢叛經背道,所以只能極精切的指出后世文士的毛病,而不敢對文學本身有所主張。因此,他甚至連文集也視為不合于古:“嗚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學者貪于簡閱之易,而不知實學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文史通義·文集》)古無文集,后人就不應刊刻文集,未免太固執了;難道古人不會印刷術,今人也就得改用竹帛篆寫嗎?
最近的文說:新文學的運動,到如今已經有四五十年的歷史,最顯著而有成績的是“五四”后的白話文學運動。白話文學運動,從這個名詞上看,就知道這是文學革命的一個局部問題;是要廢棄那古死的文字,而來利用活的言語,這是工具上的問題,不是討論文學的本身。胡適先生在主張用白話的時候,提出些具體的辦法: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爛調。
五、不講究對仗。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語俗字。
這仍是因為提倡利用白話,而消極的把舊文學的弊病提示出來,指出新文學所應當避免的東西。中國文學經過這番革命,新詩、小說、小品文學,戲劇等才紛紛作建設的嘗試。但是,設若我們細細考驗這些作品,我們不能說新文學已把這“八不主義”做到;有許多新詩是不用中國典故了,可是,改用了許多古代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故事與人物,還是用典,不過是換了典故的來源。“言之無物”與“無病呻吟”的作品也還很多,不合文法的文字也比比皆是。這種現象,在文學革命期間,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其重要原因,還是因為這個文學革命運動是局部的,是消極的,而沒有在“文學是什么”上多多的思慮過。就是有一些討論到文學本身的,也不過是把西洋現成的學說介紹一下,我們自己并沒有很大的批評家出來評判指導,所以到現在偉大的作品還是要期之將來的。
最近有些人主張把“文學革命”變成“革命文學”,以藝術為宣傳主義的工具,以文學為革命的武器。這種主張是現代的文藝思潮。它的立腳點是一切唯物,以經濟史觀決定文學的起源與發展。俄國革命成功了,無產階級握有政權,正在建設普羅列太里列的文化。文藝是文化中的一要事,所以該當掃除有產階級的產物,而打著新旗號為第四階級宣傳。
這種手段并不是新鮮的,因為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也是想以文藝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國的“文以載道”也有這么一點意味,雖然中國人的“道”不是什么具體的政治主義,可是拿文藝為宣傳的工具是在態度上相同的。這種辦法,不管所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和好與不好,多少是叫文藝受損失的。以文學為工具,文藝便成為奴性的;以文藝為奴仆的,文藝也不會真誠的伺候他。亞里士多德是比柏拉圖更科學一點,他便以文藝談文藝;在這一點,誰也承認他戰勝了柏拉圖。普羅文藝中所宣傳的主義也許是很精確的,但是假如它們不能成為文藝,豈非勞而無功?他們費了許多工夫證實文藝是社會的經濟的產兒,但這只能以此寫一本唯物文學史,和很有興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藝的起源;對于文學的創造又有什么關系呢?文藝作品的成功與否,在乎它有藝術的價值沒有,它內容上的含蘊是次要的。因此,現在我們只聽見一片吶喊,還沒見到真正血紅的普羅文藝作品,那就是說,他們有了題目而沒有能交上卷子;因為他們太重視了“普羅”而忘了“文藝”。